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如何表達痛苦 八、 水木秀子與秦桂芳(1 / 3)

我們如何表達痛苦 八、 水木秀子與秦桂芳

一九九二年八月十五日,這一天東京特別炎熱。電視裏播放著鹿兒島發生台風災害的消息,大雨如注,狂流遍地,一些房屋倒塌了,人們在搶救行動不便的老人和孩子,扶的、抱的、背的,把他們從已經被水淹沒了的家裏救上遠處的高地。一片急急忙忙的搶救場麵,人們都穿著雨衣,趟著沒膝的水,忙碌著。有一個叫直子的女孩被倒塌的房屋壓死,電視上打出來的字幕說,她才十六歲。

秀子看了,覺得這個姑娘太可惜了。也許還是“生娘”吧。正在這時,她聽到有人按響門鈴,她猜不出誰會在快吃晚飯的時候來。她站了起來,走出門去,穿過院子,拉開院門一看,原來是中國姑娘秦桂芳。

她穿著和服,沒帶任何東西,臉色有些異樣,不知是緊張還是興奮,紅紅的,氣喘噓噓,好像剛從救災現場趕回來似的,也許是和服太厚了吧,這麼炎熱,她穿得這麼不合時宜。

秀子把她讓進屋裏,讓她洗了澡,還送給她一套衣服,絲綢的長裙、內衣和蕾絲的乳罩。不過,秦桂芳洗完澡沒有穿這些,而是穿上了秀子的一件絲綢浴袍。

秦桂芳穿上這件浴袍後,就斜靠在沙發裏,蔫頭瘟腦不願意言聲。

秀子從冰箱裏拿出牛奶和早上買的麵包,又切了兩個蘋果,拌了一盤色拉,請她吃:“我瘦體,就吃這個。”

秦桂芳懶懶的,沒動。

秀子本想問問她為什麼來這裏,看她這個樣子,像是病了,就沒問。

第二天,秀子看了報紙,這才知道,眼前的這個中國姑娘還是個愛國主義者。大概是中國的羊脂球吧?

在秀子的印象裏,中國人不太善於自我批評,他們本國人,可以肆無忌憚地把中國罵得體無完膚,而別國人,即所謂外人,隻要說一句中國的不好,他們也不願意聽。所有在國外的中國人,在這一點上全都一樣,涉及對中國及中國人評價的事,十分敏感,特別是對中國和中國人的缺點,隻允許中國人自己說,說得再爛也沒事,外人一旦置喙,輕則引起嚴重不滿,重的還有人還以老拳。雖然這些年他們開始學會虛心的樣子,但骨子裏,誰說一句中國不好,誰就是他們的敵人!日本卻不同,批判日本的書,不論是哪國人寫的,隻要關乎日本,對日本有評價,哪怕是不正確的,日本人也要翻譯出來。但日本人卻從來不罵自己,哪怕是在日本人堆裏。有人說日本人缺乏反省精神,這話也對也不對。日本人從不自己反省,但是,日本人總是緊張地看著別人為日本做出的反省。

秀子看了報紙,了解了秦桂芳的行為,印證了自己關於中國人和日本人的某些看法,她覺得,秦桂芳真是一個中國人!

從這一天開始,秀子與秦桂芳一起生活了一年多。在這一年多的日子裏,她們盡管也為一些小事鬧過摩擦,生過閑氣。比如,有一次,秦桂芳趁秀子出去的時候,把她種在院子牆角邊的向日葵都拔掉了。秀子在東京的住宅很大,一座二層的小樓,一個挺大的院落。向日葵拔去了,院落就顯得挺空闊,小樓也顯得高了。秀子回來以後,看著光禿禿的院落,十分陌生。她問她為何這樣做?她說,冬天將近,向日葵已經幹枯,風吹著枯枝敗葉,讓人產生一種強烈的身世聯想和思鄉之念,就像參加了一次追悼會,心情由此灰暗而不安,好久也恢複不過來。秀子聽了大為光火,說她“破壞了美”,又說她“擅作主張”!秦桂芳不知道向日葵在秀子心目中的地位,也不能理解她的這種態度,一氣之下,跑了出去,在她以前工作過的長之穀開了一個房間,沒日沒夜地玩了幾天。幾天之後,她估計自己已經花了不少錢,不敢再住下去,隻好腆著臉回來了。後來,她消費過的地方都寄來了賬單,真的有好幾萬日元。這些錢當然是秀子替她墊付。

但總得來說,她們之間的相處是親密的。她幫她料理家務,有時給她做一頓非常可口的中國飯菜;她給她一間房屋住,後來又給她工資。

終於有一天,她走進了秀子的房間,抱住了她,像多少年後才回到母親懷抱的女兒,失聲痛哭,她們又重複了在秦桂芳學校裏發生的故事。事後,秦桂芳告訴秀子,這天是她的生日。

秀子問她今年多大?

“滿二十七,明天開始就二十八了。”

秀子躺在榻榻米上,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半天也沒說話。

秀子想到,自己已經四十啦!

四十歲的水木秀子就這樣開始了與二十八歲的秦桂芳的畸型生活。

一年以後,這種日益老去的自我認識在秀子心中漸成了恐懼。

一天,秀子去參加一個畫展,從出租車下來的時候,司機跑過來給她開門,竟做出要攙扶她的樣子。回來以後,秀子在浴室兀自對著鏡子照了半天。她發現自己保養的很好,臉還是白皙的,充滿彈力。是呀,世界上恐怕沒有哪國女人像日本女人這樣重視自己的顏麵了。日本是護膚品生產大國,有著世界排名前五位的護膚品名牌。這源於需求的刺激。日本的女人隻要一暴露在陽光下,必然捂得嚴嚴實實,手上隻露指甲,臉上隻露眼。秀子雖然不至於這麼誇張,但她的工作性質決定她不用在陽光下活動,特別是夏季的陽光下。她在屋裏畫太陽,紙上的太陽沒有任何輻射。

但是,秀子還是看出來自己的變化——眼角有了皺紋,這是常識,每個女人都會在年齡漸大時發現這點。秀子發現的還不隻這一點,她發現自己的臉型變了,越來越長。她記起小學時美術老師教她們畫人物臉龐時說的比例,臉畫的長的就是老人。

第二天,她又跑到商店買來一塊大鏡子,鏡子有一人多高,商店來人把它裝到了浴室的一麵牆壁上。

秦桂芳看著她的行為,十分不解。睥睨著她,這麼大歲數還想跳芭蕾舞嗎?

秀子關起浴室的門,對著這麵新鏡子觀察自己的身體。

身體的確豐腴多了。肩膀十分圓潤,閃著柔和的光澤。她記得自己曾仔細看過,那裏是平的,有棱角的,俗話說的“一字肩”,現在卻是圓的了;乳房雖然還挺著,但也有了一點不易覺察的下垂,乳頭還是小而紅的,這也許與她沒有生育與哺乳過有關,但那紅也有了一點變色,發深;小腹上出現了多餘的脂肪,雖然還不多,但已漸隆起。腰也因而顯得粗了。

她轉過身去,扭著頭看。

屁股還是圓滿的,光滑而有彈性,但已經不像過去那樣潤滑。

她看了看手,發現的確不是因手的粗糙才造成這樣不太潤滑的手感的。

變化最大的是雙腿。大腿上開始有了橫紋,肉已經撐開了皮。

她無意中看了一眼兩腿之間,她竟然發現一根白色的毛。一開始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俯下身仔細一看,確定無疑!

這一下她真的嚇到了,惡狠狠地拔掉了它,連忙又直起身來看頭發。她像逮虱子似的扒著看,果然,頭發也有了一些白的,不過夾在厚厚的黑發裏,不仔細看看不出來,平時疏忽了,沒太注意。

老了!一個不可改變的事實就是,老了!

一連幾天,秀子像病了似的,蔫蔫的,提不起精神。

這幾天也不見了秦桂芳的影子,秀子不知道她忙些什麼。

秀子心事重重,不能從自己給自己造成的恐懼中回過神來。

事情就是這樣,世界上本無嚇倒人的恐懼,一個人感到恐懼常常是自己先嚇倒了自己。

也許人到四十,放在別人身上是再自然不過的事,這是自然的法則,人總是要漸漸老去。但放在秀子身上,就是一種恐懼。年齡是一個看不見而隻能感覺到的東西,但它比任何東西都有質感,因為它有分量,以它的去而不再顯出它沉重無比。是的,年齡,世界上沒有一種力量可以阻礙它的不歇腳步,它匆匆向前,帶走你的生命,在它帶走的生命裏,有你的熱情和體能。它能給你世上其他任何東西也不能給的壓力。越是想做一番事業的,越是會感覺到這種壓力,所謂“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所謂“廉頗老矣,機會方來”!老了,一切的美好都會隨波逐流地逝去。秀子記得自己在年輕時還與野毛開過玩笑,說什麼,三十歲是青年中的老年,四十歲是老年中的青年,五十歲是老年中的中年,你不過才五十多歲,還不老啊!那時候,是秀子把野毛扶出泥坑不久,野毛與她在一起還有新鮮感。野毛聽了這話就哈哈大笑,使勁地、連續不斷地幹她。“幹”,這是野毛的說法,秀子不願意聽,這裏有一種強迫的意思,男強女弱,極不平等。她對野毛說了這個意思,野毛愣愣地看著她,問:“那怎樣說?”“說做愛。”於是,野毛從此和她再說到這句話時,就說“做愛。”他說的好像很拗口,說出來就顯得有點怪。

秀子有了這種恐懼,就開始每夜都到秦桂芳的房間裏去。

她忽然理解了自己的父親和野毛先生。

以前,在經曆了父親的外遇,聽到了老作家關於“幸夫君”的那些說法以後,秀子也產生了理解他們這些做法的想法,但是,較之今天,她忽然覺得當時的那種想法畢竟膚淺。

從男人的本性上說,他們對年輕女性的追求,正是本性的顯揚。一個近五十歲的男人,從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原配那裏是得不到性滿足的了。性的快感與刺激的大小成正比,而刺激來源於新鮮。二十多年的共同生活已經足以使他們與原配之間互相熟悉的如同自己的掌紋,日常生活也早已使雙方疲憊不堪,相視如仇。到了晚間,他們一起躺著,他哪怕是悄悄地手淫,也根本不會伸過手去,將她攬入懷中,撫摸她那已經糙手的皮膚。沒有了相擁相吻,也沒有了肌膚之親,但是,卻有了因年齡壓力而產生的更強烈的性欲。人到了這個歲數,就會自然產生一種日暮途窮的感覺,這種感覺要麼使你放棄追求,日益懶散起來,要麼激勵你奮起直追,報複性地加倍玩弄出生活的花樣。一切再不做就晚了,一生將永遠再也不能做的想法,使一些人在工作上拚命而為,也使他們在性欲上更強,追求更猛,就像一隻頸上挨刀、既將死去的雞,它們的最後抽搐總是暴發的短粗促而有力。

一方麵是從原配那裏已經消失了的性興趣,一方麵是因為年齡壓力而產生的更加強烈的性欲望,這是一對多麼尖銳而激烈的矛盾!這一矛盾在心中激蕩衝騰,可令人惶慌,甚至可置人生死!所以說,男人到了五十歲,對家庭來說是危險年齡,他的家庭可能在過去的歲月裏經曆過無數的大風大浪,他曾是家庭中最堅強的支柱,鋼筋水泥一樣的可靠,可是今天,隻需要一個二十歲姑娘的一隻小手指,輕輕地一撥,這個支柱就會歪倒,這個家庭就會傾覆!

她天天要到秦桂芳的房間裏去,她心裏明白,正是因為年齡的壓力!她想在與她的做愛過程中,找回年輕的感覺。

可是,有一天,秦桂芳從她的懷裏掙脫了出來,輕輕地說:“要我休息、讓我休息幾天好嗎?”語氣雖然不重,她卻在她的目光裏讀出深深的厭惡。

秀子厭厭地走了出去。

她在浴室洗澡的時候,無意間又在自己的兩腿之間看到一根白色的毛。啊!這是新長的吧?她想起秦桂芳剛才那厭惡的目光,是了,那目光正是她剛從這裏抬起頭來時射過來的!她看見了!

紅顏已隨春光逝,濃妝重彩也枉然!

秀子一個人躺在自己的房間,想到秦桂芳處處洋溢著青春氣息的身體,悄悄地哭了。

美,正在逝去!真正的美是不能複製的!

秀子感到自己的一生充滿了波折。

她的愛情生活不是很圓滿。她想起了川穀老師。現在,他已經成了北海道地道的農民,不再有一點藝術靈性。她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回鄉見到他時,自己才十八歲,還十分欽佩他,感到他這麼快,大約隻用了兩年的時間吧,就從理想和殘疾造成的陰影中走了出來,這一點不是常人所能為的。但後來,隨著年齡的增長、生活視野的擴展和藝術素養的提高,她越來越感到川穀老師世俗生活的不堪。他放棄了藝術理想,選擇了田園生活,他已經有了一座別墅一樣的住宅,裏邊有一個老婆和一雙兒女,有了一個方圓十幾裏的大農莊,有了五六十台大型農業機械,飼養著五匹毛如錦緞,體似驕龍的高頭大馬和一群少言寡語,默如君子的和牛。這固然有理性的一麵,但是,他的這種生活方式卻令人深感不堪。一個人從狂熱地追求精神目標,到以物質生活為唯一的生活目的,這一過程就是墜落。

有一年夏天,秀子回北海道來,他邀請她到家裏去摘櫻桃。她去了,好大一樹櫻桃啊!這棵樹長在他家的院子裏。他用升降機把她送上樹去,任憑她摘。她摘了滿滿一籃。當他們坐下來吃的時候,他卻向她說起了他家的牛。他說:“有三頭牛的奶頭子已經發紅了,就像這櫻桃,到了冬天,又可以增加三頭小牛了。”他是自豪的。從他家出來,他站在門口相送,看到他轉身進屋的跚蹣背影,秀子竟無情地想,當年幸虧沒有與他結婚啊!不管野毛怎麼樣,自己從心底說,還是願意與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吧?

秀子想,那是哪一年呢?大約是自己三十六歲的時候吧。是的,這種否定初戀生活的想法,不是一般年齡上能夠有的。實際上,每個人都覺得初戀十二分地美好,但它美則美矣,卻絕不是人們想象的那麼好。愛情是需要許多東西支撐的,而初戀,沒有經濟作基礎,沒有成熟的審美觀來權衡,也沒有洞達的人情世故以兜轉,這樣的愛情是走不遠的,它勢必隻能成為人們成長道路上遠遠的留在身後的一個足跡。僅此而已。但是,由於它是在成熟的門坎內留下的第一個足跡,所以人們對它的記憶就特別深刻。否定它,不,那怕對它隻是稍微表示不恭,隻是腹誹心議,那也不僅需要勇氣,而且需要見識。勇氣也許青少年時就有,但見識需要閱曆,而閱曆則絕對是依靠生活的積累。勇氣易得,但不到了一定的年齡卻是絕對沒有見識的。秀子又想起了野毛。正是野毛使她像櫻花一樣,瞬間怒放,燦爛輝煌。後來,花謝瓣落,委身於泥。依靠他,沒有了生活之虞,但他的風流軼事,各種傳聞,風一樣地在耳邊刮過,也足以讓任何一個有自尊的女人痛不欲生。她和他吵鬧,也像母親聽到父親有外遇時一樣,脫下衣服在他麵前與那些女人比較。但他無動於衷。不,不是毫無反應,而是不屑一顧。他寧肯手淫也不再碰她。他有時在家整天看書,有時幾天不歸,有時出去喝得爛醉如泥,有時在家中狂暴,他還結識了幾個年輕人,與他們一起騎摩托,把馬達開得轟轟烈烈,當人見人恨的暴走族!秀子當時真不知道他究竟要幹什麼,覺得他是日本首屈一指的怪人!

秀子和他共同生活了近十年。他的畫風讓人越來越不知所以,他的知音就越來越少。他像所有的大師一樣,在晚年變得黑白分明,這不僅是指他對社會的看法越來越明晰,而且毫不猶豫地發表出來。

社會對他的看法,讚揚他白的說他潔白無瑕,而指責他黑的說他漆黑如墨。他越來越無法與現實社會和睦相處,無法為庸俗的生活所容。但卻看得出來,他也不知道怎樣去創造高尚的生活,甚至不知道什麼樣的生活是理想生活。秀子深深感到他晚年的寂寞。有時候,秀子甚至想,他該死了,他死了以後,會留下盛名的。而他這樣活著,總有一天會敗壞了自己的名譽。

他真的死了。那天,在病房裏來了許多人,各式各樣的人。他叫她進來,說了對不起的話,說跟他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不容易。最後,他說,自己的畫是英雄欺人,他騙了世界上所有的人!他再一次說出這種驚世駭俗的話。秀子深知這句話的後果,所以就對大家說,他最後的遺言是:日本美術充滿希望!不這樣說,他死也不得安寧。

正是他的足跡,讓秀子懂得了世界的廣大和人的內心的豐富,也讓她體會到,人永遠不能真正地了解另一個人。而且,人永遠不會完全地坦誠於世界!這是人類的悲哀!

是的。正是野毛引起的這種悲哀的觀念,嚴重地影響了秀子的畫風。

想到了自己的畫,她站了起來,擦了擦臉,拿出手袋,找出化妝品,對著粉盒中的鏡子,補了一下妝。她是多麼追求完美呀!哪怕是在深夜,她沒入睡就不卸妝。

補好妝後,她的心情平靜了許多。她走到壁櫥前,拉開門,拿出幾卷畫來。她把它們一一展開在榻榻米上,又把台燈拉到近處。

是的,這是不同時期的作品,它們有著不同的風格。越是近期的,越是顯出一種悲哀的情緒,色彩暗淡,行筆匆匆。有幾張裸體畫,性別的區分很明顯。男性裸露著健美的身體和雄壯的性器。女性的第二性特征都有些誇張,甚至變形。為什麼要畫得這麼明顯呢?秀子回憶了一下,畫的時候好像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隻是根據藝術的規律和自然的啟示就那麼畫了。現在想來,其實這裏邊是有著某種潛意識的。人體美的基本區別就在於性的區別,區別之處越顯著就越美,這是一般的美學規律。但在美術創作中,老年畫家往往比青年畫家更能表現這種性區別,把這種區別創造得非常顯著。因為老年人技法更純熟,更重要的是,因為他們肌體都萎縮了,雄雌區別不大,在現實中沒有了性區別,這才在藝術中創造啊!

秀子忽然想到野毛的那些色彩堆積的畫,她有點明白了,他為什麼要畫得那樣朦朦朧朧、模模糊糊,他是在保持自己的青春感覺呀!是的,隻有青年人才會把異性的肉體想像成充滿朦朧的美!他這樣畫正是頑強地抵抗著歲月的剝蝕啊!

秀子長歎一聲,野毛呀野毛,你到底有多少張麵孔,沒有窮盡地讓我一認再認。

她接著複又長歎一聲,再一次確認,自己老了!自己那老年人的筆法下的人體畫,“說”出了自己的實際年齡!

秀子默然了半天,開始收起那些畫。忽然,在這幾卷畫中,她看到了另外幾張,一時驚呆了!

這是那幾張與吉三有著關係的畫呀!

想到了吉三,就想到了自己的父親。

秀子的父親水木一男當年攜家帶口,從北海道來到東京,憑借著電子方麵的技術,在一家很大的電子公司找到了職位。不,不是找到了職位,他就是這家電子公司從北海道挖來的人才。

日本的電子工業興起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期。在秀子就讀於東京這所美術學校時,半導體收音機已經開始普及。此時各大電子公司都開始研發晶體管收錄機。不久,街頭就出現了手提這種收錄機的怪裏怪氣的青年。電子應用技術的發展,給秀子的父親提供了廣闊的用武之地和巨大的經濟報酬。秀子家的生活境況因而也不斷改善,越來越富有。秀子的母親也不再工作,成了一名專職主婦。

生長在這樣的家境裏,秀子當然也考慮自己的未來,她覺得自己完全可以靠富有的家境生活,在畢業以後,找一個男人。因為自己的家境吧,還會找一個殷實之家的男人,然後出嫁,生兒育女,相夫教子,過此一生。可是,有一次,她背地裏聽父母在說這事,母親讓父親到調查所請人調查某一個青年的家境和人品。本來,這件事對於一個日本青年女性來說,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可以說稍有地位的日本家庭在嫁女的時候都會這

(攝影沈遙)樣做。但這件事卻引起了秀子的極大的反感。

秀子是日本戰後成長起來的青年。可以說,這一代是不同於生成於日本其他所有時代的一代。他們不再學習“漢學”,也不再學習“蘭學”,由美國占領軍帶來的西方文化,哺育了他們的靈魂。任何一個讀過吉田茂為《英國大百科全書·日本卷》所撰寫的前言的人,都會清楚地認識美國占領軍給日本人民的生活帶來了什麼,它又是怎樣對戰後一代的生活方式產生了重大影響。從戰爭造成的匱乏走向經濟的日益繁榮,加深了日本戰後一代對個性發展的需求,淡化了他們的社會責任。這不禁使人想起加謬的哲學。正是在戰後的現實基礎上,加謬提出了一個著名的論斷:生活的意義在於生活的數量而不在於它的質量。加謬此言一出,曾經得到無數人的歡呼。不少人開始追求生活的數量,從事各式各樣的創業嚐試與冒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很多人依賴加謬的這一理論支撐活了下來,創出了一片新的事業,但是,那些人大都是從戰場帶著身體和精神傷殘返回的老兵。而真正的戰後的一代,沒有趕上被征參戰,在戰爭結束後成長起來的青年,卻反其道而行之。他們那時還沒有社會的發言權,他們隻能以自己實際表現出來的好惡反諸社會,影響世風。他們需要時速更快的交通工具,以此贏得時間,延長生命;需要有更好的居住條件,以滿足更舒適的生活設備;需要更能充分宣泄個人情感的娛樂空間和更為私密的內心世界,以此歡娛生命,增值人生。總之,他們的生活論斷是:生活的意義完全在於生活的質量。秀子就是他們中的一員。

他們的需求就是經濟發展的動力。高速公路一條一條地建起來,甚至打通了海底的隧道;汽車一代代更新,飛機可以到世界任何一個地方;居住的麵積更大,家裏麵充滿了音響組合和影視設備;舞廳到處都有,剛剛流行於美國的黑人舞蹈立刻就在日本風靡起來。除了某些節日,他們不再穿和服,短衣輕裘,西裝革履使他們獲得諸事的便利,包括性事的便利。外來語更多了,不會英文表達被視為沒有受過教育。

從建築到服裝,從電子業到製造業,各行各業的發展又以巨大的經濟力量,反過來鞏固和刺激這一代的生活觀念。父輩們的告誡和教誨,在經濟力量的麵前等同鴻毛。

總之,秀子就是這一代中的一個,就是他們。雖然在她生長的那個時代,男生和女生還是有差別的,有時是很大的差別。比如,在他們這一代人中,仍然有好多女性聽從父母之命,二十多歲、偏僻的鄉間還是十七八歲就匆匆出嫁,但整個社會的離婚率是升高了,僅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她們的確已經不是戰前的女性了。父母為了秀子的出嫁表麵對別人家低三下四,實際上對別人家的精打細算,甚至苛刻、懷疑的做法,使她深為不屑。已經是民主的時代了,他們的做法竟還像是在幕府時期!

秀子決心逃避。

她住到了學校裏。

這就是在東京的美術專門學校,也就是秀子遇到野毛並愛上他的那所學校。

三島由紀夫事件後,秀子在鐮倉的一間小旅館裏與野毛發生了關係,秀子那時十八歲。此後,學校請野毛辭去教授職務,妻子也與他分居。

秀子不知他愛她不愛,在主動給他以後,也離他而去。

秀子離開他時是很痛苦的。因為那時她還太年輕,愛情對於她來說,還是白馬王子式的,

白雪公主式的,是理想的或幻想的。野毛對她的做法離她的想象太遠了!她甚至很長時間都不理解這個人,不能理解他的行為,不知道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離開他以後的那些日子,秀子因痛苦而有點瘋狂。她參加了不少青年的聚會,趕到澀穀各種咖啡店悶坐,甚至夾上畫夾在地鐵車上亂竄。但是,惡劣的情緒不僅始終無法排遣,反而因為生活的空虛而且愈顯惡變。

青年聚會上的男人讓人藐視。當時秀子給他們創造了一個形容詞叫“放屁用手掩”,意思是,明明是想討女孩子們的歡心,卻又老是在做出一切後,在她們麵前假裝害羞,就像屁都放出來還假模假式地用手去捂一樣。就連早稻田大學的一個畢業生也是如此。她在經曆了野毛之後,再看見這些小型的男人,心裏就感到好笑。其實,她通過野毛這件事已經知道,男人在與女人交往時,從第一個眼神開始想的就是上床!他們和女性交往沒有別的目的。

秀子坐在澀穀的咖啡館裏,看著進進出出的男女,也大不以為然。他們本不相識,隻是在這裏用上一杯咖啡的時間,相互對望上幾眼,彼此就成了朋友,然後便去找地方度過一個欲望之夜。這種方式,她不喜歡。倘若這一夜遇上了一個無法產生感情的男人,事後兩人完全形同陌路,那麼,過上這一夜又有什麼意思?難道就是為了幹一下嗎?當然,在他們這一代人中,有很多人是這樣解決性欲望的。但這與利用性器又差得了多少?有一天,她坐在澀穀的咖啡店裏,再一次檢討自己的愛情生活,突然就明白了自己所要尋找的目的。她要找的實際上是兩個男人的複合體,這兩個男人都如此深刻地影響過她的生活,一個是年輕川穀,一個是成熟野毛。也就是說,她要找的是一個又年輕又成熟的男人。成熟需要閱曆,年輕人不可能成熟,而人一旦成熟也就不叫青年了。水中之月,鏡中之花,當她想透了這一層的時候,不禁感到深深的寂寞。

她坐在地鐵的入口處,望著像螞蟻一樣來去匆匆的人們。新年快到了,路上的人都麵帶喜氣,昂首闊步。男人們像是去領賞一樣樂滋滋地步履匆匆,女人們快活地走,乳房在胸襟裏高興地抖動。他們從何處來?他們又向何處去呀?也許正是這來去匆匆,這毫無目的,才成就了人生,成就了社會吧?可是,這樣的人生又有什麼意義呢?這又在深深的寂寞上增加了她的悲哀之感。

寂寞與悲哀,使秀子心情沮喪。後來,她下了課哪兒也不去了,就待在宿舍裏,無聊地亂翻書籍,借以打發時光。

這時候,她才想起野毛老師。想到他時才發現,他已經好久沒有在學校出現過了。

她悄悄地打聽了一下,這才知道,野毛老師已經平安地度過了那場災難性的危機,搬出了鐮倉的家,在武藏野那邊租了房子,和山崎順子同居了。他已經不教課了,在家畫畫,成了專職畫家。

實際上,這個消息早已不脛而走,全校師生人人皆知,隻是秀子這些日子疏忽了周圍的生活,所以最後一個才知道。

這個消息在秀子的心底掀起了一股無以名狀的情緒。

好像已經預見到了這個結果,因此,她聽到這個消息並不吃驚。但是,正如一個絕症的病人,醫生的診斷一旦與自己的猜測相符,她又是那麼心有不甘。

秀子有兩天不吃不喝,在宿舍裏畫了一幅肖像,這是她可以稱為創作的第一幅畫。

濃黑的底色,被一道金光閃閃的蛇形色彩撕破,像半夜的天空猛地打了一個閃。前景,在蛇形的中部,有一張變了形的臉;暖紅的基調,兩頰酡紅,醉意的誇張;那離得太開的雙眼,像兩道窗口,空洞洞地注視著前方;從側麵看時,會發現這雙眼睛斜斜的很是淫氣開張;這張臉的旁邊散落著遠古時期的奇形怪狀的飾物,擁擠而喧鬧。整幅作品似乎聲嘶力竭地宣布著秀子對現實生活的不滿與迷茫。

就在她畫完這幅畫的那一天下午,媽媽來到了學校。她告訴她,爸爸有了外遇。

日本戰後經濟的發展,吸引了無數農村青年,他們帶著青春的朝氣和冒險的雄心,到城市裏來尋找夢想,一決雌雄。

父親供職的公司裏,某天,也來了一個青年,具體地說是一位姑娘。起初,對於她的到來,父親表示了很大的冷淡。因為庶務領著她進來後對他說,這個姑娘與你研究的是同一個課題,現在來做你的助手。公司裏還有與自己研究同一個課題的人,這讓父親吃了一驚。而庶務的回答更讓他充滿了危機感。這個家夥告訴他,科研是科學,不能保證所有的科研都能成功,也不能保證都由一個人成功。但公司卻要成功地存在下去。所以,在他以外,公司裏另有一組人員研究同一個課題。

“我叫中村良子。請多關照。”這個與他研究同一個課題的女人,確切地說是個姑娘,口音裏帶著九州方言腔調,向他鞠躬,然後伸出了自己的纖白的右手。

父親開始並沒有去握那隻手,他盯著她看足有三秒。

良子並沒有因受冷落而產生一點窘態,她抖動了了一下那隻纖白的手,柔柔地說:“先生們,你們都是具有中世紀風格的男人,該不會讓一個女人這樣尷尬吧?”

庶務立刻湊趣說:“是呀,水木先生,你可不能冷淡美人呀!”

真是做作,還說什麼中世紀風格的男人。父親說他當時就是這麼想的。但是還是握了良子的有點涼的小手。

這是曆史性的握手。八個月後父親與母親因這次握手進行了曆史性的談話或曰談判。

他們是坐在家裏隔桌而談的。

父親告訴母親,她懷孕了。

“什麼?懷孕了!”母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你弄的?”

“請不要用‘弄’什麼的這樣庸俗的字眼。”父親口氣鎮定地說:“多少青年湧向城市呀,可是,他們朝不保夕。這些年輕人裏,也有才俊,良子就是這樣的一位。她來到東京生活無著,我不能不管。”

“你就是這樣管的嗎?!”母親厲聲責問道。

父親露出厭惡的表情:“哭並不解決問題。女人聽到這樣的消息,立刻對另一個女人嫉妒異常,對自己的丈夫也非常痛恨,這是一種複雜的心情。這種心情,來源於自己的被拋棄感。我非常理解。其實問題並沒有想的那麼嚴重,女人對被拋棄的恐懼遠遠大於被拋棄本身。沒有一個被拋棄的女人不能生活下去,但她們在聽到這個消息時都痛不欲生,這說明,被拋棄感被大大地誇大了。何況我並沒有想拋棄你們。我今天隻是告訴你,她那個孩子是我的,我有責任贍養他們。”

母親像看一個外星人一樣地看著他,根本不能理解他說的這一番高深莫測不近情理的話。她開始脫外衣,一邊脫一邊歇斯底裏地叫道:“我讓你看看,我讓你看看!我不如她嗎?”她真的脫去了衣服。

父親鎮定地為她穿好,平靜地說:“你的確不如她啦!尊重這個現實吧。如果你覺得委屈,要提出離婚,我也能理解。畢竟你是女人。女人是怕被人比下去的,特別是被別的女人。”

父親抓起桌上的一支鋼筆玩弄著,等待母親的回答。

父親的這些話是非常殘酷的!

“你已經這麼大歲數了,你的孩子也比那個人大吧?你卻做出了這樣的事!”母親掩麵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