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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嶸感覺自己像天空一樣幹淨,又像雲朵一樣輕鬆。忽爾大寫,忽爾小寫,對他來說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活著,自在地、有愛地活著。每當想到爸爸狠狠地痛斥自己,他總會給自己打強心針:“玉嶸,給我打起精神來,不管你了解不了解這個世界,這個世界都不會讓著你,就算你是流浪漢、打工仔,就算你掙得了千萬的財富,就算你有DNA,也沒人懂你的心思,你就在懸崖邊上,一不小心就會墜入萬丈深淵。懸崖的風景雖好,摔下去的可能性也很大。”

精神搞不定的時候就靠上帝吧。書是他的上帝,他終於在上帝的無量裏走出了自己的悲劇。

玉嶸習慣在白鷺湖邊讀書。今天讀的是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這位奇特的病人,被關在豪華的“監獄”裏,用十五年的時間寫出了一部名著。書中,那個貴族男孩,用細膩的眼光觀察著貴族生活……那古老的階層,不缺命根枯萎的老者和下體褶皺的古板老嫗,他們端坐在自己階層的金字塔上,啜飲美酒,侃侃而談古帝國的光輝歲月,絲毫不顧時光飛逝。城市的牆基緩緩崩塌成灰,習俗和禁令將年輕人死死限製,直到新時代來臨……

玉嶸如饑似渴地沉浸在上個世紀法國貴族的社會中。我要做多少努力,才能成為他那樣的人呢,用生命感悟一個時代的變遷。

一個五顏六色的皮球滾到玉嶸腳邊,一位兩歲多的小女孩,穿著雪白的公主裙,顫顫地跑來撿皮球。玉嶸撿起皮球,遞給小女孩。突然李兵強就站到了玉嶸麵前,並且抱起了小女孩。

“咳,朱因斯坦,還是翻臉跟翻書一樣快嗎?那些名校視頻夠用嗎?”

玉嶸一時沒明白他的話,詫異地看著這位讓他高中階段憤怒的七班班主任——李兵強。

“紐約文化沙龍,華剛,那是我妹妹萬小瑋。小子,別一副不知感恩的樣子!”

華剛,萬小瑋,李兵強……玉嶸像困在夢裏,怎麼也掙脫不出來。

“可我見過你打萬小瑋。”

李兵強雙眼冒火,像能看穿玉嶸的腦殼。“靠,隻會逃避的窩囊廢,你遲鈍得像三腳凳子,蠢得像木瓜。你比她還能記仇。我們是同母異父的兄妹,有過不痛快的記憶。總比你強吧,孤兒,連個同父異母的姐妹都沒有!”

我有,兩個!生活強奸了世人,這讓玉嶸像悶葫蘆似的滿肚子的話倒不出來。他發愣地站著,好像自己是石頭做的,他的手依然放在打開的書上,書卻被完全忘記了。他這副尊容與其說像人,不如說像雕塑。

“我見過你在我們小區翻垃圾箱,那味道一定不錯吧。”

玉嶸像當胸挨了一拳,愣愣地盯著李兵強,快速回憶萬小瑋過生日那天,他把水晶發夾扔在垃圾箱裏,後來又翻動垃圾攪起腐臭也攪起了尷尬。

“真不知我妹妹看上你什麼,你就是個心胸狹窄的窩囊廢。”

“我不是窩囊廢,我還狂吃了你一個月的工資呢!”

“你竟敢提這事!臭小子,終有一天,你會乖乖地投降的,到時候看我怎麼收拾你……”

李兵強抱著小女孩很有風度地轉身走了,甚至還帶了點實屬難得的親善,他肩膀上的小女孩笑咪咪地看著這位呆呆的叔叔。從那刻起,他們之間的所有怨仇不費吹灰之力地消散了。

玉嶸終於明白,生活總是於無聲處奇跡不斷。

潛伏在玉嶸內心深處的野性突然想抓住李兵強,想狠狠吻他,或熱烈地擁抱他,再或者猛烈地給他一拳,以報複很久以前對萬小瑋的暴力。但他心中愛情的那部分知道這很荒誕,也很誇張。持久的仇恨勝過時間,但仇恨從不持久。

我真是笨蛋!我是大笨蛋!經常在網上聊的好友華剛,給自己收集名校視頻的華剛,竟然是萬小瑋!玉嶸突然覺得自己笨手笨腳,笨嘴拙舌,春心湧動,反應遲鈍。他木然地舉起了手,向那小女孩示意再見,盡管他們已走出了很遠。

為了逃避萬小瑋的愛情,他時常把身體留在夢裏,機械地與別人交談,穿行於一條條蜿蜒的街道,穴居在夢幻的房子裏,無盡地懲罰自己,也懲罰萬小瑋。在那兒,萬小瑋是他從沒有勇氣嚐試的航行。你還等著我,真想不到。

看來,寒冬過去了。

戴你這珍珠,我願意獻出自己的脖子。他合上書本,飛快地離去,仿佛這樣快速奔跑就能跑到美國、能見到萬小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