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把第一次進山的情形忘得差不多了。我們沿路也遇見過其他好看的女子吧。那時的春天是個漫長的季節,仿佛冬天的寒冷要延續很長的時間,山上的桃花才會開出一兩朵。人們身上的冬衣遲遲無法脫下,更多的女孩子都在盼望藏山趕廟的日子,一直流傳的那句諺語“四月十五抖衫子”,成為藏山廟會最引人之處。這一天,預示著春意的真正體現,很多女子來趕廟,目的隻是將新置的春衣展示出來,讓人們生出羨慕和讚歎,點綴藏山的清枯,讓最美麗的自己跪在神像前,許下一年中最初的願望。四月十五這一天,也成為很奇怪的一天,之前天氣再寒冷,風再大,即便是陰天,隻要這天一過,氣溫會快速回升,不日,山河大地,樹木花草,均會像一件件美麗的衫子,招搖在天地之間。那年我穿的衫子早已不記得,我獨記女伴的粉紅衫子,襯著她年輕飽滿的、被汗水浸得彤紅的臉,還有她美麗的笑容,在通往廟宇的小路上,像一朵綻開的花。而此後我們便分開了。一條路的兩端被我們所選擇,我向此,她向彼,一切有說不出的迷惘和定數。
再去,已經有了公路,當時領我們去的是文化局的老閆叔叔,縣裏規劃,在藏山舊廟旁邊的山穀,再開發一個新的文化旅遊基地。一切尚未成型,堆積的石頭和沙子,木頭和瓦片,像一個殘骸之地。那個上午,在工人們的簡陋工作室裏,我第一次詳細聽到了關於程嬰的故事。雖然打小無數次地被祖母帶著看過那出戲,但因貪玩易忘,年紀太小,感覺不過一出戲而已,一切都是遠在的無關的。但此時此境,山河灰暗,遙遠的充滿殺戮的年月像一幅幅真切的畫麵在我眼前回放,來自曆史深處和戲劇之中的人物漸漸彙合成一,他們的無奈、驚詫、淚和甘心,無一不使人心悸。我也由他們的故事之中獲得更多關於朝代更迭和文化淵源的信息。在工作台,我們看見了尚在成型當中的孔子、孟子、荀子、老子、莊子、墨子……看到了戰車、馬匹和烽火……
兩年後,一個嶄新的包含了春秋戰國時期的知識分子中不同學派的湧現,及各流派爭芳鬥豔的畫麵栩栩如生地呈現在大眾麵前,為藏山文化增添了濃重的厚度。但可惜的是,隨著老閆叔叔的病故,藏山景區的改製,這些景物漸漸全部撤走。一個人肯定決定不了一個地域的存留,但有一種隱秘的氣場,吸引著相似的人、物、景以及事件的生成和消亡。老閆叔叔就是為藏山文化而生的人,他的遺物中,人們看到了他嘔心瀝血的成果。這些成為藏山最有力的曆史證據。但證據隻能是證據,從來不能左右世事的發展。更多的人開始求神拜佛,更多的人在越來越富裕的今天消失了對事物的恭敬之心,更多的人試圖尋求到一個值得自己信仰一生乃至生生的物。藏山在某種程度上迎合了這些人的需求,其實說白了,也是市場的需求。經營模式的轉變,也會轉變一個景區的景物。推陳出新,一座大佛矗天而起,與它相襯的是長廊曲亭、湖水和佛殿。
兩兩相望,或許也是最好的當下。
藏山的老山友住在一處禪房裏,唔,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生來就像七八十歲一樣,他的老之中有種不滅的生機。他的皺紋、胡須、布衣和裹腿,包裹了年月裏沉積下來的溫暖和蒼涼。他住在最高處,靠近山頂和雲彩。山鷹盤旋,山鳥飛舞,最高處,沒有肮髒的塵世之累,他像神的旅伴,也像神的護衛,沒有人知道他從何處來,或者何時來,仿佛他就是藏山和廟宇的一部分,跟石縫裏和廟門前那些古木一樣,是長在這裏的本有之物,融合得天衣無縫。後來他便不在了。或若他是遠遊去了,也或若他是藏到我們所未知的地方去了。那間禪房,有一張土炕,一條長凳,小小的玻璃窗裏襯出一方天光。
秋天,朋友遠道而來,就住在山上的禪房裏。他像消失的老山友,每天繞到後麵藏孤洞,在陰涼的氣息中去體味遙遠年代發生的故事裏的忐忑、哀思、無望,還有夢想,並渴望通過故事來成全另一段故事的生發和延展。
藏山,因春秋時藏匿晉國一代忠良之後趙氏孤兒而得名。據《史記》載,公元前597年,奸臣屠岸賈追名逐利,妄圖獨攬晉國大權,使晉景公受其蒙蔽寵信於他,陰謀以桃園弑君的惡名強加於國卿趙盾,迫害趙盾一家300餘口滿門抄斬,血流成河。唯趙盾兒媳莊姬公主懷有身孕,隻身一人逃回娘家晉王宮,生下了趙家唯一的後代趙武(趙氏孤兒)。奸臣屠岸賈誓不甘心,要斬盡殺絕、斬草除根,眾義士舍生取義,程嬰舍子、公孫杵臼舍己力保忠臣之後。為躲避屠岸賈的追殺,程嬰攜趙氏孤兒千裏迢迢逃往盂山藏身避難15年,才保下趙氏一脈。藏孤洞,正是當日程嬰攜孤兒趙武藏匿的地方。華夏第一大姓——趙姓從這裏傳承。後人將盂山改為藏山。藏山,藏在仇猶古地,洞,藏在山腹之間,藏山,擔負著沉默之名,孤獨之名,隔世之名,不僅藏孤,亦藏了殺戮、奸詐、陰謀、善良、忠義和無私。朋友是慕著“藏”名而來,2000多年的狼煙烽火,終歸是傳說,他慕的,是這個藏字裏蘊涵的人所未及的歸隱、平靜和與世無爭。
他效仿古人盤坐於窄淺陰涼的洞內,感覺到身體內外,天地之間,醜、惡、善、美輪番上陣,淩亂雜兀,交替出現,他像深陷泥土的草根,無法想象用15年的日夜重複這份荒涼需要多大的耐力。顯然15年中絕不是哭泣和驚慌,還應飽含快樂和願望,在這個洞內,他根本找不到那個放鬆和應和的契點,他感到窒息,甚至悲痛。於是在傍晚,他熱汗淋漓地爬完99級台階,登上梳洗樓,將目光平移至對麵的風景:南天門,抱孤峰,笏峰,還有半山腰上那塊曾經在某個黃昏時分發出光芒名為日落晚照的石壁,夕光微熙,綿延不絕的山峰像時間中流動的水,向著遠處、極處延伸。而他明明是看不見水的。樹林裏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他把它們想象成世間眾多物體的和聲,而山雞和烏鴉成為眾聲之王,在它們的帶動下,整個山林喧嘩不已,吵鬧不休,似刀光劍影,又似歡夢如歌,亂紛紛,卻井然有序。
他在寫給我的信件中說,在這樣紛雜的聲音中,竟然能倚坐欄杆小寐,甚至可以做夢,夢到深海和遊魚,還有白雲和草原。當時讓他痛苦的失眠和對婚姻的失意曾使他一度想去了卻餘生,但短短半個月,在喧鬧的紛爭和嘈雜的秋風中,他像一塊石頭,被意外地嵌砌在某個合適的空隙當中,而使他觸及到了安靜的邊界,見了自性,幡然了悟。我在回信中,從未提起過那次死傷無數的事件。一個外鄉人,孤獨地安坐在禪房,冥想,讀書,偶爾寫幾行字,他在這裏寄放了多大的托付啊,在他,藏山,是世外安樂處所,是醫他心疾和身疾的去處。他不知道,他站立的地方,除去他所了解的藏在壁畫裏2000多年前的人,尚有多少人站立過。他不知道,也就是幾個月前,多少人曾怎樣失足,怎樣走脫人間天地,歸止於曆史的大麾下。他也不知道,當他的目光孤獨地掠過對麵的山峰和景色,有多少個隱藏著的靈魂正陪伴著他,身左身右,身前身後,新的舊的,老的少的,與他一同注視著麵前的山河。而當他睡去,沁涼的夜色中,靈魂密集的腳步將他團團圍繞。一直到夜降下,月亮如懸鍾,掛在頭頂,露水一點一點地冒出來,靈魂們才開始緩慢地退去,在他將醒未醒之時,寂靜開始襲裹整個山體,那時,世間舉行了一場怎樣秘密而盛大的儀式,他不知道。
後來他去了京都,在那裏紮根發展。藏山所曆,成為他的一次奢望中的修行,他最難以忘懷的後花園,在這裏,他不止讀懂了忠和義、舍和得,同時在不斷矯正中,找到了最準確的自己。其後的無數年裏,在他的直覺裏,藏山=我=盂縣=某段刻骨銘心的歲月。
我曾寫下過這樣的句子:在趙氏孤兒藏匿的地方,立著一塊大石碑,石碑上滿當當地刻著一個泛金的字——“藏”。通常情況下,旅人們會穿過狹長的簷下小道拐進山肋處的藏孤洞,而對它的存在熟視無睹。先前我也未注意過它的存在,直到某次,近黃昏時分,夕陽映紅了整座山,那種紅中帶黃、冷中帶暖的色彩使山上的樹木、廟宇和簷頭的瑞獸們呈現出一種神聖而靜潔的光芒,我回頭,報恩寺後麵漸暗的通道盡頭,那個字亦被光線照耀,發散出冷靜安頓的廓然之態。當過去永遠消失,被傳說的口舌胡亂評說,何如沉默成一個字更有力量?我突然感到了一種少有的輕鬆。
這種輕鬆,其實更多來自他人的愛、肯定和給予。
六月,藏山,去看早已枯死的龍鳳鬆的殘骸。
鳳鬆比龍鬆死得早,被時間磨損成一團朽木,根部重植了新樹,曰小鳳鬆,有十幾年光景的樣子,亭亭玉立,也算好看。龍鬆身體龐大,看樣貌似乎是轟然倒塌掉的,耳邊尚有嗡嗡的響聲,龍鬆是新近幾年死去的,觀來,見枯枝有韻,氣勢非凡。生命的完結,或許並非生和死如此簡單。鐵架撐起的那頭揚得老高,作衝天勢。有遊人倚樹拍照,鏡頭裏,龍頭直插藍天。又攀踏直立的石階看了榆抱槐、2600年的廟內古鬆。古鬆樹身歪斜,前幾年做了支架給予保護,加上生在風景區,受損的幾率小,樹身歪是歪些,卻長得俊朗茂盛。身左身右身前身後全是古跡,門樓、廟宇、石壁、神獸,均老得顫巍巍的了,卻活得有聲色,有氣韻。到長廊裏歇息,喝水,擺弄相機裏的照片,不經意抬頭,便看見半崖上的一株鬆。根是插在石縫裏的,根部不到半米處,樹身突然來了垂直轉彎,樹根向著石頭、沙、土、泥、水,更深處,枝條卻徑直向上,向著陽光、空氣,更闊處。它的奇怪之處遠不止這些,從垂直的根部起,它的身體就開始長出短而粗的枝條,每個枝條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針葉,它的茂盛不在枝頭,恰恰相反,在枝尾處,每條枝都像一條胳膊,腋窩裏,長滿密匝匝繁盛的體毛。再遠一點,梳洗樓的門樓邊上一個直立的土崖上,孤孤立著一棵鬆,因為遠,看著細瘦,但也聲色俱在,贏了不少驚歎聲。樹木的性情真好,怎樣的立地條件,怎樣的氣候,怎樣的環境,都在努力珍惜這偶然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