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就在我寫下今天這些文字的時候,太原城有史以來規模最宏大的改造工程正在進行中,且觸角不斷向晉陽城方向延伸。不過,能夠有幸目睹太原城與晉陽城跨汾河相會,合古今為一,我倒是樂見其成的。汾河之水以後還能否載得動舟楫我也不知道,地下晉陽城上正試圖再現一座現代人理解的晉陽,似乎已是不可阻擋的事實。如果算上我在塢城路讀大學的4年,我來到這座城市已經整整33年,在這33年裏,我在晉陽城東北角上生活了3年,在太原城,不,在宋太原城西南角上生活了26年,在明太原城東南方向晉王朱棡的墳塋邊上生活了4年,我不知道在我有生之年能否看到汾水複活,但如果有機會,我倒是願意在退休之後回到晉陽湖邊安度晚年的。在晉陽城邊上的那些年我不知道晉陽,現在我知道了晉陽,迷上了晉陽,或許某一天,我真的會從汾河東岸返回汾河西岸,雖然那兒或許不該是我落葉歸根的地方。有些事是沒來由的,緣分比什麼都重要。1981年,我在最後一刻改報了大學誌願,新添上去的山西大學竟成我的母校,我覺得那是一次天注定;1985年,我走出大學校門,斷線的風箏一樣落到太原化工技校,我覺得那還是一次天注定;1988年,我告別晉陽故地來到迎澤橋東謀生,無疑也是一次天注定;如果晚年我能回到晉陽湖邊,去曾經熟悉的地方尋找逝去的繁華,或許還是一次天注定;此刻我正將目光持續投向晉陽古城,肯定就是一次天注定。僅從生存的角度看,我目前在這座城市隻留下三個落腳點,即山西大學、太原化工技校和報社,我在這三個地方學習、工作、生活,如果把這三個點連在一起,便是一個近乎完美的等腰三角形,而這個等腰三角形恰好框在一個圓裏。技校教書那三年,我常在周末騎自行車回山大借書,繞道迎澤大橋的時候,我不知道橋東將是我的下一站,但冥冥之中,我已在那時劃出一生的軌跡線。站在單位樓頂向南眺望,山大和技校正好落到視線的東西切線上,我的目光從它們的夾角間穿過,東南方向有我的故鄉,有我的太行山,還有我牽掛的汴梁,視野中的一切後來都次第走進我的文字,這更是一次天注定!我不斷把目光投向晉陽,投向太行山,投向黃河更南端,其實,在我心底還藏著一層困擾:趙光義火燒晉陽之後,曾把大批晉人驅逐到黃河對岸,1938年黃河花園口決口,我的祖母又從河南越過太行山逃荒來到山西,如果沿著這條曆史經緯線追根溯源,我會不會是那批被驅逐者的後裔?如果是,我對晉陽如此牽腸掛肚是不是也是一次天注定?
所謂人生,其實就是一種氣場,一座城、一條河、一個人的氣場有多強大,從這氣場發散出去的視野便有多寬廣;反之亦然。我懷念晉陽,即使它已經消失;我牽掛汾河,即使它行將死亡;我在這座正日新月異的城市裏行走,但在我的心中它已經是一座很老的城市,或者說,這座城市的心髒已經老了,肺已經老了,故事就更老了。
6
一座城池也罷,一個村莊也罷,一條河流也罷,我們行走其間,有時卻更像一個盲者,我們聽到拐杖敲擊地麵的篤篤聲,卻無法更直接地貼近它,融入它,刺穿它,我們更多時候隻是在時間裏活著,隻與時間戀愛,不與時間做愛。活在時間裏,這是生命必然的選擇,如果想讓時間水一樣流淌,我們要做的不是遊動,而是更深地刺入並長久地沉下去,沉與浮便是距離的兩端。在鄉村,我覺得距離是一個人與一棵樹、一座房子、一座大山之間的間隔,是可以用手指、手臂或腳步丈量的。這種印象始於童年,那個時候,我經常看見大人用最原始的方式測量樹木,丈量土地或房基,或許這個原因,我對距離的概念一直很模糊,我覺得一拃、兩臂、三步的量化比一公分、兩米、三公裏的數字更直觀。鄉村是具體的,是可以觸摸的,我最初的距離判斷自然是空間的,是感官真切感受到的,這種感受是我與一座大山長久對望之後產生的。在童年的時光裏,我喜歡坐在門外的台階上望著村莊對麵的大山發呆,鄉人笑我是個小老頭,在他們眼裏我似乎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其實,我沒有任何心事,我隻是不想說話,隻是喜歡坐在台階上與一座大山對視,我覺得隻要我一直盯著那座大山,那座大山便會向我走來。可那座大山從未走到我身邊來,我是多麼自作多情,當我想走近它的時候,卻發現它原來離我很遠。產生這種錯覺與事實距離無關,雖然我眺望山時目光是直線的,走近山時道路是曲線的,直線的確比曲線更近一些。多年之後,我終於明白,自己之所以表現得像個盲者,皆源自心理:看見很遠的東西其實不一定遠,看見很近的東西其實不一定近。我們多數時候喜歡活在錯覺裏,用空間詮釋距離,其實,遠近真正的尺子藏在心底,物理距離固然接近事實,心理距離更耐人尋味。
在技校教書的時候,我宿舍的窗外也有一座山,那座山長得無法再普通,可同事說它是傳說中的龍尾的龍尾。在那些平淡的日子裏,我也隱約聽人說到龍城詭譎的曆史,但曆史於我幾乎就是一座寸木不生的山,我了無興趣,更不會想到對麵那座荒涼的山也會生長帝王的故事。在那座山的東邊,便是太原化肥廠赤裸裸地刺向天空的煙囪,煙囪裏冒出的黃煙粗而彎曲,看上去倒更像一條尾巴。在化肥廠東北方向,還直立著更多煙囪,斷斷續續吐出濃煙。那些年,我就生活在或白、或黃、或黑的尾巴下麵,我的目光時常被它們撞傷,我麵北的窗戶便很少打開。有一天,我從窗戶後麵走過,竟然發現窗戶一側站著一棵小樹,樹上的塵土看上去比葉片還厚,像穿著過冬的棉衣。我辨不出那是一棵什麼樹,也不知道它站在窗戶旁邊已經多少年,但樹上覆蓋的塵土半灰半黑,觸目驚心,我終於明白現實也如曆史,也是可以塵封的。牆上附著的塵土呈泡沫狀,好像被水浸泡過,窗台和玻璃上的塵土厚而發粘,風吹不動,伸手一劃便留下紮眼的痕跡。我知道那些塵土都是化學的,或者是被酸堿侵蝕過的,想到自己竟生活在比實驗室還沉重的化學氣味中,心中的悲苦無以名狀。那時候,我雖懂得化學常識,對環境的認知卻是膚淺的,我所感知的汙染便是空中懸浮的顆粒、沉降的氣味和直上九天的煙塵,對地下的事物更是遲鈍。1994年,晉祠難老泉斷流,“永賜難老”的泉水追隨魚沼、善利二泉相繼幹涸,晉水三大源頭次第熄滅,晉祠三絕聖母殿、古柏、難老泉自此少了一絕。我供職的報紙曾在頭版頭條報道過這一事件,我直到這時才知道,化工區地下水超采竟是斷絕晉水源頭的罪魁之一。1998年,汾河中遊上蘭村段基本斷流。2009年,汾河下遊運城段斷流;這年秋天至次年春天,位於寧武的汾河源頭也斷流8個月,汾源泉水演奏的“雷鳴絕響”驟然人間蒸發!黃河第二大支流竟淪為季節性河流,懸甕山豐富的岩溶水沉落無蹤,難老泉今日的“泉”水引自汾河邊的深井,正宗的晉水終於成為晉陽城的陪葬。“三晉之勝,以晉陽為最,而晉陽之勝,全在晉祠。”可如今,難老泉絕經而去,汾源絕響而去,古人一“絕”成讖,這是讚美,還是詛咒?
那時候,我每天沉迷於書本中渾渾噩噩,隻知道學校正南方有一座晉陽湖,隻覺得生活在一座湖邊是詩意的,卻忽略了自己每天為什麼看不到日出和日落。直到那一天,我偶然發現窗戶後麵那棵小樹,才知道自己每天都這樣卑微地活著,我從那棵小樹看到自己的未來,我的窗簾從此便一直半遮半掩。
我再也不會像童年那樣與一座山對望,我心底最強烈的願望就是逃離,可在逃離之前,我隻能坐在半遮半掩的窗戶下懷念鄉村——如果我的鄉親知道我生活在這樣一個地方,他們該作何感想?在鄉村,我覺得那些樹、房子或大山都像一個人,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就是人與樹、房子或大山的距離,看似很遠,其實親密無間。而在城市,距離似乎變得微妙起來,物理張力和心理彈性常常共振,奔波在城市裏,窺不破這層關係是痛苦的,窺破這層關係更是痛苦的。我被懸置在距離當中晃來晃去,我覺得距離好似一張拉開的弓,弓臂與弓弦、弓弦與目標之間的空間看似一目了然,可事實上,箭鏃的飛行路線充滿不確定性,這些不確定性風一樣或大或小,飄忽不定,不經意之間,便會動搖箭鏃劃出的弧線。幾十年來,我往返於城鄉之間,從柏油路到等級公路,從等級公路到高速公路,從高速公路到高速鐵路,從高速鐵路到空中飛翔,我乘坐的工具越來越快,物理距離在不斷縮短,而心理距離呢?
2011年初,我搬離機關大院,住到一個叫東坡斜巷的地方,這兒緊挨南沙河,正好處於單位與山西大學中間,當年我從技校騎車去山大時,曾在這三個點上劃出一條弧線。回到單位與母校中間,這或許也是一種天注定,每天途徑南沙河、迎澤公園和迎澤大街,在單位與家之間往返,在人流和車流中間穿行,觀察和思考便蕩到更遠的地方,從前的晉陽便重新走進我的文字。毫無疑問,晉陽與太原的距離是時間的,時間距離似乎是恒定的,而在空間裏,無論埋在地下的晉陽,還是不斷擴張的太原,它們之間的距離一直在變化,或許某一天,它們還會將那段撕裂的曆史彌合。其實,距離僅是一道直觀的裂痕,遠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沉澱在距離間的氣息,這氣息才是距離獨有的品質。就像城市,曆史長短固然重要,但於城市而言,其真正的魅力卻是文化,而文化便是城市積澱下來的氣質和性格。城市也是生命,城與城的關係仿佛人與人的關係,可以親近,可以疊加,卻很難合二為一。晉陽與太原雖是並州的前生與今世,但事實上,它們已是兩座不一樣的城市,它們更像一對夫妻。當然,我們也可以把新晉陽看作一個第三者,可即使它年輕貌美,它也無法取代過去。所謂再造,隻不過今人的願景,死者已逝,活著的繼續活著,生死兩茫茫,距離便是溝壑。城與城的差異也是距離,這樣的距離可以產生美,也可以產生裂痕,這樣的距離中有風景,也有沙塵,有包容和欣賞,也有矛盾、衝突、對抗、隔閡和糾結。有時候,我們覺得距離被消除了,可仔細端詳,擁抱在一起的卻是一對取暖的刺蝟,它們看似無距離,其實一直被距離傷害。距離是一種客觀存在,誰也無法回避,距離是錯位,是夾縫,是峽穀或深淵,或因如此,我們才喜歡圓,喜歡在生活中不斷地畫出漣漪。又或因如此,生命才更像一支搭在弓上的箭:引而不發是距離,劍拔弩張是距離;弓弦張開的弧線是距離,箭鏃飛行的直線是距離;陽光靜靜落在弓臂上是距離,微風吹動弓箭還是距離……
從鄉村到城市,從城市到鄉村,我們在城鄉間徘徊,似乎一直在為城鄉間的距離糾結。其實,鄉村就是鄉村,城市就是城市,無論我們喜歡不喜歡,它們都在那裏。其實,我們糾結的不是城鄉間的距離,而是自己的付出,我們喜歡在得失間徘徊,希望自己看到的世界不是黑的,便是白的。可很多時候,世界既不是黑的,也不是白的,而是灰的。就像汾河,它早已是一隻幹癟的乳房,但我們還必須吊在這隻乳房上活下去;就像鄉村,即使它依然淳樸,它的青山綠水也不像原來純粹。城鄉隻不過空間上的兩個點,距離天然存在,卻無法割裂,誰也不要標榜自己血統純正,世界上有真正純正的東西嗎?行走在城鄉之間,我喜歡灰,喜歡這黑白的混合物,看到灰時我便會想到鄉村爐膛裏的灰燼,這燃燒後的暖,我也會想到城市宗祠裏的香火,它的餘燼也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