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心向,心向(中篇小說)(3 / 3)

童雪知道他說的是拍褲襪廣告的事。

“你是說,我幫你拍這個廣告,你就不逼才勇了?”

“你肯拍?真肯?”

“我沒說我肯,我是問你是不是這意思。”

“嘿嘿,這意思,是不是這意思。童雪呀童雪,我就知道你是個女中豪傑,頂講情義的,就知道你會給我來這個電話的,這兩天老等著呢。直說了吧,我這人也是個大丈夫來著的,你要是肯拍,才勇那邊的事好商量,我幫他說話去,我讓那邊給他緩著。”

童雪擱了電話。

才勇是她童雪什麼人?她童雪為什麼要為他去賣自己?

是的,他幫過她。可她也幫過他。

是的,她和他好過,還懷了孕,當然是立馬就打掉了。

可她是愛他嗎?童雪和他是一路人嗎?

可你童雪又是哪一路的呢?

現在的事兒好像不是一路不一路的問題,是救火救人的問題。

救人一命,蝕點臉麵,不也值得嗎?童雪轉過念來。不是說是“made in China”,不在國內放的嗎?

人家說的也是,現如今滿世界的選美不都三點式嗎?拍個廣告沒啥吧?

拍,拍就拍!說起來也真沒啥,世上的事,橫下一條心,做起來都容易。

但好像人總是又往哪裏掉了一截似的!

她原是想往上攀的,不想還沒攀幾步,卻怕又要掉得更低。她知道一般歌手甚至歌星拍點這個也不是大不了的事,但她總覺得自己不同一般,不同一般。

但她到底去拍了,居然去拍了。拍完出來,滿心裏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似的,說不出的什麼滋味,整個人就像是掉了魂,路都不曉得該往哪邊走了。

好在這天下午是市少兒合唱團活動。她拍完出來,沒頭沒腦地在街上轉悠了好半天,忽然想起這事,便午飯都顧不得吃,趕緊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直向少年宮急急奔去。一到孩子們中間,真的神奇,她就覺得神定心安了好些。

排練開始,童雪坐在鋼琴旁,給孩子們練了一會聲,然後又教了一隻新歌。四點來鍾,方教授來了,指揮孩子們排練那些準備演出的曲目。童雪得了一會兒空,坐到一旁去,為了排解心中的那種莫名的亂糟糟的、惶惑不安的感覺,便專注地欣賞起孩子們的可愛的臉模來,那個小胖子,虎頭虎腦,老是走神,可他聲音真是不錯;那個女孩,那麼小卻有一雙憂鬱的眼睛,溫柔和令人疼愛極了……

童雪身旁不遠,坐著一位家長,是低聲部田俊的奶奶,每次必到的。老奶奶轉過身子與童雪拉起家常來:“老師,聽說下月他們就要參加比賽了,能行嗎?”“方教授同意了孩子們去演出。方教授說了的,就準沒問題。”童雪肯定地說。“省裏的比賽喲,得了獎小孩子考學校可以加分的。”老奶奶於是聊到她孫子如何調皮,他爸爸媽媽又忙,她又總不放心小孫子一個人跑這麼遠來唱歌,所以每回必來,累得她要命,小孫子還不聽話,在大馬路上經常把她丟了,一個人跑走……老奶奶說到她年輕時是話劇演員,說她那時多麼有名和神氣,現在話劇不行了,電視和歌星把人們的口味都搞壞了,孩子們能到這裏來接受高雅音樂的熏陶,有方教授和童老師這樣高水平的老師的培養,真是一種福氣,你不知道,現在那些影星和歌星,隻要出名和錢,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而且專要幹一些不顧臉麵的事來炒作自己,搞點風流韻事啦,拍點裸體廣告啦……

那一聲聲敬重的老師與那一大串嚼舌根的議論加在一起,把童雪悶得簡直透不過氣來。她想站起來走開,卻又不好意思立即離去。這時,孩子們開始排練無伴奏合唱《小白菜》了,那個長了一雙憂鬱的眼睛的小女孩領唱,那清純而哀婉的歌聲特別動人,整個排練大廳都忽然安靜了下來,歌聲在大廳裏回旋、顫抖:“小白菜呀,地裏黃呀,三歲兩歲沒了娘呀……”

兩行熱淚從童雪的眼睛裏奪眶而出,順頰而下……

她混亂的腦子裏跟著閃現出幾年裏一路走來的許多苦辣酸甜的景況:

……是啊,她不是個安於現狀的女孩,幼師畢業後,她在家鄉縣城裏的一間幼兒園做了一年的老師,然後她就丟了國編離鄉背井地闖蕩去了……那時真難哪,隻差沒去保潔公司做清潔工了,她甚至做過按摩女,做過要到處恬著臉對人笑的保險推銷,後來做了才勇店裏的美容師(其實隻不過是她天生的皮膚就特別白些水些);一個機會她做了歌手,而且發現了自己的歌唱天分,麻著膽子參加電視歌手大獎賽,居然中了彩,她竟然小有名氣了,竟然不那麼賣苦力就能賺錢了;還竟然就進了東大音樂學院了,甚至竟然隻要她努力,就說不定有望成為鼎鼎大名的方教授的研究生了……

可不安於現狀又怎樣了,好強呀,拚著命奮鬥呀,又怎樣了?怎麼著你不也還是個曾經做過動不動要被人喚作“三陪小姐”的按摩女嗎(盡管她是個正正經經、幹幹淨淨的按摩女)?怎麼著你不也還是個拍那種廣告炒作自己的不入流的通俗歌手嗎……

要是她拍的這個廣告萬一被方教授看見了,方教授還會這樣信任她嗎?……

如果吳芒看見了,他會怎樣感覺怎樣想,怎樣……

她不敢想下去,整個腦袋脹得嗡嗡地響,生生地疼。但她忽然又賭氣地對自己說,按摩女怎樣了?拍泳裝廣告怎樣了?真的有什麼下作的地方嗎?不是搶不是偷不是騙不是黃,更不是變著法子洗國家的錢,不是那種混水摸魚的什麼潛規則,那種冠冕堂皇的不知叫它什麼好的實在才髒的買賣,比起青龍山莊的吳芒的會來,難道她童雪不是要幹淨得多、地道得多嗎?他們才是……她不想,舍不得把“下作”這個詞放到吳芒頭上去,可是她心裏實在不服,實在不服氣,她實在不知道拿自己的心怎麼辦才好……

她這麼失神地、痛苦地想著,以至於後來方教授要她過去用鋼琴幫著排練,她卻不斷出錯,老是彈亂了。

這天隻是童雪一個人來幫助方教授排練,因此也是一個人陪方教授返校回家。方教授說,先走走再打的吧。方教授顯然是感覺到了她的心神不寧,關切地問她有沒有不舒服。

童雪支支吾吾了好半天,終於還是將心裏的話吐了出來,語無倫次地吐了出來。

她心裏實在堵得慌,實在迷惘和惶惑得厲害,她不知道自己這是不是在告狀,甚至是不是出賣了朋友,她向方教授說了青龍山莊吳芒的會的事,她覺得自己要是不說出來會發瘋的,她實在想知道方教授的大學和吳芒的大學是不是同一個大學,她為什麼會感覺到有兩個大學,方教授的大學和吳芒的大學,方教授的大學和吳芒的大學是不是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她甚至還隱隱約約地說到了,一個女孩,去拍了那麼樣的一種廣告,是不是墮落,依方教授的標準來看,是不是,這是不是墮落?……她又沒頭沒腦地嘟噥道,拍這樣子的廣告和洗國家的錢,是不是可以放在一起比,能不能說還更幹淨些,更地道些?……

方教授開頭還問這說那,很熱心地要設法幫童雪排解心緒,可聽著聽著,他就不再說話了,腳步也放得很慢,及至童雪的那些沒什麼頭緒的嘟嘟噥噥的話語聲已經停下了好久,方教授才用一種不常見的語氣開口說:

“吳芒!你說的都是真的?嗯,是真的,這種事你不會搞錯的,肯定就是這麼回事了,這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他又沉吟了一陣,才接著說:

“搭點順風車,在正經事的邊角上,搞點運作,拉點關係,籠絡籠絡重要的人和重要的單位,這事兒時下的確很普遍,不是有句話說,‘關係是第一生產力嗎’,可吳芒的這樣子的做法我想那是有點登峰造極了,這樣子的做法是太過分了的,太過分了的。唉,我的學生,這就是我老方教出來的學生……我也不是沒有感覺,我一直擔心他會下水的,他聰明,又努力,應該會是很有出息的,就是心眼兒老朝著時下所謂‘切身利益’那些東西去,我老擔心他會下水的,老擔心的,可沒想到會變得這樣,會沉得這麼快……”

老人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童雪後悔了,她傷老人的心了,而且她確實是告狀了,方教授居然真的一點不知道。她想說點別的什麼,緩和一下,挽回一下,可方教授在徑直說下去:

“今天的學術的確是有問題的,不光潛規則,就是顯規則也有相當大的問題,某些東西確實是在背離自己的本性,是在異化。例如評價機製,不問內在的,真正的學術價值,不問同行專家內心的真實認同,一切都層級化和量化,最後歸於金錢化,金錢成為幾乎是一元化的評價標識,而在這後麵則是權力資源的陰影,這是很荒謬的,甚至是很可怕的,對於我們社會的長遠的科學和學術的發展來說。不過,童雪呀,說到大學,這事兒要這麼看,大學,作為擺在這裏的現實的大學,其實本不必然地現成地就是淨土,大學應該,或者用更學術一點的詞語來說,大學應該是一種精神,一個理想,是某種淨土,是社會的精神堡壘,從事著學術的大學的知識分子應該地是社會的精神器官,但它並不必然地現成地就是。所以大學,根本上說應該是我們心靈的朝向,一種心向,心向,你明白嗎?我們需要的是不斷地、不懈地、盡力地朝向這樣子的作為社會精神堡壘的大學,而不是相反。隻有這種不斷地、不懈地、盡力地朝向去,我們,我們的整個社會,才可能免於沉淪……”

方教授的聲音慢慢地變得像在課堂上講課似的了,激動和投入,忘記了任何別的,忘記了這是在喧鬧的大街上:

“所以,最重要的,是我們的心靈的這個朝向,最重要的是這個心向問題。童雪呀,最關鍵的,也還不在於什麼地方是不是淨土之類,不在,說到底不在,淨土這東西,其實隻在我們的心裏,隻在我們有沒有這樣的一種心向,我們有這樣的心向了,我們就在淨土了,我們的心裏不去朝向那個應該去朝向的東西了,那我們就糟了。要是所有的人心中都沒有了這樣的心向,那這個世界上就真的沒有了任何淨土了,就真的要沉淪了,就真的可怕了。我現在最擔心的,是我們的這個社會,好多年以來,一般性的心向,都隻在所謂‘切身利益’這樣的東西上,我不是說‘切身利益’不重要,或是不好的東西,不是說這樣子的心向不應該,而是說,一個社會如果隻有全民共往之的,一元的這樣一種心向,沒有更超越點的心向來與之平衡,沒有更超越點的心向來使每個人和所有人的‘切身利益’得到有效諧調,就會非常的麻煩。畢竟這四個字的所指實在太本能(它的自然導向隻能是動物界的弱肉強食和人類社會的強權本位),而且它成了一個‘上方寶劍’那樣子的東西,無論何時何地何事,隻要一拿出來,不管是不是有悖於他人的‘切身利益’,是不是有悖於社會的必需的規則,甚至是不是有悖於法律,都一律能在他自己的心上和周圍大多數人的心上通行無礙,所以,假醜惡貪毒狠這些,可怕的並不在於它在不斷發生,而在於它在我們的社會普遍的沒有心理紅燈。人的心裏沒有了任何製動閥,社會的腐敗沉淪的加速度就會是難以避免的。隻有法律是不夠的,沒有一種超越點的心向是不行的,無論如何不行的。可事實是,我們今天最缺乏的東西就是這個,人們以為這不是一種需要,可要是我們細想想,這其實是作為人類的我們最切身的需要,我們像需要交通規則一樣地需要心靈規則,不是嗎?難道我們人類真的能完全像狼那樣的生存下去嗎?一個以狼為圖騰,以狼的生存原則為原則的人類社會能夠長久嗎?……”

方教授的聲音變得越來越滯重起來,但不久就又漸漸地淡遠和沉靜了:

“童雪呀,隻要我們的心中有淨土,有一個我們認定願意去朝向的某種美好、高尚的東西,那就不管我們在哪兒都有淨土,也不管我們做的是什麼工作,不管我們具體地做的是些什麼(我們沒有必要在乎那些庸俗的社會等級觀念,那些傳統偏見),隻要我們的所為其中含有愛意,隻要於人於世有利,或於人於世無害,我們就是幹淨的,地道的……”

他們已經走在了一條小街上了,童雪看到,街道中間有兩輛相向徐行的小車,兩輛小車擦身而過時,車裏的人互相笑談著打著招呼,然後各自相背去遠了……

童雪若有所覺、若有所思地注視著這情景,這情景穿過她的眼簾,映入了她的腦海,與方教授的話語聲融成了一片……

9

星期六早上,童雪醒來睜開眼,感覺到天氣特別晴朗,窗外拂來的微風特別輕柔,自己的身心也顯得分外鬆快。也許是總算考過了這學期最難的一門,睡了一個沉沉的好覺吧。

但很快,那些因為近來的考試大關而暫時中斷了些時日的念頭,那些心懸不安、心亂不寧的情緒,又倏忽地回來了,在腦中飛快閃過,心中陡然蕩起:那個廣告;青龍山莊;吳芒;方教授的聲音……

她盡力止住自己的念頭,從床上很快翻身而起,套好衣服。“別再想那些個了,”她對自己說,“還有兩門考試呢,雖然不那麼難那麼重要,可畢竟是考試,還是得抓緊時間複習。”

她很快地洗漱,很快地把早點放到煤氣灶上去熱,然後從冰箱裏拿了一盒牛奶,坐下來,翻看因考試而一個星期裏沒看也未加整理的報紙信件。她先翻到好像是前天到的一個大的信封袋,撕開來,她頓時就呆住了:

是她,是她,是她童雪!

一條腿,從臀部到腳趾尖,非常誇張非常清晰非常性感地斜刺裏橫過了大半個封麵!

而身體,尤其是“三點”的部位,卻有意無意地來了點虛化。但到了頭部和臉部,又清晰起來,飄發、蛾眉,嘴唇微微翕開,腦袋稍稍斜著,恬靜、溫柔地笑著,很童雪地笑著……

猛看上去像是全裸的!

是故意的,這是故意的!

把沒有必要虛化的地方若有若無地虛化了,讓人發生想象性的錯覺;把可以不那麼清晰的地方弄得特別清晰,好像是在怕人家認不出這就是童雪似的。

擦邊球,很惡毒的擦邊球的手段!

這是《流行前哨》,著名的時尚雜誌《流行前哨》的封麵。她童雪,猛看上去,“全裸”地在這整個的封麵上!

她咬著嘴唇,忍住要湧出的眼淚。還有一張報紙,一封信。

其實不是信,是一份她所拍的電視廣告播出的電視台清單和播放時間。她跳起來去打開電視,調到省台文藝頻道。

然後翻開報紙,娛樂版上赫然一行通欄標題撲向眼簾:

“一位成功女性身後的男性”

小標題:“歌星與無性男人:初涉歌壇”;“歌星起家:肯為她用金錢鋪路的男人”;“歌星與她的流產孩子:誰是父親”;“校園風情:歌星的大學夢幻”……

是整版,文字中間插了她的好幾禎在不同場合下的照片。

她直覺得兩眼發黑,全身冰涼,心仿佛要停止跳動了。

“是陷阱,這是陷阱。”她瘋了似地叫起來,“這是陷害,是陷害。”

她猛地抓起電話,用顫抖著的手指按了號。

她還沒開口,一個笑盈盈的聲音已經響了起來:

“看過了電視吧,真是迷人,真是性感,效果簡直好極了,看過了的人肯定沒法再忘記你了。”

“你這個騙子!”童雪衝著電話喊道。

阿風開懷地哈哈笑起來:

“不是我,不是我,是你的老板,全是你的老板,我一切聽他指揮,他看好你了,看死你了,要包裝你,全麵地包裝你,說你天生麗質,說你的嗓子是鈔票機,你應該感謝我才對,當然你的老板也要感謝我,這隻是開頭,電視報紙雜誌,第一輪轟炸,接下來還有呢,想得到的媒體都會全麵出擊,連續轟炸,正在設計電腦網絡上的宣傳方案呢,要弄得什麼“姐姐妹妹”的都沒有我們童雪熱鬧呢,至少先把你在省內炒成一號,還要去北京,要炒成全國的,童雪,你要發達了,也要做天王了,到時候可別忘了我阿風老哥……”

“你這個混蛋!”童雪找不出別的話來。

“童雪呀童雪,你還生氣?多少女孩想人來包裝她,逼得老爸跳海的都有,就是不得其門而入哇,你現在人家找上門來包裝你,你還生氣?你沒吃錯藥吧?”

她摔了電話,抽泣著哭了起來。

她的腦海裏出現了那些用尊敬的口吻叫她童老師的可愛的孩子們,那個說她水平高的老奶奶,那些整天圍著她問長問短的家長們……

她的腦海裏出現了學校的同學們,老師們,他們看見了那張報紙那本雜誌那個電視廣告,他們在瞪大眼睛,在撇嘴巴……

她的腦海裏出現了吳芒……

她的心緊縮了,像是要痙攣。

但吳芒竟恰好就來了電話。他的聲音像這天的天氣一樣晴朗:

“去爬山好不好,打完一仗,周末該放鬆一下了。”

童雪說不出話來。

吳芒也不等她回答,隻徑直說道:

“我就下來,到你房間,我們馬上出發。你看天氣多好哇。”

童雪趕緊洗了一把臉。然後不知是下意識地還是有意識地將那本雜誌和那張報紙夾在一起塞到一大疊報紙下麵,又關了電視。

吳芒穿著旅遊鞋走進來了,身上,臉上,聲音裏都充滿了歡快:

“走吧,我買了兩瓶礦泉水。老實說,還想帶相機的,怕你不批準。”

童雪想勉力應付,想多少裝出點高興的樣子,可她的嘴巴身體卻不聽她的使喚,既說不出話來,也挪動不了身子。吳芒看出來了,關切地問:

“怎麼了?不舒服?哎呀,早餐都還沒吃(他看見了桌上的那盒未開的牛奶)。是哪兒不舒服?臉色的確有點不對頭,要不要上醫院?我陪你去……要麼先吃點早餐……”

他甚至要用手來探童雪的腦門。

童雪閃開了。她看著吳芒著急的樣子,說:

“你好像對我太好了點。”

“我不對你好,對誰好?”

“你,你對誰不能好呢?你為什麼……”

“我們先不說這個好嗎?你是哪兒不舒服,告訴我,去醫院,或者我回宿舍給你拿點藥?”

“你說你對我好,是什麼意思?”

“還真的需要說出點什麼來嗎?好了,”吳芒爽朗地笑起來,“我們都不是十七八歲的小夥子小丫頭了,什麼也不用說的,是不是?”

他過去彎下身子從後麵擁住了坐著的童雪,把臉貼向童雪的臉。

童雪推開了。

童雪覺得自己推開他的動作十分地滯重、艱難,他的身體他的臉有一種巨大的吸引力,像一個巨大的磁場,要把她吸過去,讓她的整個身體渴望他,她幾乎要推不動。

吳芒半蹲下來,握住了童雪的手,把頭放在她的膝上:

“我愛你,童雪。”

童雪沒有動彈,說:

“可是我不愛你。”

吳芒沒有說話,隻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緊。

童雪費力地站起,把手從他的手裏抽出。

“我沒說過我愛你。”

吳芒斜著腦袋,微笑著注視著童雪的眼睛。

童雪遲疑地閃開了那目光。

“你不用騙人了,你是想騙我,還是想騙你自己?你愛我,愛我,絕沒有錯。我這人,從讀小學到讀博士,大大小小的考試幾百上千場,大題很少出錯的。我不會在你的這類考試中敗下來的。”

你是在騙他,還是在騙自己?童雪也搞不清楚。這個男人,這個男人靠近她時身體的熱氣,這個男人的灼熱的目光,她覺得自己渾身已經癱軟了,明白自己的身心裏有一種要被這個男人所融化的強烈的欲望,她隻是死死地撐住、撐住,撐住自己。

“我們都不小了,童雪,自己怎樣感覺就該怎樣做了……”吳芒還在說,可聲音似乎很遙遠。

你該愛他嗎?你能愛他嗎?

他想過你是一個歌手嗎?他看見過那些雜誌報紙電視了嗎?他知道你的過去嗎?……他是真的愛你,還是玩玩?……

可你真的有什麼不幹淨嗎?

對了,你和男人好過、流過產,可他不也是離過婚的嗎?

你幹活賺錢,歌手也罷,按摩女也罷,不都是幹活賺錢嗎?而他玩遊戲,玩青龍山莊那樣的遊戲撈錢,他真的就比你層次更高嗎?

她賭氣地反複在心裏說:他真的層次比你更高嗎?真的層次比你更高嗎?

可是你該愛他嗎?該愛這個看來是個特別會撈世界的男人嗎?該愛這個如方教授所說的,會下水,而且看來沉得很快的男人嗎?

可是你真的有力量拒絕他嗎?這個瀟灑的男人,這個熱氣騰騰的男人,這個目光灼熱的男人,這個博士、副教授、係主任,這個看上去前程無量的青年評論家……你真的可以錯過這樣一個機會嗎?……

可是他真的愛你嗎?

她的心裏劇烈地衝突著,她覺得胃都要痙攣起來。

她忽然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說:

“你了解我嗎?”

吳芒眨了一下眼睛。

“你知道我是一個歌手嗎?你知道圍繞著一個歌手的是什麼嗎?你知道一個歌手的生活裏有些什麼嗎?”

“我不但知道你是一個歌手,”吳芒調皮地笑了笑,“還知道你是一個很有了點成功的歌星,而且我還知道,隻要你肯努力,你甚至可以成為了不起的歌唱家,你已經踏上了這條路了,讓我來幫助你,我了解你的天才比你自己了解自己的更多,相信我,我能夠幫助你,我有足夠的力量……”

童雪沉默了一忽兒,用更急切也更激烈的聲音往下說。她覺得自己渾身寒戰,手心大汗。

“可是你知道我和男人好過,還流過產嗎?”

“我知道哇,你不是跟我說過的嗎?我不是也告訴過你,我還離過一次婚呢。”

童雪注意到,在熱切和激動的吳芒的臉上,還是陰了一瞬,零點幾秒的一瞬。

她更加地狠下心來:

“你看到過這些了嗎?”說著她從那一大疊報紙下麵抽出那本雜誌那張報紙,遞給吳芒。

吳芒很快地翻看著,因激動而充血的臉色迅速退潮,漸向近紙的白色變去。

現在是童雪盯著吳芒的眼睛看了,吳芒眨了一下眼皮,躲過了這目光。

“你知道我不過隻是一個幼師畢業的中專生嗎?現在也不過就是個成教本科生,當然,也許我將來會努力,可我的打工妹出身,永遠不會改變,我闖蕩世界,都做過了什麼,你知道嗎?我連按摩女、按摩女都做過了,很多人把按摩女就當作三陪小姐的,雖然我不是,絕對不是,這你知道嗎?……”

屋裏安靜了。空氣漸漸地凝結起來……

10

她鑽進了車前座。

她雙手扶住了方向盤。她想她剛才是不是在蓋車後蓋,有沒有蓋好車後蓋。她剛才肯定把自己的行李包擱了進去嗎?肯定……?

她想起來還有鋼琴。鋼琴放不進車後箱,當然,放不進車後箱。

東西大學不屬於你,你不屬於東西大學。你在做夢。

不,我不是在做夢,我是醒著的。

但你可以離開嗎?

你是在離開嗎?你真的可以離開嗎?可以離開這個有著把一切塵囂都吸去了的草木馨香的長長的林陰道的東西大學校園嗎?可以離開你的這個夢嗎?

你問過了方教授了嗎?不是還有方教授,方教授的那個東西大學嗎?

你不是在逃跑嗎?

可是你隻有逃,隻有逃,你受了傷,受了傷!你受不了這樣的傷痛!

你不會在這裏洗去什麼的。

你隻能在你該在的地方,你命裏該在的地方。

一個喊聲在後麵響起:“童雪,童雪……”

她扭過頭去看,從車後窗。

是吳芒,當然,是吳芒在追來,氣喘籲籲地跑著。

她使勁踩了一腳油門。

但吳芒好像也上了一輛車。

“甩掉他,”她命令自己。

於是車飛起來,拐很大的彎,像電影裏的追車一樣,發出嗚嗚的賽車般的聲音……

但她又覺得根本沒有開動,車開不動,油門踩不下去。是不想踩下去還是踩不下去?是自己的幻想而已嗎?幻想著像電影裏的追車戲一樣嗎?

開不動,根本開不動,是在大街上,塞滿了車和人,塞滿了人和車。車像螞蟻一樣爬。

可是車多人多不是正好甩了他嗎?

可是手機響了:

“童雪,童雪,等等,等等,你別走,我求你了……”

她更加去踩油門,更加去扭動方向盤。

“童雪,童雪,我愛你,愛你,愛你……”

她竟沒有掐掉手機,她願意聽這聲音,很願意,很喜歡,很渴望……

但是她不可以聽。不可能聽,也不可以聽。

她不願意受傷?

不,她和他心向不同。

她油門踩得很緊,車在人流和車流裏穿行……

手機裏的聲音仍在反複:

“童雪,童雪……”

不,我們心向不同。

可你和誰的心向一致呢?

“童雪,童雪……”

她覺得吳芒的聲音很急切也很空洞很遙遠很奇怪,她扭過頭去看那輛追來的車。

可是後麵並沒有追車,喊她的那個聲音應該是從自己正前方向她迎麵而來的那輛車發出的,迎麵而來的那輛車裏開車的男人在盡力地激動地朝著她喊叫。

男人的臉急切地扭動。兩輛車相迎而來,擦身而過,又各自相背而去……

她正迷惑,一聲極尖銳的巨響——

出車禍了,她暈死過去了……

她醒了。

心還在咚咚地跳。

那個情景還分外清晰地留在腦海:兩輛車相向著擦身而過,各自相背著徐徐而去……

但她隻感到舒坦踏實的床鋪和被褥的氣息。

她還感到一種奇怪的寧靜、平和,並沒有夢中的那番焦慮、燥急、失落、受傷、痛苦,沒有,並沒有。

隻有兩輛車在相迎而近,擦身而過,相背而去……

還有窗外的晨曦,正在從容地、有力地將它的柔和的、漸趨明亮的光色浸染到整個天空中去……

實習編輯 楊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