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肯定是一個奇跡:手足相連的兄弟姐妹,一覺醒來,已是隔碑而居的僑民;同根同係的花樹,也有了各自的國籍。
71號界碑,編出同一個村寨不同的程序。
朝來暮去,秋走春歸。曆史爭端遺留的風雲,終於怨恨無蹤,四時安詳的歲月,但願從此高枕無驚。
71號界碑,平衡著戰爭與和平。
猶若無形的柵欄,隔出不同的社會風景,衣飾無別的語言,也有了幾分陌生,跨碑交流的目光,添了幾分神秘。
柵欄就柵欄吧,隻要花與樹無優地歌舞,不再有血與火的迸濺。
神秘就神秘吧,畢竟也是情趣盎然的——
雞與犬可以明目張膽地偷越國境;
藤與根不動聲色地占據別國的領地;
邊民出國,隨意得如同鄰居串門……
就讓來來去去的遊客盡興觀賞吧:71號界碑,在西南邊睡,瀟灑地指揮著一部和平友誼的交響樂。
潛泳
河床寬且深。憋緊氣下潛到某個層次裏。
據說河底是一個斑斕世界,四周彌漫著神秘的氛圍。我遊向那裏,聽不清水草多情的表白,也不見彩石子豐富的表情。
似乎宇宙也在混沌迷蒙中流動,水紋堅硬的冰涼一道道刻遍我的額頭。
亙古至今,誘惑都是很難抗拒的。漩渦在耳邊曆數著父兄們沉沒的槳撓。
我遊著。一種困惑,一種淒楚,那是水藻組織的一座綠色屏障嗎?
穿遊其間,我小心沉人。即使一對對比目魚眨動迷惘不解的眼波,別變換獨特的泳姿。
水像空氣一樣緩緩流動著,我感覺到飛翔於天彎的空曠。仿佛觸摸到沉積的傳說和往事陷人在淤泥的注解了,嗅到無人知曉的礦脈和鳥化石的氣息。
依然混沌如夢,依然閱寂如夜。
——似乎意識到生命在那裏沉沉浮浮的某種暗示。攀住一塊暗礁,我小憩無力的四肢。頭上腳下隻有魚兒輕輕順嘴的聲音。
霎時,我所有的感覺變得空靈,有如礦脈的夢吃,在深深水流中吐放隱約的呐喊……
熱土
凍醒的翻,感受到誰的呼吸了?
飛翔的夢,聽見一枝嫩綠的指尖撮響最早的惚哨,振翅將天空推向更遠的那片遼闊。
冰下,山的脊背蠕動著,湖的眼波眨動著。
厚厚的雪一讓初升的太陽席卷而去了。
腳下展開一塊熱土!
誰不為這片溫暖的情思顫動心族呢?
錚錚的犁樺將穿了一冬的鏽衣扔向屋角;鞭梢把朵朵喜悅爆響,仿佛有雙雙對對的金色蜜蜂,從老農的眼眶裏飛起來。
每一粒種子都感應到一種推力,急急地朝地麵奔走。
一萬片葉子的綠在空中狂歡。
一千種聲音的熱在土地上升起又落下。
都在回應這一塊熱土的召集!
一個擲鐲的旅人,猛地加快腳步,把茫茫荒原丟在身後,心在貼近熱土的瞬間,萌發出一片鵝黃色的芽瓣。
誰不想把生命的根插進你的胸脯,任血的脈管塗塗流響?
這厚愛無極的熱土嗬!
當我呼吸在你溫暖的懷抱,唯生命在色彩與喧嚷中吮吸你博大精深的沉默。
熱土!
水車
最後的夏天怎麼還不結尾呢?
你枯瘦的龍骨形脊梁上,一個被灼烤得不停喘息的季節,什麼時候才能擺脫伏早魔影的跟蹤呢?
容顏早已蒼老。你注定爬不出這遠遠近近的丘陵了。
遠古是你的故鄉,歲月是路吧?早已盼著你的歸去,盡管年年有候鳥為你提醒著歸期。
然而,鄉村的焦渴霧一般纏繞著甸旬的身軀。
這還不是最後的夏天嗬!
感恩不已。是龍的子孫選擇了龍的形象,在智慧的極棍中鑄成了你的生命。
輝煌的年代日漸走遠了,那牧笛流出的憂鬱;那炊煙繚繞的歎息;那田野一望無邊的沉默,還是令你心酸的熟悉。
吱吱呀呀地哼起如同呻吟的車水歌謠。
秋天在窄窄的田埂上啼哭,你吃力地哺乳著缺奶的孩子。
蒼老的水車嗬,從你反反複複的吟唱裏,誰沒聽到聲聲帶火的訴求呢——
讓我站立起來吧,龍的子孫,不要這爬行的模樣!
最後的夏天,還在哪裏徘徊?
水車拚盡全力的嘶吼,如一陣風,低低地掠過無動於衷的天空……
遙寄
這一片潔白的鳥羽寄你。
寄你一片意會的和聲。
雪線上有我的同類日日振翩,我將飛去。
我將飛去,黑森林有我的舊友夜夜孤鳴。
我向往漫無邊際的漠野(那失去星群的夜空誰去布滿五光十色的珍珠填平空虛?)
我挑釁深不可測的海洋(那點綴帆影的廣闊須得配一雙比翼的翅膀塑造風度。)
素白的信箋不著一字,撞響你心胸的是一片沉默的飛翔。
即使最後都不留下一句諾言,為我降臨的時刻清洗倦翅的江灣也定是你高擎綠燈的窗口吧?
晴空澄澈。
雪亮的地平線已連接上信號……
聽夜
海藍海藍的夜,淹沒了色彩。
眼睛因失落而痛苦,關閉了兩扇窗,走向眠床。
夢中,有繽紛,豐富的七色語言吧?
耳朵像探險家,雙帆升起,在夜海出航,前麵:色彩騎著聲音的魚遊向岸。
耳朵尾隨而來——
在高樓的峽穀,聽見一支筆在摸索著鑿開壁上的窗口,銀色的光瀑飛瀉而下;
有吻聲,清脆地搖響樺林,羞紅的兩朵雲,棲息在幸福的腮邊;
小路從哪裏來,又向哪裏去?足音匆匆,夜玫瑰絆紅的路牌豎立在遠方;
紫羅蘭的小船,沿小提琴孤獨的溪流漂來;
有輕輕的搖籃曲,一定是綠葉在為蓓蕾催眠。
耳朵的艙中,一路捕撈起色彩。
夜海深沉,色彩漂浮,耳朵有眼——
浪湧泛出了淺藍,初醒的啟明星披著橙色的紗。
鴿翅被清風扇進微茫,抖落一夜黑色塵土。
色彩遊上岸,耳朵的船,把一個碩大的紅氣球拖出夜的海麵。
聽夜。
聽夜的海上色彩在歌唱。
空氣中正有一種熱流在緩緩地淌著……紫色葡萄
你已成熟,盼我采擷。
萬縷情絲,搭一座濃濃綠綠的蔭涼,斜倚在夏天的棚架邊望我,閃爍誘惑的熱眼。
紫色葡萄。
望就望吧,遠遠的山,暮色卷過來了,星星的眼睛也望過來了。
你知道我會走向你,而沉默著。
你的心依舊是一汪酸澀嗎?盈盈淚眼殘留著隱約的青色憂鬱。
不敢借風把那一串串愛的鈴檔搖響吧?
紫色葡萄,當你望著我的心時,沒發現起伏的胸脯上熱烈湧動的夏潮裏,也翻卷著一陣陣汗血的猩紅和苦鹹麼?
我們是從同一個季節出發才相遇在這裏的嗬!
你既成熟,我當采擷。
冷礁
因為你有一顆冷靜的心嗎?礁石。
如火的太陽雨。河灘敞開灼熱的胸懷;芭茅花挺起飽滿的火炬;
為我洗禮,為我燃燒。都在虔誠祈求呢。
你轉過身沿河岸走去。
都看見了,拐彎的地方,你把自己身心給了水中的清波,給了樹下的濃蔭。
為了讓水鳥的歌聲覆蓋你嗎?
為了讓魚兒的舞曲圍繞你麼?
礁石。
漁翁,出現在河岸。在一陣難耐的靜寂中期待,他最終向你走來了……
一組美麗的形象在河灘誕生:冷靜的礁石,雪浪花開上胸前,托舉起一個垂釣的漁翁。
於是,夕陽把一縷最動人的晚霞掛上你的肩,而當河灘的芭茅花羨慕著的時候,我明白了:你真有一顆冷靜的心。
夏日鳥歌
空氣中有一種熱流在緩緩淌著。
七月流火。
就在那一枝樹枉上,鳥的歌被灼烤成透明的沉靜,凝固成滯重的寂寞。
一萬張葉片就是一萬隻沒精打采的耳朵,低低地垂著,聽蟬兒叫不散孤獨。
時令昏然午眠著,那短短的夢之路獨行著一個打樵人,太陽色的草帽上搖晃的是一片鳥羽。
他一定是從遠遠的那個林子裏出來的。
哦,那在他身上金黃金黃地閃爍的是鳥之歌韻嗎?
那一聲聲失蹤的天籟被他關進籠子拎了回來嗎?
一萬隻耳朵全屏住呼吸,捕捉絲絲消息。
微笑著的打樵人抬手一指——
夕陽走下去的山坡,晚霞正從那個樹林裏放飛一群彩色鳥。一陣陣清麗麗嫩滴滴的鳥歌衝進天空,牽著悠悠的清風舞蹈起來。
淹沒了燥熱的蟬鳴。
流火的七月嗬!
鷗·船
船,升起羽翼。鷗,張開雙帆。
到哪兒去踐約呢?
一對長著翅膀的海上駱駝!
液狀的沙漠謝絕腳印設置路標,雪白的海浪花寂寞地開上礁石。
路在何處?
尋找,船在天空下的海域飛翔。
再尋找,鷗在海麵上的天空跋涉。
於是,架設起島嶼與島嶼間的橋梁,修築起港口與港口間的航道。即使不留下砍鑿的斧痕,風,能搖動嗎?浪,能淹沒嗎?
沿著船,沿著鷗的橋和路,大海終於送走了難耐的空曠和孤寂。
激動的海浪舉起雪白的花束贈誰呢?
船是張開羽翼的鷗嗬。
鷗是升起雙帆的船嗬。
大海尋思著,敞開愛的懷抱,把倦飛的翅摟進了海灣……
一片羽毛
在密森森的林中,我采集鳥的歌。
樹下,我撿起一片輕柔的羽毛。
咦,難道鳥的歌也飛走了,隻給我一頁歉意的留言?
難道鳥的心另赴約會,隻留下一片寄情的信物?
風,在樹梢尖上躲躲閃閃地悄聲議論著。
林中,沉寂。落寞。
我的心,感激。惆悵。
猛地,發現了羽毛上有殷紅點點,我戰栗了。
留下的,是一個色彩恐怖的故事?
留下的,是一幕沒有掌聲的悲劇?
留下的,是一陣得意大笑之後的尾音?
唉,沒有鳥之歌的林中不就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世界嗎?是誰,掐死了自己的靈魂?
我捧著這一片沉重的羽毛,像捧著一份證據確鑿的控告書,像捧著一頁被撕碎的樂譜。
入我夢者
看不清你的麵孔,感覺到冰涼的指頭在我冷礁般的脊背刻字,夜由此進人深沉。
帳幕垂成合圍鐵壁,夢境由窄而寬,開放的一片荒野,搖晃的影子沉沒。
獨行者的步法,醉漢的探戈。
借你一根指頭做拐杖吧,不要刻字。即使聽不懂你的隅隅私語,在你笑成一盞熒燈時,那條路,在光暈中輕輕一抖,腳印便陷落在一團淤泥裏。
荒原。是栽不活什麼珊瑚樹的,一群石頭在咆哮。你冰涼的指尖從我脊背上又一次劃過。
人我夢者,你解開那隻困乏的行囊幹嘛?掏出一部長有瞳仁的書,一行行象形符號吐著蛇涎從遠古爬回陳舊的路標。
你說:我把它們全寫進你的骨髓。
荒原。路被地平線作了最後的晚餐。麵色蒼白如月的獨行者,冷汗漫上足躁了嗎?
而紫羅蘭在離眼睛最近的眉睫憂傷,
而夜鶯在額頭的皺紋淺溝裏折斷了翅膀,
而長夜如披散黑發的女郎在伴舞,醉漢的探戈。
人我夢者。誰能大膽假設:擺脫你的指頭,破譯你的刻字,夜會由此揭示真相嗎?
夜河流逝,夢境關閉。
星星的野墳埋葬了我最後一根腐骨,破碎的霞錦裹著我剩下的頭顱展覽於黎明的廣場。
於是,眾目睽睽時,我投下第一個全新的影子。
人我夢者,無需把麵孔帶來了。
今日清明
寂寞之水退潮,墳家島嶼般布滿時間的海麵,感觸著四月太陽暖暖亮亮的茸毛。
用同一種表情掩飾起形形色色的心態。
都化作哀樂的碎片紛紛揚揚,灑在淒清的冷土上空,一任粗物的風揉搓出似笑似哭的聲音,沿著每一根雜草的纖維之路滲透到黃泉。
魂魄暫離長眠之榻,碎然間與生者混為一體。
墓地節日。生與死蒼白著神情攜臂低回,暗色的感慨汁液橫流。
紙錢的微火通過荒僻的草徑後熄滅,所有的情緒在不同層次的空間嫋為輕煙。
由此你感應到生命之鍾聲色的黯然;
由此你神傷於人生旅程在細窄通道的擁擠;
唯今日之風年複一年揀拾起記憶殘片。
畢竟這算是一個日子,那杳然已遠的黃鶴簫聲重又依稀可辨,毅裂的撐篙手掌穿過奈何橋洞,將裹著悲涼氛圍的隱秘果實拋擲給淒然的心。
無路可避。
年複一年,人們來祭掃一個永遠的家,漂泊的舟子來探望爬滿素色光芒的未來島嶼。
誰也別說破這薄紙背麵的體驗……
別擔心人家不來找你,寂寞之水還會退潮,畢竟這個日子被鑄成了一個無形的圓輪。
生生死死都應該坦然來去。
無名墳
低矮的丘陵慷慨地凹下一塊去處,凹成你最後的眠床。
難說是在哪一個時辰,你就不聲不響地躺了下去。
墳頭上的野草好似在風中誦讀遺囑。
不一定渴望土縫能透進一絲絲生的詢問,所有詢問沒有答案,也不一定能喚醒沉睡的孤獨。
安息好了,安息在我路過的祝福裏吧!
是的,我不知道你是鱷夫,還是寡婦?是醉鬼,還是痛人?還是……
人世走了一遭,未曾留名而去,經過的人,總該不吝音用善良編織一個花圈,陪你哪怕半刻的寂寞吧?
墳頭的野草實在輕輕作答呀?
有百年未竭的溪水,搖曳風之柔語,洋溢愛之歌音;有鳥啼三兩滴撒落在墳前小白花瓣而成清澈露滴;有過路的千種猜想豐富了這裏朝暮更迭的傳說。
還想等來什麼呢?
還有什麼能比丘陵賜予的這塊凹地豐厚呢?
站在這裏,我未曾撿拾到關於你的一絲半縷,卻還是收獲著你留下的提醒。
小村莊
泥巴牆。教裂的膚色清冷,枯朽的黃竹裸露,是你瘦弱的骨骼呀!
菜色的麵容,衰草是嘴邊遊不走的苦笑嗎?那苦笑如泛濫的野風,把我搖晃不穩的腳印吹散成張張落葉,在無花的日子飄零。
蜘蛛在牆角布置暗網,時光從眼簾內作液狀流逝,滑落到沉默的土地。
將你綠影婆婆的竹林看作醉後的愁緒,將你沐浴的半邊冷月看作犬吠聲裏的回憶。蜷縮灶旁的鏽鍋已唱不出更冷清的小曲了,餓鼠吱吱的幹叫塞滿黑夜。
就這樣,你送我載載孤影消失在你嗚嗚咽咽的簫聲裏,從此斷橋阻隔歸途,從此小村漸無消息。
從此我的思想扇動不安分的翅膀徹夜盤旋於夢裏窩巢,從此我的目力整日攀援時間的樹梢,朝著記憶的遠方張望。
軀殼在異鄉日日奔走,魂魄在村裏夜夜嗽叫。
抑或從此不能掉頭還鄉,我心裏這盞愛之燈也會給你的簫聲塗抹些許亮色;抑或我悄無聲息地跌倒在光影背後;抑或小村終無消息。
不要怨我。怨我的日子已水土一樣流失,流失的日子散發著你緩慢的呼吸,你緩慢的呼吸令我不忍回首。
回首的時候你可要幻化成一座座路標,當你循著蹤跡尾隨而來,覆蓋你的天空將漸漸燦爛。要知道,我是你一手拉扯大的孩子呀,小村莊!
記,憶中的那棵樹
鑼鼓敲昏了歲月,被移植的青春像一棵流離失所的樹。
年齡該開花而嫩苞在枝頭枯凋,該結果的秋天始終隔著一個季節。
根是成熟的,抓牢無邊的貧痔僅求生存。
村子,那一句令曆史鎮目的口號在土牆石壁上讓風雨吹刮模糊了。樹嗬,為什麼還不結果呢?
這是一個遲到的秋天,一雙楓葉染紅的眼睛尋找到記憶的土地。
“集體戶”的草房,已長成專業戶的新樓,我等待過秋陽的山巒,秋陽正在等我。田坎,河灘,芭茅花,水鳥,向日葵,紅高粱。全都染上了一層微醉的紅暈。
帶來的些許惆悵,別清風吹散了。
但是,我一定要找到記憶中的那棵樹嗬!
在每一條曾經走過的草徑,都有小野菊同足音交換別後的思念。
樹嗬,在這樣的季節你不會沒有結果吧?
仿佛當年那支催人淚下的《知青之歌》越漸飄近了。
村頭,我看見一個老人熟悉的身影,他在孩子們的包圍中,正把一個故事講到了結尾:那棵樹終於結果了,它的味,又酸又澀。
因為,它的根長在一個逝去年代的荒家裏。
那一年我十七歲
眼睛和年齡一樣稚嫩,隻看見魔術師在最高處打出一種手勢,不知道羅盤裏的箭頭已完成了逃遁。
潰散的蟻陣紛亂成一個太熱的季節。
腦門的汗,蒸騰起最後一縷刺鼻的武鬥硝煙後,弟兄們扔下互相射擊的槍管,將恐怖的餘韻匆匆塞進行囊,一道往廣闊天地疏散。
那一年我十七歲。
老想替舉步踉蹌的母親卸下憂慮,這一回真正為他背走了部分重量。
就讓最後的熱情長成樹去覆蓋她瘡痰刺目的皮膚吧。
把口號一句句播下去,卻長出一棵棵豪邁的草來,願望像無根的雲,慢慢浸透濃墨一樣的優傷,在扮演鬼臉的風的唆使下流浪。
母親的天地依然廣闊,我的心找不到一寸土壤。
那一年我十七歲。
肩膀和年齡一樣嬌嫩,任生活扼踩下一道道深痕,依然走不出公社的貧痔。
煤油燈下,卻聽見曾被我抽打得衣衫檻褸的那位知識老友,發出嘶啞的聲音:
把逃亡的箭頭找回到羅盤裏去吧!
那夜,煤油燈灼痛了一個迷惘的靈魂。
那一年我十七歲。
重出那一夜,公社的腮幫已微露紅暈。
送我歸去,舉著燦爛的雞鳴。我看見:失蹤的箭頭,一直藏在魔術師的手心。
扛著扼沉重的痕跡,拖一串疲憊的腳印。
而身後,一座無形的紀念碑豎起來了,曆史麵無表情地刻出第一行銘文:
那一年我十七歲。
舊友照片
人早已遠去了,影子被凝固在這裏。
唉,原是一雙晶亮如星的眼眸呀,怎麼蒙上了那麼多的悵惘,那麼多的疑問呢?
閉緊的嘴巴,唱膩了那支《紮根歌》;羊角辨散亂,厭倦了再教育時髦口號的裝飾吧?
有一天你的聲音抽噎了:
小時候,一隻小花貓虎視家裏的金魚缸,你能喊來媽媽。
可是……昨夜雨中,公社院子裏那隻“大黑貓”,竄進泥牆上紙糊的窗。媽媽不在身邊,你喊不來。
貞潔在那一刻遭到剝奪。
那夜的雨啊,青春被衝洗踩一種憔悴。
另一個夜晚,你閉上的眼睛永遠不再睜開。
失去藍天的背景,也永遠滯留著陰沉沉的哀痛。
歲月發黃,曆史被凝固在這裏。
太陽升起來,光雨灑下,翻曬你早謝的生命。
我相信:你眼中的悵惘,疑問和悲哀會慢慢化開,化開……
地主的兒子
村頭,我撞響大鐵鍾,欣賞你同衰草一起在夜色裏抖索。慘白的煤氣燈,窄窄的高板凳。打穀場不打穀子隻打人。
莊嚴的目光繚繞成你頭上一道道盤旋的鞭影。
盡管土地早就一個翻身,便埋葬了過去的輝煌連同倒黴的父親,但槍聲砰然響過,那沉甸甸的黑鍋,還是罩在你的脊背上。
時代告訴我們:你脈管裏流動的液體也是黑色的。在每“根指頭讀迷了《劉文學的故事》後,便握成拳頭插隊來了。選擇了一樣的月黑風高夜,還借來少年英雄的紅領巾。紅若地裏,你把一顆惶恐的心緊捏在手中,最終還是掉進布置的陷坑。
誰敢同情跪在高板凳上的聲聲冤屈呢?
打穀場一片怒吼吞噬著微塵般的呻吟。
揚長而去,我走上報紙走進高音喇叭;走上光榮榜走進上大學的推薦名單。
一個變形的夜晚一個變形的上山下鄉的“劉文學”。……多少年過去了。
夜夜。有一個佩紅袖套的劉文學,一個赤裸裸的你在我枕畔扭打。嚎叫,垂泣夜一樣漫過廣闊天地,跟蹤我的夢境。
鐵鍾和黑鍋同時墜地,碎片轟然進濺,擊痛一個冷汗淋漓的靈魂。
晴空下,你憐憫的目光從我視野裏掃來……
這把泥土
一段回憶,一個聲音,一種凝固的思情嗬!
這把泥土,這個遙遠又親近的山村送別我的紀念品。
一孔木肋小窗,一彎稻草屋頂,土夯的牆壁用石灰刷一行漂亮標語。
激情燃燒的臉龐,照亮了偏僻的生產隊。
而這把泥土,為什麼憂鬱地沉默著呢?有如一塊不動聲色的石碑。
汗濕的舊軍衣一天天褪成灰白,山村還是一天天縮緊著褲帶。
時令走失了秩序!
再火紅的心,也融化不開空氣中流動的愁雲。這把泥土,貼著炫目的標簽,喂飽著敲鑼打鼓的套紅社論。
一張豐盈的紙上塗滿我餓瘦的工分。
淚水,滴落在六弦琴孤獨的旋律上,嫋出木肋窗外,沉沒在終年隔斷的往霧中。
一捧山棗,幾隻野梨,割去尾巴的母雞的最後兩個蛋。濃縮著泥土的鄉情暖了一顆冷卻的心。
這把泥土在告訴我:隻叫知青去流放,不讓知識紮下根,有多少熱情就會化作多少冷灰。
……回城的日子,裝走了這把濕潤的泥土。一個年代,一場運動,一個凝固的冷夢!
這把泥土,這個曆史斷層裏掩麵遠走的背影。
豐收舞
讓太陽無聊地滑下後腦勺,把月亮寂寞地掛在前額。
受再教育在白天的大課堂,舞台也在廣闊的夜晚搭起。哥們,又該登台上場了。
無樂曲也無伴奏。
有茄子南瓜嫩可豆苞穀紅苔大白菜蘋果柿子水蜜桃……
我們胡亂摘我們胡亂吃我們胡亂扔我們胡亂唱我們胡亂吼我們胡亂跳跳跳跳一夜豐收舞蹈跳出大課堂跳出窮鄉僻壤才好嗬!
我們抱來茅草我們砍來鬆枝我們煮我們燒我們大咬大嚼我們蹲著拉屎我們站著撒尿。
無邊無際的舞台無邊無際的道具無邊無際歡樂無邊無際的憂愁無邊無際的夜色無邊無際的煩惱無邊無際的迷茫。
叫東家的跋腳老漢西家的絲瓜臉婆娘去哭吧去咒吧去頓腳吧去捶胸口吧去吐口水吧。
誰敢癲子頭上搔癢來呢?
我們就造他的反罷他的官就炮轟打倒砸爛就頭可斷血可流就口誅筆伐就上去跟他幹。
我們是無賴是土匪是強盜是魔鬼是天棒是刑徒是天不管地不收的流浪漢。
有城回不去有家歸不了有門進不去有路走不上有戶口遷移拉著腿有五花八門的帽子往頭上罩。
盼招工盼當兵盼上學盼代課盼星星盼月亮盼石頭開花盼公雞下蛋。
書記的女兒走了主任的兒子走了大隊長的舅子走了生產隊長的表妹走了我們的心也走了。
剩下一具軀殼模仿茨岡的快活吉普賽的放浪。
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嗬!
生長出我們獨特的舞蹈。
讓無聊的月亮滑下後腦勺,把寂寞的太陽掛在前額。
新的一天召喚你去畫村頭的大批判專欄他去大寨式梯田學插秧技巧我去準備今晚鬥地富反壞右的發言稿。
哥們,又該卸妝下場了……
又見梨花
凋零時,幻化出隻隻玉色蝴蝶,繞著淡淡月光飛。
今夜,沒有風,卻有一行沉重的腳印從遠方伸來。
拾起一片白色花瓣靜聽心語微斕:白蝴蝶,別打擾梨花魂的安眠。
嗒,在那——撩開一樹樹綠葉帷簾,撥動一枝枝白色雲彩,悲傷往事,在眼前凝固成一座魂墓。
遠方的腳印,繞著沉睡的花魂轉。
又見梨花繞著玉色蝴蝶飛。
那年的今夜,迎著淫威的宣泄,你飲恨去了,走得好快。
從此,知青點少了一位姑娘,梨鄉添了一個花魂,而歲歲今夜都有腳印來種植懷念,從遠方嗬……
又見梨花,在今夜繞著玉色蝴蝶飛,這潔白的精靈,可是要把春來的消息告訴她呢,可是要將這遠方腳印的情慷告慰她呢?
嗬,又見梨花,在夜色中紛飛……
遙遠的山植林
風抹去了所有的預言,留下一層森森的綠,搖曳成一片火的無字碑!往事一步步退人深沉,記憶的屏幕,淡化出淺翠底色。
哦,我遙遠的山檀林。
即使每一棵樹都是一個鮮活的形象,即使每一片葉子都是一個注釋的文字,而那隻啼血的子規鳥已漸漸飛遠。
插隊的日子,枯黃的葉一片片飄落,模糊的背影借風聲述說無名的落寞。
哦,那一片山植林!
山靜得可怕。風聲鶴峽,野豬叼著啃缺的寒月在曠野嘶嚎。喘息的炊煙,疤痢頭的崗巒流著黃水。
“集體戶”冷得顫抖。灶膛無火,房角的蜘蛛走著悠閑的八卦,鏽蝕的鐮刀用沉默與閃光的豪言壯語對峙。
折斷浪漫的翅。
山碴林在手掌裏的繭窩裏動搖。
是愧對山民的褐色脊梁吧?
所有的舊軍衣默默地褪盡稚嫩的綠色,交給禿頂的崗巒,生出一片青色的茸發來。
一個晴和的日子,送我走時,已長成鬱鬱蔥蔥的一派靜穆。
歲月流逝。風抹去了所有的語言,留下颯颯作響的青春,搖曳成一片活的無字碑。
經過這裏的目光者卜會發現:有一隻啼血的子規鳥遺落在這裏的頌詩。
哦,我遙遠的山植林!
最後的冬夜
夕陽在寒氣四溢的天空蓋上一輪血紅的郵戳,把一頁畫滿淺淺近近丘陵的信投寄給夜晚。煤油燈的孤獨,已被遙遠的城市讀熟。
而爐火旁的童話早已失去一對蝴蝶結虔誠的關注,斷線的結尾在大字報的背後抽搐。
薄翅無力駕馭風,風吹她去一個小村莊。
是尋找在那個結尾丟落的笑聲嗎?
冬夜冷寂無聲,火的路標濡熄在凸凸凹凹的丘陵地帶,起起伏伏的路一段段散落在坡坡坎坎的腳下。
蝴蝶翅倦飛時,連歸去的方向也隱匿在明明滅滅的日記裏了。
弓背的寒月跌坐在山岡, 目光清冷。遠方回信,總讀成遙遠城市的尋人啟事。
而四季風來來去去,從不帶來任何失物招領的消息。
而天色不見微明,而冬夜凝固成冰,而那丟落的笑聲總也躲避著結尾。
連歲月都累得疲憊地蜷伏在汗氣熏天的被窩裏了。
早晨,太陽終於在香氣盈盈的藍天蓋上一個大紅郵戳,把一個久盼的日子寄給小村莊。
踏著來時路歸去。
山岡上驀然回首:蝴蝶結青春羽翅的殘片在一盞盞冬夜的煤油燈下紛飛成落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