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有趣味的人和物之中自然也有一個分別。有些有趣味,是因為它們帶有很濃厚的喜劇成分;有些有趣味,是因為它們帶有很深刻的悲劇成分。

我有時看到人生的喜劇,也看人生的悲劇,悲劇尤其能使我驚心動魄。許多人因為人生多悲劇而悲觀厭世,我卻以為人生有價值正因其有悲劇。我們所居的世界是最完美的,就因為它是最不完美的。這話表麵看去,不通已極。但是實含有至理。假如世界是完美的,人類所過的生活——比好一點,是神仙的生活,比壞一點,就是豬的生活——便呆板單調已極,因為倘若件件事都盡美盡善了,自然沒有希望發生,更沒有努力奮鬥的必要。人生最可樂的就是活動所生的感覺,就是奮鬥成功而得的快慰。世界既完美,我們如何能嚐到創造成功的快慰?這個世界之所以美滿,就在有缺陷,就在有希望的機會,有想象的田地。換句話說,世界有缺陷,可能性才大。

悲劇也就是人生一種缺陷。它好比洪濤巨浪,令人在平凡中見出莊嚴,在黑暗中見出光彩。假如荊軻真正刺中秦始皇,林黛玉真正嫁了賈寶玉,也不過鬧個平凡收場,哪得叫千載以後的人唏噓讚歎?以李太白那樣大才,偏要和江淹戲弄筆墨,做了一篇《反恨賦》,和《上韓荊州書》一樣庸俗無味。人生本來要有悲劇才能算人生,你偏想把它一筆勾銷,不說你勾銷不去,就是勾銷去了,人生反更索然寡趣。所以我無論站在前台或站在後台時,對於失敗,對於罪孽,對於殃咎,都是一副冷眼看待,都是用一個熱心稱讚。

(選自《給青年的十二封信》,有刪改)

文章語言富有哲理性,指出了對待人生的兩種方法。作者以一種審美的眼光觀察世界,看待生活,為我們上了一堂深刻而有意義的生活哲理課。

1.“兩種對待人生的方法”有哪些不同?請作簡要分析。

2.作者看到人生的喜劇和悲劇,為什麼同樣歡喜?這種看待人生的態度給你怎樣的啟示?

學問是精神生命的成長

□朱光潛

我們應該把自己的知識加以有機化,這就是說,要使它像一朵花、一隻鳥或是一個人,成為一種活的東西。

做學問第一件要事是把知識係統化、有機化、個性化。這種工作的程序大體要有兩種。姑且拿繪畫來打比方。治一種學問就好比畫一幅畫。畫一幅畫,我們可以先粗枝大葉地畫一個輪廓,然後把口鼻眉目等節目一件一件地畫起,畫完了,輪廓自然現出。比如學曆史,我們先學通史,把曆史大勢作一鳥瞰,然後再學斷代史、政治史、經濟史等專史。這是由輪廓而節目。反之,我們也可以先學斷代史、政治史、經濟史等,等到這些專史都明白了,我們對於曆史全體也自然可以得到一個更精確的印象。這是由節目而輪廓。一般人都以為由通而專是正當的程序,其實不能通未必能專,固是事實;不能專要想真能通,也是夢想。許多曆史學者專從政治變遷著眼,對於文學哲學宗教藝術種種文化要素都很茫然,他們對於曆史所得的輪廓決不能完密正確。

就事實說,在我們的學習中,這兩種貌似相反的程序——由輪廓而節目,由節目而輪廓——常輪流並用。先畫了輪廓,節目就不致泛濫無歸宿,輪廓是綱,綱可以領目,猶如架屋豎柱,才可以上梁蓋瓦。但是無節目的輪廓都不免粗疏空洞,填節目時往往會發現某一點不平衡,某一點不正確,須把它變動才能穩妥。節目填成的輪廓才是具體明晰而正確的輪廓。

做學問有如做文章,動筆時不能沒有綱要,但是思想隨機觸動,新意時常湧現,原定的意思或露破綻,先後輕重的次第或須重新調整,到文章寫成時全文所顯出的綱要和原來擬定的往往有出入。文章不是機械而是自由生發的,學問也是如此。節目常在變遷,輪廓也就隨之變遷,這並行的變遷就是學問的生長。到了最後,“表裏精粗無不到,然後一旦豁然貫通”,學問才達到了成熟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