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一杯酒燃起火焰,是什麼樣的衝動和豪情在體內翻江倒海?圍過來,幾朵微醇的菊花解釋傷感。
一張不再年輕的臉,往事如煙。想起那場滔滔洪水,隔斷前路,黑馬的前蹄在河岸高懸。隊伍散了,如同撕碎的紙屑,遍地亂卷。
醉人花叢。牆上倒掛的馬鞭有多麼孤單,看冷霧從盆地丘陵泛出,箭頭寒光幽藍。淡定的眼神,一亂深潭。
今夜月光如水,轉瞬人到中年。
停下。蝸居一隅。茶水泡過的世事,那樣澄澈,透明。棋逢好友,書讀春秋。摸到的紛繁,從此變得簡單。
多麼像一條河,經曆了千山萬壑,最後流人大海,回到搖籃。
那匹不再騎的黑馬就拴在這裏了。花香流動的聲音,從蹄下生了出來,悠悠的風,把日子拉近,又把歲月推遠。
現在出發
路標已插在了視野,把目標藏在心裏,枝葉紛紛墜落的季節,今天出發。
敏感的日子越來越多,要避開目光們的猜測,今天一定出發。以為告別是重要的程序,偶爾牽動的喧鬧,會雜草一樣纏綿腳步。省略之後,飛行的翅膀才輕鬆愉快。
現在出發。
是樸素的麥子在呼喚著,是誠實的穀穗在盼望著;花和葉在路旁憔悴了,留給我一份用葉脈和纖維繪製的地圖,精致又珍貴。
被修飾過的道路不會出現我的蹤影,探路的竹棍隻是在蛇一樣曲折的山路舞蹈,一個快樂的行者。
一個個走過的日子,我細心地折疊起來,夾進書頁。即使簡單的句子,也要塗抹上陽光的香味,月亮的聲音。也許,有一個寂寞的讀書人打開來時,會發現我的笑容或者哭聲,還會默默認可:這是一位真實的朋友。
出發的日子,我精心蓄謀了好久,計劃中的每一段描述,采納過南飛大雁考察後的建議,吸取了北回的蜜蜂測算後的參謀。在遙遠的方向上,那些河流,村莊,丘陵,草原,雪山,峽穀,早已讓我嗅到了熟悉又親切的氣息。
從葉片上清晰的紋路走下去,
從泥土中豐富的根須走下去,
從現在出發。
當我走過全部的路標,最美的花朵會在季節的風中搖曳,最後走出人們的視野。沒有誰會遺憾,甚至懷念,人們知道:現在出發的人,其實走進了每一顆善良的心內。
為一次次路過的偶然
躲在心中的某處角落,我又一次失聲痛哭。為那一片桃林那一片從高處飄下的花瓣,執意砸向我的頭頂,轉瞬卻掉進泥濘;為一陣穿透雨雲的鳥鳴,送來離開地麵自由跑動的感覺,眨眼間又被風聲帶遠;為貪看一時蕩漾開來的漣漪,而錯過命中的點水蜻蜓,1七從此的波光陷人岑寂。這些用淚光一次次照亮的事物,是憂傷的心事中最具惆悵和滄桑的部分,是性情中很難遮蓋的絲絲擦痕。
哭吧,用擦不幹的潮濕經驗;
哭吧,用全身力氣醞釀的誠懇……
曆經的多少幻想和浪漫,不是以這樣的斷翅飛行在結尾?就像我們手持丘陵的弧線,卻無法去天空畫出想象中的白雲。即使堅持走到彩虹的盡頭,在炫目的光彩中,哪一盞又是自己夢裏見過的路燈?肯定有一雙用希望和失望在編織網絡的手,一邊過濾掉沉重和雜質,一邊還原出輕鬆和單純。看見沒有?從出發的家到遠方的岸,青苔和石頭早已把花光的全部時間作了整體固定。
哭吧,用前世的平凡和哀愁;
哭吧,用今生的曾經和驚醒……
一次次路過的偶然,應該是沙石中稀有的金粒,散布在我們一生的行程;那些跌倒又爬起的背影,要用它們來輝映生命。有誰知道,我哭過的聲音,就像飄蕩很久的塵埃,終於循著雨水垂下的線索,從天空回到地麵,找到了踏實和平靜。有誰願意,突然離開行列,與隱瞞身世的花朵同時失去蹤影,回到波瀾不興的水邊,看早年的那隻蜻蜓,帶著又一次偶然為誰降臨。
寶己憶
跟我來吧。在這個頹廢的花園,摸到了小鎮冰涼的骨骼;我指點的地方,火光以墜落的態勢紛紛熄滅。烏鴉的叫喚聲裏,破舊的小木船呆望著那條冷清的大河;斜著身子陷進瓦礫的,是用豆汁喂養了我的石磨。
荒徑遮藏在枯葉下麵了,走過的英俊少年,從此再沒有下落。
三麵綠水環繞,護不住四麵老城牆日漸破敗,木門虛掩的庭院,音色斑駁。從缺口漏走的舊時輝煌,留下的陰影一半是遺恨,一半是沉默。靜如止水的日子,誰用蒼老的咳嗽,讓保留下來的家世秘密重門深鎖?
落寞伴隨成長,漂著哀傷的河水從少年骨髓裏流過。
在一個還很清晰的幻想裏,一枚紅豆是我最想要的收獲; 口中不敢念出的名字,就像夜行時遇見的磷火,既刺激了膽量,又照亮了虛弱。這個小鎮,那些帶有暖色的內容,常常被無形的鞭影驅趕,一哄而散,如同驚慌的麻雀。
臉頰上的紅暈褪色了,少年頭上,月亮半彎如刀,割裂了湛藍天幕。
跟我來吧。草地那邊的樹林中,還有什麼浪漫的預謀一拍即合。從這裏隔江望去,那隻孤單的白鷺會在同樣的季節飛來,又將帶誰去盜取天火。前後失蹤的身形,都是風中的花瓣,砸進了水裏的旋渦。餘香未散,餘波已平。小鎮厚重的沉寂,依舊無人打破。
循環往複的宿命沒能改變,眼含無奈的少年,是你是他還是我?小鎮花匠及其二胡
守著一個頹廢的花園,手上散不盡的香氣暗示了許多興衰隱秘。弦在崩斷的刹那,疾走的弓,落下的憂憤,猛烈得如同一陣驟雨。二胡的聲聲硬咽,飄過了鱗次櫛比的青瓦屋脊,有如忍不堪言的暗疾卡在眼神裏。
老屋之內,昏黃的煤油燈光,照不亮五步以遠的苦以及幸福。弓弦光暈中忽明忽暗的小鎮,就像年老色衰的女人,在自己的回憶中忽笑忽哭。所謂往事,不過是凋零的花瓣和補丁衣服或者亂了頁碼的手抄樂譜。
秋水之畔,放下修整花枝的剪刀,還讓年來年去的雁群在弦上張開翅膀。有誰知道,哪一段聲情並茂的曲子說出過你的身世?哪一片迎風抖擻的羽毛承載著你的飛翔?哪一塊水下的礁石,又是你真實的隱藏?
懸浮在小鎮上空的一粒塵埃,落定泥土,還能重溫當年的甜和鹹。這是夜夢中不為人知的亮點,是你枕邊月色獨有的呢喃。此刻,一朵花的名字會反複閃爍,什麼原因使她成了別人的新娘? 日子中的鏽,是擦不掉的怨和傷感。
小鎮之深,鋪滿了一地枯葉般的落寞。期待他年花開,幻想時把四季又一一錯過。蝸居在夜夜拉響的二胡裏, 日漸退色的殘紅,還能觸摸到什麼?望梅止渴的安慰,就像失效的藥片,不能緩解病情,更不能搬走沉病。
天空之下,有命運的地方就有悲有喜;有生活的地方就有音樂和戲劇。站在文字的高處眺望:小鎮和年久失修的花園是曆史演義;花匠和哀愁深遠的二胡是自然選擇的結局。現在,誰又拿得出心血鬆香,給這裏的音色添些亮和暖意?
回鄉仿於二老方均不偶
一
屋簷還是那麼翹著,雨水順著視線開始落下。
口銜青梅的女子,隔簾望到沒有,那蹄聲飛快,一身塵土的竹馬?紅肚兜繡著的燕語隱約傳來,仿佛你的手正把兩小無猜的影子一步步拉近靠攏。
那時的夜晚,月光灑下的香水片片潔白,有四月槐花的味道彌漫。
而此時,滿階青苔就像年久失修的暗鎖,鏽跡斑斑……
今夜,一定有人枕著餘香,聽雨聲怎樣滴答到天明。
二
你折的紙鴿子最終沒有飛起,叫我在三十年過往的煙雲背後,摸到了岩層裏的冰涼;本想按下一路心跳,給你幾分重逢的驚喜,來來往往的風聲裏,我卻抓不住你的一絲消息。誰還能陪我去探望早年那些寒窗外的麻雀?誰還能把少年豪氣凝聚掌心,拍斷臨岸的樓台欄杆?老街小店,我在對座才為你擺放下碗筷,杯中溢出的懷念已在眼眶裏濕透。
紙鴿子沒有飛起來,我突然厭倦了行走。
三
隻有這條深巷,藏得住你的小名,而最近的呼喚,不見了你的蹤跡。
為什麼人到中年,還要去異鄉顛沛?
那時候,你是不是偷食了太多的陽光,才不能容忍人格中不該有的病情?
院子裏老梨樹還那樣孤獨著,一枚早熟的果子,寧肯爛進泥土,也不願接納遲來的秋聲。喚著你的小名叩響門環,我聽到的是枯枝斷裂的聲音……
跟你一起去長寧
一
曾經對自己許下了承諾:跟你一起去長寧。
手握共有的一份期許,這個夏季,一起去到那一域望不到邊的竹海,合著綠浪翻卷的節奏,完成一種默契。
先於心事出發的想象,觸及到了雨水的熾熱和陽光的清涼,一路上步履輕盈。
風迎麵吹,你是否能聽到海浪在竹梢上的澎湃?
二
這樣的澎湃,壓住了我的全部呼吸,要麼急促起來,要麼平緩下去。是的,能夠被形容為海,這該有怎樣的不凡氣勢。
一枝竹,就是一種風範;一片竹,就是一種風骨;一海竹,那又是怎樣的一種風采?
從不同的方向走來,就會有不同的解讀。
三
在竹林中深人淺出,你從裏到外都會被染綠。這蓬勃的色塊既能覆蓋前世的荒蕪,又能掩映今生的臃腫。
一根竹就是一個這樣的生命:每走出自己的一節,就是向高天的一次靠近。
前後沒有排擠,上下沒有壓榨。每一個生命都有著挺直的腰身。
從人海來到竹海,遊走的姿態就多了幾分自然,就多了幾分從容和安閑。
四
我知道,一枝竹怎麼也說不上巍峨,但我不能不說,千萬枝竹集合成海,的確是不同凡響的宏闊;
一枝竹不過是一句單一的敘述,一大片的竹海肯定是一部完整的傳奇,攝人心魄。
想要做這樣的竹,想要重新來一回成長,就要像雨後的竹筍,找到自己的出路前,先要把壓在身上的土層拱破。
五
從竹子根部啟程吧,讓帶雨的竹風洗淨眼裏的灰塵,你就能看到,每一個路口都是別樣的風景。
去一片竹葉上露營吧,讓斜照過來的霞光映亮內心,這個夜晚的夢,一定會籠罩千山萬嶺。
最後和你在竹梢尖上會合,共同把一樁宿願完成。在向更遠的地方眺望後,帶走我們的經曆並讓它成為記憶……
六
誰還在枝葉上暗自滄桑?現在,我們得暫時放下世間的冷暖,放下眉間的憂愁。
你看那些頭上有竹的漢字,哪一個不是在詞典裏要麼智性沛然,要麼詩情閃漾。
借助這樣的漢字指引,今天,你和我來到了忘憂穀。
一邊枝枝葉廿卜地相親相依,一邊把幸福快樂收藏在心裏,把憂傷哀愁丟棄在身後。
七
又是誰一不小心,遺落下這塊液體翡翠?
仙女湖,你就是竹海中的海,是一亂不染凡塵的美,是一筆不可複製的點睛。
這是竹海隱秘的一角,適宜某個人獨自聆聽。
湖麵上微微漾動的波紋,在說著讓人心跳的柔情,一直波瀾不驚,卻又風情萬種。
仙女湖,仿佛一滴比情感更重的眼淚。
八
總是在不經意間,會出現多姿的瀑布在峽穀懸掛,你可以驚世駭俗地奔瀉,你也可以石破天驚地轟響,你還可以飛珠濺玉地炫耀。最後,都隻能成為寧靜的一個部分。
這浩瀚無際的綠色沉默,足以淹沒所有的雜色喧嘩。
站在觀雲亭望上一眼吧,在目力難及的空茫中,你會發現自己的真實和渺小。
竹海,讓我們全部的經曆,大不過一粒稚嫩的竹芽。
九
你說,在一片竹葉上看到了雨水的光輝,
我說,一片竹葉讓人摸到了陽光的濕潤。
靠著一致的悟性和默契,你和我走進另一條竹林幽徑,去交換內心的響應。
身後的人海依然如潮,我們的心地從此和竹海一樣澄明。
從此軀殼即使擠壓扭曲,靈魂的姿勢也不會變形——始終就是那一竿,那一枝;或者那一芽,或者那一筍。
十
從此綠海天涯,胸懷煙波浩渺;竹風拂過處,行程彌漫清新。
耳邊還有琴蛙彈唱,竹雞啼鳴。一聲聲,把我們帶回到童年場景。這個四川之南的風景縣城,是一種向往,更是一種懷念。
跟你一起來長寧,這個夏天,我懂得了怎樣讓心境常年竹影婆婆,怎樣在炎炎夏日,釋放滿懷的清涼。
春遊青林村
一眼望不到邊的林子,葉片們的綠在興風作浪,橙花開了,迷如繁星的白也推波助瀾,春在這裏風起雲湧。四處遊走的芬芳和暖洋洋的太陽足以把緊張的骨頭泡軟,把放鬆的情趣泡濃。
村裏的年輕人都去了城裏,花事怎麼泛濫也有些空洞。有人來這裏尋花,卻無人問得到柳,無柳就無處拴係動蕩的舟。有幾分安詳,同時也缺了幾分生動。如果沒有了私藏明月的可能,我們就看不見風情萬種。
人世的真相不如香氣的透明,植物的枯榮不牽連遠方的鄉愁。花開了還開,果結了還結,掩埋掉的往事愣頭愣腦又鑽出地麵,用我們今天的解釋,換取川流不息的探究。知道嗎,所謂的旅遊資源,就是要把懸念留夠。
誰依翠而笑?誰又偎紅而眠?什麼樣的風鑽進林子,都不願顯身露形,然後淡人草色。內心隱秘,就像那個驚慌的特工,也選擇了在這裏潛伏,留下一陣輕煙,在深深淺淺的泡酒裏,在濃濃淡淡的茶水中結束行動。
曆史不保留幾件證據,拿什麼讓我們懷舊?樹林之上,紅旗農莊依舊是一扇回望的窗口,依舊擺設著蒙塵的內容。報喜不報憂的喜鵲重遊故地,動不動還要跳上樹梢叫響幾句:東風繼續壓倒西風。
放下感慨和回憶之重,巨大的時間跨度讓我們氣脈急促。回到陽光下找回想要的生活,擺開牌局,為一場輕鬆的輸贏大打出手。殘陽時分,有人沮喪,有人暗喜,有人意猶未盡。一天的大好時光都留給暮靄了,我聽見身後響起輕輕關門的聲音。
古城感覺
每一次隔著嘉陵江望去,都有衝動的念頭萌生。最終不能把你珍藏家中或者私贈好友,但可以豐富夢幻或者平靜躁動的心情。
錦屏山,一扇天然的城市畫屏。
是不是有了你的遮蔽,風和雨就濕不透古城的千年寧靜?
山中的通幽曲徑,一定是平平仄仄的韻律鋪成。跟在那個若隱若現的詩人後麵,聽他反複吟唱間山間水。從唐朝七言絕句裏走過來的人,內心天高雲淡,遊蹤多出幾分雅興。
兩千多年的時光斑點,散落遍地,隨便撿拾一塊,能嗅出秦漢氣息,聞見唐宋芬芳,聽到明清風中的聲音……
漢桓侯祠,張飛的雷鳴蔚聲從三國一直響到天明;
老街古巷,從前的月光照著時尚男女的懷舊情緒走走停停;
青瓦院落,枕一盞油燈,臥聽屋簷雨滴像陳家狀元兄弟在苦讀四書五經;
夜晚裏持續不斷的回聲嗬!
是盆地中最深的丘陵。多少沒有完成定論的事件和人物隱蔽著自己的表情,每當有風聲吹動蒙麵的塵垢,那露出的一瞥哀怨,會刺痛一些驚休的眼神,折射出歲月怪異的造型。
是丘陵深處最老的古城。一疊編碼錯位的曆史散頁,望風出土的顏色和聲響,在光芒中眨動泛黃的眼睛。是時候了,要靠那一雙誠懇的手來裝訂成冊,在天地山水間放下一本精美的旅遊讀本?
百福寺的古鬆柏
這些讓我看上一眼,就頓生敬畏的古樹,不僅僅在於他們的稀世高壽。試想一下:在時光裏匆匆追趕的腳步,突然在懸崖邊收住,卻不是為了回頭。把一千年的形態,八百年的造型展覽給你,難道說不是一個奇跡?
許多的事件和惋惜,許多的繁華和忘記,像不像頭頂上的流雲,也隻是在眼角邊過來過去?許多的喧嘩和沉默,也不會比這裏簡單的平靜更有意義。此時此刻,你想吐出的任何字眼,難道不覺得多餘?
在他們眼裏,我肯定隻是一個短暫的過客,帶來的思想不管有多麼凝重,也不能輕過腳下的一絲落葉,把一千年的風霜,八百年的雨雪固化為現在的形象,讓我這些年的滄桑,難道不顯得空洞?
不要說你有過輝煌,那高不過他們茂密的鬆枝;也不要說你躲不掉的衰敗,那低不過他們身邊沉淪的寺廟。你唯一的想象,是能不能和他們站在一起。此情此景,堵塞的心扉有誰在為你開啟,難道這不夠神秘?
來到這裏,你的確感到再豐富的語言也變得一貧如洗,盡管他們立足的這座野山始終不動聲色,沒有詫異。風一陣陣吹動樹枝,像一隻從容的手,在梳理自己的胡須。這樣的沉默,難道悟不透你的焦慮?
這裏是川東北丘陵深處,是山中的百福寺,是寺廟周圍的古鬆柏。你卸下身心的全部累贅,讓他們客居在來過的記憶裏,為就要走過的一生投下濃蔭和蔥綠,難道這不是真正的安逸?
小縣城采風(組章)
太遂山聽佛樂
聲音是那樣沉靜,從容;
意境是那樣澄澈,高遠。
突然怔住的我,語言的大廈轟然坍塌,訓練有素的文字和標點一下子亂了隊形,潰不成軍。知道了吧,在這裏,最好的表達就是雙手合十,默不作聲,就是把你的腳步輕輕放穩。
這是在太蓬山,在景福寺儲紅色的幽幽光影中,被一種聲音擊中的我,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音樂。
一枚羽毛在耳朵裏來回掃拂,
一股清水在心窩裏反複洗灌。
我聞到了嬰兒身體散發的氣息,聞到了月下浴女隱隱的體香。柔軟起來的心情,透過眼神,說出了久違的安詳。
知道了吧,要避開什麼,不是把軀殼往某個山林裏寄存,而是讓靈魂在這樣的聲音裏完成宿命。
望龍砌之憂
當我們身居一個星球感到了幹渴和恐慌,遇見望龍湖,就像遇見一滴放大的眼淚。日漸矮下去的河床上空,輕風把往事敘述得遲緩又憂傷;鑲在周邊的風景沒精打采,一如舞不動的裙據,遮不住捉襟見肘的蒼涼。魚們在生硬的水質中行走,踐姍的姿態,牽引著多少憐憫的目光?
當尋找水源的隊伍在路上攤開地圖,川東北丘陵深處的一滴淚,是不是紅藍鉛筆圈定的目標?
望龍湖,誰用真誠的手掌在地球的皮膚上撫摸,誰就能接觸到你急促跳動的脈搏,就能看到湖們的真實模樣。漁船在滯重的水麵上搖晃,桅燈的熱量,穿透不了暗疾一樣的迷茫。
神性的響象
銅質小擦碰撞的響聲有多麼嚎亮?就像是從暗處湧過來的異香,讓守不住舍的魂魄紛紛竅。
前俯後仰的肢體語言,一定是鬼魅附身的舞姿;翻山鉸子,是不是神靈在人間行動的信號;高亢的瑣呐直奔天堂或者地獄之門,忽隱忽顯的影子涉水泅河,穿山越嶺,是為誰的白事開路?又是為誰的紅事搭橋?
眼花繚亂的美,緊循神出鬼沒的節拍律動,出手就能點燃內心的柴火,在空處以藝術的形態淩虛高蹈。
表情肅穆的巫師在前台幻化而去,你看到的隻是:水漩蓮花的婉約,蘇秦背劍的悲槍,白鶴閃翅的優雅,黃龍纏腰的狂放……
魔鬼才能舞出的動作,神靈才能擊響的節律。翻山鉸子,是鄉村生活裏訴說悲喜的法器,是民間藝術中靈感繽紛的珍寶。
草帽下麵看營山
五月的陽光有些耀眼,一座縣城的表麵被蒙上一層虛幻。你要把一頂草帽扣在頭上,才看得清那個地名:營山。今天正是周末,滿城的安靜來自懶散的睡眠。早年那位本土詩人呢,為什麼要放下故鄉的名字,去追逐遠方病態的夜晚?
在草帽下想到一個人,能讓我把縣城多看幾眼。寬闊的街道沒有寬闊的風景,安寧的日子多好,遠離喧囂也是一種和諧。
嗅到了縣城一些空地上,不知名的小野花在靜靜吐露芬芳,多麼像生活在這裏的人們,用一生的勤勞悄悄充實自己的時間。
這一切構成了我對縣城最初的印象,還有心頭淡淡的留戀。五月的陽光和我終將離去,就讓我在草帽下再看一眼營山。
和一個村莊擊掌相約
帶著果實,早早離開這裏的人,沒有誰發現你的囑咐就放在核心。隨後的遺棄更顯得順理成章,春天開始迅速地熄滅。
愛和怨恨是一對孿生姐妹。你殘損憔悴的消息,由她們散布到每一座城市,思鄉病濃濃地蔓延開來。
這是一個村莊的呻吟。
曾經有過的芬芳,正蹲在夢境的盡頭低聲抽泣;曾經有過的鳥群,隻是在心靈的樹梢盤旋;繞村而過的河流,任由淚水在大地臉頰上默默流淌,不願把失去光澤的老歌吟唱。你交出的果核,其實是送給人們的一個家。一些深人到核心的眼睛透露一份早已繪製好的藍圖藏在其間,綠葉的舞蹈和花香就簇擁在房屋周圍。發現者的聲音實在單薄,就像一粒石子掉進空曠山穀,無法激起有效的響應。
那麼村莊,今天我們擊掌相約——
讓我們的歌唱和文學從城市出發,回到你的身邊,為其指認家鄉清晰的模樣;讓你的白雲和牧笛順流而下,來滋潤城市裏雷同的夢和幹涸的願望。
擊掌相約,可以避免身在此地,心情卻在彼處流浪;可以避免視力扭曲, 目光總去往事裏徜徉。相約一個村莊,猶如雨後的孩子,突然發現了天邊的一道彩虹,高興得忘記了成長的煩惱。
發生故事的夜晚
石橋下,一個盲人在吟唱心中的明亮;繽紛的季節,在他深埋的心事裏吐露早年的芳菲。這樣的細節,足以讓整個夜晚或者心緒不安,或者有聲有色。
這樣的感動,很容易讓傾聽者的眼淚奪眶而出,仿佛一盞燈,照亮了渾濁的夢境。最單純的歌唱,總能深人最難理解的心情。似乎一輛古老的馬車,一路撒著香氣四溢的花瓣,搖響鈴聲,把我們從朦朧中喚醒。愛和睡意,柔軟得使人陶醉,我們的一生,因此而活得輕盈。一些遙遠的名字,給了我們平靜和溫煦,今夜,歌聲就是他們深情的叮濘。
這難道不是你期待的時刻?盡管一場大雪,就能遮蓋全部的失誤,那麼,一場春雨,同樣可以安撫所有的痛楚。一盞燈的光亮,可以照見石橋這頭的扼腕噓烯,也可以照見石橋那頭的號陶大哭。
無人人眠,無人破解這巨大的幸福。粗壯的樹幹深處,那旋轉的木紋,這頭不能接近地心,那頭也不能觸及雲光,就像故事裏的懸念,等著的是一位堅持下來的讀者。
傾聽橋下的吟唱,就不要開口聲張,那些羽翼絢麗的句子會飛往遠天,彌漫成感人的彩霞;握住寫下的詩歌,就不要把手鬆開,那些激動的詞組會跳上枝頭,開放成動人的花朵。今夜嗬,是誰讓春天做好了鋪墊?為我們誠懇地安頓自己的浪漫。
突然飛起來的下午
抬起手掌,時間像蠢蠢欲動的羽毛,當共同的話題被丟進麵前的杯盞,情融園茶樓的下午,是一隻飛起來的大鳥。有些焦急的情緒,在布滿安慰的空中改換成從容的形狀。
翅膀們是精心梳理過了,那時,一場陽光還蜷縮在十二月的懷中,偷偷觀察另一場大雪走漏的表情。這裏是文化路,窗外大片的廢墟往前奔跑,翅膀下麵,看見的是內心的廣場。
以圍坐的姿勢暢飲,吐出的詞語攜著清香,即使帶來的憂傷比北湖的草木還綠,這些羽毛,同樣舉著你輕鬆上升。就像冬天圍著火爐的麵容,愉快的暖色,可以互相吸納,也可以互相照耀。
是的,坐在這裏,時間就有了飛的可能,心情就有了飛的欲望。也許,我落地的呻吟就是沉悶,而石頭上留下的字不會寫出動搖;也許往西而去的鴻雁瘦骨嶙峋,可是,天空再高又怎能高過翅膀。茶樓,這個下午,有一道優美的弧線,劃進了時間的心髒。
雲中的麵容
是不是知道你要遠去,那個冬夜的雨,就把你的一生衝洗成最後的底片?
翻過的五十個年頭,凝固成一滴淚,落進深不可測的淩晨,從此杳無音信。
滿地都是泥濘。你的單純是長不大的嬰兒,很難在這裏走得安穩。告別了親人和故鄉,你隻身定居去到白雲。
唉,是不是隻有那裏,還算得上幹淨?
每當我抬頭看天,你的麵容就會在雲中出現,環繞柔和的光線,襯托你表達親情。傾吐不完的霞光,照得我的懷念芬芳又透明。雲中的麵容在天上行色匆匆,踩在我心上的,是一個個清晰的腳印。
總是獨自咽下苦難和委曲,還要用溫和的沉默傳遞自己的誠懇。別人拿一片花瓣,就能換去你全部的風景;用一滴水,換走你一口井。你不知道嗎?
善良,有時是一張單薄的抹布,擦不完生活中的灰塵。
你難忍的病痛,卻換不同一種藥可以信任。
手與足牽連的是同一根疼痛神經。望著你茫然無助的目光,我內心的酸楚,是你僅有的真摯回應。
選在那個無人陪伴的冬夜,你平靜而堅決地上路了,沒有一雙可靠的眼神來給你送行。隨著一路浙浙瀝瀝的寒雨,你和你的孤獨走進了白雲。
來時悄悄默默,去也清清靜靜……
從此我有了抬頭望天的習慣。在這個城市裏,雲中的麵容是我唯一親近的心燈,暖著我沒有走完的路程。懷念是一座無形的橋,你和我常常在橋上相會,說著家事,還攜手回到雲下麵的故鄉,吹響橫在你少年唇邊的短笛,給白發雙親帶去安慰,講述你在別處的情景。
天上的白雲,你出現的每個時辰,都是我的節日;
雲中的麵容,懷念你的每個日子,都是我的清明。
一個人的隱藏:十二月四日
這個日子,你不讓別人隨便拿去,全部冬天俯下身來,也隻能聽見大地在喘息;這個日子,帶著你逆流而來,它棲居在內心,那裏是詩歌和雨水的故鄉。
在陌生裏摸索的手掌,始終不能把這個城市擦熱;不再豐盈的嘉陵江,是黑暗中伸過來的一條可靠的臂膀。懷揣一個人的節日,去完成一生的流浪。
總是離你最近的親情,黑暗的暗處,皮膚能感受的唯一撫愛,如十二月裏最後的野菊,在一個日子泛出的金黃光暈。
你知道,雪花今夜就會落下。你不知道的是最初的那聲啼哭,怎樣使搖搖晃晃的燭火,刺透長夜,在久久期待中閃亮站立。
嘉陵江繞過一條陳舊的街巷流走了,卻把一個飽滿的日子交給平凡的母親。
這唯一的珍貴隱藏,迫使你不斷地內斂喜悅,讓詩意的翅膀馱著傷感飛翔。從人民西路到星星巷,多少個激情雨夜,你細數著飄零的落葉幾次登上極點,卻又默默地把它們放進遺憾的抽屜。無人知曉,才是最大的安詳和幸福。
整個十二月,你隱藏這個日子,謝絕花朵和音樂的訪問。多年以後,靠誰來發現:這個日子,是不竭的生命礦藏。
夜裏走動的人
許多夜,他在紙上移動那些丘陵,燈光的翅膀一張一合,帶起沉重的吸泣,學會了輕盈。總是這樣的時候,從人們的習慣裏消失的一片平原開始顯現,花草茂盛,在星空下漂浮。他像一隻孤單的螢火蟲,拖著發出微光的問題,去黑暗的深處尋找答案。仰目處,芬芳裏他摘下一朵憂鬱的雲;俯下身,躲進暗紅的傷口放出流暢的歌。裸露的枝幹上,晾曬著一掛掛風的軀殼,席卷而去的枯葉,正踏著自編的節奏,把一些過早凋謝的秘密,在丘陵挪出的空白處,吟誦得斷斷續續。這個人的走動,迅速掠過周圍的睡意。不必去提醒或者暗示,發現和藏匿都是一把刀子的劃痕,隻等待早醒的悟性。也不必打聽蹤跡,翻開的紙頁上,每一個字,都是他清亮的眼神。
那些夜,他用筆把綠色注人一條江水,漁火的眼眸一閃一爍,看見瘦弱的想象,擴散著豐盈。這樣表達的痛惜,在人們傳統中熄滅的桅燈重新燃起,槳聲鷗影,泛著古樸的光暈。他像一尾離群的遊魚,閃動冰涼粼光的執拗,去逆流而行的水脈裏調整呼吸。側身處,渾濁裏他摸索一塊柔美的礁石;埋下頭,潛人舊時的旋渦他打撈沉落的吻。斷折的桅杆上,糾纏著一具具秋雨的殘骸,支離破碎的帆片,收集起傷心的大哭,把那場洪水交出的通碟,在江流淌過的字句裏,敘述得便硬咽咽。這個人的走動,緩慢敲響城市的骨髓。不必去推動或者打擾,說出和沉默都是一把鑰匙的鎖痕,隻等待敏銳的聰明。也不必探問名字,留下的段落中,每一個標點,都是他困倦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