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畢業之後,我終於留到這座城市,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偶爾想起小時候學會的農活再也派不上用場,我竟然有些恍惚。夏天的晚上,我常常爬到辦公樓的頂上看華燈初上的迎澤大街,看到川流不息的人流車流,看到遠處一片接一片的燈火,我的眼前便浮現出一座座草垛、一座座屋脊,想起數年前我還坐在故鄉的草垛上、屋脊上看村前的大河浩蕩流過,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窄窄的街道、矮矮的院牆和螢火蟲的夜晚已被我封存在記憶裏,寬寬的街道、高高的樓房和燈火通明的喧囂將陪伴我度過他鄉的時光。城市也有四季,卻總歸不如故鄉的分明,街上的風景似乎數年如一日,又似乎天天都在變,迎澤大街兩邊高低錯落的院牆終於被拆掉,代之而起的是黑色的鐵欄杆,視覺上似乎通透了一些,也僅僅是視覺而已。但無論如何,我都必須像一個城市人一樣觀察和生活,都必須像一個城市人一樣去感知和感受。道路隔幾年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拓寬一次,可由於路邊的建築離街道太近的緣故,這座城市的市區在2013年之前竟沒有一座立交橋。這在省會城市中是不多見的,道路無論如何拓寬,都趕不上車流和人流的高速繁殖。這座城市患有先天性腸梗阻,卻有人吹噓其為城市的特色之一,這樣的特色無疑是一個黑色幽默。
4
如果天氣晴朗,秋天的黃昏便是溫暖的;如果陰雨連綿,秋天的黃昏便是淒冷的。可在水泥包裹的城市,留在少年記憶中的感覺已不再分明,站在窗前望著秋雨沿著樓簷自由落下,我常常莫名地出神或發呆。獨在異鄉為異客,或許孤獨的緣故吧,我反倒喜歡秋雨連綿不絕的淒冷,能夠一個人聆聽著雨聲安靜地出神或發呆,其實也是一種享受。年輕時候,把自己浸泡在淒冷裏更像一種自虐。人到中年,在淒冷中慢慢品味雨的氤氳則是一種淡然,是一種無欲無求。所謂不惑,實際上就是在磨難中把自己沉靜為一座依山的湖,那座山便是自己的信念,那座湖便是自己的情懷,雲雨雷電遠去,目光坦蕩清澈,一個人從容地躺在朝陽深處,不管什麼東西落下來,都不會蕩起漣漪;即使偶爾漣漪蕩漾,也是散淡的、輕柔的、歡喜的,仿佛夕陽暖暖的低回。可住辦公室的那些日子,我是難以體悟這樣的心境的,站在窗前望著故鄉的方向,心底甚至是焦慮的、淒然的、落寞的。辦公樓雖不高,卻極莊嚴,長長的樓簷低低壓過來,站在頂層的辦公室裏,我無法看到天空,不過,我能真切感受到秋雨的微涼。那涼的雨斜斜從空中掠過,它可以燈光一樣把樹木上的葉子淋得發亮,眼淚一樣把隱約在樹影間的牆皮打濕,但它無法像悲苦一樣把路邊的樹木和牆穿透。城市看上去是平整光滑的,其實也是多皺的,城市最多皺的事物莫過於樹木和牆,雨水蟲子一樣附著在樹木或牆的皺紋邊緣,卻無法向更深的地方滲透。站在樓頂遠看,城市仿佛水泥和玻璃冰冷的混合物,樹木和牆單薄地夾在樓房之間,愈發顯得孤寂;站在地麵仰望,城市又仿佛被樹木或牆遮蔽了,樹木或牆好似罩在城市身上的一張網,束縛著城市的手腳。從進城的那天起,我便覺得城市是圍起來的,城市的風景也是圍起來的,一座城市無論城牆高低或厚薄,城市都是圍起來的,而站立道路兩旁的樹木隻不過是牆的陪襯而已。
就像沒來由地喜歡秋雨一樣,我也沒來由地喜歡樹木,可麵對一堵堵城市的牆,我又總是沒來由地心懷抵觸。我一直覺得,被牆圍起來的城市胎記一樣先天凸顯著被圍困的痕跡,宛如一個人與生俱來的氣質,不管他的額頭上是否貼著標簽,不管他出現在何時何地,不管他習慣站著或坐著,他身上都會散發出一種異於他人的氣息。這種氣息是獨一無二的,它也存在城市身上,仿佛城市的標識,因了這無處不在的標識,當一個外來者貿然闖入時,城市無需任何理由便可以把外來者變成孤獨者,也無需任何理由就可以把外來者變成流浪者。城市天然擁有一種話語權,它可以為外來者建收容所,可以為外來者貼標簽,還可以為外來者命名,譬如盲流、農民工、打工妹、暫住者、泥腿子,似乎農民是來自另一個國度的。這些標簽好像失效的狗皮膏藥,死死地貼在農民身上,任由傷處潰爛,雖然城市人偶爾也會自嘲說,他祖上的祖上也是種地的。農民看重的是土地,城市人看重的是飯碗,城市與鄉村說到底都離不開土地,隻不過城市是在更大的土地上,蓋更多更高的房子,住更多的人。其實,這些差異並非城市滋生優越感的根源,城市的股掌間攥著控製力和影響力,城市覆蓋和輻射了更廣袤的土地,它與生俱來的不是平麵的收斂和低調,而是比圓錐體的投影更強大的占有欲和支配欲。不擴張,不城市,城市人隻有衰老的時候才會想起鄉村,而鄉村天生就是沒有圍牆的窪地,誰想走就走,誰想來就來,一枚又一枚落葉回歸根部,反複驗證過鄉村的包容和素樸。或許大對小天生就存在壓迫感吧,生活在縣城的時候,我親眼目睹過一座小城對一座村莊的歧視,生活在省城的時候,我又親眼目睹過一座更大城市對更多鄉村的歧視,這種歧視有時也是沒來由的,甚至是露骨的。世上的確有很多事都是沒來由的,就像我讀大學的時候,沒來由地對“土老帽”一詞感到厭惡。我不知道什麼人發明了這個詞彙,我覺得這樣的詞彙不僅惡俗,而且惡毒,我第一次聽到它時,便意識到自己是這座城市的闖入者。一切似乎命定,而我也命定地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執拗地固守著鄉村喂養出來的桀驁和尊嚴。這也是我的標識,是家族的遺傳,記得我第一次看到這座城市時,就像看見一座遠方的山,我的表情像大山一樣平靜,或者說,像大山一樣冷漠。其實,我的平靜或冷漠也是一種天性,我與城市天然存在隔膜,這種隔膜有時甚至演變成沒來由的敵意。
我承認,我對尊嚴二字看得如此之重,與我長大在低處的鄉村有關,但鄉村並不種植仇恨,追根問底還是我沒來由的自負。我病態的自尊更像一件自我保護的外衣,是自卑由潛意識深處生發出的另類呈現,當我從鄉村走進城市的時候,我刻意不讓自己表現出一絲驚訝,流露出一絲膽怯,這種故作姿態無疑是自卑心理在作怪:我看見城市的樓房,就像看見故鄉地頭的麥垛;看見城市的公交車,就像看見故鄉走下山坡的羊群;看見城市川流不息的人流,就像看見故鄉的小河。我像遊子回家一樣走進這座城市,走進山西大學的校園,那一天,我表麵鎮定,內心卻很忐忑。我不去在意路旁的目光,即使學兄們僅是羨慕我年齡如此之小;我不與陌生人說話,我不會讓人輕易聽出我濃重的鄉音;我隻是在心裏不斷提醒自己,在這裏的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鍾,都要活出尊嚴。我的處事原則受到祖母很深的影響,祖母的口頭禪幾乎在我的耳根結起老繭:一個人活一輩子,寧讓人恨,不讓人憐!祖母一生剛強,在她的世界裏,一個被可憐的人是沒有尊嚴的,而尊嚴是一個人活在世上的唯一理由。這理由仿佛一座無形的大山,仿佛一座堅固的城池,它不需要多麼寬大的體積,不需要多麼結實的材質,它隻需從內心自由地散發出來,隻需從根部堅韌地拔節出來,且與呼吸融為一體,便會長成一棵風吹不倒、雨澆不垮的樹,偉岸而蓬勃。我想每個人都是喜歡偉岸的,喜歡偉岸就應活出尊嚴;每個人也都是喜歡尊嚴的,喜歡尊嚴就應懂得尊重。可事實上,很多時候我們隻是一味嗬護自己的尊嚴,卻忘記了對他人的尊重,沒有尊重,隻有尊嚴,便是根深蒂固的自卑。尊嚴本該是一棵自然生長的樹,我卻把它當做一道傷口,我小心翼翼地嗬護自己的尊嚴,卻忘記了自信才是尊嚴賴以生長的根,包容才是尊嚴賴以立命的脈,一個人要想有尊嚴地活著,就必須自信地挺起腰杆,不卑不亢地平視每一個站在你麵前的人。
晉陽的曆史是有尊嚴的,也是桀驁不馴的,因了這份骨子裏的桀驁,它才橫遭滅頂之災。晉陽是一座有靈性的城市,是一座藝術的城市,是一座奢華的城市,還是一座有性格的城市,我站在辦公室的窗前眺望晉陽的時候,目光會不自覺地投向更遙遠的地方,會越過我的故鄉,越過太行山,想象山那邊的世界。北宋的汴梁也是奢華的,在那座百萬人的大都市裏,有水,有橋,有營業到三更的酒肆,還有精致的宋瓷和注子、注碗燙出的儒雅時光。晉陽與汴梁一武一文,本是可以做兄弟的,可勇武的晉陽卻因為骨子裏的王者之氣被滅了;汴梁本可以放心地把晉陽當做兄弟的,可文弱的汴梁擔心臥榻之旁有人打呼嚕,便把晉陽滅了。一國竟也容不下二城,多麼匪夷所思,可沒有晉陽的剽悍,何來汴梁的安逸?沒有晉陽的陽剛,何來汴梁的陰柔?“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的宋瓷擋不住女真人的鐵蹄,活字印刷術、火藥和指南針也擋不住女真人的刀槍,更何況,開封的宮牆外,閑適的大宋子民已把火藥做了絢麗的煙花,開封的宮牆內,逍遙的宋徽宗正埋頭苦練骨骼清奇的瘦金體,白白胖胖的大宋朝一直在《清明上河圖》中扶柳而行,它怎能不被狂風吹倒呢?
趙匡胤不殺文人的誓碑雖然保住了大宋文人的頭顱,卻改變不了大宋文人被流放的命運,大宋文人風光的皮囊包裹的那顆心,也是很疲憊、很受傷的。內心的疲憊和受傷似乎是曆代文人的通病,那些年,每當彷徨的時候,我便會沿著新建路一路向南,或沿著桃園路一路向北,在這兩條街道上,我總會找到一個與我同醉的人。誤打誤撞進詩歌圈子以後,我一直覺得好酒的詩人是我失散在這座城市裏的兄弟,與他們相處,我繃直的神經總能鬆弛下來。詩人相聚雖難免有齟齬,有爭辯,有麵紅耳赤,但詩人之間畢竟少有俗世的利益衝突,這群活在詩酒中的癡子仿佛一群孩子,與他們在一起感覺總是溫暖的。在這個圈子裏,酒故事不勝枚舉,但我今天不說酒的故事,隻說一枚銅錢。這枚宋代古錢幣是我從南宮古玩市場淘來的,是我隨身佩戴的唯一飾物:圓圓的邊緣打磨出一絲光澤,圓邊與方孔間被一層綠色銅鏽覆蓋,仿佛積澱下來的時光。看到這枚古錢幣,我便會想到大宋,想到晉陽,撫摸這枚古錢幣,我便覺得自己正在觸摸晉陽的滄桑。我不是個懷舊的人,但我的確很懷念晉陽,這個時候,我便會偷閑去朋友的古玩店坐坐。是的,我隻是到朋友的店裏坐坐,我既不買賣古董,也不關心古董價格,更叫不出古董架上那些器物的名字,但我會走到它們中間,去觸摸那些古老的物件,體味它們身上散發出的氣息。我不是收藏家,我隻是走到它們中間,端詳它們,觸摸它們,呼吸它們,我不知道那些或圓或方的器物出土在哪個朝代,但我喜歡走近它們,欣賞它們的形狀,那些古樸的線條像泥土一樣散發著古舊的氣息,在這些出土的器物中,我能感受到時光彎曲的弧線,置身在這弧線中間,我能回到我懷念的晉陽,回到我想象中的晉陽曆史裏。我知道,千百年來曆史都是被人誤讀的,真相隻存在發生的那一瞬間,那一瞬間過去之後,真相便殘缺,宛如一道閃電,有誰能完整地還原它的軌跡?晉陽城下靜止的泥土如是,太原城邊沉默的城牆如是,汾河上的橋或流水亦如是,靜或動,柔軟或堅硬,發聲或不發聲,都無法改變這一事實殘酷的本質。出土的物件無法完整呈現逝去的時光,當下的文字不可能精確記錄已經過去或正在發生的瞬間,即便多維的影像也僅能捕捉其視線所及的場景,它無法透視事物背後隱秘的關聯,更無法窺探事件中各色人物的心理波動。後人對史實的探求僅是在努力接近真相而已,努力接近且永不能抵達,此即曆史全部的真相。從這個意義上講,曆史都是過去時,已藏在過去;真相都是進行時,隻停留在發生的那一刻;時光便是真相發生時刻的不間斷連綴,逝者如斯夫,過去之後便是一地皺紋,誰能把一張羊皮書舒展開來,讓它清晰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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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舊是生命衰老的征兆。老了便慢了,便會停下來一點一滴地去回憶遠去的時光。老了便包容了,遠去的時光便是溫暖的,不管它曾經瘠薄,或多災多難。從年齡上講,我還不該知天命,就心理而言,我卻喜歡回到舊時光裏,與那些破敗的景象站在一起,這時候,我不會嫌棄舊時光的簡陋或悲苦,因為有一天,我必將老成一個滿臉皺紋的人,我衰老的軀體比皴裂的樹、比多皺的城市或河流更適合詮釋悲憫。這兩年,我便是在懷舊中度過的,我對過往時光的懷念沉澱在一部叫《蟲洞》的散文中,在這部時光書裏,南沙河還是一條無可救藥的臭水溝,它從東山出發穿過我行走的河岸流向汾河,在我仔細觀察它的這幾年幾乎沒有什麼改變。可《蟲洞》如今還躺在出版社,南沙河已不是昨天的模樣,站在並州路的南沙河橋上望一眼淩亂的工地,我終於意識到,文字的真實有時竟如此易碎。看來我所能記錄的,隻能是瞬間的(時間?),局部的(空間?),我的(我是誰?),這多麼令人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