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鄉兩個便出去走走。他們先是沿著東苑的荷花池走了一圈,然後又轉到南苑湖心亭,再踱至西苑花園,那裏有排花草灌木淹沒住的平房,一條條蜿蜒的小徑,在平房和花草灌木間穿行。尤其夜間,那氣息之清新,花香之撲鼻,實在令人心曠神怡。
童雪忽然說:“要是我在這樣的地方有一套房,我一輩子都滿足了。”
“你會喜歡這樣的房子?成功的歌星喜歡的會是高檔小別墅的……”
“可我不是成功的歌星,而且我也不是個太喜歡錢的人,我不見得希罕那些豪宅。”
“這倒也是,你是個純潔的姑娘。”
純潔?不知為什麼,童雪心裏微微一顫。
“歌星生涯的確不是件容易事,不過做好了,實在也很可觀。你有這樣的條件,而且不是已經有了初步的成功嗎?你不想走下去嗎?”
“我沒說不想成功,想,怎麼不想,有時想得簡直要發瘋。可我又怕那個,怕那樣一種漩渦一般的生活,真的,我怕那個……我覺得自己心裏頭有一種更什麼的渴望……而且我好像也更喜歡不窩囊卻寧靜的生活,所以我有時會想,等我拿到文憑,就找間小學或中學,安安心心地就做個小學或中學音樂老師,回到我的本行,我本來就是學幼師的嘛。”
兩人都不再言語,隻默默走著。過了一會兒,吳芒忽然說:“其實,你要想住到這樣的房子裏來並非一件難事。”
“你是說我也可以讀博士,然後留校?”阿雪笑了起來,笑聲在夜空中顯得特別輕盈。
“那倒也不是說……”吳芒低著頭含混不清地咕噥了一句。
6
幾個月後的一天,吳芒有一次在電話裏對童雪說:“我想請你幫個忙。我要主持一個全國性的學術會議,想請你做個助手,行嗎?”
“當然。”童雪說,“你肯要我幫你做點事,這是我的榮幸,吳主任。”
童雪嘴裏說出的是帶點玩笑的,心裏卻是真誠的。單單“全國性學術會議”幾個字眼,就讓童雪覺得這事兒分量沉沉的。東大音樂學院舉辦的全國性學術會議,她童雪要去參與,做助手?!
童雪總覺得自己自從與東大有緣以來,這運氣似乎是太好了點。不僅順利地進入了她多年來一直夢想著的大學讀書,而且居然就住進了這方淨土,除了所有任課老師的指導外,又有方教授的特別的教誨和關照,還引她參與了令人神往的市少兒合唱團的工作,還有老鄉吳芒,不僅在學習上和生活上對她許多的關心指導和幫助,而且顯然地對她有信任。吳芒雖然不像方教授那樣讓她覺得就是這東大音樂學院的象征,讓她滿心裏充滿崇仰,但吳芒讓人覺得愉快,甚至,讓童雪覺得常有想見到他的念頭,有一陣沒見到,便不知怎麼的會想,會想起,會想起也許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能見到,或者這幾天說不定會來個電話什麼的……
“不過要花你不少時間喲。”吳芒特別地提到,“可能要個把星期,上課,還有你的演出,全都……”
“沒問題。”童雪幹脆地打斷了他的話。
學術會議在風景名勝青龍山的青龍山莊舉行。青龍山是著名的氧吧和溫泉療養地。
這裏山頭有一個區域是國家一級自然資源保護區,遊人並不可以隨便進入,但由此綿延而去,或曰環抱著這顆珍珠的整座山峰以及周圍數座山峰的遊人可以自由出入的廣大林區,也已是夠人消受了。悠遊這林間,欣賞異木奇花、鳥語蟲鳴,呼吸這山林裏清澈新鮮無比的空氣,接受負離子治療,是今天都市人的最要了。而遍及山間星羅棋布的各式大小溫泉池塘,花些時間沐浴其中,消疲解勞,療傷養疾,更讓人身體舒坦到無以複加。正如青龍山莊的廣告所雲:“森林優化你身體的內環,溫泉優化你身體的外環——要健康,到青龍”。
山莊坐落在半山腰的一塊清幽的坡地上,由許多棟小別墅組成,小別墅全夾雜在參天的大樹其間,每一小棟的前邊都由繁複的花草構成的蘺芭牆圍成小院落,分外地寧靜喜人。
童雪非常興奮。全國性學術會議,又是在這麼一個寧靜美妙的地方舉行,一切都顯得特別有分量,又特別有詩意。她甚至感覺到有一種莫名的快樂和幸福要從心裏頭冒出到臉上來。
會議是很小型的。來自全國各地的學者專家才二十幾人。童雪負責來賓的住宿安排,好奇心讓童雪一開始就注意到專家們的身份,約有一半來賓是全國各大相關專業刊物的主編副主編(個別的隻打了編輯的名號);還有兩家大報的記者;其餘的來賓身份卻有些駁雜,有幾個當然是高等院校或研究所的(但似乎不見得是相關專業的),然較多的則不知與這學術會議有什麼關涉,例如某國家機關的,某大公司的。
等到專家們各自來領住房鑰匙時,童雪才忽然發現,原來那些讓童雪覺得身分駁雜的來賓都是主編副主編編輯們的配偶。
未攜配偶的來賓有三位,兩位年輕點的合要了一間標準房,一位年長的單獨住了一間。這位年長的專家是非常有名的專業刊物的主編,姓易。吳芒曾叮囑童雪,接待易主編是她工作的重心。
安排好所有來賓的住房後,童雪又仔細地審核了一遍登記表,她發現實際上所有來賓中與學術會議有關的幾乎全是主編副主編編輯或記者們,隻有一位省內另一所音樂學院的一名副教授(這位老師是吳芒的鐵哥們,童雪知道,和吳芒一起編過幾本書),除此外,竟再沒有任何來賓是來自國內省內高等院校或研究所的專業研究人員。對了,有一位編輯的配偶是某文化領導部門的官員,大概算是與專業還有點關係。
童雪有點驚奇了: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學術會議?編輯當然也是專家,但與高等院校或研究所的專門從事研究工作的研究人員,是不是還是有點不完全一樣?隻有編輯們參加的會議,是不是專業性的學術會議呢?要麼是某種學術發展與相關刊物之選題關係的研討?可赫然寫著的會題,明明白白地是音樂史理論問題的研討,顯然並不包含這類意思呀……
會議在來賓們到齊落住後的第二天上午開幕。青龍山莊一間清雅的小型會議室裏,專家們和學院主辦方人員統共十幾人(配偶們當然沒有來參加),圍坐在長圓形的會議桌旁(桌上擺滿了豐盛的水果),寒暄著,談笑著。一位年輕編輯一邊翻看著手裏的手機,一邊高聲地念出一條短信段子來:“機關開會,做好準備;走進會場,找準座位;別人發言,故作玩味;自己發言,天花亂墜;領導講話,假裝陶醉。”話音落下,大家便笑成一片。如此笑談了好半天之後,會議正式開始,吳芒作了開場白,是個簡短的歡迎致詞,也約略地談到會議主題,但像是稍帶說說的。然後吳芒請易主編講話。易主編掃視了一下會議室,眼神似有點茫然,欲言又止地想問點什麼,卻終於沒有問出。接著他客氣了幾句,也便說起來,說得也是簡短,主要是對會議主辦方的感謝,以及初到山莊的印象。
會議原定九點開始,實際十點才算進入,到午餐也有兩個小時。童雪抱著一種幾乎是莊嚴的心情,仔細準備好了筆記本和墨水充足的鋼筆,極認真地聽會。她想她雖然隻是個會議的工作人員,但如此這樣不可多得的學習機會,她無論如何不可輕易放過。然而,兩個小時下來,童雪卻覺得會議始終並沒有正式開始,專家們的所說,除了客氣外,便隻是漫無邊際的神聊,間或也許會觸及到與專業相關的問題,但也隻是作為或花邊、或牢騷、或注腳什麼的,似乎與學術並沒有什麼關係。童雪甚至隱隱覺得,與會的專家們對於會議的格局也有點出乎他們的意料,那神色中流露出對會議的寥落的不解、尷尬,有一兩次還麵麵相覷地冷了場,自然隨即,他們又順著個不知什麼話頭扯開了,扯到隨便什麼話題上去。
至於童雪先前耳聞並以為的學術會議的套套,例如圍繞會議主題的或嚴謹或慷慨的學術發言,發言不得超過十五分鍾,超過了主持人便要敲擊點什麼以示希望節製之類,在這兩個小時裏竟完全沒有發生。至於童雪所以為的,學術會議通常所要求的會議論文(童雪曾打算好,如果因為會務忙得沒時間聽會,至少可以找論文來看看)也沒有任何人談到,甚至沒有任何專家們打算提交會議論文的跡象,吳芒也沒有要求童雪或其他兩位會務人員接收與保管會議論文。
午餐和午休後沒有再繼續開會,而是遊覽。吳芒導遊,他看來對此山非常熟悉。這種樹那類花,他知道得真多。山上有不少景點,如青龍晨眺,碧雲仙海什麼的,還有一座青龍寺,規模頗為不小,吳芒就其來源和曆史也作了挺詳細的介紹。
晚上則是泡溫泉。
次日白天繼續是泡溫泉,也可以自行去山頭林間散步,或進行桑拿、按摩、洗腳等其他節目。這第二天的晚上則安排了唱K,不唱K的也可以玩保齡球或下棋之類。
第二天下午,易主編不想再泡溫泉,也不想林間散步,更不感興趣桑拿按摩洗腳什麼的,而是想釣魚。於是童雪作陪。老人家很是隨和親切,一下午問東聊西,隻是一個字眼兒也沒提到過這個會議和與會議主題有關的任何事情。童雪心裏有點納悶,甚至暗暗擔憂,這位主編會不會對吳芒操辦的這會有什麼看法?
晚上唱K,童雪一直在角落坐著,幫忙點歌。後來吳芒過來小聲說,你唱一個吧。童雪不肯。但吳芒的小聲還是被客人們聽見了,於是乎哄鬧起來:“靚女唱一首,美眉唱一首”。於是她隻得唱一首,獲得了極為熱烈的掌聲(這讓她有點不知所措,這些人應該都不是輕易給任何與音樂相關的事物以掌聲的人吧)。
第三天,與會者驅車離開青龍山,前往離青龍山不太遠的另一旅遊名勝F市遊覽。會議安排上寫著去F市是進行學術交流,但實際也隻是遊覽和宴席。
第四天則是送客人們上飛機,或去火車站。
童雪投入這個學術會議的時間,包括準備和收尾,超過了一個星期。等到一切完畢,童雪回到自己日常的學習、工作和生活中來時,她覺得有一種特別的疲累。她對這項工作確實是盡心竭力的,應該說任務完成的相當圓滿。但是她的心情從開頭到結尾卻奇怪地漸漸發生了變化,原先對這樣的一個學術會議所擁有的神秘感、分量感和詩意的想象,慢慢地褪去了,變成了心裏頭一連串的問號,變成了不過如此的淡然寡味,還變成了某種身心俱疲的懈怠感……
任何人對新鮮事物的感覺過程不都這樣嗎?童雪想。而且,開的是一個什麼樣的會,與她童雪有關係嗎?她不過是幫老師、幫自己所就讀的學院的一點忙就是了,盡了力也就行了,怎麼會弄出如此這般不怎麼對勁的心情呢?
她確實盡力了。看得出,來賓們都對她很滿意,很讚賞(她甚至覺得,來賓們關於這個學術會議的讚賞,主要的除了青龍山的健康資源,就是她的美麗以及帶給大家的溫馨的服務了——這當然讓她高興,但由此透出的專家們對這次學術會議的感覺卻讓童雪有點惶惑,她有一次甚至偶然間聽到幾位專家在一起嘀咕對這會的看法,當然不知他們究竟說些什麼)。專家們不斷對她的認真心細的會務工作表示感謝,有的專家則直接誇獎她的美貌,“你長得真好,真漂亮”。年輕點的男性編輯們顯然地都喜歡與她攀談攀談,“你是哪年分到東大來工作的?你是哪位老師的博士生嗎?”(依照吳主任的指示,她對所有這類問題一律緘默不語,隻是笑笑)。有一位專家甚至莫名其妙地忽然問道:“你是吳主任的太太嗎?”(這當然不能緘默了)。一些來賓則於有意無意間開點略帶風情的玩笑,不過到底都是知識分子們,玩笑都極有分寸。還有她穿上泳裝和大家一起泡溫泉時,年輕的男性來賓很自然地也總會把目光掠到她的身體上來。
至於她的工作重心,易主編,童雪自然地分外仔細,不管用餐還是出遊或其他什麼節目,她總不忘了或一直坐在老人家身邊,或不時過來關照幫忙。而易主編呢,對她也是尤其讚賞,當著吳主任的麵誇獎了她好幾回,臨別時,還邀請她以後去他們那兒,去他家玩(不管是客氣,還是真心,這總是讓人愉快的)。
細想想,該做的都做了,可能的甚或超出預料的讚賞也都得到了,也參與了這麼高層次的會了,也玩了,一切都自然愉快,可怎麼就是會有那種不對勁的心情呢?
不對勁的地方究竟在哪裏呢?也許完全是由於你的無知,由於你的天真的、幼稚的,或者根本錯誤的對學術會議的期待?
可怎麼說,這樣的一個學術會議總還是讓人覺得有點怪。她後來又想到,不僅參會者的組成讓人不好理解,就是主辦方人員的組成也不好理解。東大音樂學院,偌大的這麼一個著名音樂學院,舉辦這麼一個全國性學術會議,出席或參與者,竟除了係主任吳芒和吳芒教研室裏的另外一位更年輕些的老師外,便是她童雪,以及吳芒指導的兩名研究生了。童雪和兩名研究生是會務,童雪明顯地被吳芒安排為“會務組長”。那麼,方教授呢,吳芒的導師方教授為什麼沒有來參加會議?學院的其他許多教授呢?當然,也許隔行如隔山,學術分工很細,不是什麼教授都有必要來參加這麼個會議的,但就是吳芒教研室裏也還有好多位教授呀,有幾位也是非常有成就,非常著名的呀;還有,學院和係的辦公室怎麼沒有人來參加會議呢?……
7
這個讓人費解的會議之後,過了半個月,吳芒請童雪在周末吃飯。吳芒訂了一間小小的包房,就他們兩人。兩人都坐下後,吳芒說:
“謝謝了,真的,這次會議非常圓滿,你幫了大忙,非常感謝。”
一句話說得童雪心裏軟酥酥的,又覺得很有些受寵若驚(請她吃飯,且來到後一看又隻是兩人,已經讓她有了不安)。她趕緊說:
“是我該謝謝您!您這麼關照我,給我這麼好的長見識的機會……”
吳芒又從自己的手提包裏取出一個信封,說:
“這是給你的酬金,幫忙這次會議的。”
“不不,這不行。吳老師的事,學院的工作,我做點是分內的,應該的,哪能要報酬。”
“這是規矩,按勞取酬嘛。我的研究生也是要給的,你就算我的編外研究生吧。”
“可還是不行,無論如何不行。研究生還沒工作,我工作了。幹這點事真的算不了什麼。”
“你不想做我的研究生?”吳芒笑笑說。
“當然想,隻是怕沒這個資格,將來如果有這可能,我會覺得非常幸運的。不過這是兩碼事。你不是已經給我旅遊的機會了嗎?白吃白住白玩……”
這話一出口,童雪就覺得有點失言,有點後悔。她也不知道怎麼會冒出這麼一句話來。這話會不會是不敬的呢?關於這個學術會議的不好理解處,隻不過是自己想想,完全沒鬧清什麼,怎麼能就這樣子說出這種好像有點不怎麼的的話來呢?
吳芒果然沉默了一忽兒。這時菜上來了,酒倒好了。於是碰杯,喝湯,說別的去了。
酒的威力,一是能讓人敞開心扉,一是能讓人與人之間變得近乎。而兩者又是互相促進的,敞開心扉就能讓人變得近乎,變得近乎又能讓人更加敞開心扉。吳芒酒喝得挺猛,說話很快也變成了像是傾吐衷腸。
“現在這年頭,不光教育產業化了,學術也產業化了,一切都隻是現金的幹活,一切都可以兌換為可量化的利益,發論文,拿課題,獲獎,沒有不是一針見血的,全是可以換來鈔票又可以用鈔票換來的,全是這些個玩意兒。全都變得俗不可耐,俗不可耐呀!可人活在這世上,能怎樣,不是隻有適應嗎?適者生存,適者生存呀!就拿我來說吧,要評教授了,要爭取上博士生導師了,還有要賺錢吧,買住房也好,發展自己的事業也好,全得靠錢,而你知道發出一篇論文能拿到多少錢嗎?當然,拿一個課題錢更多,拿課題是利最大的,課題拿到了,做了課題,發了論文,出了書,說不定還獲了獎,教授呀,博士生導師呀,還有學校九品中正製的位子呀,那就一本萬利,一本萬利,你知道嗎?可是發論文還是最關鍵的,發論文是評教授,上檔次的最根本標誌,而且發論文也是拿課題的基礎,所以,發論文是頭號工程。不是什麼刊物上的論文都是有用的,得在規定的刊物上發才有效果,所以必須經營,朝著選定的目標經營,把它作為一個係統工程……”
童雪聽得雲裏霧裏,恍恍惚惚,不太懂,可又覺得似乎也有點懂。今天的社會大體這樣,大學呀,學術呀,也總不會是百分百的世外桃源,童雪所向往的大學,也會有它的矛盾,會有它的問題,這也是好理解的。不過,像這樣子直不隆咚地對像大學、學術這樣子的超俗的事物開批,還是讓至今仍將大學當夢的童雪心裏有點幽幽地不怎麼好受。
“你不知道,”吳芒徑自往下說去,“這個工程,這樣子的經營,可不是件容易事。搞定這事沒點智慧不行,沒有策略不行,來直的不行。一般私人口袋裏出來的,隻能是禮節性的,情感性的,上了一些分量的,人家就不方便拿了,可國家的就不同了,有堂而皇之的名目的,就不一樣了,不拿白不拿嘛,而且也不一定隻以拿的方式,隻要是有名目的,可以有各種的轉化呀,如今的潛規則不就是這樣?”
這句話似乎把童雪點通了。童雪一下子悟過來,青龍山莊的學術會議,其實正是一種將學術作為純粹的由頭,或借口、或幌子的“公關“工程。童雪覺得身子打了個寒戰,一下子將許多事情都勾連著想了起來……
可是這樣子的勾當能做得這麼赤裸裸,做得這麼幾乎毫無遮攔嗎?大學裏的學術會議大多是這樣子的玩意兒嗎?童雪的心裏陡然掀起了巨大的波瀾,她居然也一下子就喝了半杯酒下去,她不知說什麼好,不知道自己的臉上發生了什麼沒有,隻好用喝一大口酒來掩飾掩飾。
稍緩,她想起來,也許作為係主任,吳芒是沒有辦法,為了他的係裏的老師們,為了學院的發展,當然也包括他自己的前途,他這是沒法子,是不得不作出的一種犧牲。否則為什麼其他老師們沒來參加呢?吳芒要一個人承擔起這讓人痛苦的責任。是這樣,肯定是這樣。她於是找到一句可說的話了:
“你這樣自己付出的也太多了。也許還是應該多請幾位學院裏的同事一起來承擔才好些,是不是呢?”
吳芒聽出了童雪話裏的關切,卻沒有聽懂她話裏的苦心和暖意。他稍頓了頓,便用更為親近、爽直的口吻,揮了揮手,說下去:
“全是我,全是我弄來的錢,全是我絞盡腦汁,東奔西忙從學校弄來的錢,怎麼能讓別人得好處呢?這可不是一般的好處!做好了這一回,那收獲是難以估量的,況且還有馬太效應……”他可能覺得這話也太直露了些,所以忽然又打住。
童雪腦子裏轟的一下,眼前一閃,人就感覺到有些天旋地轉起來……
她覺得有某種東西倒塌了,或者是自己踩空了什麼,有一種強烈的失落感籠罩了下來。
她趕緊咬了一下自己的內唇,讓自己鎮定和清醒。但心裏頭卻無論如何也止不住地翻江倒海起來。
這就是她童雪一直以來心向往之的地方,一直以來心向往之的東西,一直以來心向往之的生活嗎?
她崇拜大學,崇拜大學裏的教授,崇拜嚴肅的藝術和嚴肅的學術,她一直認為,這裏才是高尚,才是真正高尚的生活,這裏才是淨土,特別是她在底層生活的泥淖裏摸爬滾打、自慚形穢、甚至痛不欲生的時候,她就用這樣的信念鼓勵自己,賺了錢,去讀書,讀大學!
可如果眼前的這位年輕的博士、副教授、係主任的所行所言是真的話,那麼,這裏的一切,和她童雪的生活,和歌手或歌星,和歌廳或劇場,和經紀呀、老板呀、簽約呀、走紅呀、發財呀、有什麼不同嗎?和才勇、老魏他們那貸款呀、利潤呀、公司呀、銀行呀、雇工呀、投機呀、盜版呀、假貨呀等等的,有什麼不同嗎?
不,也許還更糟,更讓人惡心,他們不是在洗錢嗎?不是在將公共性的財富洗到自己的口袋裏去嗎?學校給了錢,開個會,於是發了論文(當然,他能如意嗎?她腦子裏忽然閃過易主編對會議的緘默和幾位專家聚在一起對會議的嘀咕等一串念頭),於是評了教授,當了博導,坐上了所謂“九品中正製”的位子(她聽說這位子的收入特別可觀)……而且還虛偽,用堂而皇之的大學呀、學術呀的幌子,用這樣美麗的幌子來洗公家的錢……這不是比流行歌壇、比純粹的商界還要更髒嗎?歌手呀、流行歌壇呀,尤其是純粹的商界那裏明明白白地講著的就是個錢字,理論上無須用心,隻須用腦就夠了,用腦算計自己賺多少,別人賺多少,讓自己賺,讓聯手人賺,讓競爭者虧,就這些,沒別的。當然,那兒也有與權勢的關係,複雜著去呢,但到底,人人心裏想的,口裏說的,和實際做的,都是那個錢字,不需要任何幌子!
他真的是這樣的人嗎?他為什麼口無遮攔地對她說這些個?是信任?是對她有點意思?是用故意的爽直和談論自己的某種私下的秘密與她套近乎?都可能。再說她畢竟不是他單位上的人,甚至隻是個成教本科生,沒有任何威脅?是這樣,當然,是這樣。或者這已經是大學和學術界的通行的人人心裏想著手裏做著飯桌上聊著,隻是公開的官方場合上不說的那種潛規則?可能,一切都可能。
可他真的是這樣的人嗎?(她甚至迅速地盯了一眼吳芒)他身上滿是書卷味,文靜而又充滿靈氣;他雖然個頭不算高,但人顯得蠻有點氣勢;他白皙的臉上,兩道濃眉凝聚著,使眉心處透出一股特有的英氣(她一直注意到他眉心這股能讓女人醉倒的男人的英氣,但此刻她想這會不會隻是陰氣,某種工於算計的陰氣,陰籌暗謀之氣?她這麼想,便覺得好像是有點像了);他看上去是那樣的爽直和痛快,那樣的說話做事都幹脆利落,那樣的讓人與他一見如故,似乎不容易與他有距離有隔閡……
是的,沒有問題,他對她是有那麼點意思的,盡管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男人對長得還行的女人的一般都有的那種殷勤,可不管怎樣,她知道自己沒有力量拒絕這點意思,她明白,不用騙自己,自己心裏也有這點意思,不管他們的這點意思將來會成為什麼,她都不由自主地,不可抵擋地願意和他近些,更近些。
可他究竟是怎樣的人呢?他的所為,是大學裏通行的做法(她童雪不過是少見多怪),還是他這個人特別地可怕,是大學和學術的高尚品性的少數踐踏者之一呢?
她忽然想起了方教授,方教授知道這事,知道這類的事嗎?還有,他為什麼沒有請方教授參加會議呢?難道連恩師也要拒出他的利益之圈嗎?
她這麼想著,就問出了口:
“方教授,你怎麼沒讓方教授去參加你的會呢?方教授應該不在乎發什麼論文吧?”
吳芒一愣,然後笑笑,把頭搖得很厲害。
“方老師,”他把拿筷子的手靠在桌邊不動,頭一直搖著,“方老師當然不在乎什麼論文啦,可是方老師邊緣啦,太邊緣啦。沒錯,他有名氣,行內沒有人不知道他的,藝術造詣和學術水平沒有人不清楚,不真從心底裏欽服的。可老頭不是這世界上的人,他不曉得配合,一點不曉得配合,隻是來自己的那一套。這不,他有名氣又怎樣了,水平高又怎樣了,他在學校裏沒有一官半職,沒有一星半點的位置,就連什麼學術呀、學位呀等等這個那個的委員,他一概都不是,學校的、學院的,一概都不是,學校和學院的任何資源都沒有他的份,他撈不到任何實打實的好處。人們表麵上尊重他,實際上一點不把他當回事。你知道嗎,在如今的大學裏,教授不是什麼,什麼也不是,如果沒有職位,那就像是車間裏的工人,老教授無非就是老工人,八級老工人,說到底是打工的,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太邊緣了,邊緣得不能再邊緣了。再加上他一心一意搞那些什麼難而又難的名堂,什麼援西入中、援民間入中的民族唱法呀,什麼民族風格的合唱呀,那些個玩意兒全是你要花上一輩子辛苦卻不一定能做得出什麼結果來的東西,他還又不肯搞點關係,學校和學院裏的錢一點也撈不著,這麼幹太苦了,簡直是自我摧殘。你不知道,大學是搞學術的,藝術上再大的創造和貢獻都不算數的,你不照學校的遊戲規則來,那就隻能邊緣了。當然,方老師心態好,不給錢的事他都能做得上癮,比如搞什麼少兒合唱團。他這個年紀了,就這樣也行,行內認他也就夠了。反正人老了,要那麼多錢有什麼用(當然並不是所有的老人家都不喜歡錢的)。可我們不行啦,我們年輕人,我早就看清了,所以沒跟他讀博,跟他讀博,那幾篇要卡死人的權威刊物論文都會沒轍,博士要畢業都難了(博士畢業也是要發論文的),他不肯去搞點關係,學生自然也就別想沾到他這方麵的光了,學東西當然重要,可拿文憑才是硬的,是切身利益,切身利益嘛。老頭說紙上談兵,他不知道,你吃大學的飯,就是吃紙上談兵的飯,搞什麼藝術,那沒你的飯吃……”
童雪先頭是心裏熱燥,頭腦昏暈,而現在她又慢慢地感到渾身冰冷起來。
生活為什麼常是這樣,常是這樣大悖於她的想象?難道這一次又是她錯了嗎?而且錯得比任何一次都厲害,錯的比任何一次都更讓她感到失落、震驚和惶恐嗎?大學,她童雪的大學想象,難道真的是一種她心裏自造的烏托邦嗎?那長長的林陰道,那忽然吸去了一切塵囂的沁人心脾的長長的林陰道,難道竟是別一種樣式的誘惑人的陷阱嗎?……方教授,她一直以為當然的必是東大音樂學院的象征(事實上,依她在歌壇所感受到的口碑,方教授就是東大音樂學院的品牌,這應是沒有問題的),可從對麵的這位博士,這位方教授的弟子的嘴裏說來,在這裏卻是什麼“邊緣的邊緣”,這無論如何是難以讓人置信的。但他的話是如此的坦率,如此的真誠,更沒有任何要貶損他的導師的意思(他隻是不知道方教授對於她童雪意味著什麼),並沒有任何需要懷疑可能懷疑的地方呀……
8
才勇破產了。老魏在電話裏對童雪說。才勇製作的碟是非法的,賣的碟是盜版的,全被查抄了,公司也被吊銷了,還得罰好大一筆款。
“他是發瘋,我早就說了他這是發瘋,”老魏說。“可我正投了一大筆在房地產上,也沒有太大的餘力來幫他,阿風那小子又雪上加霜,逼才勇還債,銀行的貸款時限也差不多了,童雪呀,才勇好像有點走投無路的樣子了,像是真的要瘋了,他不定會跳樓的。”
童雪無話可說。放下電話,就給阿風撥了過去。
“阿風大哥,才勇的事你不幫忙?”
“哪個講我不幫忙?這忙我要幫得上才行呀,我的難處也大著呢。”阿風冷冷地說。
“不關你的難處的事,你不落井下石就是最大的幫忙。”
“啊呀,童雪呀童雪,你這話說到哪去了。我跟才勇,跟你童雪,什麼關係來著,哪來的什麼落井下石呢?朋友朋友,人幫人忙,這是天理良心的事,隻是不是什麼忙都幫得上的,上回請你幫那麼個小忙,你那架子不也是大著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