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的藏山
專欄
作者:指尖
當近百人在經意或不經意間集抱一團,衝開梳洗樓密匝匝的老石頭欄杆,從120米的高空懸崖紛紛墜落下來,那一刻,微風和煦,浮雲悠悠,春日新綻的草木葳蕤茂盛,星星點點的種子們正在石縫裏悄然生長,一雙雙遊人的腳輕薄地踩過它們的疼痛,臉上笑靨如花。這場延續千年的古廟會,在農曆四月十五如期舉行。那些即將紛紛掉落的人們並不曾預料,一刹那,世界將會發生怎樣的巨變,他們的心境尚留在剛才——大殿的佛,木魚聲,香火味,穿袈裟的僧人,他們向著佛跪下去,雙手合十,虔誠無比,托了心,許了願,之後帶著無比的輕鬆滿足,繞過角門,攀上陡峭的石階,去往半山腰鑿崖而建的梳洗樓。沿途中,他們既興致昂揚,又無比小心,在大喊大叫的同時,又以肢體來保持生命的某種矜持。像樹葉要一片一片地落下,而四季按照秩序循環不已一樣,人一直覺得自己是很聰明的個體,他們深諳歡濃之時愁亦重的道理,處處小心,但同時,動物天性中的狂野和貪欲又使人放鬆警惕。或許一切遠非人自身所能操縱,人不過在過程中的呈現,而結果是另一回事。大部分人手扶著鐵索,或者攀著石壁,他們不敢回頭,因為隻要一回頭,高空的眩暈會教人心生恐懼。通往高處的路途總是狹窄艱難的。但也有輕鬆的人,在談笑間爬上了半腰,站在嵌於石縫的柏樹跟前,倚著齊腰的石牆,朝下麵揮手,滿含得意和喜悅。顯然這喜悅是勝利的,是征服一座山、征服懦弱的豪氣,還有對自己膽量的肯定。春天裏,這喜悅像一團火焰,美麗而熾熱,燃燒在藏山深邃的腹部。
並非所有喜悅都能綿延不止,但也沒有一個預定的時間能截斷這喜悅的蔓延,沒有人知道,在幾小時、幾分鍾、幾秒鍾、甚至一眨眼之後,世界和自己會有怎樣的變化。那些熱汗淋漓的人們,喜悅或者心懷幽怨的人們,從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方向,無任何慌遽地朝向蜿蜒狹窄的路段——一段矮牆,幾尺石路。石縫裏艱難生出細瘦的榆枝在春日招搖,仿佛某種啟示,也仿佛某句斷言,一切都在既艱難又愜意的招展中暗藏。這些逶迤而來的人們,莫名其妙擁擠成一團,瞬間成為固態的石頭、強悍的颶風,在欄杆斷裂的瞬間,發出轟然的聲響,然後,就像石頭和塵土,他們分散成各自的姿態,緩慢又有序地向著低處落下。
那一刻,時間是靜止的,沒有人聲、風聲,春天和風景好像是一塊凝固的雕塑,雨水緩慢地貼著時間流動,一切都呈現出虛假的真實來。驚呼,哭聲,都被時間掐滅在出口。從此生到彼生的道路是如此清晰,像被慢鏡頭無限放大,你能看到碎屑和水珠,看到飄動的汗毛和抽搐的眼睛,驚恐的瞳仁變成最大的世界,天空、山體、樹木、廟宇,還有另一些驚恐的瞳仁。無數的手和腳,無數的眼睛和嘴唇,在空中,做出各種試圖抓緊或者放開的姿態,來挽救、哀求、懺悔和祈禱,心存僥幸地在跌落的過場中去尋找一根柔弱的稻草。風將他們的頭發、衣衫、鞋襪吹揚起來,他們不像是去趕赴死亡和災難的宴會,更像在水裏漂浮,充滿輕快和逍遙的意味。
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發生在藏山的悲劇。
藏山作為一座被人膜拜和信服的神山,它既具有無限的包容性,同時又承擔著上天所賦予的某種權利,去收受的同時也去拒絕。坊間傳說,在很多年以前,臨近藏山的萇池村一大戶擁有幾十畝糧田,倉庫裏囤積了十年吃不完的糧食。這就使他生出驕淫霸道之心,在謝神之日,他狂妄放言,說“藏山一個小大王,比不上萇池張百萬”。事實亦如此,其時,藏山雖大,廟宇卻小,簡陋,遠沒有如今宏大場景,沒有雕花山門,沒有寬敞大道,藏山小大王是一個隱蔽的、低調的小神,比起大戶滿缽滿囤的糧食,箱滿櫃滿的錦緞,一座佛是清貧而寒酸的。這樣無恭敬的恥笑帶來的是當夜的傾盆大雨。那是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雨。像無數場雨一樣,它的開始是無意的,雨絲細潤,無響動,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給人親切乃至親近的假相。這樣的雨,仿佛臨睡前來自母親和愛人的撫慰。可是,當睡眠也像水一樣撲向身體之時,雨在瞬息之時變得猙獰。窗外風聲驟起,大雨瓢潑,而夢中的大戶似乎有某種不可更改的篤定。他翻身囈語之時,大雨正以迅猛的勢力摧毀他的驕傲。水從院子裏湧進來,竄入他的房間,而他尚在酣睡。他腰間掛著的鑰匙還在,但櫃子和門都被打開了,做夢的他還在,但他的夢不在了。夢通常會醒來,而一切都將無從挽救。——他的田地成為溝渠,他的糧倉化為烏有,他的綾羅綢緞,他的金銀首飾,除去他身上的衣物,所有他擁有過的,都突然消失。他成為一無所有的人,天底下最窮的人。在與神偶然的對抗之中,他以徹底的失敗者形象為這無意的交鋒畫上了一個慘烈的句號。這種打擊下,不止他,乃至他的後輩再沒有鹹魚翻身的機遇和可能。
時間到底醞釀了怎樣的令人驚詫的事件?萬物緘默不語。人們用打卦的形式來獲取一些來自未知的預見,但因為預見發生時間和地址的不確定,使這些預見更多的變成猜測和小心。唯一可肯定的是,藏山的神與世上所有的神一樣,它們厭惡喧鬧,厭惡自大,厭惡一切醜陋,厭惡仇恨和炫耀,厭惡一切人性之中隱藏的惡。仔細想想,這或許遠非一個小神與人之間的戰爭,更像上天的手筆,它無法容忍一切大地上的醜行,它不過借某神之口,來完成某種定數中的一段可能。
2010年,電影《趙氏孤兒》開機儀式在藏山舉行。來自全國各地的新聞記者和看熱鬧的人們,在那天如水一般湧進藏山。那些人穿紅戴綠,極盡張揚,他們高聲喧嘩,喊叫,吐唾沫,甚至小便,大家都興致勃勃,有的為一部電影,有的為見明星,有的隻為這空前的熱鬧。那張臨時搭建的大台子上,扭捏著的人們擺好姿勢,無數閃光燈亮起。廟宇裏的香燭冒出孤獨的灰煙,鳥藏在廟宇的簷下,蝴蝶的翅膀緊緊貼著身體,瑞獸的腿緊縮在瓦脊之上。神的目光依舊是平靜的,慈憐的。
藏山村裏的人都進山了,隻有最老的老人坐在槐樹下吃煙,他的眼睛裏有憤怒也有悲哀,他的胡子抖動中,沒人聽見他在不停的禱告。在早晨,他就告誡子孫,莫要進山,這麼多人進山,是對神的不恭,是造孽,是要受到小大王的懲罰的。小輩們嗤之以鼻,說他老頑固、迷信。當然,一個老人的話比起從屏幕上走下來的明星的出現,何其微不足道。
車輛把路都堵塞了,人們要從很遠的地方步行進入,但這些並沒有阻止人們的狂熱,更多的人奔來。無數的喘息聲將淹沒時間的軌跡。這樣熱鬧的場景,百年不遇。當然,接下來發生的一切,亦是百年不遇。
當沉悶的坍塌聲中,塵土穿過人們的腳掌和褲腿,穿過人們慌張的表情和迷惘的目光升到半空的時候,沒有人知道發生了怎樣怪異的事件。一個搭好的台子突然就傾斜坍塌,台子上站著不多的人,那些光彩的演員們裝模作樣的笑被無數的塵灰淹沒了,連同他們的風光和驕傲。那一刻,看客和被看客都成為同一種類別,不再分出名氣大小,長相俊醜,地位高低,他們成為藏山山腹裏的一些草芥。所有人的思維都凝固了,隻有塵土,在藏山的山穀之中冉冉升騰。縣電視台的播音員受了重傷,她是這次事件中為數不多的受傷者。在醫院,她流下沉默的淚。淚水中包含了委屈和愧悔。
很久後的藏山,都是寂靜的,除去人,藏山的所有物種都突然生機勃發,像是終於驅除掉一些不適的東西,也像是終於擁有一種祥和的安然,一切都變回最最的起初——那時,藏山是一座貌不驚人的山,隻有愛它的人,才能靠近它。
我第一次去藏山,也不過十六七歲。那時在林場上班,閑極無聊,某天興起,便與幾個年齡相當的同事相約騎車去趕廟。年輕的好處是處處能見著新奇,幾個人都摩拳擦掌,興奮異常,臨走時,給自行車輪胎打足氣,穿了最好的衣,興致勃勃跨上自行車,頭也不回就去了。
通往藏山的道路是崎嶇不平的,緩坡上到處都是石子和沙,人在自行車上顛簸,起起落落,一會工夫就會覺得身上的骨頭快散落了。我的女伴很快就敗下陣來,但路不好走,沒人敢應承一路都馱著她。那時自行車是一件非常方便的運輸工具,大部分自行車後架都會有一根繩子,這根繩子作為牢固物品的必須部分,被長久地留在了自行車上。這時候,一個男孩說,可以用繩子將她的自行車綁在其中一個人的自行車架上拉著她,這樣的話,她不用太吃力就能騎車走。這真是個好主意,接下來的幾十裏路上,她被他們輪流拉著,一直到了藏山。
是春天,草木剛剛泛青,空氣中尚有微寒的氣息。我們把自行車放在山下的一戶人家裏,沿著崎嶇的山路一直向上爬,山道上布滿沙石和枯草,每走一步,都會有滑倒的可能。汗水很快將我們罩住,我們氣喘籲籲,遙遠的拐角處廟宇隱隱約約,像某種意願即將達成,讓人有無限的力氣。仿佛山重水複,要與暗處的某種期盼契合。山上的樹並不茂盛,但亂草葳蕤,如果低下頭撥開腳下的草根,會看到在枯黃之中掖藏著的一星綠意。那些男孩顯然比我們更有精力,他們走得飛快,遠遠地將我們落在了後麵。
許多年後,我站在藏山的最頂端,真切地看到了我們曾經走過的那條蜿蜒曲折的小路,它已經被棄置很多年了。另一條路,寬敞、平展地自山外延伸進來,更多的遊人,情願錯過沿途新新舊舊的景物,坐電瓶車直接上到廟裏,敬一炷香,磕幾個頭,許願,去滴水岩接一瓶水,象征性地爬完九十九級台階,去摸一摸那個大紅的福字,然後揚長而去。有人甚至不去看看報恩寺後麵那個曲折婉轉的石洞——這個使藏山之名和忠義之舉得以遠揚的發源地。在他們,不過一個小小的廟宇,一處既可見又可忽略的風景,更無人去真正地走進山體之中,感受它獨特的清潤和涼爽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