歲月如刀
散文選家
作者:謝克忠
謝克忠 曾用筆名雲中鶴、清河先生等。江西上饒人,新聞本科,文學學士,曾從事教師、新聞記者、機關幹部等多種職業,自幼熱愛文學和易文化研究,曾在《廣州文藝》、《芳草》等雜誌發表中短篇小說和散文。現為廣州市某機關文秘。
母親打來電話,父親突然發病,頭暈,嘔吐,臉色發青,四肢麻木,連語言也很困難。電話裏還傳來了父親哇哇的嘔吐聲。父親是重型高血壓老病號,十年間曾經兩次腦梗。醫生說,腦梗複發,治愈比較困難。莫非?母親要求我務必盡快回家。
作為遠在千裏之外的遊子,“家”隻是一個心中的牽掛,通常是春節回去一次。父親要不是病危,我還真難以下一次回家的決心。如果說為了救急,等我回去黃花菜早涼了。因此,對於母親的要求,我的內心十分糾結,究竟回還是不回?猶豫再三,隻好向在江陰的二妹妹打電話,她離家近些,女兒照顧老人心細。沒料二妹回家之後,在醫院裏打來電話,家裏已經是一團糟,父親經120送到醫院裏,沒有病房,隻有睡在走廊裏,且仍處在昏迷之中。二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著種種困難,又把主治醫生的手機號碼告訴了我。一個溫和的男中音在電話裏說,你父親以前得過腦梗,這次是複發,腦幹部位有三根血管堵塞,想通開的可能性沒有,而且血壓極不穩定,心髒功能也不好,隨時可能會走。這次,我終於下定決心,毅然背起沉重的行囊踏上K793次列車。
這是我在外地工作十幾年第一次如此匆忙地回家,第一次以盡孝心的名義休年假。不知從何時起,我對於“家”的概念越來越淡漠。小時候,“家”是我溫馨的港灣,再苦再累隻要回到家,心靈就能得到溫柔細膩的庇護。長大了,我背著行囊遠走天涯,“家”是我的牽掛,那是對父親母親的牽掛。如果沒有雙親,我不知自己是否還會“回家”?
經過十六個小時的長途車程,下車後我直奔上饒縣人民醫院。這是一家規模小、設施設備落後的縣級醫院,病人卻擁擠得不敢想象。住院部三樓,所有的病房爆滿,連走廊裏也爆滿。我在“走—19號”病床見到了父親。在母親的陪伴下,他已經在這裏住了很多天。父親正在掛藥水,透明的藥水通過細軟的管道緩緩流進了他的體內。他見我來了,臉上掠過了一絲喜悅,眼睛頓時有了神采,但不能坐起來。他變得瘦小,頭發花白,大病之後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記得一九八七年夏天,我師範畢業分配到老家的一所中學教書,父親來看我,同事們都不敢相信,這就是你的父親?年輕得像兩兄弟!那時候,父年剛過四十歲,渾身充滿了力量,結實的肌肉鐵疙瘩似的一塊塊凸出。一頭的青絲根根豎起,如刺蝟似的。眨眼之間,他就變成了眼前的這個老人。睡在病床上像一隻垂老的病貓,臉上堆滿了皺紋,瘦小得不足百斤。
六十五歲的年齡,城裏的那些快樂的老人們正穿著大紅衣服,扭著秧歌、打著腰鼓,盛讚太平盛世,享受著夕陽絢麗無比的詩意,更有甚者還開啟了人生的“第二春”。而我的父親衰老之快超出我的想象,他的頭上像在一夜之間盛開了潔白的梨花,也好像是隨意粘上了一蓬蔥須。其實從年輕時起,他就開始憧憬幸福生活。那時候,他聽人們描述未來現代化的美好,“吃飯不用嘴、走路不用腿”,一切物資都是按需分配的,人人都會過著十分富足的生活。我想也許今生,他是很難享受到這樣的好日子了。醫療費用很快就飆升過萬。看著一疊疊嶄新的百元大鈔交給醫院,母親深深地歎了口氣:“都怪你父親不爭氣,連累你們這些做子女的了!”我無言以對。“百善孝為先”。上蒼讓我有機會報答養育之恩,應該是一種無比光榮的恩賜,還有什麼理由抱怨呢?
父親的病是因為勞累所致。家裏因高速鐵路拆遷,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說拆就拆,而且補償費用較低。為了省錢,父親總是親自動手,推土,運沙、搬磚,購買材料,足足勞累了四個月,連一個新房的框架也沒做好。拆遷那陣子,父親曾經是“釘子戶”,拒不簽約,理由就是沒有兒子在家,勞力不足。家鄉的鎮長曾經是我的同事,他把電話打給我,直接要求“支持”工作。父親是在我的壓力之下拆掉了房子,卻因為建房而徹底累垮了,差點因此踏上了黃泉路。我回到家裏一看,原來的房子已經成為廢墟,鑽井機器正在日夜打洞,修築橋墩。原來的鎮長也被提拔到鄰鎮任黨委書記。高速鐵路往我的家鄉通過,數以百計的房子被拆遷,足有一公裏之長的路段正在建設移民新村,泥水匠、電工、小工的工資暴漲,還找不到人幹活,拆遷戶們無不叫苦不迭。我的父親差點成為這個時代變遷的犧牲品。他躺在病床上還有氣無力地關心著建新房,石匠進展太慢,沙石又漲了,鋼筋水泥還不夠……無休止的嘮叨,一點也不像一個生命垂危的重症病人。這不能不說是作為凡人的悲哀。與“我死後哪管它洪水滔天”相比,父愛沉重地壓得我透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