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裏半的路(外一篇)(1 / 3)

二裏半的路(外一篇)

散文

作者:王偉棟

二裏半在絳縣,絳縣有個二裏半。

“二裏半”是個地名。

原先,絳縣人很少知道“二裏半”。去二裏半也沒有一條像樣的路。記得上世紀六十年代我上中學的時候,有天接到縣上通知,讓我到縣上參加“活學活用”講用會。那是我頭一回進縣城,就經過如今這個叫“二裏半”的地方,確切地說,二裏半就在去縣城路的邊上。那時的路是標準的“揚灰路”,不足9米寬的路麵,用指頭蛋大小的鵝卵石鋪了一層,騎著自行車上去,不由你要拐來拐去地尋找石子較細密平坦的地方。碰到上坡,隻好推著自行車步行,踩在坑窪不平的石子路麵上,硌得腳底板生痛。路上行人稀少,偶爾能碰上人民公社的膠輪馬車往地裏運糞。走了兩個多小時,隻見一輛從侯馬開過來的長途汽車喘著粗氣在二裏半爬坡,輪胎碾著石子“咯咯嘣嘣”亂響,驚得路邊專心啃草的羊也抬起頭來,盯著車輪揚起的鋪天蓋地的塵土木訥地發呆。路邊有兩行高低不整的楊樹,樹葉早就讓路上的塵土厚厚地蓋了一層,在熾熱的酷風裏掙紮著,瑟瑟地伸展著已不多的生命綠色。

二裏半這個地名的出現,要追溯到1970年的冬天。那時,隨著“深挖洞,廣積糧”最高指示的深入落實,國家果斷把“三線”建設的主戰場擺到了絳縣,於是一批批戴著眼鏡,提著行李箱的工程師;一群群穿著工作服,扛著鋪蓋卷的工人,從五湖四海告別家人,長途跋涉,既整齊又規矩地來到絳縣衛莊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安營紮寨。這便是後來人所共知的“二裏半”。

據說漢民族的地名產生有多種緣由,或依山水,或據古典,或謂地產。“二裏半”卻不是這樣。聽第一批進廠的老工人講,來到這地方後,需要給家裏通信,卻說不上這是絳縣啥地方,於是出門去問在地裏幹活的當地農民。老農停下手上的活計,指著周邊的幾個村子說,這裏離那幾個村子差不多都是二裏半,此地正好居中,就叫個“二裏半”吧。

不過,真正讓二裏半在國內馳名,在國外揚名的,還是省政府在這裏設立省級開發區,吸納美國人來到這裏投資以後的事。十多年前,美國一個很大的公司,拿出一億多美元,承包了二裏半的一個車間,搞起了國際鑄造,在他們精美的名片地址欄裏,竟然寫著“中國—侯馬—二裏半”。二裏半本不屬侯馬管,侯馬在臨汾市,二裏半所在的絳縣屬運城市管,當時運城還沒有飛機場,從北京到二裏半隻能乘火車,在貫通山西的同蒲線上,隻有侯馬距二裏半最近,外國人在名片上印上這樣的地址,便不足為奇了。

隨著絳縣開發區招商引資力度不斷加大,二裏半的名氣得到迅速提升,以二裏半命名的工廠、飯店,以至公共交通的路標也相繼出現。鑒於人們對“二裏半”的共知,在最近繪製的山西省地圖版本上,赫然印上了“二裏半”三個字。

二裏半首次得到官方認可。

“三線”建設戰場鋪開後,從戰備需要出發,國家從聯結二裏半的東西兩側,很快修通了省級曲橫路。據說當時修路有條原則:“自然隱避,節錢省地”,於是這條路修得彎彎曲曲,拐來拐去,高低不平也在情理之中了。不管怎樣,沙石路麵鋪上了柏油,9米路麵擴寬到12米,揚灰泛泥的土石路消失了,一條比較規則的三級油路出現了。當時,人們的思想仍然禁錮在“同天鬥,同地鬥,同階級敵人鬥”的桎梏裏,“廣闊天地”仍是人們大顯身手的主要活動領域,至於出門走路,似乎沒有太多的必要。後來,連集貿市場也關閉了。老百姓更是不會冒著政治危險隨便上路了。有時,也會有幾個人匆匆在路上走過,多半是往縣醫院抬送孕婦或危重病人。騎車的人也少,偶爾看見有輛自行車駛來,不是郵遞員便是帶著鋪蓋下鄉的幹部。隻有按部就班的長途公交汽車從不間斷,早上駛過,傍晚返回,偌大的車廂拉著幾個零星的客人。大卡車比過去多了,拉著各種戰備物資呼嘯而過,但同站在大寨田裏“促生產”的老百姓並無關係。

那時的路被擱淺著、冷落著;

那時的路是靜寂的、空漠的。

我同二裏半的路緣,是從1990年開始的,在縣委爬了多年格子後,因身體原因,我找領導要求下基層。出於關心,組織上讓我到二裏半所在的衛莊鎮擔任黨委書記。

二裏半距縣城8公裏,路不算長,當時卻很難走。多年前那條為戰備而修的曲橫線,經過十多年的壓磨,在承載了無數噸三線建設物資和絳縣26萬人的生活大任之後,已變得凹凸不平,麵目全非了。油麵剝落,路基變形,多處有大型拖拉機拱出的深坑和大卡車長期碾壓留的轍槽,吉普車開上去不是跑,是在一步一步往前蹦,少數路段已是車騎人才能通過。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走馬上任的。商品經濟的大潮驟然間湧到路上,路麵呈現出從未有過的擁擠和繁忙。搞運輸的小四輪在路上不得已跳著蛇形舞,笨重的“解放”、“意發”大卡車麵對深淺不等的路坑,時走時頓,無奈地喘著粗氣。做小買賣的摩托車幹脆避開油麵,沿路肩騎行,騎自行車的人索性避開大道,抄鄉間小路繞行進城。更多步行的莊稼人、生意人、趕集人、串親戚的人則在車與車堵塞的夾縫中,在衝出重圍突然加速車的塵土中,在運貨的“小三馬”與農用馬車對峙的空隙中,在一陣緊似一陣的喇叭聲、埋怨聲、叫喊聲中,困難地尋找最佳路徑。站在遠處看去,路是綠色田野中騰起的一道黃土彌漫的屏障,包裹著蓬頭垢麵的行人與車輛,宣泄著膨脹的經濟與萎縮的道路的極度不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