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遠方的雷聲(1 / 3)

第一輯 遠方的雷聲

火鳥之舞

蔚藍窩巢,一夜鹹澀的波湧,織歡樂與痛苦於輝煌的翅羽。衝天暫離這永遠的褪棍,以光色僚亮的呼嘯聲敲開遠遠近近的門窗……

以不同的姿勢翔舞在四季之中!

以統一的時刻君臨在世界之上?

以鋪天蓋地的金羽毛,毫無遺漏地拍遍全體誕生和死亡的床榻;即使遙遠的雲天用陌生的麵孔漠然相望,你也慈祥地飛升,開一朵金菊佩上它的胸前。

這與生俱來的博大愛心嗬,能被天地間高高低低的聲音舉為不息之歌麼?

攔路而來的是風的悲涼,要掠走翅下永恒的祈願。

舞蹈呈醉態旋轉。火詠飛啄,突破狼煙與護城河,鋼盔和森林野火,荊棘與沼澤,蝗災和潰堤之水。

火的羽毛被撕扯著,紛紛揚揚,一如火種播向紅紅黑黑的土壤。

歡樂和痛苦一齊拔節,黎明與黃昏循環生長。

哦,火鳥!

沿著唯一的旅程,你旋舞著,牽引著所有生命的視線向毫無盡頭的遠方碰撞。

被你火翼覆蓋的地方枯枝般的桅杆複萌出萬片帆葉,血和淚被河流朗誦成詩,甸甸的脊梁凝固為銅像,中途倒下的魂魄集合起秋天的楓樹。

生與死都沐浴了你的光芒而坦然步人自然法則,雷與雨都默然承認了你的彩虹是一縷最美的記憶。

飛去還飛來。蔚藍窩巢,是初生的搖籃,是最終的歸宿。

這鹹澀的波湧,當真一夜間洗灌了你旋舞於永遠的時空的名字嗎?太陽!

遠方的雷聲

墨色的雲,在天與地灰暗的過渡線上沉悶地低吼著,遠方的雷聲,從隱約的山尖上滾落。

遠方的雷聲,從夏天朦朧的夢境邊緣滾過,滾落在龜裂的土壤,提醒著一個許諾。

這神秘的轟響嗬!

帶著無名河畔小小村莊的躁動,帶著紅土地上紅高粱的焦慮,在遠方。

仿佛是一種久盼有了回應,大地的心髒激動得劇烈震顫。

預感到了什麼?太陽,不必這樣匆忙地走進幕後。

山腰柞樹林裏的雀鳥,懾嚼著言不由衷的頌詞。

風抖索著,搶幾片落葉順流遠遁。

遠方的雷聲,駕著隆隆的雲輩從從容容駛過來了。

荒野草坡_匕那個年輕的農人安詳地仰臥著,他看見逼近的雷吼聲中:矜持,虛偽,恐懼的倒影。

變形的風景。

他用草帽蓋上了一片視野。

擋不住的巨響。

在所有仰起來的視線中,遠方的雷聲是用烏雲的黑翅飛翔的。

它帶著遠遠近近的雨天消息,讓夏天從昏睡中碎然蘇醒。

還有死寂的池塘瞬間擂動的萬張蛙鼓。

甚至黃蘑菇,白木耳去柞樹林密會的最佳時辰。

遠方的雷聲,攜帶的是夏季福音。

在蒼茫的天和沉悶的地交織的過渡線上,不緊不慢地低吼起來。

不平靜的石頭

凝固如頭顱,岑寂的表情後麵是湧動的深海。

所有的日子穿透圓彎垂落,在你的額頂爆出光的碎葉。光的碎葉,鍍亮了不朽的朝朝暮暮。朝朝暮暮中掩埋著你默默的選擇吧?

——那碎聳身為山峰的是你。衰草宛若枷鎖中的瘦腳,絕望地抖動枯萎的手臂。你的冷峻正將漆黑的風撕裂成破帛。

——那碎身為沙礫的也是你。水土猶如山洪中驚惶的羊群,流失在眩暈的漩渦。你仰躺成大地填充著洶湧的吼鳴。

畢竟你的深處是海洋,畢竟你崇尚最後的安寧與和平。

沿著你的履曆我走進你的心中。

烈烈的火,頑強地思索,左衝右突地叩打著地獄之門。弓背的紋路,輻射著深沉的目光,沿著它就會走向命運遠方。

凝固如頭顱的石頭嗬!

或許你立刻叫喊出來,但冷寂的顱壁封住了喉口。

或許你一直沉默下去,但熾熱的胸爐貯滿了火光。

這是一個不平靜的時辰。

我戰栗著,用雙手覆蓋住你,感應著天地間濃濃回蕩著的石頭氣息……

崇高的花朵

每一片花瓣都滴瀝著血色的露液。

母親嗬,在你的枝上我變得崇高!掙脫不了那永恒的驅使力,一夜間我就爬上你的愛之樹高高地開放成自己,任你眼底鋪開茫茫柔情大野,這奇異的芬芳鍍亮生命的洪流洶湧在上舉的黎明金杯裏。

還是聽見了你進濺的呻吟如黃鍾轟鳴,被我墜彎枝頭的神秘樹,連大地也吃力地擎不住了,母親嗬!晶瑩的啼哭,打破了瓦釜羞慚的喧囂,於千萬星子從水底激動地射向彎窿時,於一道道冰潔的乳泉從地心不可遏止地沁出來時,於囚禁的光輝從焦躁的眼扉奪門奔瀉而來時,我赤裸裸地開放著,視寵辱真偽如落葉紛披。

母親,我喻住你生命之源,已輕輕把世間觸摸了一遍,你痙攣的肌膚下那不息的律動是射穿所有黑夜的光芒呀!

因了這以暗示我才燦然吐蕊。

我才在海洋一般沉沉的幽冥中摸索通往生命之門的出口,從荒原一般迷茫的時空中踩響死亡之穀的雷霆。

每一片花瓣都蒸騰著血色的氨氫。

每一片花瓣都能蔓延成森林之火,沿著你的手臂像金翅的火鳥,飛往狂風一樣自由的地方。

每一片花瓣都吮吸的是母親含淚的祝福!

幸福的馬蹄蓮

對奔馳的企盼,於輝煌時刻幻化出馬蹄形狀。

一團白光驟然凝結,急促敲擊地麵的蹄音,把黑色之夢遠遠甩在了身後。

何必去刺探你翻越南北分界線的神秘經曆。

那是在全部釋站在陽光灼烤下昏睡過去時,殉道於虔誠的心境中,你說,動超越為靜了,聲超越為色了,狂野超越為雍容了……

由是,過程沉積在水一樣透明的背景下,突出浸滿綠血的葉片,簇擁你高潔的儀態。

兀立於偉人歸來的笑領下。

斜倚於情人酥軟的臂彎裏。

一種象形化的紀念碑?

在一萬種慷慨的賜予中,有誰能傾聽你輕輕吸泣?於是,你凋謝於狂歡之夜,你泅渡過深深淺淺的沉浮之流。

當某一天有人驀然回首,

當一團團白光從天降落,銀弧形蹄音充溢在無比開闊的視野,敲響了家家戶戶的門窗。

一步步接近了永生的地心。

都知道了,從此你掙脫不開根須的牽連,但不再重複的過程完成了最後的生的旅次。

一團白光驟然凝結!

馬蹄蓮擎起一隻隻幸福的銀杯。

隔著窗玻璃望出去

隔著這扇透明的玻璃,陽光用一支過濾了塵埃的金羽,拂撫渾濁的眼。

風景便以明晰的步幅進來——

鵝黃的小旗正在飄過冬與春的分界線,製造出最初的花香叩打遲滯的神經末梢。

這易碎的玻璃,在一片清亮的喧囂聲裏搖晃。

仿佛聽見鑰匙的呼喊,那生鏽的聲音暗示著沉沒水底的命運。

隻有門依然反鎖著,

而急躁的風,開始摸索每一個角落,那裏有蜷縮起來的通道。

我依然倚窗而立,胸壁遏製心髒的碰撞,一如這房間禁閉了我的方向。

隔著窗玻璃望出去,

鉛色的雲塊。失望的心緒沉甸甸的下墜,預兆情人的花雨傘傾斜地支撐在拐角處,愛的背影模糊。

偶爾的雨淚,也隻是在瓦背上踩出一陣慌亂的足印。

被一扇透明的玻璃隔著嗬!

我的掌心緊握著初萌的突破方式,還有久蓄的黃金時刻。

意識到了天籟的啟示:窗外的風景少了人的微笑?

燦爛的天地躍動融我成一體的魔幻之光,太陽的金翅撲閃著狂怒的激動。

門依然矜持沉沒,突破等待必然。

對著這一扇透明的玻璃,凝聚的時間突然爆炸——

拳頭以流血的方式擂出窗外,掌心開放,黃金時刻的一朵猩紅而英勇的花朵嗬!

我不再隔著窗玻璃望出去,於是,花潮正在將我淹沒……他看到了風

踩著陽光的脊背,從樹叢,從葉底,從花之薄翼一躍而起,雲瘋狂流走。

——他看到了風。他看到了由遠而近的錚錚鐵蹄。

霧的影早已消失了。唯頭發如黑旗獵獵,拂著棱角分明的額頭。

遠山以沉默遙遙應對,任肩膀落滿踏去踏來的蹄聲,一道道深褐色的擦痕,改變不了遠古遺傳下來的站姿。

吹折的夢,紛紛墜落,漫空皆是黃葉的思緒。

他看到了風,血紅的眼睛淌下熱辣辣的淚。

天空的哭泣。

灰蒙蒙的往事壓進視野:沉重的鉛塊,弓形的老樹,河流的皺紋,衰草拜伏的芸芸背影……

風的日記,一頁頁展開,複述著戰栗的記錄。

別無選擇!

他向遠山靠攏,以胸腔內低沉的呼嘯去觸摸岩層下地火奔突的律動。

一步,一步。那鐵蹄無情地踐踏他升起的靈魂,撕扯他燭火般無聲的思想。

漠野獅吼,鐵蹄鏗鏘震耳.天地間充溢強者的嘲弄。

他慢慢倒下去。

冥冥之中,身後的腳印沉人熾熱的岩層,而鐵蹄聲正為無力覆蓋最後的路標而懾懦。

他看到了風,眼裏升起一絲絲悲壯和溫柔……

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那個人,讓苔鮮爬滿額頭,掩埋了每一朵浪花的每一句沉默。

一個夜晚,他聽懂了礁石暗語。

風的吼聲低沉又蒼老,掠過河穀,在每一條可能的路上對他跟蹤。此時,帆的影子在明朗與灰蒙的過渡帶上起伏,鏽蝕的錨望著航道低訴著往昔的日子。

他的眼中有一棵消息樹,接頭的暗語寫在葉片上,方向藏在枝權裏。

橋無意中丟失了下肢,岸,轉身走回最初的位置。

不是,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那個人,讓桅杆的裂痕延伸到手臂,將濕淋淋的槳聲拋向沙灘,凝固成又圓又硬的卵石。

一個早晨,他嗅到了浪花的芬芳。

太陽被纜繩拴住了,光的潮水漫過防洪堤,礁石的影子閃閃爍爍。瞬間兀鷹撲向消息樹,葉片紛紛揚揚,撞響峽穀亙古不息的回聲。

他的黑發飄成檻褸的旗幟,風雨雷電織進經緯裏,散發出汗與淚的鹹腥……

岸,已詢樓著的雨打風吹過的腰身,橋的下肢發出抽搐的顫音。

你不是我要找的人,唉!不是。

大寧河

聘婷的深閨仙子,含一半羞澀,凝一半嬌豔;蹄姍的遠村老嶇,掩一半蒼涼,藏一半拙樸。

長江,這就是你的一條既年輕又古老的女兒河嗬——

她深深峽穀裏躲躲閃閃的身影,在小三峽化為神秘的猴哺,鶴雲和花霧。

她清清冽冽,飄飄逸逸的笑聲,把撞進懷抱的眼睛一雙雙浸染得透綠。

讓廟峽,滴翠峽,巴霧峽出示她珍藏千年的三幅稀世畫卷,令世外的喧嘩突然沉默。

讓瀑布搭一道拱形珍珠門,一片柳葉舟仿佛在夢境遊走。

讓每一塊石頭為你講一段傳說;

讓多情的紅杜鵑夾道迎接你的來訪;

讓溫柔的野毛竹站定峽口送你一程……

一條清澈純潔的河喲!

河中央,水明似心,五顏六色的彩石子星光樣在鏡中閃爍。哦,你的心原來蘊藏著這樣美麗豐盈的色彩。

岩鷹的翅膀在頭頂窄窄的鳥道眷戀低徊,

蒼涼的風從哪一道峽穀吹拂過來了——

鐵蹄聲踏響古棧道,驚起一片哀鴻;殘槽斷撓掛住斷斷續續船歌,那一絲絲便咽。

峽穀無路,鐵灰色的岩棺不知借了哪一雙翅膀飛上的絕壁,一團團抖不散的霧掩映著古老的啟示……

雲台峰下,是誰望著陽光失蹤的方向,站成了一尊永遠的石像?

一條古老深沉的河喲!

長江,她是你既年輕又年邁的女兒河,俊美如深閨處子,蒼老如遠村老摳……

有歌,有哭。靜美如雲,神秘如霧。

大寧河喲!

書岩

褐色崖壁,風化剝落的字跡,淚眼蒙朧中愈漸模糊了。

是誰的筆跡又是被誰的手釘在這岩上的?

爬滿苔痕的象形文,篆文,楷書,隸體,行書,狂草,像掙紮著的軀體,忍受著世紀的野草的糾纏。

這就是書岩——

從哪一冊青史走散的哪幾頁記起?

又是被哪一陣風刮到這深山野穀?

春與秋來了又去,冬與夏去了又來,書岩,你浸透著夜與晝寂寞的心酸嗬!

終於有踉蹌的行蹤緊隨而來了,讓每一雙眼睛都仰著翻閱殘破的頁碼吧!

有遠古釋道火急的馬蹄聲沉人護城河了;

有金碧輝煌的宮城頹然傾塌的呻吟;

有鑿壁借光,去書中尋福祿而不得的歎息……

一堵銘文,一行遺訓,兩行清淚,一卷佚名,岩壁上的醒世書!

藏匿深山,藏匿深山。

哦,書岩,你隱居千載,是在躲避世俗筆墨的刪改嗎?

就讓每一顆頭顱都沉重地垂下思索去吧!

曆史的岩壁上,該怎樣將走來的歲月鏤刻,續寫呢?船歌

漂流嗬,漂流!

在深深峽穀裏曲折迂回,在淺淺的河床磕磕碰碰。

歌如一縷河風。

總也漂不出這重門深鎖的野山;

總也流不盡痙攣不定的歎息和悲槍;

任那峽穀的風撕扯著汗液浸透的旋律;任那柔情浪花啃咬著一去不歸的回憶和渴盼。

船尖上,老大一聲吃喝。我看見一部河運史在撞響的回聲中翻開來——

空房怨婦一雙嵌在山壁翹望歸帆的淚眼;而單身漢甸甸河灘,被纖繩無情地繃斷前程。

漁女拋擲繡花荷包的深情和纏綿;漁郎踏碎殘月的疲憊和粗心,村姑出嫁的歡喜和哀愁……

都從歌聲裏漂流出來了。

我嗅到了古老而親切的先民氣息,觸摸到了生命默默掙紮的脈搏,聽到了以篇章給流淌不斷的歲月寫下的悼文。

大寧河,你所有驚心動魄的曆史,所有粗獷和陰柔的故事都唱進船歌去了嗎?

河心裏的每一片晶亮的石子都知道。

岸崖上每一枝長發垂飄的葛藤也知道。

船出龍門峽,五百裏船歌轉眼間全瀉進浩浩長江,船老大哼得輕快而亢奮起來。

我看到,他每一句長長的尾音,都被大江上的陽光染得閃亮閃亮。懸棺之路

從青史中哪一條草徑遁走的?長長的視線總也拴不住模模糊糊的那些背影。

是被一場血腥的戰火吞噬了嗎?崩坍的祭壇連最後的悲聲都散若遊絲了。

隻有一團鐵灰色的謎從灰燼中升起,升起!在峽穀的峭岩上,凝固成一個又一個設防的歸宿。

我遙遠又親切的祖先蹤影嗬!

那些險峻又內斂的民族傳奇——懸棺!

是為天堂撲朔的幻象所誘惑?是為強虜密雨樣的追魂箭鏈所驅趕?是為靈魂終生尾隨的神秘軌跡所迷醉?一個個在半空裏飄浮的夢幻,最終擱淺在連岩鷹也不歇翅的地方。

是的,腳印幾乎在大地上絕蹤,而智慧和創造力的奇跡卻像船形紀念碑,停泊在一切仰望的空間裏。

路,上去的航道,攀援的雲梯,又是在哪兒掩藏著呢?

帶刺的藤蔓散布冷漠,盤旋的岩鷹拍響寒風。

發掘者,頑強的指頭在厚厚的史冊中來來去去,搬動那一堵堵爬滿青苔的壘石。

懸棺之路。

——找到你,我將縱感情之馬去喚回失蹤在短暫的死亡與綿延的生存之路盡頭的部族,去喚回隱匿在日月背後保持沉默姿勢的先民。

古老的俗規,超凡的才智,天地般的業績,暗夜樣的局限……

船形懸棺,溯歲月湍急的濁流,意欲駛人曆史的一頁空白。

何時?才是你解纜的時辰。

古棧道追蹤

絕壁遺恨,峽穀殘蹤。悲槍的古風跌跌撞撞,辨不清若斷若續的方向。

遺跡如網,棧孔如星。先祖嗬,從一條超越想象之上的道路扶危而去,始於哪一座懸崖,終於哪一座險岩?讓我滯留在這裏艱難追蹤!

……有隱約的叮當聲,是鑿孔者在秦楚巴三國點燃的烽火中敲出的吧?

接踵而來的,是諸葛亮銜枚疾行的馬隊;宋太祖平蜀王師的族旗;斬木為兵的闖王部屬……

那在江流上低低硬咽的,定是馱鹽運糧墜人深澗的山民亡魂。

墜落的紛紛皇冠,傾頹的座座王宮。擦肩而過的滔滔逝水,一去千古。

難道這是一條不可觸怒的血腥路途嗎?悠悠棧道古跡,要讓誰相信?

從棧道過去了的曆史,毫不翻悔似的撤除掉的所有棧板,留在崖壁上一串沉重的省略號,牽引後世的神思。有誰,能夠在那如嘴的一隻隻棧孔裏,掏出與河風耳語千年的答案?

日月昭昭,天地迢迢。

隻看見野杜鵑執拗地從絕壁攀援上去,湧動一季又一季血紅的花潮。

枯藤纏繞的毛竹,也從崖頂垂下探尋的長繩,反反複複,在棧孔摸索。

都在艱難地追蹤,於疲憊的歎息聲裏,我聽見了悲槍古風那殷殷的叮呼……

沿著江邊走

野渡無人。我跌撞的腳步攜綠苔歇於岸石,看一條大河流動的身軀在兩山夾持下吸泣。

兩棵樹不知隔著幾個年代,遙望並打出手勢。江灘洶湧,像縫魚的下牙床,礁齒突兀地密布,與猛撲過來的浪群扭打,撕咬。

逝去的年年歲歲,被爭鬥的雙方平分開來,唯有冷風噢噢,披散著長發陰慘慘地尖叫。

我知道:江水選擇的這條路,遇上埋伏剪徑的礁石了。時有半截斷槳,幾塊船板,三兩泡白的浮屍,數聲噓烯遺留在這裏。

蹭掉腳上的泥濘,走吧,我聽見了遠遠的船歌。

那邊,橘黃色的沙灘上,是以段女人腰似的苗條江灣,兩岸長著白色芭茅花,就像係在腰間的塊塊佩玉。

許多賣弄風情的仕女都眼酸著這一段風韻!

那些船歌漂到這裏就再難漂走。

行至黃昏,我發現這條江一反常態:暴躁的浪平息下來,繞住綠竹掩映的一個村莊,彎成了一派溫柔靜謐。

幾隻梭子樣的小漁船,抽出夕陽的彩線,織著一匹匹霞錦。

我想起遙遠的家鄉來。這時候,母親定然是在村頭的黃葛樹下,喚我的奶名了。

心裏,溢滿了如歸的溫情。

滇地行吟(組章)

親近海嗚

一群會飛的童話。

落下是一朵溫柔的白雲,飛起是一道銀亮的光影,飛起落下都閃耀著神秘的純潔!

翠綠的湖麵生動至極。

溫暖的城市欣喜不已。

哦,紅嘴鷗。

在你輕輕拍動的羽翼下,風兒變得柔軟如夢,陽光變得燦亮如歌,日子變得和平如春;而襯托你的背景,竟然是遙遙遠遠的西伯利亞寒潮,遮遮攔攔的萬水千山。

白色的精靈,這純潔的童話嗬!

形形色色的心,都渴望同你親近,都不可抗拒被你感染——似有一股目不可及的神力牽引心底的善良和愛意冉冉升起,即使有人早已將情感深深掩藏,也抵禦不了這童話船氛圍的誘惑。

親近你,海鷗。

那洶湧著簇擁你的,豈止是西山峰群,滇池浪堆,城市激情?

而是振翩欲飛的人心!

每一顆心都是一隻海鷗,每一隻海鷗都是一顆心。每一隻海鷗,每一顆心都向往這一座用心的陽光護衛著的善良的城市。

這個冬季,一群會飛的童話在昆明發表,告訴人們:親近海鷗,就是親近我們自己。

大動脈

滇緬路。

當血與火,汗與煙把二千七百多個日子迅速吞沒,當三千多英勇軀體轟然倒下化作一聲聲沉重的歎息,當一千公裏的崎嶇道路長龍般直飲南洋。

中國,又一道血肉長城矗立起來了。

世界築路史寫下一頁慘烈的奇跡。

沒工夫去欣賞怡然自得的預言家在驀然回首時驚跌酒杯的窘態,大動脈,已開始分分秒秒,蜿蜒曲折地輸送正義的援助給二戰的中國。

大動脈,盟軍手中的一張王牌!

那一麵炙手可熱的太陽旗始終隻能在怒江峽穀西岸沒精打采地搖曳。

築路亡靈的遍地白骨,抗戰遠征軍的累累墳家,始終護衛著大動脈的暢通無阻,阻遏著野心和鐵蹄。

每一塊血紅的鋪路石都有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每一段故事都延伸著史詩般的長路!

當和平有如山茶花潮淹沒你的時候,當繁榮有如大青樹覆蓋你的時候——

讓每一雙路過的目光閱讀你吧。

讓每一雙路過的腳步續寫你吧。

讓每一個走過的人成為一滴血去潤澤陽光下的土地,無憾地流過你

大動脈。

老滇細

一個民族的苦難呼喊引你走進無路的雲南,故鄉轉瞬被拋在半個多世紀以外。

站立著就是一座路碑,倒下去就是一塊路石。

熱血,精神,魂魄,全築進這一條神奇的公路中了。有你弓形的脊梁挺著,這條路至今不曾中斷。

生命終究要飄散成輕煙的,但最後一縷也要開成路旁的馬櫻花伴隨路伸向遙遠的境界。

築路人啊!

那些轟轟烈烈,血火進濺的日子已遠逝若夢。山那邊的霓虹燈,路那頭的輕音樂,故鄉的廣廈公園一次次給你發出邀約。

平靜地搖搖頭,平靜地轉過身去——

走進道路的默默無語,走進山風的清清爽爽,走進日月星辰的祝福。

你早已與這條路融為一體了!

你是路的曆史,路是你的生命;你是路的靈魂,路是你的名字:

老滇緬!

萬人家之夜

——兼致白族詩人辛恒

那一夜,蒼山峽穀吹來的風低吟起一支久遠的悲歌,洱海也在深沉的回憶裏肅靜下來。

你說:這是一段苦淚凝固的曆史。

我伸出指頭,觸摸墓碑上那幾個冰涼的字體:大唐天寶戰士家。心在你劃燃的微弱火光中輕輕歎息。

你述說著:刀槍,劍戟,迸濺的血光,撕裂的慘叫。十萬大唐將士,頃刻就走進了墓碑後麵這個龐大的墳家。

一場手足間的自殘,一場兄弟間的殺戮!

血,流向聞喜不聞憂的昏君壽宴成了鮮湯;淚,流向欺上瞞下的饞臣的杯中成了美酒。

然而,白骨不朽!

今夜,權杖下喪生的十萬魂魄就在我的身旁遊蕩,蒼涼的氛圍裏,你眼中閃射的冷焰繚繞著我的沉默,聽懂了風中從古到今的全部耳語。

白骨不朽,不朽的更是墳家袒露蒼天之下的警策:

兄弟民族,再不要選擇刀兵相刃的方式,讓曆史跪伏在萎薑荒草裏悔悟。

那一夜,我和你完成了一次推心置腹的心靈碰撞。太陽當頂下的橋

在碗叮——太陽當頂的地方。

兩雙互贈和平的手緊緊一握,這座橋,在曆史微笑的注目下誕生。兩塊一樣肥沃的國土,兩國一樣善良的民族誕生了一支美好的和平歌謠。

太陽還沒有真正當頂時,

這座橋,一誕生就注定在戰火裏搖晃,就注定在血光中吟哦。

狼煙,烽火,鋼盔,刺刀,哭泣的天空……

橋在壓榨下吱嘎作響。

當曆史的腳步踩響1956年的橋麵,這座橋,用兩國總理揮灑的笑聲,用兩國總理揮灑的笑聲,用兩國人民的友誼連接起來。

太陽轉身離去,不忍目睹溢滿苦淚的界河從橋下掙紮著逃往遠方的叢林。

握緊的手決不會鬆開!

這座橋,抑或被侵虐的鐵蹄踩斷脊梁,抑或全身掛滿累累彈痕,倒下就是紀念碑,炮坑就是軍功章。

最終以勝利的姿勢橫跨在二次世界大戰史冊上!

當和平歌謠轉優為喜的旋律回蕩在橋兩岸的時候,這座橋,在太陽當頂的地方,為多少漂泊境外的流雲,跨國纏繞的藤和樹,叮當悅耳的商旅馬幫譜寫下友誼的樂曲呀!

岸邊民族由衷的祈禱,再一次加固了橋墩。

太陽當頂的地方呀!

在太陽真正當頂的時候,兩岸所有的目光都看見了,熱淚盈眶的界河在橋下揮舞起白浪花束,久久簇擁著你——中緬邊境碗盯橋。童話橄欖壩

瀾滄江邊。什麼時候,生長出了一個童話?

藍晶晶的天空,青翠欲滴的群山,把風都染綠了。雲霧,重一朵,輕一朵,淡一朵,濃一朵地嬉戲在山腰。

路比我還心急,拋下一地星星點點的野花,就一頭鑽了進去。

陽光好像正在做夢,閃閃亮亮的夢話叮叮當當地落在蕉葉上,竹林中,草叢裏。

橄欖壩,籠罩著一片夢幻的光影。

一群花牛,安詳地啃著草坡上綴滿露珠兒的陽光,白色的鳥兒停立在牛背上,把一聲聲寧靜啼進深幽的密林。

密林裏,竹樓尖尖的屋頂,一如漂浮在綠色水麵的金色草帽,暖暖地遮蓋著竹樓下蕩起的童年花筒裙。

空氣中流淌有絲絲甜甜的汁液。

哦,傣家少女在那邊棕桐樹下,身邊是金黃的香蕉,褐色的椰子,誘人的龍眼菠蘿……

忽然,車鈴驟起,眼前風一樣閃去小和尚橙黃的襲裝;遠處,雪白的筍塔炫在目的光芒裏,嫋起一陣悠揚的緬寺鍾聲……

橄欖壩嗬!邀遠,神秘,和諧,安謐。

流經這裏的瀾滄江也屏息靜氣了。

鳳尾竹輕輕搖動,走出三五成群的傣家姑娘,慢慢卷起絢麗的筒裙走向江心。玉色浴女,起伏著一江深深淺淺的斜暉……

黃昏浸泡出醉人的馨香來了。

簧火在山寨點燃,大青樹下,章哈的歌聲伴著竹笛徐徐展開了火光映亮的翅膀。傣家的日子,飛翔在一種幸福的恬靜中……

迷人的情趣,讓我確信了:

不來橄欖壩,能說去過西雙版納麼?來到橄欖壩,你就走進了西雙版納最美的童話!

細寺的黃昏

棕桐靜靜,緬寺靜靜。

悠長的晚鍾敲不破熱帶雨林深深的清冷,芭蕉葉底那隻蛔蛔,也斷一聲,續一聲地複誦他無法聽懂的經文。

孩兒靜靜倚著寺門,夕陽靜靜把他擁在一身金黃色的架裝裏。

貝葉上反複著十二歲的聲音,燭光裏搖瘦了十二歲的年齡……

緬寺的黃昏嗬!

晚霞就要熄滅了,空蕩的天空隱沒了最後一片憂鬱的雲。

孩兒默默把眼光投向山寨——

那裏,有誰家媽媽喚歸孩兒的聲音傳來,那裏還有悠揚的竹瑟從大青樹下吹了過來,那裏更有烤熟的香竹飯嫋嫋的香氣飄來。

然而,緬寺靜靜,暮色也靜靜地遮沒著通向竹樓火塘的路,遮沒著孩兒眼睛剛剛閃了閃的兩粒光亮。

緬寺的黃昏嗬!

晚鍾又敲響了。孩兒默默轉過身去,金黃色的架裝靜靜地消失在一片燭光裏了……

棕桐靜靜,緬寺靜靜。

我也靜靜,心靜靜地上升為一個圓圓的月亮,去掛在寺裏那棵高高的椰子樹梢,去照耀孩兒今夜的夢境。

71號界碑

戰火熄滅,炊煙嫋起。月光下的鳳尾竹掛一襲婆婆舞衣,當街而立的71號界碑,依舊不改一臉的嚴肅。

獨有的邊疆景觀:一個花色渾然一體,綠意和諧無痕的寨子,擁有兩個不同國家的大名。

那一天是個什麼日子,不用去追憶,它肯定覆蓋著多少依依惜別的故事,藏匿著許多無可奈何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