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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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祥群

【作者簡介】

朱光潛是我國著名的美學家、文藝理論家和教育家。他半個世紀的學術生涯幾乎是現代中國美學史的一個縮影;他所構築的博大精深、融貫中西的美學體係和謹嚴的方法在現代中國美學家中屈指可數;這些字字珠璣的文章已經成為任何一個建構未來中國美學體係的探索者所不得不學習的經典。比如《給青年的十二封信》《談美》《文藝心理學》等。

朱光潛的文學作品,多為我們通常俗稱的“議論文”,也就是他所說的“說理性散文”。這些散文化概念為形象,化思想為體驗。道理清晰透徹,層次分明,合乎邏輯,基本上都是經驗之談。

人生如戲,導演是自己

□朱光潛

對人生,我有兩種對待的方法。在第一種方法裏,我把我自己擺在前台,和世界一切人和物在一塊玩把戲;在第二種方法裏,我把我自己擺在後台,袖手看旁人在那兒裝腔作勢。

站在前台時,我把我自己看得和旁人一樣,不但和旁人一樣,並且和鳥獸蟲魚諸物也都一樣。人類比其他物類痛苦,就因為人類把自己看得比其他物類重要。人類中有一部分人比其餘的人苦痛,就因為這一部分人把自己看得比其餘的人重要。比如穿衣吃飯是多麼簡單的事,然而在這個世界裏居然成為一個極重要的問題,就因為有一部分人要虧人自肥。再比如生死,這又是多麼簡單的事,無數人和無數物都已生過來死過去了。一個小蟲讓車輪軋死了,或者一朵鮮花讓狂風吹落了,蟲和花自己都不計較或留戀,而人類則在生老病死以後偏要加上一個苦字。這無非是因為人們希望造物主待他們自己應該比草木蟲魚要優厚些。

因為如此著想,我把自己看作草木蟲魚的儕輩,草木蟲魚在和風甘露中是那樣活著,在炎暑寒冬中也還是那樣活著。像莊子所說,它們“誘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它們時而戾天躍淵,欣欣向榮,時而含葩斂翅,晏然蟄處,都順著自然所賦予的那一副本性。它們決不計較生活應該是如何,決不追究生活是為著什麼,也決不埋怨上天待它們特薄,把它們供人類宰割淩虐。對它們來說,生活自身就是方法,生活自身也就是目的。

根據草木蟲魚的生活,我得出一個經驗。我不在生活以外另求生活方法,不在生活以外另求生活目的。世間少我一個,多我一個,或者我時而幸運,時而受災禍侵逼,我以為這都無傷天地之和。你如果問我,人們應該如何生活才好呢?我說,就順著自然所給的本性生活著,像草木蟲魚一樣。你如果問我,人們生活在這幻變無常的世相中究竟為著什麼?我說,生活就是為著生活。別無其他目的。你如果向我埋怨天公說,人生是多麼苦惱嗬!我說,人們並非生在這個世界來享幸福的,所以那並不算奇怪。

這並不是一種頹廢的人生觀。你如果說我的話帶有頹廢的色彩,我請你在春天到百花齊放的園子裏去,看看蝴蝶飛,聽聽鳥兒鳴,然後再回到十字街頭,仔細瞧瞧人們的麵孔。你看誰是活潑,誰是頹廢?請你在冬天積雪凝寒的時候,看看雪壓的鬆樹,看看站在冰上的鷗和遊在水中的魚,然後再回頭看看遇苦便叫的那“萬物之靈”,你以為誰比較能耐苦持恒呢?

以上是我站在前台對人生的態度。但是我平時很歡喜站在後台看人生。許多人把人生看作隻有善惡分別的。所以他們的態度不是留戀,就是厭惡。我站在後台時把人和物也一律看待,我看西施、嫫母、秦檜、嶽飛也和我看八哥、鸚鵡、甘草、黃連一樣,我看匠人蓋屋也和我看鳥鵲營巢、螞蟻打洞一樣,我看戰爭也和我看鬥雞一樣,我看戀愛也和我看雄蜻蜓追雌蜻蜓一樣。因此,是非善惡對我都無意義,我隻覺得對著這些紛雜擾攘的人和物,好比看圖畫,好比看小說,件件都很有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