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心向,心向(中篇小說)(1 / 3)

心向,心向(中篇小說)

特別推薦

作者:金岱

金 岱 華南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東省文藝批評家協會副主席,廣東省作家協會文學評論委員會副主任,曾任江西省社會科學聯合會常務理事,廣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精神隧道》三部曲:《侏儒》、《暈眩》、《心界》(獲廣東省第7屆“魯迅文藝獎”);思想隨筆集《“右手”與“左手”》(獲廣東省第六屆“魯迅文藝獎”)、《千年之門》等。

1

童雪猛吸了一口煙,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她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那副注射器。那注射器安靜地躺在那兒,像小時候夢想過的巧克力蛋卷,更像小時候害怕過的那種小小的毒蛇。

這感覺很奇怪,從前沒有過,但忽然就把她吸住了,狠狠地吸住了。她很驚異,很害怕自己的這種感覺。她怎麼會這樣注意起這小小的玩意兒來?怎麼會如此這般地被這漆黑、駭人的深淵誘惑?

夏萍剛才就用過它!

夏萍現在得意了,她下不了台,觀眾瓢潑大雨似的掌聲,看賭馬般的喝彩聲,她一支歌接著一支歌,又唱又舞,又笑又叫,台上台下瘋成一塊。

夏萍剛才還像要死了樣,像被撂上了岸的一條快沒氣兒了的魚樣,可是一下子戳下去,就立馬換了個人似的,像是鬼魂忽然附了體……

她們這些賣嗓子的女孩兒,有幾個最終逃得脫這玩意兒的?童雪雖然進這圈兒並不很久,可運氣不錯,紅得快,入得深,聽說的事兒也就不算少了。錢——掌聲——名氣——錢……這是一個怪圈,一個可怕的怪圈,像老家河裏的漩渦,人漩進去了就再也出不來了,你得想辦法給自己加碼,能量不夠了,不加碼怎麼辦?海洛因是最好的碼,一下子戳下去,娘胎裏的勁兒都出來了……

她想她自己說不定也是逃不脫的。她使勁兒地抽著煙,其實她平時並不抽煙,這是摸了夏萍的煙來的。夏萍的煙,夏萍用過的注射器……巧克力蛋卷……小小的毒蛇……她隻覺得腦袋在膨脹,在旋轉,渾身又發冷又發燥,心底裏又興奮又恐懼……

那天童雪本是唱壓軸戲的,可夏萍下不來台,那針真神,硬是下不來台。她童雪也就隻好免了,免了就免了,免了更好——她不知道這是失落,是忌妒,還是真的感到慶幸——反正真要她上去,她保不了不知道怎樣開口呢。她沒有一針下去,她還沒有想清楚要不要一針下去,怎樣壓得了那猛戳了一下子的夏萍的台呢?

從劇場回來,童雪一邊恍恍惚惚地收撿著東西,準備洗漱、就寢,一邊習慣性地按開了DVD機,DVD機裏傳出了一陣有點怪異的鋼琴的音響,那是原先就躺在DVD機裏的那張克萊斯勒的碟,是多年前克萊斯勒訪華演出的碟,那聲音吸住了她,讓她停了下來,坐了下來,不再想動彈了。

她其實聽過好多遍的克萊斯勒的《梁祝》,今天竟一下子就讓她掉下淚來了,真莫名其妙。

有點怪異的《梁祝》的鋼琴音樂,歌廳、劇場、掌聲、喝彩聲、注射器、老板、錢……藝術、理想、尊敬、欽羨……所有這些在她腦中旋風般地轉動起來……

據說人家獎他一架純金的鋼琴。他滿世界刮起鋼琴旋風。人都說他把嚴肅音樂通俗化了,古典樂曲現代化了,一順兒的音樂加上恰恰恰的節奏,就這兩下子,他就得了金鋼琴,就成了鋼琴王子……

歌手怎麼了,歌廳怎麼了,歌廳裏的歌手唱得好,一樣成為歌星,全國全世界都知道,她童雪不正走在成功的路上嗎?(她不是獲了電視歌手大獎賽的大獎了嗎?她不是已經開始在劇場唱了嗎?)當然,歌星也是通俗啦、流行啦什麼的,可通俗又怎樣了,流行又怎樣了?金庸的小說一開頭不也是報屁股頭上的東西嗎?現如今人家金庸不成了文學泰鬥嗎?嚴肅音樂可以通俗化,通俗音樂就真的絕沒有登高雅之堂的希望嗎?

克萊斯勒的恰恰恰的鋼琴節奏,仿佛敲開了童雪心裏頭的一道似乎已然很遙遠的門扉,從這門扉裏透出一股氤氳著的某種光來。這若有若無的光,漸漸地、一點點地驅散了先頭劇場裏的那些喝彩聲帶給她的沮喪感,漸漸地,一點點地驅散著先頭注視著那注射器時帶給她的莫名的、神經質般的興奮,恐懼、焦躁和從腳底直冒上來的冷氣……

一股穩實的、堂皇的、光明的感覺,在她心底裏升騰起來,升騰起來……

你童雪怎麼說也是個幼師畢業,中專生怎麼了,中專生也算得有點把專業的人才吧;還有,你童雪到底是個、至少曾經是個幼兒園老師,幼兒園老師也是老師,不是嗎?夏萍不是連中學也沒畢業嗎。你不能跟她比,不能跟夏萍她們一般、一夥、一氣,你到底有點把專業的人,多少有點把知識的人……照童雪過去學校那些老師的說法,她這種人在過去已經可以算得上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了,她現在小資產說不定也算有點,小知識也應該算有點,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帽子戴戴不是挺合適嗎?她童雪不想走夏萍的路,不想靠跟老板睡覺,掙來人家出錢給你包裝,讓你出名,更不想一針戳下去,立馬間紅得發紫,那紅是紅了,紫是紫了,數鈔票一忽兒間是數不贏了,可紅又紅得了幾天,紫又紫得了幾回,錢那是賺得完、填得滿人的欲壑的嗎?那些經久不息地站在歌壇上的,是得靠這些嗎?到頭來,油水幹了,老板甩了你,多數的不還是進了戒毒所,歌沒了,人也玩完了;頂好的,跟個境內境外的什麼大款跑出國去,做了人家的二奶、三奶甚至七奶八奶的……童雪認為自己是有點不同的,她是有抱負的,老想幹點大事出來的,她童雪曆磨難、闖世界,豈隻是為了點點子錢,豈止是為著做做某個大款的“彩旗”(“家裏紅旗不倒,外麵彩旗飄飄”那樣的“彩旗”)?她童雪絕對得走點不同的路……童雪想著想著,克萊斯勒的琴聲變得越來越甜美起來了……

2

滿街的熱浪翻滾。滿街的人熙來攘往。滿街的車川流不息,汽油味裹挾著塵土的氣息向人身上的毛細孔裏灌來。

一間成衣店,又一間成衣店,再一間成衣店……一間鞋店,一間水果店,一間咖啡屋,一個超市……所有的街店裏幾乎都傳出各式各樣的盡量刺耳的音樂盡量擾人的節奏……

一輛小車停上了人行道;一個男人在對著手機裏大聲罵人,和誰吵架;一群頑皮的少年追逐著,笑罵著在行人中間,在你身邊擠擠搡搡地衝將過去……

童雪腳步遲緩,心裏煩躁地在街上走著。

她心裏煩躁是因為她老覺得有什麼在她身後追逐著,包抄著,壓迫著……她腳步遲緩是因為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想要,是否情願,是否應該,她拿不穩自己的感覺,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真的往那兒去……

老魏在電話裏說:“你怎麼的也得去看看,人家才勇真是為了你,真的。”

“為我?”

“不為你為誰?那天才勇忽然對我說,英語裏‘雪’怎麼說,我說是SNOW,他說那就叫‘SNOW音像’吧,我說,洋味太大,還是叫‘思樂’,‘思樂音像’如何?他高興地跳起來。”

童雪對著話筒沉默了。

“他這是發瘋,為你發瘋。才勇美容業做得好好的,都有了連鎖店了,幹嗎忽然180度轉向,投資音像?”

“為什麼?”

“這不明擺著,想做你這歌星的堅強後盾呀。我對他說了,你這是發瘋,為女人發瘋,你會吃虧的。他不聽。他還說要與我聯手,圖書音像出版一體,我不幹,他這方麵不懂行,就是隻做音像我肯定他也搞不定,那裏頭水太深。音像出版,音像店,麻煩大著去呢。”

老魏的故事很憂傷。

童雪的腦袋很恍惚。

“思樂音像”幾個字眼,有一瞬間讓她心頭閃過一點火花,一絲柔意。但很快地,她就更多地體味出了一種被追逐的感覺,一種從後麵的包抄,什麼因為她的投資轉向,什麼因為她的發瘋,什麼要做她的堅強後盾,所有這些,給她帶來的更多是壓迫感,莫名地從後麵而來的壓迫感。

才勇這個男人,不錯,他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們的確曾經近過,近過,很近過……

她喜歡他嗎?可能,但肯定嗎?她呢?不知道,但又好像很知道……

沒錯,那是幾分懵懂,幾分順從,幾分糊塗,幾分女孩對男人和性的蒙矓的好奇與渴望……

不錯,才勇可能發財,發挺大的財;當然,也可能破產,破產!可會是因為她童雪而破產?……

可是她能怎樣?她童雪能怎樣?她現在感到的更多是某種追逐,某種包抄,某種壓迫……沒錯,做堅強後盾,替她包裝,而她呢,為他賺錢,做他的女人,替他生孩子,成為他的賺錢的機器和生孩子的機器?是這樣嗎?不是這樣嗎?……

她又想起了那天的注射器,那小小的巧克力蛋卷或小小的毒蛇。

她再一次想起“思樂音像”幾個字。

但是,前麵是誘惑,誘惑她向漆黑的深淵撲去;後麵是追逐,追逐把她趕進漆黑的牢籠。

童雪感到被誘惑和追逐,被深淵和牢籠的地帶逼迫著。

她隻覺得滿街的熱浪滿身的汗,滿街的喧鬧滿心的嘈雜。

不,她在心裏對自己大聲說,得走快點,走快點,到陰涼點清靜點的地方去……她加快了腳步。

3

童雪鼓了好幾個月的勇氣,終於壯起膽子給東西大學音樂學院的方教授打了個電話,說她想上學。

方教授是童雪上次參加的電視歌手大獎賽的評委之一,給過她幾句很鼓勵的評點。可當時那麼多的歌手,出色的多得去呢,方教授還真能對她童雪有點印象?

誰知方教授真還記得她,並半開玩笑地說,行,我收你這個徒弟。不過,問過了她的學曆後,方教授說:“你得先讀成教本科,今年的招生剛開始呢。”

無疑是因為在喧鬧嘈雜顛簸流轉燈紅酒綠的生活急流裏終於遇到了一個可以停泊的港灣,童雪對她的生命中出現了東大音樂學院這樣一個地方,感到一種特別奇異的心安神寧。她從心底裏發出感恩和幸運的慨歎:我真就做了這裏的學生嗎?這樣一所名校,這樣一所音樂的神聖學府!這是真的嗎?

她幾乎不再願意走出校園。校園內外,那是兩個世界。

每回她從大街上踅進校園,踅進校園門口那條長長的林陰道,那條引導人們漸漸進入校園深處的長長的林陰道,那條用潮濕的草木氣息迎接你,你腳下可以踩著落葉,抬頭可以望見枝椏的交錯,不時可以聞到撲鼻的某種芬芳的長長的林陰道,你就感覺忽然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外麵那個世界的喧囂,外麵那個世界的混雜的塵埃和氣息,外麵那個世界的滾滾的熱浪,好像忽然一下子全都消失了,都被一種巨大的魔力吸走了,似乎這是一個巨大的靜音器,過濾器,一個巨大的空調什麼的。

至於那些歌廳裏或劇場裏的掌聲與喝彩聲,居室裏的糾纏你的男人送來的鮮花和半夜裏都會響起的電話鈴聲,給你出碟子的老板的無常喜怒,還有那既像巧克力蛋卷又像毒蛇的小小注射器,以及“思樂音像”的字眼帶給你的追逐感和包抄感,等等等等,也都會在這長長的林陰道上,在這裏的寬闊的教室,靜謐的圖書館裏,在這裏的安詳的老師和安靜的同學們中淡遠、隱去、消失……

尤其是晚上,當她沿著小湖散步,鋪滿荷葉的湖麵上傳來一陣陣清香,池塘裏的青蛙的叫聲那樣笨拙可愛,草叢裏的紡織娘的歌唱那樣輕靈親切,間或一對大學生戀人在樹影裏喃喃交談……

童雪真的是妒忌那些大學生了,他們怎麼能那樣無憂無慮地在這裏讀書,他們前世修到了什麼福分(她童雪讀個幼師爸媽也是盡出老本來了的,現在她自己拚了命掙了錢再來讀,也隻是個成教哇)……

不過她童雪前世可能也是修到了什麼福的,要不怎麼能碰上方教授這樣的好人?方教授可是全國有名的教授,聲樂學家,合唱指揮家呀。方教授不僅指點並幫助她考上了音樂學院的成教本科,而且已經幾次給了她的發聲訓練重要的點撥,甚而至於,方教授還同意了童雪上他家去拜訪。要知道方教授可是博士生、碩士生一大堆的教授哇!

童雪先前是沒有見過這麼大教授的家的,及至這麼一見,便覺很是吃驚。客廳不大,一套帶轉角櫃的普通木沙發,一台舊的立式鋼琴,一架國產29寸的電視,一隻卡帶和CD碟雙放的早就被一般人淘汰了的收錄機(方教授說這是他家最高級的“音響”——音樂學院的如此大教授家居然用的這般音響。)

與這簡樸得難以讓人想象、難以令人相信的陳設相諧配的,則是同樣簡樸、隨和、親切,但卻令人神往的音樂氣氛。不過,這氣氛發自何方,卻讓人不得而知,是發自零落在茶幾上、沙發上、鋼琴上、電視上的那些樂譜?是發自從舊鋼琴不時敲響的幾個鍵,幾個簡單樂句?還是發自牆壁?窗戶?天花板?或這間麵積實在有限的客廳的空氣?

也許都不是,而是方教授本人。這位老人,本身就是音樂,或者說本身就是某種奇妙的音樂的巨大氣場。

來到方教授家的童雪,其實並撈不著和方教授說幾句話的機會。她被允許來訪的時候,方教授這裏也總有若幹人眾,有的像是青年教師,有的則顯然是博士生或碩士生。他們總有和方教授聊不完的各式各樣的話題。不過,童雪隻要在這裏,在這小小客廳的某個角落裏一言不發地坐上一小會,心裏也會有某種說不出來的滿足。

這天,童雪進得這客廳時,也是已有了三位客人在坐,其中兩個女孩顯然是方教授的研究生,另一位青年男子有點像是老師。方教授正在鋼琴前彈一些和弦,童雪進來,他似乎沒有感覺,是那位像是老師的客人開的門,方教授眼睛隻盯在那頁總譜上,神情有些兒陶然地一氣彈著,及至彈完,他才轉過身,朝著那位像是老師的客人,顯然得意地做了個指揮家特有的有節奏的手勢說:“怎麼樣?”但他接著又笑道,“你的耳朵恐怕已經不怎麼行了,你現在紙上談兵的時候多了。”

方教授與那位像是老師的客人正談笑間,忽然想起什麼來似的,指著童雪說:“她是你的老鄉,她叫童雪,聲音不錯的。”

師母正端了一盤龍眼進來,請客人們用,對老伴的愣頭愣腦笑笑,並接著對童雪說:“他是吳老師,吳博士,吳主任,應該是我們學院最年輕的係主任了吧,已經是很有名氣的青年評論家了。你們都讀過了吳老師的樂評吧?”她轉頭朝向兩位研究生。

吳博士趕忙說:“我是方教授的弟子。”

“可是讀完碩士就跟著孫老頭專門做文章去了,專門搞紙上談兵那一套去了。”方教授表麵嗔怪的語氣下麵則是不無得意的神情。

“我們是老鄉的話,那你和師母也是老鄉。”吳博士對童雪說。

“真的?”童雪小聲叫道。

師母抓了一把龍眼放到童雪手裏。

方教授與兩位研究生說什麼去了,吳博士身子轉向童雪,隨意問道:

“你不是方老師的研究生吧,是哪位老師的,怎麼沒見過你?”

“不,我不是研究生。”童雪笑笑說。

“那是博士生?我們學院的?”

童雪更笑了。

“那……是本科生?聲樂專業的?”

“哎,哦不,不是。”

“那是在工作?”

“嗯。哦不……”

“省歌舞劇院?”

“歌舞劇院?不,我是打工妹。”

“打工妹?”吳博士眨巴了一下眼睛,笑了笑,然後凝神注視了一下童雪,但似乎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又調皮地笑笑。

4

童雪運氣不錯,租到了校園裏一套兩室一廳的小居室。東大一對青年教師要出國訪學兩年,願意將住房租出。這樣合適的住房,這樣碰巧的機會實在是難得的。她心裏暗暗覺得,自從和東大有緣以來,竟一切都順,說不定這正是老天爺要她走的路。

她又咬咬牙,為自己買了一架鋼琴,搬進了小居室的小客廳。

她還買了一大堆專業書,再按照音樂史教材買了好些套可以作為教材用的經典歌碟或樂碟。

她童雪要正兒八經地上學了。

她要好生地學一點真真正正的本領了。

她要在這名校校園的清新的空氣裏,把自己的鄉氣,尤其是俗氣好生地洗一洗了。

人人都說大學是最後一塊淨土。現在滿世界都隻是一個錢字,一個假字,一個狠字。歌廳啦,劇場啦,電視啦,大紅啦,大紫啦,那下麵藏著的不都是狠字、假字、錢字嗎?才勇那邊的這個公司那個店啦,這筆生意那筆買賣啦,這個兄那個弟啦,這個借那個抵啦,那下麵的名堂就更不在話下了。而她童雪前些年打工時受的那些個兒,自然就更隻是個錢字了,為著點把活命錢,受的騙、遭的狠,童雪也不願去想了……就是一般人們的日日閑話裏,餐桌上的也好,地鐵裏的也好,大街小巷裏的也好,不也都是車啦,房啦,股啦……

可你隻要一走進這大學校園裏,一切的喧囂紛擾就忽然都消失了般!

童雪甚至想,等讀罷大學,也不再做夢當個什麼歌星(更不敢想那個歌唱家了),就去個小學或中學,做個小學或中學的音樂老師,踏踏實實,幹幹淨淨,也許頂好不過。

她搬進了校園,將演出減少到最低限度,竭力沉潛心境,將絕大部分時間和精力投入到上課啦、練聲啦、練琴啦、做和聲題啦、還有晨起跑步啦、和同學們聊天啦,等等等等,好不快活。

她與方教授的好幾個研究生也都混得有點熟了,她叫他們師兄師姐,盡管她比他們幾乎都要大點。一日在路上,她碰見方教授的得意門生之一曉婷,曉婷說她正要同方教授去給市少兒合唱團排練。

“市少兒合唱團?”童雪好奇地問。

“是呀,我們方老師可熱心呢。國內好多著名歌舞劇院請他客座指揮,他都不見得去,獨獨這個少兒合唱團的事兒他從來不拉,每星期一回,沒有特殊事情老師從不缺席。”

“我能跟著去看看嗎?”

“沒問題呀。”

沒想童雪從此也成了少兒合唱迷。她成了方教授這項工作的最得力的助手。方教授的研究生常換著來幫助方教授這項工作,童雪卻從不換崗,每回必到;方教授有時忙得太厲害,讓他的博士生來主持排練,童雪依然來做助手;及至到了後來,偶爾方教授、方教授的博士生和碩士生都沒空來的時候,便讓童雪來獨當此任。

在那些胖乎乎紅撲撲的臉蛋中間,人會覺得有如融化在一泓純淨而碧蘭的海水裏,一切的煩惱都洗淨消失了。那瘋狂的掌聲,粗俗的喝彩聲,糾纏你的男人送來的鮮花和沒日沒夜打來的電話,還有那追逐虛名的焦慮,算計錢財的渴欲,乃至那灌滿了海洛因的注射器,統統沒有了,剩下的是一顆平靜而稍稍躍動的充盈著愛意的心。除此之外,她還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莫名的使命感,每到星期六下午或星期天,那些送孩子來唱歌的家長們,爸爸媽媽、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們,就圍坐在合唱團後麵,用灼熱的眼光看著你給孩子們練聲、學譜,她心中湧起的滿足感竟似乎比麵對著她的迷狂的聽眾還要強烈些,這真讓人有點不可思議。

童雪知道,她心裏的這樣一種感覺主要地還是來自方教授。她開始來看孩子們排練純粹是由於好奇,後來幾次接著也都來了,則是覺得在這項工作中做做助手能學到不少東西,加上方教授也不反對她來,還熱情地安排她做這做那。但是有一次,方教授指揮孩子們預演出,孩子們一連唱了好幾首完整的歌,例如《茨崗》,《春之聲》,《小白菜》什麼的,她看著看著,聽著聽著,忽然震撼了。

童雪本來對方教授既崇敬又感激,她覺得自己雖然不能夠像曉婷那些幸運兒們那樣,成為方教授的研究生甚至博士生,但也應盡其可能地從方教授那兒汲取藝術的營養,多少學到點真的本事,因此她便十分細心地觀察方教授給孩子們的排練。

也許方教授本來就是童心未泯的老頑童,老人常讓人覺得像孩子們一樣單純,像孩子們一樣調皮,像孩子們一樣會賭氣——孩子們鬧了、吵了,他生氣了,一下子蹲在地上,扭著腦袋,鼓著腮幫子,不跟你們玩了……

老人全身上下的每一個毛細孔都是音樂:他的有時凝聚,有時聳起,有時舒展的眉毛;他的時而圓睜,時而微閉,時而溫柔,時而激情,時而嘲笑,時而憂傷的眼睛和目光;他的瘦削的臉上的每一根皺紋,突出的圓腦袋上的每一閃光;他的手臂和手指的每一關節的每一哪怕極細微的動作,胸和腹的每一哪怕極輕微的起伏;他的膝和足的每一蹲每一顫,乃至他的短大衣,他的袖管的每一飄灑,每一跳躍——其中全都隱藏著無比靈動的節奏和無窮變幻的旋律,他的指揮本身就是一首多聲部的合唱,一曲豐富而又渾然的交響,你不用聽,隻要看著老人的指揮,節奏、旋律、聲部、和弦,所有所有便會統統自然在你心中湧出,滔滔不絕,或戛然而止……

但是最讓童雪震撼的還是麵對著孩子們時方教授的投入,甚至是陶醉。這樣一位赫赫大名的教授、學者、指揮家,麵對著這樣一群孩子,這麼一個在這位老人的事業中也許並不占什麼位置的一項純粹是業餘和義務的工作,老人卻像是站在全世界最偉大的合唱團前麵,麵對著全世界最嚴苛的音樂評論家和同行專家一樣,老人是如此地專注,如此地認真,如此地一絲不苟,如此地全部身心與孩子們的歌聲融為一體!

而孩子們的歌聲,又是那樣地像清泉般的純淨,那樣地像和煦的海風般的圓融無邊,那樣地像萬花競豔般的充滿生命力……

童雪感到十分驚奇,這些並沒有受過太多訓練的孩子們,怎麼能將如此複雜的合唱曲唱得如此成功,如此飽滿?當然,當然,是方教授的出神入化的十指在彈奏孩子們這架世界上最美好的鋼琴的緣故!

那天,當孩子們的歌聲在廳裏回蕩起來時,童雪的眼睛忽然濕潤了,她覺得整個胸膛裏充滿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動,一種無法言喻的憂鬱的幸福。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再後來,當她承擔起少兒合唱團的鋼琴伴奏,也能夠像方教授那樣全身心地融進孩子們的既純淨又恢宏的歌聲時,她忽然領悟到,也許,也許,這就是她心中一直的渴念,孩子們的歌聲,方教授,東大音樂學院……這方淨土……這個她一直的夢……

5

這天下午,童雪給孩子們排練完回到家,心情極愉快地哼著歌開了門,腳步極輕鬆地走進廚房。她準備做點好吃的,犒勞犒勞自己,接連幾個下午給孩子們排練,晚餐吃的都是方便麵。然後把因給孩子們排練耽擱下來的作業好好做做完。上帝保佑,不要有人來,也別有電話來。她正這麼想著,手機鈴聲卻偏偏就響了起來,是阿風,才勇的又一個狐朋狗友。

“大歌星,最近好麼?沒有把我阿風忘記了吧,人怕出名豬怕壯,是不是呀……”

“哪敢忘了你阿風老兄,你也忙,我也忙,難得見麵就是了。”

“我不忙,就是你太忙,聽說你又是上大學,又是買鋼琴,正兒八經要做個音樂家了。”

“什麼音樂家,學點東西總不壞。”

“當然當然,就是開銷恐怕不小吧?想不想賺點錢?”

“賺錢哪個不想,隻是……”

“隻是沒時間,是吧?我這裏有筆生意,兩下子就能賺它一大筆,你幹不幹?”

“有這等好事,你快說來聽聽,快點,我要出門了。”童雪當成阿風又在沒事找事瞎扯淡,口氣已經有點煩了。

“你別急,真是一筆大買賣。我接了一個廣告生意,你做不做?明星做廣告,越做越明星,你聽過沒。”

“什麼廣告?”

“襪子廣告,一家大公司的。”

“拍隻腳?幾多錢?”

“你肯做?好 ,不過我還是先把事說清了好。做的是褲襪廣告,不是給國內,是給外麵做的。”

“你發瘋?你要我去做那種‘脫’的廣告?我是童雪,你曉得啵!”

“你急什麼,哪裏會要你真的脫得怎樣,一條腿,主要就一條腿唄。來點泳裝什麼的,頂多三點式吧,三點式沒啥吧,全世界選美不都這樣?嗨,你曉得幾多錢麼?再說又不在國內放,是出口產品,made in China(中國製造)的廣告,拿到國外去的,拍了鬼曉得……”

“好了好了,阿風,我要出門了。”

“你好好考慮考慮,良機錯過,後悔莫及的……”

童雪不再吭聲,直接放了電話。

放下電話,想回到做了一半的一道和聲題上去,可和聲題進不了她眼睛,進不了她腦子裏去了,隻覺得心裏頭梗梗的,非常不舒服。這個該死的電話!可這樣的電話以前也常有,她從不當回事兒的,今兒是怎麼了?

門鈴響了。今兒真個是怎麼了,偏不叫我做作業是嗎?她頗不情願地、懶懶地挪開椅子去開門。但當她拉開門,看見那個身影立在門前時,她便連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地幾乎是歡叫了起來:

“吳芒,是你?”

她感到自己的語調有點親切得過了分。

吳芒也特別隨意地,不等請就自己走了進來,坐下在沙發上。

“這就對了。你老叫我吳博士、吳主任什麼的,叫得我很不自在呀。”

真的,童雪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吳芒的到來,對於她這會兒的心境,像是夏日裏的一番突然而至的陣雨。而她竟又將這樣的感覺幾乎是顯露到表麵上來了。這讓她頗有點覺得窘。

這位老鄉,是的,這是位挺熱心的老鄉。能順利租到這套小居室就多虧了這位老鄉,是他遞的信息,做的牽線。且他也住在前麵那棟的三樓,他們便不時在兩棟宿舍旁邊的那條馬路上相遇,點頭,寒暄,乃至於停下腳步,站在路邊,聊上個不少時間。他會關心地問問她的學習和生活安排上還有沒有什麼困難,要不要幫助;她呢,也會恭敬地向他請教點這,請教點那。

可到她的居室來,且像常客似地徑自走進落座,卻讓童雪還是有點吃驚。

“喝茶還是飲料?要麼剝個柚子,你來。”童雪說。

“什麼也不用。送你一本書,我新近出的。”

“什麼書?我看得懂嗎?”童雪接過書看,是《明代的戲曲音樂及其市民文化》。

“明人的戲曲音樂與當時的市民生活有很大關係的,這個問題也關係到我們今天歌唱藝術的發展,你看過《牡丹亭》、《杜十娘》那一類的戲曲嗎?”

“沒看過。好看嗎?”

“找個機會看看吧。我剛才出門,覺得外麵特別舒服,大概是久雨後忽然一個晴天的緣故。這個季節的特點是,晚上九點後是一天最舒服的時候,當然要在室外才能體味到。你不想出去走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