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廳長病得越來越重了,借助呼吸機和營養液才能維持呼吸和心跳。每天就像一輩子那麼漫長。回憶這一輩子,朱廳長就像沒看懂劇本就被迫推上場的演員,一切那麼虛幻那麼浮躁。通常隻要有耐心和時間,就能達到他的任何目的。但現在這兩樣,他都沒有了。

天傍黑的時候,郭燕燕離開了病房,病房裏除了病人,沒有其他人。朱玉嶸就緩緩推開了病房的門,悄悄地站在病床邊。朱廳長以為是風進來了,卻又不像風。

“是誰?”

“是啊,朱廳長,我也想問您,我是誰?”

朱廳長的目光在這青年臉上掃來掃去。他突然非常激動,仿佛要坐起來似的,監護儀上的血壓和心率數字飛快地上升著。

昨天心髒報警,不得不安上了臨時心髒起搏器。

“我讓朱廳長血壓升高了。看來您記起我是誰了,如果我公布真相,你的兒子會怎麼樣呢?”

許多時間以來,朱廳長一直心神不寧,他在等待一個人,如果這個人一旦出現,說明他知道了一切真相。他當然希望他永遠不要出現。他潛意識感覺到,這個人會出現,會和他清算從前。但朱廳長有信心打贏最後一仗。這世界雖然很醜陋,很不公平,但偶爾,他對這個世界很感激。

大腦裏颶風像一千頭狼在狼嚎,噪聲多得足以壓垮胸膛。走到最後,他要與之較量的,竟然是一個年輕的後生。這讓他有失重的感覺,雖然一直躺在床上。

“都是我幹的,是我……與任何人都沒有關係,我讓他頂替你上大學……也是我用你的頭發做了親子鑒定……我罪該萬死……你殺死我吧……”

“你知道天譴是什麼嗎,是報應、懲罰。”

“是的,殺死我吧,拔掉那個電極,我就死了……在你麵前,我是罪人!”

“這個電極嗎?我拿掉它你就會OUT了。我試試?”

“是的,就這樣,拔掉吧,我罪該萬死!”

“我不上當。殺你死,髒了我的手嗎?不,先生,你把這機會當成懺悔的禮物送給了我,我隻看到了陰謀,沒看到懺悔。你就慢慢地享受吧,靈魂的審判根本就不會停息!”

“你不知道什麼是靈魂,你從小被賣掉,可你幾次和生父擦肩而過,靈魂沒讓他認出你。衛雄站到他麵前,他卻本能地認為是他的兒子,從而不惜奪走我的後代。愛不是人類發明出來的東西,一隻杜鵑鳥都比你親爹強,如果不是欲望和貪婪,這一切又怎會發生。如果說我這麼做是愛子的表現,可這也不意味著我錯了。我或許是幫助兒子的父親,或許也是害他的罪人。你有智慧,命運就給你運用智慧的舞台;其他人沒有那樣的天賦,命運就隻給他揮霍炫耀的機會。世界是公平的,孩子,懲罰我吧,我們都是聰明人,把這個電極拔下來就萬事大吉了……”

“多麼哲學的演說啊,不虧是廳長。既然你分析的如此透徹,我為什麼要殺你?不要拿你的世界觀來理解我的生活。絕望之人無所不能,我已看到了你和你兒子們的瘋狂。我可不是你的兒子,不受你蠱惑。我雖傻,但我不淺薄。我雖沒有得到,但並不意味著我已失去。我隻是來告訴你,我還是我,你什麼也替換不掉,我的精神,我的肉體,我的DNA……這些會永遠折磨著你,以及你的兒子們,你說呢?拔下那電極的人,應該是愛你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是我!即便你生前脫了幹係,死後也會遍體鱗傷。我祝你長命萬歲!”

生活中真正的悲劇竟然與暴力無關,竟然以溫柔而寬容的形式,擁抱死亡。這太超乎朱廳長的意料,不符合他的思維。

玉嶸說完就出去了,憤怒和自憐如鯁在喉。一切發生的太慢,同時又太,他一分鍾都不能多呆。這是個罪惡的監牢,和那罪犯在一起,連呼吸都有著腐朽的氣味。靈魂無法稱重,無法度量,可這人像沒有靈魂的魔鬼。難道人之將死,都如此通透而思辨嗎?

麵對那個陰謀家,為何如此忐忑不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