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紀事(短篇小說)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東巴夫
東巴夫 1984年12月生,雲南麗江人。園藝師。業餘從事小說、詩歌寫作。有作品發表於《滇池》、《小說月報》等。
初五,初九
月隱不出。星光暗淡。
她三次從我的窗前走過,衣衫單薄,麵色憔悴,但步履依如往日般輕盈散淡。那頭海藻般的黑亮長發隨風而動,像無數小水珠在皮鼓麵上跳動。鼓聲此起彼伏,在我的木屋每一個細小的縫隙裏響起。有人順手捏住了我的心髒,像搓草繩似的把我的這個小皮囊搓來揉去,我的牙齒在打架,冰封的血管就這樣融化開了,咕咚咕咚在皮膚下跑動,像一群飽食而歸的小野狗。我起身關上半麵窗戶,書桌上的油燈投射到玻璃窗裏。兩盞油燈就這樣靜靜地亮著,靜靜地守著這個孤寂的冬夜。
我隻要閉上眼睛,調勻呼吸,讓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鬆弛下來,我就能讓自己從身體裏跑出來。他就像撥開門簾那樣從我身體裏擠了出來,輕輕鬆鬆地站在我麵前,對我嬉皮笑臉。我做出痛苦的表情,他立刻嚴肅起來。我的頭腦裏出現一幕幕舞台布景,這些布景裏的景物先是靜止不動的,在我思維的驅使下,它們開始靈動,恢複生活和世界中的模樣。我能輕易地把我自己置於這些圖景之中,我不斷地闖入新的圖景,在這變換的過程中,時空順序被徹底打亂,生存空間不斷擴大,曆史被無限延伸。雨雪是能順風而落下的;山川在黃昏過後瞬間蕭瑟;山羊的牙齒跑到嘴外,蹄角變成利爪;老虎躺在地上就變成了一隻貓,前爪玩弄著一隻蒼蠅;詩人杜甫騎著瘦驢從樹林裏走出來,他衣衫襤褸,手裏捏著一支濕潤的毛筆;項羽坐在夕陽西下的山坡上,大刀睡在腳下,刀麵鏽跡斑斑;天空中飄下幾張色彩斑斕的織錦,落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大雨滂沱的清晨,我坐在山路邊的一棵雲杉樹下,等待著過往的馬幫帶我去遙遠的西藏……我最終讓自己站在一片稻田裏,或者一條水聲潺潺的小河邊,我知道她會來,即使她現在不來,總有一天要來,這是我們的夢想,雖然我們沒有約定。
她下班回到租住地的時候,整條巷子都是黑的,隻有六隻眼睛在黑暗中浮動。這是三條土狗,它們不是看家護院的,它們像這條巷子裏的人一樣生活在這座小城,本性回歸,在夜晚四處遊動。她看見四個亮點忽閃忽閃地從前方不遠處向她飄來,從她腿邊飄過,向另一條巷子飄蕩而去。她聽到身後有淩亂的腳步聲,酒香隨後飄到鼻子底下,一粒踢飛的石子打到臨街鐵門,一段鋼琴曲在身後的某個角落響起,兀自斷了。夜幕黑得黏稠,似乎沒辦法化開。她走上三樓,掏出鑰匙開門,這時,她聽見樓道裏傳來爬樓梯的腳步聲,她沒有立即開門,讓鑰匙留在鎖眼裏,留心聽這似乎走得小心翼翼的腳步聲,腳步聲步步逼近,在拐彎上三樓的台階下突然消失了。她使勁跺了一下腳,樓道牆上的感應燈應聲而亮,可是樓道裏沒有人,腳步聲停止的地方隻有一個丟棄的煤爐和兩把禿尾的掃帚。她吞了一口唾沫,露出的左手捏成一個拳頭,右手顫巍巍地扭動鑰匙,鐵門開出一道筷子長的縫口,她轉身利索地擠了進去,順手用力碰上了鐵門。
我站在她的房門前。門是關著的,一把木椅靠在門背後。房間裏的白熾燈和桌上的台燈都亮著,她靠坐在床上,手裏捧著一本書。我想這本書應該是三十二開頁,有點薄,十來萬字吧,橘黃色的封麵,麵上隻有一幅插圖:一個赤腳的男子騎著一匹馬,男子戴著鬥笠披著蓑衣,馬不緊不慢地走在荒原上,鬥笠遮住了男子的臉。沒錯,這本書就是《燃燒的原野》,叫這個名字的譯本雖遠不及屠孟超翻譯的凝練嚴謹,但讀讀也無不可。她的眼睛盯著書本看了一會兒,就從書頁上抽出來,對著房門和那把木椅瞅了幾眼,她又仰頭看了看天花板。窗簾是扯上的,風從窗欞細縫裏溜進來,天藍色的布簾邊角微微動了兩下,動靜就像一隻螞蟻從一片柳葉上爬過。這個細微的動靜還是被她敏感地捕捉到了,她把目光投射到窗簾上,足足盯了一分鍾。是夜風在作怪,她也敏銳地覺察到了。她咬了咬嘴唇,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書本上。看來魯爾福先生的文字和那些魔幻的故事並不對她的胃口,她時而皺眉,時而撓頭皮,一副不解其味的樣子。我就坐在那把靠門的木椅上,靜靜地感受著她閨房的氣息。我能聽見她溫柔的呼吸聲,在這曖昧的溫暖的空氣裏,她的肌膚,她的發絲,散發著迷人的醇香。我用手撫摸她的衣櫃、桌上的水杯和鋼筆,用鼻子聞她疊放在床頭的外衣。我想撫摸她那頭秀麗的長發,我的手剛伸出去又倏然縮了回來,我沒有勇氣這麼做。她似乎覺察到什麼,坐起身來,伸手關掉了閨房的白熾燈,讓那盞台燈繼續亮著。她的左手腕戴著一個翡翠玉鐲,上麵係著一根金絲線,我注意到她的右手腕是空著的,肌膚如雪。
我遲早會跟她說上話的,這點毫無疑問。她知道有一雙黑色的眼睛總在悄悄地注視著她,她用餘光留意過,甚至還專門托人打聽過我的情況。(這個幫她打聽的人的表哥是我過去的鄰居,我們在時隔多年後仍保持著平淡的聯絡,他告訴我,有個女孩托他表妹打聽我的情況,他順便從他表妹那裏掌握了這個女孩的一小手資料。)當然,眼下這些都說明不了什麼,也許是她在生活中養成了警惕性高的習慣,或許她純粹是為了打發時間,她隻是關心每一個在背後窺視她的男人,她對他們好奇,獵奇心每個人都有,她想知道隱藏在這些男人們身上的故事。每一個窺視者的身後都隱匿著一雙灰色的眼睛,你在窺視別人的時候,同時也在被別人窺視。
這點不難想到,事實也是如此。我應和著她的腳步聲,就像一粒灰塵,粘在她的影子裏。我依附她進入房屋,走進她的閨房,我看見她的書桌上多了一架望遠鏡,就像我的口袋裏多了一台傻瓜照相機一樣。
初五那天早晨下了一場雨,雪是從晌午開始落下的,一直下到黃昏。積雪壓斷了樹枝,麻雀無處落腳,全都歇在一堵斷牆的縫隙裏。接連幾輛小煤車陷在雪地裏動彈不得。小巷是粗糙的碎石路麵,來來往往的人從積雪上走過,留下一條黑色的雪泥小路,一直延伸到巷尾。我站在窗前,手裏拿著一雙天藍色的絨毛手套,這是我午後冒著大雪跑到西街的禮品店買來的,我想送給她。隻是我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我注視著窗下的街道,臨街有一家飯館,從下水道冒出的黑色熱水,在街麵四散流動,撕破了那片積雪的臉。
初九,街上的積雪已經融化了。她和一個胖女孩站在我窗下,她們在談論一件毛衣的針織打法。她們看來不是針織行家,當然,我也不是,我從不自稱為某方麵的行家。她們談論毛線的色澤和粗細搭配,對花式布局和結構變換隻字不提。我因此相信,她們的注意力是她們頭上的那扇窗戶,窗簾是拉上的,我就站在窗簾背後。窗外的那盆吊蘭一直掛在那裏,算起來有兩個多月了。
晚上八點一刻,她還沒有下班。我閉上眼睛,讓另一個我從身體裏跳出來,我驅使我來到她的閨房。我把那副絨毛手套放在桌上,那盞台燈發出孤寂的冷光。我脫鞋上床,學她看書的姿勢靠在床頭。一個堅硬的東西磕著了我的屁股,我伸手把它摸了出來,是什麼,是一隻嘀嗒走動的男士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