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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說爸爸已沒有多少時日了。
除了衛雄,誰還會關心一場必輸的棋。持久的權力勝過金錢,但權力從不持久,如果還能修改遺書,也許另當別論。
衛雄站在床邊,他要和爸爸清算一筆賬,如果錯過了機會,就永遠沒有清算的可能了。他掀掉乖兒子的麵紗,像一隻服服帖帖的狗靠到爸爸床前。他撫摸著爸爸寬闊的額頭,輕而易舉地摘取了疼愛的心。衛雄仿佛又看到小時候爸爸將哥哥扛在肩頭的情景,恍若看見在永世照耀的月光下,大路沒有盡頭,看見爸爸媽媽和哥哥三口之家和諧幸福的情景。一股厭惡感泛上心頭。
人的記憶多糟糕,又多可怕,完全暴露了智力的停滯,人應當忘掉細節,細節永遠是庸俗的。
“爸爸,您太偏心了吧,我既便不是你親生的,至少還喊了你二十多年的爸爸吧。你怎麼能一分遺產也不舍得給我呢。我那不爭氣的哥卻守著金山任其驕奢侈意地揮霍。你太不道德了、太沒品格了!”
“不……不是這樣的……你是我的親兒子……誰說你不是親兒子,那是騙他們的……” 他為兒子創造新世界的那一刻,往往是可喜的,充滿了對未來和財富的讚美。
“爸爸,你到死都不說句實話嗎?你還有說實話的舌頭嗎?”
“兒子,我的兒子,我最最……最疼你……”
“是的,我領教你仁慈又赤貧的愛了!對我說疼愛的謊話,你得多走點心,多用點情。重寫一份遺囑吧,別對我那麼不在意!”
“不,孩子,遺囑不會改。看遠點,一切都會好的。”
“看遠點?看到窗台,還是看到院子裏,還是看到泰山、上海、紐約?”
朱廳長顯然非常激動,掙紮著試圖坐起來,突然掛掉了身上的電極,起搏器停止運作了——朱廳長瞬間呼吸急促、心律失常,身體因缺氧而紫紺了。他驚恐地瞪著兒子,希望兒子快快接上那救命的起搏器。電極的一端通向了一個市場,那裏機車聲、喊聲、吠聲、哭聲、低語聲、音樂聲交彙在一起,衝刺著他的大腦。一隻小羊在咩咩地叫著……那小羊竟然是兒子衛雄,他揣摩不出小羊的心思。疲憊的山頭,楓葉紅得像火,城市著起了大火,火焰衝天,燒烤著他的肌肉和骨骼……他聞到了燒烤肌肉的香味……
兒子冷漠地看著朱廳長掙紮,像看一隻中了毒的老鼠在院子裏翻騰。我希望和強者交手,但你被打垮了,你太腐朽了。
“修改遺囑嗎,爸爸?”
“不能,兒……兒子……”
“去死吧。”衛雄氣憤地倒退著離開了床邊。
“兒子……快救我……”
朱廳長驚恐向兒子伸出手,渴求兒子快快插上電極,他可不想死在兒子手裏,他更不想讓兒子背上殺父的罵名。他有太多太多話要對兒子講,兒子是他的希望,是他的夢想,兒子才是他的至愛……他可不想這樣結束與兒子的交流。莎莎,我們的兒子……我們的兒子……我答應要照顧好他……他很好……戰鬥中,時間就是一切,誰都希望首先行動,他渴望衛雄給他點時間……他覺得自己幸運地騎著金幣……越走越遠……
衛雄後退到門口,像在商店裏沒發現要購買的商品,轉身出去了。一種莫名的戰栗掠過心頭,傳遍肌膚,一陣隱隱的惶恐襲上大腦。為什麼,他不明白,但他又明白。他忽爾感覺自己陷入危險的包圍之中,被所有人拋棄了,孤單單在這世界上。小的時候媽媽總說哥哥衛博能當上部長,能當老總,能當科學家,從沒有人喜歡他,從沒有人讚美他,仿佛他是乞丐。我若是自尋煩惱就太愚蠢了,人人為己,勝利屬於膽大包天的人。
衛雄去了洗手間,又去醫院的超市買了一聽可樂。喝完後,才心事滿滿地回到病房。醫生遺憾地告訴他,他爸爸走了,走的很安詳。看來,錯過了他生命的最後狂歡。
他應該哭,應該快速地流下眼淚。心底卻總想笑,像得了笑症似的。他覺得應該嘔吐才是,但沒有,肚子隻是翻江倒海,惡心至極。終於,當媽媽趕到時,他被拌了一下,順勢撲到在媽媽懷裏哭的悲痛欲絕。他覺得,他是愛爸爸的。是的,他是愛爸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