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古城的邊上畫一個圓(1 / 3)

在古城的邊上畫一個圓

專欄

作者:趙樹義

1

直尺。三角板。圓規。我這生使用過的繪圖工具甚至不及古人豐富,古人手中至少還有一盒墨線。古人丈量天地,我畫直線、斜線、弧線或圓。我不是畫家,不是設計師,於生存而言,有這三樣工具便足夠勾勒我所需要的圖案。事實上,我工作中用到的主要是直尺,我在一張版樣紙上編輯文字和圖片,我的手中除了直尺,還有筆、裁紙刀和膠水。不過,這都是老皇曆,自從有了鼠標和鍵盤,印刷車間沉重的鉛字架便轟然倒塌。

曆史其實是一個由重而輕的減負過程。從冷兵器到火器,從箭鏃到子彈,從刀刃到激光,從城牆、護城河到郊外的空空蕩蕩,即使記錄曆史的紙張,也是一路薄過來的,竹簡是昨日的文物,而明天,紙或許也會進入泛黃的古董行列,或者僅用於記載落滿灰塵的事物。我不敢想象書籍在明天的命運,從古而今,似乎隻有運算不可或缺。如果說八卦是一口深不見底的井,二進製則是一座無窮盡的數據庫,我不關心雲計算,我隻想思考清楚一道平麵幾何題:假如以單位為圓心,以日常活動範圍為半徑,在我生活的城市畫一個圓,這個圓的麵積究竟有多大?假如把圓中我不曾去過的地方都抹掉,我的實際活動麵積還有多大?假如把圓中我不經常去的地方也抹掉,我經常活動的麵積還剩多少?

結果如書籍的命運一樣,同樣不敢想象。

即使一道簡單的幾何題,實際計算過程也不會簡單,於我如此,於你也如此。你或許也像我一樣散落在城市的某一點上,站在時空中回首或俯視,過往的日子裏,我們更像一群埋頭奔波的螞蟻。細細尋思,假如你生活在城市中心,你的活動半徑便會很短,活動密度卻會很頻繁,或者說,在你生活的圓裏隻有很少的地方是空白;假如你生活在城市邊上,你的活動半徑便不得不延長,而活動密度卻在急劇減少,有時甚至可以簡化為一條曲線,一條指向城市中心的曲線——當然,你也可以簡化為一條直線,但在生活中,百分百的直線是不存在的;假如你生活在城郊接合部,你的活動半徑便不會太長,也不會太短,你朝向城市中心的半圓顯得稠密,朝向郊外的半圓顯得稀疏,仿佛一棵枝葉並不繁茂的樹,你或我投在地麵的影子隻傾斜在一個方向。

這樣的現象是有意思的,卻並非最殘酷的。如果我們把自己的實際活動麵積計算清楚了,我們便不難發現,城市如此之大,我們真正占有的空間卻非常之小。不必為計算結果吃驚,人生畢竟不是一道數學題;也不必為計算結果糾結,事實上,一個人就是一棵移動的樹,無論行走速度快或慢,我們都不會實際占用太大的地方;隻是很久以來,我們一直以為我們所看見的便可能是我們的,至少是與我們有關的,可世界會這樣想嗎?我們的一廂情願隻是一種本能,一種與生俱來的錯覺,我們隻是需要自我安慰,這並不證明我們是貪婪的。更多時候,我們忽略了司空見慣的場景也可能是陌生的,我們隻是匆忙趕路,忘記停下腳來,思考和觀察事物背後隱藏的真相。我們以為熟視無睹的,便是我們熟悉的,又或者,真相並非難以察覺,隻是我們不願把心思放到真相之上,真相有時過於醜陋,我們隻是不想讓自己活得太過失望,更不想讓自己在殘忍的計算麵前顯得落魄。

站在今天的立場回望,我生活的城市應該算兩座古城,一座叫晉陽,一座叫太原,在不同的曆史時期,它們都曾叫過並州。雖然僅是一個地理符號,含義卻是不同的,說晉陽便是說晉陽,說太原便是說太原,但若說到並州,它既可以是晉陽,也可以是太原。如此說來,我可以把晉陽理解為並州的右手,把太原理解為並州的左手,右手在汾水之西,左手在汾水之東,右手左手隔河相望,卻不曾相握。其實,晉陽應是並州的前生,太原應是並州的今生,而在來世,並州或許還會把晉陽和太原同時擁入懷中……

2

從汾河西岸到汾河東岸,宛如一隻孤單的大雁,我騎著一輛鳳凰牌自行車,哼著“汾河流水嘩啦啦”的民歌,叮叮鈴鈴地穿過迎澤大橋。我盡量讓我的敘述保持客觀,但這樣的敘述顯然是不客觀的,從河西到河東雖是我生命中的一次轉折,但在那一刻,我根本不可能想到大雁,而在這一刻,我又確實想到了大雁——汾河公園那座雁丘雖是傳說,元好問的《雁丘詞》並非傳說,我想起汾河便聯想到雁丘,想起雁丘便覺得我那時就是一隻孤單的大雁。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汾河兩岸還十分荒涼,河岸邊到處可見荒灘和雜木叢生的小樹林,小樹林周邊500米之內幾乎看不到任何像模像樣的建築。那時的汾河水還很大,汾河兩岸的小樹林是出牆男女偷情的地方,常有犯罪團夥潛伏在小樹林裏拍照、捉奸、恐嚇、要挾,手法類似當今的狗仔隊。我的新單位就在橋東約一公裏的地方,1988年秋天,當我走進那道武警守衛的大門時,我複雜的心情其實可以一分為三:三分之一無奈,三分之一欣慰,三分之一解脫。省人大的辦公樓是新建的,坐北朝南,雖隻有四層高,卻北京人民大會堂一般莊重肅穆。那時候,辦公樓周邊並無多少建築,感覺與城外並無多大差別,大門西邊立著1路公交車的站牌,是離迎澤大橋最近的一個車站。好不容易從晉陽遺址來到太原城,結果還在“城郊”地帶,我的心底不免有些失落。當時,我並不知道省人大是何種性質的機構,隻是看見大門口有武警站崗,外人進出都須登記,感覺有幾分神秘,虛榮心又稍稍得到一絲滿足,第一次走進那棟大樓的時候,腳步也是輕的。在技校任教那三年,我是住單身宿舍的,人大機關沒有單身宿舍,最初幾年我一直住在辦公室裏。我是個夜貓子,喜歡熬夜,喜歡睡懶覺,住辦公室最痛苦的事就是工作日要天天早起,晚上外出也不敢回來太晚,否則,門房大爺的那張臉便會沉下來,怪你不懂規矩。在機關文化裏,規矩是第一重要的,這些規矩不會寫在牆上,不會印在文件裏,但會刻在每個人的心裏,就像一把隱形的尺子,你時刻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卻無須說出來。規矩是眾人潛移默化的守則,多數時候比能力更重要,在這棟大樓裏進進出出難免有些壓抑,可不管怎麼說,從事的畢竟是自己喜歡的文字工作,心底總歸還是欣慰的。

機關年輕人少,單身生活單調而乏味。每天下班後,偌大一座建築裏人去樓空,除了清潔的、值班的和站崗的,難得見到人影,聽到人聲。辦公樓裏十分安靜,很適合讀書,可不知什麼原因,我卻無法靜下心來,坐在辦公桌前看書感覺就像坐在懸崖邊上,心底總是空落落的,至於寫作,那些年我幾乎沒有寫出一篇像樣的文字。或許習慣了學校單身宿舍的逼仄,突然被拋到寬敞的辦公室裏,心神反倒遊移不定。這個時候,我便關掉燈,站在高大的玻璃窗前,俯瞰眼前那條最長最寬最明亮的迎澤大街。街道對麵是省電視台,我與他們雖是同行,但電視與報紙天生存在隔閡,大家常在會場碰麵,平時卻很少往來,想到電視裏那些風光的人物每天都從對麵那道大門走進走出,連最後的神秘感也消失了。樓東是當時最氣派的天龍大廈,我調入報社的那年冬天剛開業,或許偏僻的緣故吧,開業初期並不熱鬧,之後雖繁華了幾年,可股票一上市又衰落了。樓西有一條小街,叫桃園路,那時的桃園路幾乎就是城外馬路,顯得格外冷清。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常常站在窗前的黑暗裏發呆,眼前的街道寬闊而空蕩,車輛很少,行人也很少,偶爾有騎自行車的人從路燈下匆忙穿過,想象他們騎過迎澤大橋時的孤單,我恍惚覺得這座城市在這一刻就是一座空城。比城市更空蕩的還有我的辦公室,燈光從樓簷下投射進來,灑在窗前的落寞裏,我抬眼望著東南方向的故鄉,感覺自己就是一個流落他鄉的孩子,無家可歸……住辦公室的日子枯燥、落寞,現在想起,無疑是被生活遺忘的角落,或者,是被時光埋在古城牆裏慢慢生鏽的箭鏃。

單位離汾河不遠,很早的時候,汾河在晉陽古城東邊,趙光義火燒水淹晉陽之後,汾河則蜿蜒在太原新城的西邊。宋太原城建在一個叫唐明鎮的地方,大體方位為南到今迎澤大街北側,北到今後小河一帶,西到今新建路東側,東到今柳巷一帶,這座寒酸的土城沒有包磚,周長僅11裏,城門僅4座,與大唐周長42裏、城門24道的晉陽古城根本無法相提並論。省人大選址在迎澤大街北、新建路西,應是宋太原城西南角下,如果倒退數百年的話,這兒或許是守城士兵遛馬的地方。明太原城恢複了一點元氣,但還是無法與消失的晉陽古城相比,那個時候迎澤大街所在地還是城外官道,路上往來的行人或是晉商的祖上,或是胡服騎射的後人,據說《蘇三起解》中的玉堂春便是由這條官道經迎澤門(今大南門)入城,來到太原府按察司署三堂會審的。上世紀五十年代,太原城謀劃舊貌換新顏,可舊城區到處都是丁字街,氣脈不暢,打通起來實在不易,那時的政府還不懂得強拆,便決定在城外修建迎澤大街。這條寬70米的大街從火車站越迎澤大橋直達河西,與汾河構成了太原之後的東西南北兩條軸線,可初建成時街上行人寥落,行駛的車輛並不比舊時汾河裏的船多。我剛到這座城市的那一年,迎澤大街已是不折不扣的城市中樞,備受爭議且不得已而為之的工程,在此時已變成太原人驕傲的“小長安街”。放在曆史的時空裏,好事壞事是很難說得清的,所謂衰敗和繁華不過彈指間的事。就說單位吧,我調到報社一年多周邊便熱鬧起來,幾座辦公大樓和酒店錯落其間,眨眼間便成繁華之地。尤其省委大樓在迎澤大街之北、迎澤大橋之東、桃園路之西拔地而起後,曾經的城外便一躍而為城市中心的中心。二十多年來,我一直在這條街上東遊西逛,不知不覺,竟已年近半百,三十不曾立,四十不曾不惑,碌碌之間,便到了去汾河橋上看日落的年齡。

3

我經常在汾河邊行走,但我不敢告訴你,我所看到的關於汾河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但我願意承諾,我所寫的每個字都是真誠的。其實,這種真誠也僅是屬於我的真誠,或許在你的眼中,我是戴了有色眼鏡的。不過,這沒有關係,我一直認為所有的文字於寫作者都是個人史,你讀過且認可了他或她的文字,便變成你的個人史,曆史便是各種個人史的紛紜呈現。文學的複雜性也存在於此,價值也存在於此,我在汾河邊行走,我的觀察和思考也存在於此,你目睹我在汾河邊行走,你的喜歡或不喜歡還存在於此。水一直流動在河道裏,而大多時候,我們都行走在岸上。

在汾河公園未建成之前,我喜歡到汾河邊看孩子們奔跑在春天的沙灘上放風箏。小的時候,我也在故鄉的曠野裏放過風箏,我的風箏是用高粱稈紮成的,是隻能握在手中或插在樓窗口的,與城市扯著長長的線在空中飛翔的風箏根本不是一回事,就像我與他們擁有完全迥異的童年一樣。行走在汾河邊,孩子們是快樂的,我是落寞的,遠遠站在人群之外,我與眼前的場景也是隔膜的。某一天,當我帶著我的兒子在這裏放風箏的時候,他或許會把這兒當做故鄉,但於我而言,隻有生養過我的地方才是我的故鄉,這種身份確認不僅因為那片土地,還因為土地上的親情和血脈。是的,在我的詞典裏沒有第二故鄉的概念,故鄉是流淌在心底或夢中的鄉愁,是潛伏在土地深處的河流,沒有誰可以替代。我隻身來到這座城市,隻是想尋求一種身份改變,或者說,我的遷徙僅是為我的子孫尋找一個新的故鄉,但它絕不會是我的第二故鄉。我在這個陌生地方的一切隻與生存有關,無論我擁有多少朋友,認識多少人,都無法取代與生俱來的鄉土情緣,我在隻與生存有關的地方行走,感覺自己正走在一片無人的沙漠。

我第一次走進這座城市的時候,想象中的古城牆已幾乎消失殆盡,但我知道,這些表象並不意味著牆已從這座城市消失。城市裏一堵又一堵密不透風的牆包圍在單位的周邊,貌似各自獨立,其實盤根錯節,在當時,隻有單位才是城市的組織細胞,才是城市的活力源泉和話語權掌控者。那時候,我隻是一個窮學生,我羨慕圍牆裏的單位,羨慕單位後院的平房、樓房和家庭,但那些錯落的、分割的空間都與我無關。那些圍牆是冷漠的,至少在我的眼中是冷漠的,仿佛城市落塵的雪;其實,那些圍牆也算不得冷漠,即使有些冷漠,也並非地域或季節的原因,而是我自身的原因。我不知道大學畢業之後,這座城市會不會收留我、接納我,讓我成為其中的一部分,即使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打量著周邊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的牆,我覺得它們仿佛城市裏一張張陌生的臉,我不知道當雨水打濕牆的時候,牆上是否還能長出苔蘚。有時候,我還真的期盼牆上能夠長出一些苔蘚,一片一片的,從水泥和鋼筋中頑強地擠出來,散發出一絲泥土或林木的氣息,就像我富氧的鄉村,即使入心入肺的雨露細弱如絲,我也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