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者(外一篇)
散文選家
作者:林柏鬆
林柏鬆 1947年10月生於黑龍江省海倫市,祖籍山東龍口。1968年2月應征入伍,珍寶島事件期間,因在邊境執行潛伏任務凍傷而致一等重殘,後又患上嚴重的雙下肢血栓閉塞性脈管炎。30餘載與傷殘與病魔廝殺,偶爾寫點詩文。作品散見於《人民文學》、《詩刊》、《十月》、《大家》、《青年文學》、《山花》等刊。先後出版作品集7部。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夜,越想越長。因為精神是被迫長大的,永遠如此。
也許, 他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或說不該與這個世界上的更多人相識。茫茫人海,短短人生,多少人錯過多少真誠。苦旅委實漫長,虛幻是一個明亮、彌久的召喚。日日奔波,陣陣風雨…… 所有的距離,都將因距離的斷斷續續拉開而永遠無法相通了。
別樣的年紀,別樣的匆匆。他用心度過了多少類似沉淪的日子?一段無法回首的經曆,如一章沒有名字的記憶,苦雨打濕了多年以前的百合,成了哭不出的涵義。他的青春很澀,很沉,隻有他自己懂得…… 當他把青春交付出去後,仍在追趕那些不再回頭的朋友們和苦征餘下的殘生。麵對人流,麵對喧囂,霓虹燈敲打驛鈴,更鼓一樣的陌生。他永遠無法明白,怎麼能讀懂一個逝去的秘密。過去與現實,是宿命?是必然?是慘烈?是欣慰?也許是,也許不是。他隻能用帶血的靈魂把兩段天壤的經曆融化在沉思裏。
他也許是由於自身總是感受時空、生命、精神、現實、愛與性、貧困與富有等等的神秘和深遠、快樂和痛苦、憤怒和衝動,這時曆史好像隻有人類而沒有森林,而地球隻有森林沒有人類。一個被童話喂養成長的沉思者被所有這一切關注著。他仿佛突然間從噩夢中驚醒,展示出他那雄強的未被人類文化假相所迷惑的純真的本性。他開始對那些習以為常的理性、道德發出了疑問,他為人的本性申辯和呐喊。那本性已被社會的種種習俗、腐朽墮落的文化和曆史的種種規約所扭曲,使人類童心盡失。
他在荒野上獨自行進,沒有夥伴, 到處是廢墟龐大的暗影。他一次次突破生死的界限,洞視存在的深淵。他看見人群中不斷上演荒唐的鬧劇和慘烈的悲劇,他認清了人類的那些渺小的被習慣操縱的生活,是那麼虛偽。人的精神前所未有的空虛疲憊,神已在大地上缺席。強製性指令像旋風一樣遊走在世界的角角落落,意識形態的鞭子鞭笞人的可憐的肉體。在這時,一道唯一的沉思之光照亮了他的內心。因此,沉思對於他已具有了哲學的內涵和形而上的意義。他深知,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依賴的就是那顆自由無羈的心。一個獨特的個體,比所謂的曆史的目標還要偉大,比整個社會的總和包容得更加廣博。無數個生命擠在一起,尋找對苦難的規避。信念,必須由自己在心中確立,他不會不經過任何懷疑,就輕易確信了。那些靠別人的準則來指導自己生活的人,才是真正的可悲。
沉思抓緊了他,他摸索著為黑暗中孤立的自我意識尋找新的燈塔。他似乎難以離開生命、人性、生與死這樣的詞鋒了。他再也不願重複別人曾在書中千百次地重複過的話語。他是決計隻寫自己深刻領悟的東西的。所以,不是才氣不足,就是被四麵八方的生活以千百次同樣的麵孔撞得他原地回旋。他太累了,盡管他有時還不失幽默調侃的天賦,但都被逼得變形了,有時還被說成是瘋話和狂語。而他並不以為然,隻是覺得沒人能聽懂或麵對現實不願幽默著吊死,那是一場閉上眼就發現高明,睜開眼就覺得蹩腳的戲。
人們曾經以為他死了,但他不相信也不理會這樣的猜忌和斷言。他用如金的沉默執守著這難以溝通和無法宣泄的自信。他知道他的對手是自己。厄運像一記重拳,狠狠地擊中了他。那些好心的兄弟曾經從青春的地窖裏白送一支老堂·吉訶德的矛,冷卻一屋子陰魂不散的無奈煙圈,給世界,給歲月,當然也先給他自己。他用鞋底蹭去鏽蝕的苔斑,發現老矛的原氣,味道不壞。它在那個世上活過,這就是緣。他一度討厭“好人”這個詞,討厭遍地聒噪的“男子漢”。這些把人單一化的模式,害得眾多兄弟得了癌症,個個滑稽得像癟了氣的正人君子和酒囊飯袋。老矛打翻了酒杯,立即悟出了不是琥珀的虛假與偽善。他每一次聽到背後傳來的詆毀,都感覺良好。這就還清賬了,今生不再欠任何人一文酒錢……
他煉他的爐,把老堂的矛扔進去,火焰咬牙切齒吐出秘訣——他要比麥芒更壞,更令人厭惡。 這一切都發生在不老河邊。他想逃出麥芒、房屋、街道、嘴臉,以及罰不當罪的風車大戰。人們在跳迪斯科。他必須食人間煙火,但他不能像其他人那樣去做愛,去生兒育女。他必須有一顆平靜的能夠容忍的心,能忍受別人潑來的一臉髒水,甚至是嘲弄和詛咒;能容納一切矛盾和差異的事物。他懂得人的唯一出路,就是心的博大和空靈。
天才就是長久的忍耐。他忍耐了,他必須永無休止地像西西弗的神話裏的推石者。但他不歎息自己,隻歎息人的力量這樣耗下去似乎可惜了。他永遠尊重和理解不想做點兒什麼的人。但他是想做點兒什麼的。想做點兒什麼的應該和不想做什麼的有同樣的生路。不想做什麼的人,無論是出於能力還是出於懶惰,總要比那些搬弄是非、製造凶殘的人好過百倍千倍。他以孤獨的沉思,竟然生出了這樣的怪想:西西弗的石頭也許不會從原處落下。如果那石頭到了山頂,從另一麵落下,再往別的山推去,那以後石頭所經過的天地不是更有吸引力嗎?興許是更廣闊、更簇亮的精神新大陸、新星球呢?因為宇宙也有可能是一體的。隻要它們是陌生的,就有如夢想,奔跑的境界總是新鮮而不同的。而不去實現夢想,那麼他真的可能在還未開始就失敗了,或曰一開始就是死亡了。但人們天生就不願意這樣,他更不願意這樣。
山間鳥鳴人不至,宇宙無我無你無自然。時光湧動著,追溯江河之源頭,那時的城堡是一片虛偽的四季。同汙冒充對立,教養踩死人性,做作的語言將性欲提成沙礫,將一切憂患說成叛逆。蹣跚的光陰付給幹癟的輪回了。他的思緒飛向了遙遠的塔希提島,想到了高更在憔悴的沉默中憤怒離去的情形(盡管有些模糊)。塔希提,生長衝動的蔥鬱,生長一望無際的人生。然而,高更的歸宿竟然就是這裏。塔希提在神秘的快感中擁有一切,一切又在畫筆下逃脫了。醜陋?野蠻?熾熱?深刻?嫌惡、詛咒、突兀、震撼……固定的日子重新流動混沌初開的史前赤裸的魅力,於是畫布複活了。被修改的城鎮從此不再冤枉獸性,還它已知的公平。從來就是人創造罪惡,再卑鄙地誣陷塔希提。蠟質的曆史厚厚粘牢大自然最活躍的肉體和人心,遲滯了成千上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