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城市,他的文學(1 / 3)

我的城市,他的文學

都市文學快線

作者:汪政 曉華

汪 政 1961年生,江蘇海安人。特級教師,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小說學會常務理事。 自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始,從事文藝理論和當代文學研究,在當代文學研究領域取得了豐碩的成果,是國內有較大影響的評論家。先後在《讀書》、《文藝研究》、《當代作家評論》、《人民文學》、《上海文學》、《鍾山》、《作家》等刊物發表論文及評論二百萬字,許多論文被《新華文摘》、《文藝報》、《文學報》和中國人民大學書報資料中心《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文藝理論》轉載複印,入選多種書刊,出版了評論集《湧動的潮汐》、《自我表達的激情》等,並獲得多種獎項。曾應邀擔任中國作家協會第二、三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評委,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評委和鼎鈞文學獎評委。

曉 華 本名徐曉華,1963年生,如東縣人,江蘇省作家協會創作室副主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江蘇省當代文學學會理事。

我們沒有與別人交流過閱讀城市文學的感受,城市的市民會不會把有關自己城市的知識、認識、感受和體驗作為閱讀這類作品的背景?我們最近才意識到自己的閱讀序列發生了變化,在從閱讀麻木中醒來以後,我們想到的是,應該先尋找城市,隻有有了城市,才有城市文學,或者都會對城市文學進行批評。一個人的城市經驗和對城市的想象應該是他進入城市文學的出發地。

那就先說說我們居住的城市。

這座城市三麵環山一麵臨水,有龍盤虎踞之稱。學者說,國內恐怕找不到一個城市,能夠像它這樣清晰地展現中國曆史的輪廓和框架。這個城市有許多的古跡,比如十裏秦淮,比如至今相對完好的近二十公裏的老城牆。在我們的居住處都可以看到這兩處景點,城牆在這一段還很有名,叫石頭城,又叫“鬼臉城”,據說劉禹錫的《石頭城》“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寫的就是這裏。現在建成了市民休閑的石頭城公園,一麵是城牆,一麵就是迤邐而來的秦淮河。十年前我們剛來到這座城市時,這裏都是棚戶區,是廢舊集散地,現在已經是標誌性的風光帶了。晚上,沿岸彩燈閃爍,河裏,畫舫遊弋。十朝古都,而六朝最為繁華。“揮袖風飄而紅塵晝昬;流汗霡霂而中逵泥濘。”左思的形容讓人可以想見當年!朝代雖多,但大都短暫,所以這個城市又是一座傷心之城,最宜文人憑吊感喟,“吳宮花草理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類似的句子汗牛充棟。這個城市有許多故事與傳說,雅的俗的都有,有秦淮八豔,曹雪芹的《紅樓夢》、孔尚任的《桃花扇》也都誕生在這個城市。當然還有老城南的口頭藝術“白局”和臭豆腐。雖然這座城市從戰國時就有了,城頭變幻大王旗,但現在打的卻是最近的一個朝代的牌,民國。孫中山、蔣介石、四大家族。這座城市到處可以看到民國的建築,現在的頤和路一帶是過去的使館區和民國高官的官邸,模樣依舊,梧桐雪鬆遮天蔽日,一座座別墅就隱約在這綠樹間。說起民國,大概最令人驚悚、仇恨與恐懼的就是曾經三十萬軍民死於入侵者屠刀下的大屠殺。而說到當下,人們也許會提到河西新區,那麼多跨過長江的大橋和穿過長江的隧道。也許那個是撞了還是扶了老人的“彭宇”案和第一個因酒駕入刑的也會被外麵頻頻提起。

十年前我們買下現在的房子時這裏還沒有完全建設好。幾裏路之外就是荒野。後來漸漸地,不知不覺間一條條馬路建成了,而住宅小區更是連片開發出來,而且都住滿了人。我們小區朝向馬路的一樓都做了門麵房,做什麼生意的都有,大的銀行、超市、菜場,小的更多,服裝、理發、餐飲、洗衣、水果、煙酒、茶葉、、藥店、診所、鮮花、麵包店、鹵菜店、棋牌室、修鞋擦鞋、成衣定做、廣告文印、美容美甲、家電維修、禮品回收、房屋中介、體彩福彩,連洗頭房都有。我們每天都要從這些店鋪前走過,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誇張一點說,幾乎每個月都會有舊的店關門,有新的經營者的到來,花籃一直擺放到馬路中央。我們時常與那些陌生或熟悉的店主交談,他們大多不是本地人,天南海北,哪裏的都有,經常去的一個理發店是蘇北的小夥子開的,兄弟倆,帶著幾個學徒,一個女兒已經上了小學,最近又生了個兒子,在家鄉也買了房子。他從做學徒到自己獨立開店,在這個城市已經十幾年了,但一直沒有買房,他說太貴。這個城市據說已經有近八百萬人口,其中近兩百萬是外來人口。我們所住的小區本地人的比例就不高。小區有座廣場,傍晚時分,廣場上熙熙攘攘,很少能聽到本地口音。聽得懂的,聽不懂的,是一個全國方言的大雜燴,大概任何一個方言區的人都可以在廣場上找到鄉音。母親第一次來時很擔心,陌生的地方哪有人說話呢?沒想不過兩天,她就有了新朋友,一大堆方言相近的老太太。

說實話,我們對小區開頭幾年還是比較滿意的。但是自從後麵兩座高層建成入住之後就不行了。也沒有詳細地去了解,據說是從物業費的標準不同開始,業主和物業就不和諧了。多層是0.4元,小高層是0.8元,而高層是1.3元,同樣的小區,同樣的物業服務,但收費標準的懸殊必然帶來了矛盾。於是有一部分業主拒絕繳費,物業公司也是大倒苦水。而老的業委會又因為與物業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而左右不得逢源。這樣的惡性循環使得小區的麵貌每況愈下,停車問題首當其衝,小區內的道路包括消防通道都停滿了車,培訓學校和麻將檔讓小區的外來人員如入無人之境,道閘探頭成了擺設,失竊率明顯上升,至於樹木枯死、雜草叢生則更不用說了,業主們怨聲載道。所以,當新的業委會成立之後,第一件就是要解聘老物業公司,卻發生了新老物業交接時的一場混戰,結果業主被打,老的走不掉,新的進不來。我們作為小區的成員,對小區的狀況當然是不滿意的。但是觀察了一下,這個小區雖然人員複雜,省市級機關企事業單位的業主占有的比例還是相當大的,還有大學教授、藝術家,但就是這些知識分子中的精英們對小區的建設似乎並不十分關心,他們也有不滿,但大多是沉默的,關好自家的門窗,交上該交的費用就萬事大吉。也有一些起初還比較熱心,在物業蠻橫、業主不理解、街道不配合的情況下,他們大多選擇了主動退出,各人自掃門前雪了。

這就是我們居住的城市,我們生活著的街道、馬路和小區。這樣的城市體認與生活環境對我們關於城市文學的訴求有影響嗎?我們覺得是有的。我們以前也討論過城市文學,與許多評論家一樣,那樣的討論是與己無關的,說的是別人的城市文學。而城市文學,對市民來說就是自己的文學,怎麼會在閱讀、思考與闡釋中沒有自己呢?或者,這種現象的產生是城市文學與讀者的疏離,兩者呈現的是“我的城市,他的文學”的狀態。要改變這樣的狀態,將自己對城市的體認和對城市文學的訴求放進去,那麼,我們需要怎樣的城市文學?

我們以為,城市文學首先應該是關於一個城市日常生活的文學表達,它應該是真實的,自然的,感性的,經驗形態的。事實上,我們的城市文學大都被觀念所左右,這種觀念主要是由企圖從“本質”上來掌握城市的宏大敘事理想所構成。特別是在當下的中國,城市現代化,鄉村城鎮化是社會變革和空間建設的主流,這裏麵確實存在許多問題,人口、經濟、政治、生態、文化,等等。但文學,包括人類學的觀察應該從日常生活著眼,從細微處落筆。看生活於城市中的個體、家庭、或“單位”,任何一個實在的社區共同體,他們的生活是如何改變或進行的,表達他們的體驗。這種體驗是多維的,外在與內心同在。其實,應付這樣的細部敘事,傳統的文學已經提供了足夠用的經驗與手段,比如人際關係、環境、就業、收入與支出,家庭、情感和婚姻。因此,城市文學要抓住當下,首先是提倡一種新的美學觀,技術不是問題。我們必須有一種能夠與現代社會具有響應性結構,並且能夠表達當下經驗的新的城市文學審美理念與敘事倫理。這種新的理念與倫理是非史詩的,因為現在的城市已經遠非前現代的行進方式,它們更理性、更日常、更細膩,也更人性化。其次,這些理念與倫理應該是下沉的,並且是趨向城市邊緣與城市個體的。如果說傳統的城市文學是對政治、對城市重大的核心的事件更感興趣的話,那麼新的城市文學則更加關注日常生活,關注感性的經驗,它不在中心,而在邊緣,它在城市的神經末稍記錄波動,在城市的微循環處收集樣本。因此,這種城市文學的方向必然是麵向內心的,是向人的內心深處開發的。比如,我們覺得每個城市居民都有與我們對上述小區相似的感受與判斷,不管你工作的空間如何,你的“廣場”在哪裏,但你總得回到你的家,你的小區。你的心態,你對城市的態度大都是這個具體的環境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