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水邊的呼吸
水邊城市
濱江路憶舊
涪江路一直往西
……
水邊城市
周圍的丘陵是將要合攏的手掌,你大片大片的灰色影子,是握不穩的欲望,正濃霧一樣膨脹。由北往南,一條江水有如清晰又含糊的紋路,從不說破似是而非的命運走向。
盆地搖籃,這個名叫南充的孩子,睜開了惺鬆睡眼。他聽見,從自己簡單身世裏提煉的輝煌,被唱成好聽的童謠,不斷重複在耳邊。許多唱完就倒下的姿勢,融人江風,跟著流水回到連記憶也難以觸摸的從前。
四季濕潤的日子,依然有香氣橫溢的花語,傳遞來傷感的情緒。穿插不息的街巷,讓沉澱多少輩的恩怨一夜間分離,悲和歡發出的聲音消失,猶如明白的死者,不帶走屬於他的一絲呼吸。
突然出現的一座座橋梁,迅速把物質的時間變短。隔不斷的水聲,靠著熟悉的氣味,可以把千年以前和萬年以後緊緊相連。懷舊的詩句,借古人的韻腳,用月色再度裝飾一遍,在感情空間裏,新添上獨有的旅遊景點。
家在得天獨厚的中遊。是哪一位逐水而居的先民,循著哪一聲鳥鳴的指引,選擇了這片親切的丘陵?答案始終沒有浮出水麵,所有的猜想,擎一盞通宵不熄的燈火,映亮虔誠的心情,還曆史一個感激的回應。
水邊城市,給了我們太多輕盈寧靜和夢幻,還有豐沛的雨水和溫暖。從這裏出發的人,學會了怎樣去懷念。哪怕在千裏萬裏以及更遠,用你的名字做枕頭,就沒有過不去的寒夜,就沒有無法安慰的睡眠。
濱江路憶舊
我們的記憶中,休息著一場洪水,這個城市的硬咽,侵略了整個夏天。潮濕的月色,拖著淒美的影子,在無法安眠的窗口,‘徘徊了二十多年。那隻烏鴉,今年,剛從降臨的花園裏飛走。
亂石沒有離去,花朵隻有逃亡。裸露在唇邊的口紅,多麼像深處隱藏的一道傷口;刻上石碑的洪痕,僅僅是旋渦擁抱城市的吻印;重如礁石的暗影,悄悄把山上的白塔移往江心。
欄杆下麵,能聽見咆哮的語言,那些誌在必得的波濤,習慣上被我們視為一種災難;許多剛剛開頭的故事,被淤泥提前解除結構;而時間的痛楚,穿透草坪,隱身到遮蔽著的沙灘下麵。
憑欄遠眺,是鬱鬱寡歡的夕陽。今天,我又從禹王街斜插過來。放下手中的工作,看暖風怎樣把目光擦亮。這個城市,醫治刻骨銘心的內傷,用一件美麗的衣裳,把最後的傷感捂蓋。
沿著江岸,花朵開始返歸故裏晾幹月色,愛和成長就不在背井離鄉。你看枝葉間追逐的那一對蝴蝶,一定是在把二十年前的功課重新溫習。烏鴉的蹤影,在一點點往從前消失……
涪江路一直往西
倒在人行道上的高樓陰影,壓住了行色匆匆的生活氣息;拐角處一聲接一聲的氣喘,應和著城市日常跳動的心律;灰蒙蒙的天色中有灰蒙蒙的心緒在低頭遊移。暖色燈光的茶坊窗口,透露的熟悉或陌生的表情後麵,冷笑著遮遮掩掩的玄妙動機。
眼神失意的女子起身離座,沿涪江路一直往西。路盡頭是四季分明的西山,可以找到俯視的角度,窺破躲躲閃閃的世態詭秘。
涪江路一直往西,穿插其間的十字路口暗藏了陷阱;有多少青春落紅一路灑落,不聲不響就像消失水麵的雨滴。斑馬線上的愛和失落一樣地來來去去,紅綠燈眨眼就交換了掉落路麵的不同話題。路兩旁樓與樓擠壓出來的場景,縮印著都市應有盡有的沉浮和悲喜。
溶身人流的女子倦態擲踢,滄海一粟又怎能引人注意?路盡頭是默默無語的西山,可以找到一處安靜的角落,在寺廟晚鍾聲裏稍作休息。
這個城市的這條路沒有太多的彎曲,一直往西穿透全部的傷害和災情。再柔軟的紙巾也擦不掉額頭最初的衰老,再柔和的霓虹也安慰不了眼角最初的黯淡。雲淡風輕說不完咖啡舊事,膚籌交錯飲不幹虛情假意。一段觸手可及的距離也能用完人的一生,一條路也能看盡整個都市的風俗。
去意已決的女子如夢初醒,把握了一段由枯萎再次美麗的過程。路盡頭是風情依然的西山,可以找到舊時的路徑,去山頂笑看流水落花和天高雲低。
這裏是斷斷續續的丘陵
從容盤旋的鴿子,在修複著碰傷翅膀後的心情,讓藏在雲朵後麵的明亮光線,把壓得太低的天空拉得不遠不近。飛起來看吧:一座座斷斷續續的山巒,像極了一群群沉默寡言的人們。
汙染過的河流被兩岸挾持著,在灰蒙蒙的霧氣中滿腹心事地遊走。若不是臨水照影的柳枝在約會早年的燕子,還有什麼樣的月色能讓我們的眼睛泛出柔波?讓失語的漁燈舉過誰的頭頂?
隻是在三月,瘋狂的油菜花用大片的金黃,把鄉村的寂寞臨時修改。這方土地的兄弟姐妹,疲憊的身影還在遠遠那些城市中蠕動嗎?從根部擴散開來的煙愁,隨風中的花香若隱若現。
這裏本來是白鷺棲息的故鄉,在水邊,在竹林,在青草萎萎的溝壑,留下的舞姿和歌吟,曾經喂養了我們的童年和想象。你知道嗎?心存感動和憂傷的人,常常用目光懷抱天空,天空下有親人歸來的消息和方向。
不同命題的道路在糾纏交錯。在丘陵,不會有崇山峻嶺的崎嶇坎坷,也沒有平原大海的坦蕩開闊,更沒有人能告訴你通向天堂的確切路標。不同命運的人感受相互吻合,深藏的痛楚無法言說。抬頭看一看身邊的丘陵,這裏的城市夜晚同樣是笙歌鶯舞,燈紅酒綠。若不這樣藝術地粉飾生活的真實,你的容顏不會像十二月的落葉迅速老去,你經過的時光,就會是著了畫的絲綢,親切又飄逸。
星星巷紀事(組章)
之一
誰也沒有覺察,這條曲折的枯枝上,黑夜的花朵,一個微笑就能把星光擦亮。誰能停下喧嘩,隨巷口拉響的二胡潛回雨水充沛的故鄉?誰能躲開物質的光芒,對拐角處閃現的身影,輕輕說出珍藏的牽掛?
閉上眼睛,依然可以發現:越來越熟悉的麵容上,是越來越陌生的目光。從巷口到巷尾,從白晝到子夜,摩擦著的影子,捂著種種疼痛,回到久已疏遠的懷念裏,熱淚盈眶。
把暮色折疊進書頁,看一些紙張把日子埋葬,有鳥聲,.銜著三兩句精粹的語句越窗而逃,那匆忙的背影,使我想起背殼上有著美麗斑點的一隻甲蟲,抱住夏天不願離去的哀怨神情,成為深巷裏唯一令人心顫的隱秘。
是巷口這處宅院每天重複的內容,跟整個城市的日常風景大致雷同。偶爾從高樓頂端漏下的月光碎片,這少有的亮色,是閱讀的重重喘息,也是寫作的淺淺漣漪。
夜晚,肯定有驚醒後的手指在摸索行走,那些瞪著眼睛的路燈,細數著清晰的腳步並一一熄滅。
之二
窗台上的大白貓,哭壞了全部春天。鄉村裏習以為常的響聲和氣息,被暗花閃爍的窗簾堅決隔斷,破碎的花瓶走不出城市。
樓上樓下,每天活動著這些影子,他們暗暗移動著周圍的日子,幹得悄無聲息。許多笑容裝飾著奇怪的表情,關上門,自己才是自己的鄰居。
鬆開手,跑出去的詩歌成了圍繞我的丘陵。這片街區,這個屬於天空的名字總讓人心生遲疑,潛伏在孤獨中,我是丘陵內部爬行的一條蛆吲。
借一片落葉,誰讓思緒蕩起秋千?翻飛不止的生活,誰還去體驗細小的樂趣?誰願意低下頭來,指著早晨的露珠說出新鮮的比喻?誰還在喃喃自語?
總有什麼東西在夜中滴瀝,總有一隻孤立無助的口琴在窗簾後麵低吟。還有什麼可以滲透共同麵對的幹澀,沒有人打聽雨季的消息。
把人家不知曉的事物掖進門縫,以為就是所謂的幸福,這些怪異的石頭,給了出人巷口的人們太多的沉默和滯重。
我隻能選擇離去,不會打擾這個夏天,就像一隻突然停下脂噪的鳴蟬,不會刺破這座宅院的寂寞。也許冬天,我再回來,看一場雪的晶瑩能不能把這裏覆蓋。
之三
用一個下午的心情,為你挑選不同款式的春天,懷揣一頭母鹿的晃動,有一種蓄謀,已經在昨天出發。阿佳,你看還有什麼心事,能衝過這一地破碎的陽光斑點;又有什麼輕盈能高過這升起的一天蔚藍。喂養我們眼睛的糧食,是不是還在槐花掩映的池塘底處,小心講述生長著的童年。
你說:那隻綠殼瓢蟲的腿上,還挎著一籃花的香氣。放下這種閱讀,以後的日子多麼像潰不成軍的語句,再也找不到合適的標題統領。阿佳,當這一切就要提前結束,那些晃動的鹿角,會不會拱破過早放棄的秘密,從打翻的陶罐裏溢出芬芳的憂鬱,對以後的寫作給以應聲雲集的打擾。
把這些暖色的安慰,一一填進空洞的眼眶,不要在一滴淚水中,修築哭泣的廣場,廣場的天空下,不會有回家的方向。阿佳, 自己才是自己的傷口嗬,在燈紅酒綠的場所,你總用內心的憂傷去共鳴別人的鄉愁,卻在停電的夜晚,向我索要可以收藏的句子,對暗處的腫脹作一次周到的熱敷。
有時你真是幻影中一隻豔俗的口紅,讓這片街區徹底暈眩;有時你又是南風裏一絡飽滿的稻穗,給這條小巷吹送著清新。阿佳,是時候了,我們走吧,去拆除欄杆的北湖晾曬潮濕的心緒,去看一座城市怎樣把躲進春天的那隻母鹿認養。
之四
在巷口張望的人,背靠春天,用淚珠,用模糊的視線串成鞭子,把早年的桃花往枝頭上驅趕。這些火焰,突破冰風,雪渣和沉寂已久的窗簾,在接踵而至的夜晚,把房間裏的燈盞燒成灰燼,把難眠的心事又一一點燃。
樓與樓間的排擠,讓經過這裏的目光無法筆直; 日常的穿越,就像泥土下麵的蛆闖,無聲無息的蜿蜒,是唯一的遊走形態。穿城而過的風,可以帶來樹葉的喧嘩,卻不能把人們心中的蔚藍告訴天空,把呼吸的鰓送回大海。
那些撲進春天懷抱失聲痛哭的人,總想看見被打濕的詩句,會有桃花在閱讀;那些對河流和山丘深懷敬意的人,總想用清新的歌唱,在這裏蔓延懷舊的氣味。從巷口到巷尾,一邊用自己的沉默掩埋別人的遺憾,一邊用別人的憂鬱撫慰自己的心情。
一時不願走完的長度,懷抱曠野,就會一生充滿惆悵;時間是一條暗河,敢於逆水泅渡的人,能夠留下提前抵達的傳說。在這樣的日子裏,那些根深蒂固的怯懦,就會讓我們看見高舉著的火把,同時還看見低垂著的繩索。
關於這裏的春天,關於春天裏的桃花,其實有許多版本在流行。我和居住在小巷的我們,終將跟隨片片飄落的花瓣,去參加一次預定的循回。回頭望望,你會發現:一串串斷線的淚珠,驚醒了慢慢睜開的一雙雙眼睛。
月光高地
那些水紋一樣湧動開來的蕭聲,就源自這裏……
看到沒有,在不同方向上的匆匆行走,突然慢下了腳步,朝著同一個方向把眼睛舉起, 目光的盡頭,繚繞著濕潤的霧氣。是誰?在今夜的郊外,把塗滿月色的鄉曲吹進城中,仿佛一劑藥液,潛人疾病,醫治著我們的傷痛和焦慮。
這個時候,緊閉的門窗一旦打開,還有什麼灰塵和空虛不會被一一清洗。
最是亮色飽滿的地方,才成為熱淚盈眶中的月光高地,當我們日漸疏遠了青山綠水,視線被光怪陸離的樓影攪成一團迷離,這裏的清澈,這樣的柔和,總能把峰回路轉的牽掛組織起誠懇的字句,讓躁動不安的欲念,遮住羞慚的麵容,枕著寧靜,安安穩穩地睡去。
是的,這月光,這被簫聲擦亮的月光,讓我們嗅到一陣陣熟悉的體溫和氣息。就像生病的夜晚,那默默為你掖緊被窩的手,傳遞過來的暖意。
假如我們還能醒來,還能痊愈,還能朝著高地那邊的月光簫聲投去敬意,你今生的遊走,就多了幾分詩情和傳奇。你就像一條把彩虹推向岸邊的魚,可以在長街短巷從容穿行, 自由自在地呼吸。
那些絲綢一樣柔軟開來的簫聲,就源自這裏……
踏月而行的人,聽簫聲在自己體內鋪展彩虹和潮水,奪取憂傷和孤寂。今夜的月光高地,是出發的地方,又是要去的最後目的地。一個孩子幻想過的河流
讓我把浪花翻卷的童年又一次在水邊鋪開,說出漁燈熄滅的碼頭深藏的日記和叮濘。一個早早醒來的孩子,眼神裏有一片幻想的水域,落葉一樣飄遠的帆影,塗滿他最初的詩意柔情。這樣的成長秘密,沒有繞過前麵的礁石,擱淺在了夢斷時分。
頻繁變更著色彩的天空,隱蔽著欲望的暗影。把掌心握住水聲的手放在耳邊,聽到了嗎,晴朗的日子才有的清澈槳音?甸甸在河床上的渾濁,吸走了太多的豐盈。此岸彼岸都憔悴很久了,隨處可聞的粗重歎息,比災難更重,比憂傷更深。
童年的河流落滿了我們自己的灰塵。望著一江褐色的容顏,哪裏還有綠水少年的蹤影?人們在臨時的喜悅中短暫陶醉,找不到一隻鍾情的江鷗來引路,陪自己走完一生。齊聲的空泛吟誦,抵不上一個孩子的痛哭,清潔的淚水,獨自流過我們熟悉的地名。
比天空還高的是翅膀,翅膀的上麵,是幻想在盲目飛行。此時說出我們的熱愛,就像是剛剛用過的抹布,還需要搓洗幹淨。這些投向水麵的虛幻倒影,盜走我們的純真和熱情,在燈火暗下來的時候悄然逃匿,又隨嗚咽著的江風一同消隱。有人在河畔重新種植蘆葦和詩歌,回應孩子的幻想和哭聲。就像燃起了一簇刺破夜色的薪火,要去把昏睡的舊夢喚醒。也許,下一個夜晚,母親會遞過來溫潤的嘴唇,給我們的幸福和平靜,就能和身邊的江水一樣晶瑩透明。
每天從文化路上走過
像雪花在雪花中漂遊,我在我們中從文化路上走過。在冬天,廢墟上哭泣的沙礫,一滴淚就能把記憶摧毀。
誰能注意到雪花和我的遊走?誰能注意到蓮池、北湖這些詩意過的名字,就如幾根零散的骨頭,隻能在夜晚更晚處,閃爍微薄的磷光,去安慰睡夢。
這條路上的想法,牽扯到五星花園那一頭。
早年那片金黃的菜花呢?掩埋在樓房龐大的暗影深處,詩歌和旗幟,在這裏撫摩過辛酸和痛楚。這些枯黃的落葉,能不能把呼嘯而來的光榮和掩麵離去的夢想,輕輕拍出熟悉的節奏?
那好,人們在重新種植憶舊的音樂,打開柵欄的公園,用明白的語言指出城市優雅的姿態,跑出來的芳香,從各個路口往四處肆意彌漫……
還有哪一座城市的哪一個街名,能夠和我的眼光摩擦出淚痕?就像蓮池幼兒園的童聲合唱,總能讓漠然的表情雪水一樣不可抗拒地化開;又有哪一個街名在哪一座城市,能夠在我的吟誦中藕斷絲連?你看路盡頭那家師院的曆史,總能叫疏遠的感情鐵水一樣刻骨銘心的再次焚燒。
在文化路上,每天我都想以風的形態出現——有誰,可以阻撓我透明的腳步在深處的不疾不徐?
從成都回南充的路上
一片平原在身後退走,我聞到了丘陵的氣息。車廂裏都是陌生的麵孔,遠遠有一條江水開始濕潤他們的呼吸。豐富的背景可以讓身世亮晃起來,但回去的地方才是腳下可靠的墊石,走過十年萬裏,讓你在大盆地輕鬆來去,並留下清清楚楚的行跡。
鄰座望向窗外的女子,在路上丟失過多年前的青春數據。身處值得親近的人們中間,用矜持的眼神拉開適當的距離。這讓我想起,一麵荒涼的牆壁上,爬行著一隻警覺的晰蠍。曾經多少顛簸崎嶇,還有什麼行程不能經曆? 自然流露的笑意,沒有化不開的心底疑慮。
時近午後六點,暗下來的暮色裏,舊事和新景同步朦朧不清。隻有手機鈴聲此伏彼起,渲染著行旅的孤寂。人們習慣了遠距離無表情溝通,麵對麵交換誠意被視著動機可疑。在這樣的路途上結伴而行,就像各是一隻蜘蛛,在自己結束的網裏封鎖自己。
從平原回丘陵,方向一致的人各有不同的目的。最遠的人,總是在最近和你朝朝夕夕;最近的人,又隻能在最遠的地方等你。抖落一路風塵,終點站依舊燈火迷離,我們不過是同一棵樹上飄零的不同葉片,去往何處,再也不會相互想起。
去萬卷樓看陳壽
隔著層層時間,我和他做了同城鄰居。玉屏山嗬,那些往上堆砌的石梯,沒有一讓我走出多遠,就跨進了蜀漢的門檻。
讀書人,獨自坐在空曠裏。
是這樣的下午,他手持書簡,沒能讀出聲來,怕打擾了解說員在椅子上醞釀的睡意;陽光透過千年雲層射過來,有了些蒼涼冷清,淡淡的詩意,在周圍遊移的是枯草搖晃著的一片孤寂。
讀書人,喜歡在這樣的環境裏棲息?
放在高處的樓,給了下麵的城市幾分期許,一如頭上的枝形吊燈,照亮著我們客廳。放在樓中的銅像,是客廳裏的親戚,他帶過來一部書,用來做了厚厚的地基,把這個城市抬舉到醒目的位置。
讀書人,依舊守著他的清靜。
樓在高處,那裏是盆地中一片矮矮的丘陵,猶如在茶幾上擱置了一隻小小花瓶,香氣消散,就會移在視線以外。人們都在忙著眼前的生活,讀書萬卷,成了偶爾被提及的一種精神。當一陣陣的頌詞凋零後,晚秋的鬆風細數著身邊的落葉……
就讓軀殼化為青銅留下吧!他的靈魂又一次負岌遠行,很快,那些浮雲樣波動起伏的丘陵被扔在了身後。
離開高處,他走進了深處,隱居在曆史冊頁中,安頓在真誠懷念裏。
城市蒼白著臉色發出薄弱的挽留……玉屏山,誰又來這裏做秉燭栩管的讀書人?誰又願意排成隊,做這些沉默寡言的石梯?
陳壽,你又何處去?
在文化宮與憔周閑談
沒有樹。有暖昧的陰影,這些腳步遲疑;有刺鼻的氣味,把溫暖的陽光肆意調戲。這裏是一個嘈雜的盒子,放出的聲音,足以把所有的光輝淹沒。
前輩,我聽見你的歎息重如鏽鐵……
近些,再近些,無法觸摸到你真實的委屈。這些詞語才能深人到時間寂寞的內心,遞進去些許我的安慰。你不必期待什麼,現在的春天,讓一切緬懷跌跌撞撞,斷斷續續。疼痛輕得像一頁紙,書籍不再是讀物,是穿插在生活拐角處的片片花絮。
前輩,你的失望讓今天的閱讀和寫作悶聲無語……
你的著述,可以擦亮人民的眼睛。這些暗中的光斑,常常在角落更正我們幼稚的表情。你的名字,僅僅是這個城市的一根火柴,劃燃的時候,我們看見了:一種瞬間的美麗是怎樣被潮水一樣的黑,無聲無息地吞噬。
前輩,把智慧交給後世,讓冷漠陪伴自己……
在這個城市,除了常來看你,敬意,隻是我眼中溢出的一種濕潤的液體。這樣的懷念,使得現實越來越陌生,你的容顏卻越來越清晰。那些無法移走的暗影,那些一再重複的呼籲,都是偶爾露出水麵的淤泥,轉眼又沉落靜寂的河底。
唉,前輩,這樣的閑談,我們不想繼續……
周末,去金城山
在許多不能被稱作山的丘陵簇擁下,這裏的高度就是唯一。可以接受景仰,同時得擁有孤寂。深藏的心事,是逃出季節的杜鵑花朵,隻能在荒無人跡的山道上閃爍。
還有誰能得到這樣的體驗——
撲麵鬆風,穿過寫下的全部詩行,一路遺留的意韻,水一樣滲透到周身。
又有誰願意去這樣的感受——
放下身軀,讓快樂的螞蟻在臉頰上自由旅行,同時為自己在大地上的行走慚愧。
夜,在這裏是幸福聽眾。
一些細微的聲音從暗處湧來,從草根,從葉脈,山泉一樣,清淩淩流進到心裏。
寺廟的晚鍾嫋起,把全部寧靜堆積在思維中,一切的複雜歸於簡單和透明。
隻有山,才能如此吸引低矮的丘陵。
是的,過嘉陵江大橋東行,才能深人這塊地域。一條路可以站立起來,同時讓丘陵漣漪般蕩漾,幹涸的麵容,會掛滿新鮮的水滴。回到人聲稠密的城市,把心情掖回自己的心裏。
行走的方向上,還有多少無法安頓的疲憊?
咖啡屋偶遇阿佳
推開這個平淡的午後,我們在一杯咖啡裏相遇。天空突然旋轉起來,星星擠在雲帷背後驚喜地叫。
點點滴滴的心事泡沫,在杯中此起彼伏的漂浮。
窗外,絲綢路的風,刮走了全天的晴朗,露出的過程虛幻的搖晃著。
我們談裏爾克從羅丹工作室的忍痛離開;
我們談比尼恩亞洲藝術中,人的精神光芒;
最後,我們談到你在夜總會不真實的光影中,擦拭口紅的優雅動作……
低訴著的音樂若有若無,
這些加糖的夜汁,遮蔽不了杯中層層疊疊的苦澀。
阿佳,還有什麼風能吹起你舊時的長發?月林胃春天,就像午後的這些陽光,總在需要照耀的生命季節,迅疾轉身離去。所謂希望,就像暴風雨前的蜻蜓,沉重的翅膀,隻能選取低空飛行。
還有一些話你沒有說出;
還有一些信在心中等誰拆閱;
當棕色的波濤開始在肉體洶湧,阿佳,看見沒有,故鄉的菊花燈正順江而下,傾斜的隻是極不可靠的城市倒影。
剩餘的話題,就像剩餘的液渣,隻能由表情漠然的服務小姐去整理。
路燈開始閃爍,一頭拉住涪江路,一頭隱人漆黑的西山。
這些暖昧的色彩,無法裝飾杯中的冷冷熱熱的從容敘述。
阿佳,還有什麼夢想能輝映你今後的睡眠?斷弦的琵琶和阿佳
不知是哪一支曲子途徑這裏時戛然而止,竟讓晶瑩明澈的琵琶音,在某個黃昏的風聲裏集體嘩變後四散如煙。這是你提前開花的愛情嗬,凋謝的過程就這樣簡單突然。阿佳,不要用憂傷纏住的指頭,驅動音符去追問事隔多年又恍若昨天的結局。那根斷弦,就像一條折斷在懸崖邊的小路,站在那裏眺望,隻能是雲遮霧障的心情深淵。
那已是過去的時光:你撫琴靜坐,懷抱一個半遮麵的春天,帶雨的桃花撒滿在整個房間。每一根琴弦都是通暢的田野肝陌,這個城市的郊外,有多少月光夜晚,不是在琴音裏聲情並茂地出現。阿佳,你命中難以割舍的痛,在紅酒咖啡裏一泡多年,斷弦的琵琶,就像一個失聲的孩子,藏在牆角,更是有苦難言。
在小巷越來越狹窄的天空上,你就是那顆晨星,正被越來越晚睡晚起的人們疏遠,偶爾從一些夢的邊緣劃過,能照見偷偷起身的影子,在似有若無的琵琶音中撩開緊閉的窗簾。是的阿佳,還有誰比你十指輕舞的身形更能撥動心弦,仿佛一塊石子投人到靜水,激起了飽滿的漣漪,往周圍更遠的靜處蕩漾漫延。
是該重新續唱的時候了。舊夢的斷翅不可能飛越暗中的欄杆,在僵旗息鼓的心境裏沉潛太久,多麼靈動的琴弦也會被幹澀的皺紋替換。阿佳,你看綠起來的芳草綴掛的露水是多麼新鮮;你看搖動一樹海棠的陽光是那樣柔軟;你看冷落已久的琵琶,正被此起彼伏的歌謠揩拭滿麵灰塵,即使那根斷弦依舊若隱若現……
阿佳在花園裏
是有一顆心早已跑出體外,在黑夜的途中跌人花園。你一手拾起,一手又把湧向眼眶的喜悅阻攔,聚攏過來的花朵,用一堆堆鮮明的色彩交換各自的神態,就像接到臨時通知的人們,帶著不同的猜測,擠進窄小的會場。我不願意看到,阿佳,你的收獲會出於他們的意外。這時候,有多少植物還在等候,凋謝和焦慮沁出手心,濕流誰哭醒了天空下麵的。環舊經驗。
至今你還珍藏那一方揮舞過的手帕,讓那些輕輕的吟唱,散落在門欄外麵,讓腥澀和熱愛繚繞在舌尖,吐出馨香,把帶著情緒的天氣傳染。雨滴落進花園,就像遺憾落進地圖,模糊了深淺不一的路線,找不到荒草鋪蓋了的出口。我不願意相信,阿佳,你發現的那口老井裏,投下去的身影,勝過地麵上許多的堅決和優美。這時候,有多少昆蟲還在冬眠,橫在嘴唇邊的長笛,以翩然的舞姿扮演春天。
現在,是什麼鳥聲,倚著舊日的桂花樹,把一閩古詞鳴嗽?星星點點的金黃,望著井欄,看誰的堅持可以把這樣的花園搬進內心。誰可以執手,踩定同一個節奏,隱身在花蕊裏纏綿百年?悉心擁護自己的安靜,避開藍不起來的雲朵糾纏,穿過綠蔭掩映的長廊,在枝葉裏撫摸不可言說的懷念。這時候,有多少眼睛還在張望,我已經知道,阿佳,你沉靜的選擇,隻需要桂樹的一顆花粒,就足以把全部思想的質量承擔。
留下來的阿佳
指著花開的時間,枝葉簇擁的暗影中,是你掛出了一串真實的心跳。這片日漸幹涸的土地, 自從放進你濕潤的嘴唇,吻痕圈定的池塘,河流從遠處跑來,粼光浮現水麵。愛和碧浪曾經被流雲一齊帶走。留下來的阿佳,在充滿悵惘的情懷裏,埋下了覆水難收的痛和哀怨。那一年,依靠著的丘陵都矮下身來,以深厚的沉默,為一朵傲立的綻放收留孤單。
從樹葉上露出的笑意,給了我們花期和請柬;說是草長鶯飛的愛情,委縮成一顆別致的紐扣,圓圓地貼在了你的胸前。青草池塘湧動起幸福漣漪,雲水洞簫似乎也在把旱情吹散。平靜下來的浪漫卻是不平靜地離開。留下來的阿佳,在淚別的抽泣聲裏,收拾起芬芳枯萎的星光地毯。那一天,為你伴唱的他鄉夜鶯一去不歸,早開的紅幕花兒倒在了水聲硬咽的河邊。
落滿風聲的裙擺轉眼就飄過從前,那些餘溫尚存的花邊,成了時光跌碎的塵埃。你從此把深情藏得太緊,把真相藏在消失後麵。就像一枚果核,用堅硬的外殼藏起有過的春天。就讓承諾和漂泊都被遺忘帶走。留下來的阿佳,在神色黯然的拒絕下,刪除了枝蔓纏繞的傷和短暫。那一夜,你以一個漂亮的轉身,又接過山道上跋涉用過的火把,冷和黑又一寸寸退遠。
倒掉杯中的舊事殘渣,換下陳跡斑斑的時光窗簾。善待自己的日子,要摘下遮眼的茶色鏡片,不這樣,你的天空又怎能湛藍起來。若在似水年華裏沉酒太久,枯澀的皺紋就會在額頭瘋草一樣蔓延。就讓水聲和綻放都在內心失蹤。留下來的阿佳,在呼吸著的新鮮氣息裏,燃起暖色的燭光,升起親切的炊煙。那一刻,花開一樣的掌聲響起,能嗅到一種香氣撲麵的祝福深人在了你的體味裏麵。
往事女人
手拈一杯紅酒,任微醇給遠天傳染一片配香,淚眼婆婆的視線,牽不穩記憶的醉態搖搖晃晃。經過的事件褪盡殘紅,不再重演,寂寞就爬滿了夜夜的牆壁,無聲無息的燈光總要把它們反複擦亮。飲盡杯中的酸澀,再沒有力量遺忘;多少沉默不語的幸福,無一不是從傷口裏生長。
珍愛的那隻青花瓷瓶,凝固著舊時的鮮豔模樣,手心泛出親切暖意,悟熱了一生整體的滄桑。就像不同空間發生的細節,掙脫標點符號的阻隔,以自己的生動表情,去為同一個精彩的結局出場。這觸手可及的浪漫故事,篇幅雖短,但是華彩樂段,唱出了你已然滿足的生命絕唱。
眼角邊每一條皺紋,都牽扯著一陣脆弱的隱痛,愁還是愁,酒還是酒。多麼燦爛的日子,也有陽光不能涉足的地方;多少歡愉的心情,退場下來,也有揮之不去的惆悵。
舉杯獨酌,不想讓昨天的痛楚傷害今天的完美。隱居在安靜裏,找一雙誠懇的手,牽定自己一步步走回夕陽。
從滄海爬上岸的女人,怎樣纏綿的巫山雲雨,才能在心底掀起波浪?淺淺一個微笑,卻讓多少濃妝繁華化為空曠,那些似曾相識的誘惑,多麼像深秋季節的野草,彌漫著一地荒涼。和往事幹杯,用成熟的愛把偏差掩蓋,鎮定自若的眼神裏,是你迷人的沉靜和多情善良。
追夢者
那匹騎過的黑馬拴在哪裏?瓦片碎裂的聲音,從蹄下響了起來。疾走的風,把遠山拉近,又把近水推遠。
不管身手多麼敏捷,穿過每一條隧道後,臉上都已落滿了灰塵。
其實並沒有去到哪裏。就像眼前的秋色,交出果實,還得回到原來的土層,遁人草根。
其實峰巔景色平平。鬆開勒住綴繩的手,蹄下還是高高的冷漠和厚厚的沉默。
隻是偶然聽到了風聲,就張弓搭弦,把自己箭鏈一樣射出,落下並生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