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如何表達痛苦 九、 馬逸秦桂芳水木秀子
秦桂芳眼睛睜開了一條縫,她看到馬逸坐著,手握鋼筆,雙膝為墊,像是要寫什麼。
“你寫什麼?”
“啊?你醒了?”
“根本就沒睡。”
“哪能呢?我都聽見你的鼾聲了。還有,你的腿剛才還抽了一下呢。”
“是嗎?唉!今天太倒黴了。麻煩!”
“可我覺得今天挺好的。重要。”
“重要?你在記我們的事嗎?”秦桂芳眼睛睜大了。
“算你蒙對了。鄙人正要把今天的事記下來。”
“嘿嘿,真的?”
“今天對我來說太重要了,你知道嗎?你聽說過非洲部落裏的割皮禮嗎?”
“什麼割皮禮?”
“我在一本叫《非洲的秘密》的書裏看的,就是把男性的包皮割開,也許是割下一圈來吧。我不知道,沒見過。反正這標誌著一個男人的成熟。”
“你今天才成熟吧?哈,哈!真有意思。”
“我他媽的處男沒啦!”
“處男?”
“處男。就是處男。就是第一次的男人。”
“哈,哈,哈!”秦桂芳像聽天方夜譚,不禁大笑起來。
“你笑什麼?”馬逸被她笑的有些惱火,不滿地問。
“真新鮮!還處男?還沒了?”
“難道隻許你們有處女,我們就沒有?”
“沒聽說過!”
“連這個都不知道!”
“拿來看看!”秦桂芳欠起身來,要他的本子。
馬逸讓了一下:“沒寫。什麼也沒寫,真的。”他把本子展給她看:“我還沒想好呢。”
“哼,胡思亂想。”
“怎麼胡思亂想呢?我會把今天這一切寫得十分美好的。比如,開頭是這樣的:今天,我的生活出現了奇跡一般的變化。怎麼樣?”
秦桂芳躺了下去,沒有回答。
“說呀,怎麼樣?這樣寫?”
“不怎麼樣,有點像詩。詩……好看,可是不如刀,尖銳,殺人見血。”
“那當然了。我說的是文字,你說的是……鐵的東西。”
“我說的也是文字,我的意思是要寫得像刀。我爸爸會寫這樣的文章,你寫不出來。”
馬逸聽了很不服氣:“為什麼?”
“因為你什麼也不了解。”
“我什麼都了解。”
“你了解我嗎?”她看著他說:“不了解吧?你了解你說的那位倍賞千惠子嗎?你可能連你自己都不了解吧?趕緊睡覺吧,我勸你,別胡思亂想了!”
馬逸聽了這話以後,半晌沒言聲。他把本和筆擱在枕頭邊,往被子裏縮下去,並且長歎了一聲。他躺下以後,往脖子上拉了拉被子,又小心翼翼地往一邊躲了躲,以免自己碰著秦桂芳,不知怎的,他不想再接觸到她的身體。他就這麼躺著看著屋頂。
過了一會兒,馬逸像忍不住了:“哎,我問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中國人啊!”
“我不是問你這個。”馬逸認真地說:“你幹嗎要這樣做?今天。”
“好玩唄!”
“好玩?”
“你幹嘛?眼瞪那麼大?牛眼啊?”
“你說什麼?好玩?好玩?你再說一遍!”
“幹嘛?就是好玩,怎麼啦?”秦桂芳想都沒想過馬逸的感受,隻是出於女人不服輸的本性在強嘴。
馬逸有些受不了了:“你他媽好玩?這是玩的嗎?耗子舔貓屁眼,這是玩的嗎?”
“就是玩,就是玩!”秦桂芳撒嬌似的還扭了一下躺在被窩裏的身子。
馬逸此時可沒想到什麼撒嬌不撒嬌,即使想到了,以他這個年齡和閱曆,此時他也還不懂得,女人的這種話純屬逗氣,當不得真。有經驗的男人遇到這種情況會哈哈一笑,接著哄一哄女人,抱一抱她,親一下她的臉,所有的事就會風平浪靜,了無痕跡。可是,沒經驗的男人就會較真。馬逸此時二十五歲,初出茅廬,乳臭未幹,他哪裏了解女人?更別說懂得她們了。所以,他聽了這句話,像聞天外雷霆,竟被驚得目瞪口呆!
馬逸,應該說,他把今天這一切想的太美好了。隻是後來,想到什麼處男不處男的,才有了一些失落。本來這也是正常現象。男人在性活動中是付出者,他要付出力量和精液。事過之後,他會感到空虛,因為他的確傾囊而出了。初涉人事的男人往往都會有這種想法,隨著閱曆的豐富,他會從女性的愛撫中得到補償,從而化解了這種潛意識。但馬逸今天不同。他還沒有那麼豐富的經驗,足以解脫自己的感受,而且,在剛才,他還重構了今天的故事,把它演義為一場纏綿的生死愛情。
“你說!你跟我共浴那是玩的嗎?你趴在懸崖邊大哭那是玩的嗎?你到警察那兒去接我,你吻我,給我唱歌,又跑到這來,這都是怎麼一回事?”
“幹嘛?你這麼凶幹嘛?要吃人啊?”秦桂芳不屑地眄視著他說:“我告訴你,都是玩,都是玩!逗你玩!怎麼啦?誰知道你太認真,誰讓你太認真?那溫泉是給你開的?那是男澡堂啊?男澡堂我也進去過,有什麼呀?我趴在懸崖邊上,我那是想看看那有多深!是你要來安慰我,為了讓你安慰成,我裝著哭幾聲。這不是逗你玩嗎?我把你從警察那兒救,不算是救吧,也是帶回來,是因為咱們都是中國人!我跟你上床,那是我的工作,沒收你錢就是好的!別他媽的胡思亂想,你一個黃口小兒,你懂什麼呀?”說完就一翻身掉過臉去了。
這一席話,比天外雷霆還厲害,像一個重磅大錘飛起直落,把馬逸頭腦中的幻想,玻璃一樣砸了個粉碎!
“這是你的工作?”
聽了他這有些聲嘶力竭地喊叫,秦桂芳又猛地翻過了來。
馬逸撲了上去!他掐住了她的脖子,往死裏掐!暴打她的耳光,左邊一下,啪!右邊一下,啪!打了她一個滿臉開花,她的臉開始浮腫,眼睛腫成了一條縫,嘴角流出鮮血!吐出了一顆牙!他抄起電熱瓶,一下子砸在她腦袋上,頓時,血水飛濺,她的腦袋成了血葫蘆!打啊!打!把她打死了算了!這個敗類!這個賤貨!這個讓日本人操的娘們!這個……敢玩我!敢玩我!你他媽的敢玩我?!我叫你再玩!我叫你再玩!我叫你……
馬逸什麼也沒幹,他隻是狠狠地看了她一眼。
秦桂芳翻過身來後,目光正好與這一眼相遇!
秦桂芳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目光!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目光呀?極輕蔑、極怨恨、極毒辣!一股寒意從脊背上自上而下地滾過,她狠狠地打了一個寒顫!後來她想起,這種感覺也從來沒有過。
秦桂芳怕了,她披上衣服,連腰帶都沒係,慌忙地拉開門跑了出去。
秦桂芳躡手躡腳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她聽到不知什麼地方的鍾正在敲響。月亮不知什麼時候出來了,雪也早停了吧?要不怎麼會有月光呢?月光和雪地的反光從窗口湧進來,房間裏特別亮,白白的牆壁亮得發藍,那牆上掛了一張展開的書一樣大小的畫,畫著海和船。原來並沒有注意到它,現在看來,海和船都因為屋裏柔和的光照度而隱約可見。近窗的一側,特別清楚一點,好像象征著光明的彼岸,而遠窗的一側則暗了許多,就像人類現存的社會。畫的下邊就是發藍的牆,這種顏色讓人想起小時候為了給白襯衣增白而在洗滌的水裏點上幾滴藍墨水後,那墨水在水中慢慢地洇到一定程度後的顏色。白牆與地角線相連。地角線是木製的,手指那麼高,在白牆的映襯下顯得更黑,更暗。地角線下是木地板,地角與地板之間有一道裂隙,那裏可能會有螞蟻和蟑螂出沒往返。離開牆有一臂遠的地方,秀子縮睡在那兒,鼓鼓囊囊的被窩形狀,可以看出她仍是那個睡相,身子弓著,嘴差點伸進褲襠,像一隻冬眠的狐狸,睡得很沉,黑夢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