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時以後,他們在秋葉原地鐵站出口處見了麵。
吉三是開車來的。他迎她出站,打了車開門,像個的士司機伸著手請她上車。
“啊,是七十二型日產啊。”出於禮貌秀子特別稱讚了一句。
“見笑,見笑。早過時了,我才買的。本來想去接你的,可是我,哈哈,九州人呀,對東京還不大熟悉呢,繞來繞去,還不如乘地鐵呢。請,請。”
上了他的車,見他熟練地打了一個彎,把車向前開去。
看著他的神態,覺得他與在不開車時不大相同。他那獅子一樣的臉上忽然現出了剛毅之色,眼睛中竟也閃出了一絲凶光。秀子的心猛地一凜,不會有什麼不好的後果吧?
於是,秀子有些驚恐地問:“我們上哪兒?”
吉三滿不在乎地看著前方說:“我來服務你?這樣吧,實現你的一個小小心願。”他扭頭看了她一眼,又飛快地轉回臉去說:“就是說,你今天想上哪兒,我帶你上哪兒。”
秀子沒有吭聲,腦子激烈地轉著。他該不會是故念複萌吧?報上不是說嗎?有好多殺手都是讓被殺的對象滿足自己最後的一個願望,然後就讓他橫屍荒野嗎?不,不,不是報上這麼說的,是小說中這麼寫的吧。她不禁縮了一下身子,呼吸也急促起來。
“想好了沒有?”他頭也不回就這麼冷不丁的問。
“啊,”秀子一懍:“是,想好了。”
“那麼我們向哪兒開呢?”
“向,向前。”
“哈哈!當然是向前。秀子小姐可真幽默。”
“我們去見買畫的人嗎?”街燈向後閃去,迎麵而來的車燈晃著眼,秀子得眯起眼才能看見對麵的車呼嘯而過。
“不,那人在下關。我不是說了嗎?今天你說往哪兒開就往哪兒開。說呀,往哪兒開?放心,開慣了大卡車,開這個跟玩具似的。”他熟練地打著方向盤,超車或是避讓其他的車輛,一邊說,一邊炫耀他的駕駛技術。
(攝影沈遙)“啊,”秀子不好再避而不答,隻好應付:“這邊。”
“是左邊嗎?”吉三把車拐了過去。
一開始,秀子覺得自己隻是漫無目的的在指揮,後來,她忽然明白了,原來自己是讓吉三專揀亮的地方開。
吉三好像不明就裏,開著車,隨著指揮東繞西拐,最後把車停在了一個住宅小區的花園旁。
“秀子小姐真會找地方。真不錯呀!”吉三說著就下了車。
吉三下了車,環視四周,欣賞了一會兒,見秀子還沒下來,就朝車裏喊:“快下來吧,真的很好呀!”
秀子這才從車裏鑽了出來。
她向四下裏看了一下,隻是一個小花園而已,一片草坪,一條小徑,幾個小孩子的玩具,木馬、蹺板什麼的,還有一架秋千。根本沒有什麼好。
吉三卻非常高興,他孩子一樣地跑向秋千,坐了上去,晃了起來,還招呼道:“快來呀!真是實現美夢的地方啊!”
秀子走了過去,借著微弱的月光,看到吉三一副陶醉的樣子。
“來呀。”吉三把身子往一邊讓了讓:“坐下來晃晃。好多年沒有過了,這種感覺真奇妙呀!”
他見她不動,就跳了下來,把她硬推了上去。
坐在秋千上,隻覺得夜空俯瞰,大地沉浮,晚風習習,秋蟲唧唧,月亮像一盞昏黃的燈,在頭頂上蕩漾,公寓樓像一座失重的山,在臉前揚起又撲下。啊!真的是從沒有過的感覺!
“你害怕我殺你吧?”吉三忽然扭著頭問。
“啊?沒有。”不敢看他:“說什麼呢!”秀子假意嗔怪道。
吉三沒有再說什麼,忽然唱起歌來:“啊!花子她有一個夢……”
唱得真難聽啊,跟“叫”差不多!
“喂!”吉三才“叫”了一聲,忽然就被一聲斷喝打斷了:“你們不知道這是小孩子們的玩物嗎?”
他們扭頭一看,卻見一個老人站在花園的邊上,朝著他們喊著。
於是,他們相視一笑,趕緊跳下秋千,連忙向老人鞠躬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兒時的美夢就此結束,成人的美夢從此開端。
從那兒以後,吉三總是接二連三地在下關那邊為秀子找到畫的買主。
秀子知道有人喜歡她的作品,哪怕是在遙遠的地方,盡管給的錢也不是很多,但心裏還是十分高興。這說明自己的作品畢竟是有人賞識的。做一個別人需要的人,這才是生活的意義吧。所以這些天以來,情緒好了許多,連看到院子裏的秋葵上的黃瓣一片片地凋謝,也覺得那麼優美,給人一種心緒的寧靜,又激起人的創作衝動。奇妙的感覺都有這樣吧,它們總是相反相成地出現在你的頭腦中,令人不可思議。於是,就去畫那凋謝的黃花瓣。畫著畫著,就想起吉三。想著他開車時的神情,那專注的眼神竟被自己看成是行凶前的目光!想起自己那一晚對吉三的懷疑,真有些自責,相比之下,自己的靈魂已經不是那麼純潔了。有高下之分,有清濁之別呐!這種念頭讓秀子認識到了吉三的高尚和自己的醜陋。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就停了畫筆,呆呆地出神,直到黃昏漸深,鄰家犬吠,葵花和院牆隱入簾幕一般的迷蒙。
秀子知道自己愛上了吉三。有時候,也想,吉三畢竟隻是一個卡車司機,自己和他相愛大概就是人們說的那種“下嫁”吧?這一點虛榮心讓她心思不定,心有不甘。可是,有時候又會轉念一想,吉三他個子不高,寬厚而結實,是一個可靠的人。他那麼質樸,看到地上的一張廢紙都會揀起來扔進垃圾箱,這很像北海道人的所作所為呀!他那麼誠實,買畫的錢總是先給自己。他有的時候又特天真,像個孩子。他不會像父親對母親那樣對自己始愛終棄吧?愛情,它是什麼呢?回想起自己與兩個老師的戀愛過程,秀子向自己提出了這個橫亙千古困惑人類的問題。有時她想自己已經找到了答案,隻是還不能把它準確地表述出來。有時又覺著自己對這個問題真是不著邊際,茫然無知。
秀子有了愛,愛意充滿心間,甚至說像一杯“卡布琪諾”泡沫一樣,從杯沿再外溢,心情快樂的沒法形容,每天就像生活在歌裏。這一年的新年之夜,她約了他,一起到淺草去聽了悠悠揚揚的新年鍾聲。當鍾聲響起的時候,秀子雙掌相擊,合十為禱,虔誠祝福世人幸福,也暗暗祝願了自己。在為自己許願的時候,悄悄地看了身邊也在祈禱的吉三一眼,心裏甜蜜極了。
這一天,坐在吉三家的窗口看著夕陽緩緩下沉。
吉三真好。他一點也不像野毛那樣粗暴,他是溫柔的,甚至是害羞的。
他輕輕地擁抱秀子,輕輕地吻,把她輕輕地托起,輕輕地放在榻榻米上。他不敢解開她的衣服,甚至於輕輕地說;“我們就這樣躺躺好嗎?”
“不!”秀子說得十分大膽。她牽著他的手,解開自己的衣服。當她橫陳在他的麵前以後,就去伸手解他的衣服。然後,又肆無忌憚地打量他。他真結實,上半身就像一隻大大的消防桶,沒有腰,上下一樣地粗。他的胸上是堅硬的肌肉,像兩個鐵餅。他的腹肌被深深地溝切割成明顯的六塊。在那呈鏵犁頭狀的最小的腹肌上,開始出現了一些粗黑的毛,越往下越濃厚。他的兩臂結實而有力。在打量他裸露的身體時,她甚至奇怪地想,這多麼不可思議呀,當他穿著衣服時,就像一個普通人,這一切都看不出來。
他們互相撫摸,熱烈親吻。
他把她抱到鏡子前,讓她看自己羞紅了的臉。秀子不好意思地匆匆一瞥,看見鏡中的自己果然是千嬌百媚,低徊妖冶。她竟然不相信那就是自己,鏡中的那個女人是多麼的美麗呀!
他從冰箱中拿來一瓶橘子汁,倒在秀子深深的鎖骨窩中、腋下、乳溝裏,然後,他親著,吻著,吸和舔。
秀子癢得笑出了聲,也照他的樣子,也把黏黏的橘子汁倒了他一身,親、吻、吸和舔……
放肆給人快感。放肆的程度越高快感就越大。
他們非常放肆,各自在對方身上獲得了非常大的快感。
一九七四年的第一天晚上,他們就是這樣度過的。
後來,他們理所當然的同居了。
他們的愛情生活像五月的陽光,明亮、溫暖。
愛真是天才的畫師,把秀子的生活甚至於她本身描繪得開闊、明朗,媚態百生。秀子真的愛上了吉三這個人,過去曾經有過的那種“下嫁”的感覺,早已被濃濃的愛意所打消,消失的無影無蹤。現在占據她心靈空間的就是愛。
吉三是一個好男人。他在家的時候,他們談天說地。他走南闖北,知道的故事真多,他的笑話讓你躺在被窩裏還要掩嘴偷笑。他還有很高的文學修養,有時候背誦古人的詩和俳句,她從中受到的藝術啟迪不亞於得自於自然的靈感。當然,有時候,他也很粗俗,說一些下流的話和事。可是,非常奇怪,表麵上,秀子裝出端莊的樣子,指責他的下流無恥,可內心中,坦白地說,是非常喜歡聽的,甚至於有時候還在心埋怨他,在做愛的時候他太過於正經。漸漸地秀子明白了自己,實際上,自己喜歡粗俗,熱愛下流,但卻要表現出高潔高雅的樣子。通過他,秀子明白了,自己是一個複雜的人。也許所有的人都是複雜的人吧?認識到了這一點,秀子覺得自己又明白了一層更高的事理。
秀子和吉三的生活和諧無間,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吉三總是奔波在高速公路上。當秀子稍覺得相處的無聊時,就已經到了他出車的時間。他會匆匆走到門口,先在玄關處穿上鞋,然後再反扭過身來,伸手取走門邊掛著的大衣。然後,一邊走,一邊穿,隨著“篤篤”的腳步聲走下樓去,人漸行漸遠,腳步聲漸行漸悄。他離家的時候總是很有詩意。他走了以後,家裏就剩下了秀子一個人,感到又自由,又美滿。可以奮筆疾畫,也可以靜靜地看光線中的微塵閃耀,可以在廁所裏拿上一本書,蹲上半天,還可以裸著在鏡子前檢閱自己,看著看著,還會由這個美麗的身體想起人生種種,有時會因此惹自己生一場莫名其妙的小氣,自己和自己鬧一場小小的別扭,有時候又會因此而激起豪情,這個美麗的身體,她應該為日本美術事業作出更大的貢獻呀!
秀子把這些感觸告訴給他吉三聽。他聽了以後,非常驚訝,慢慢地張開了嘴,瞪大了眼,看著她就像看一個新奇的動物。每當這時,秀子就會看到他不太整齊的、被香煙熏黑了的牙和深深的紅軟濕潤的咽喉,很是不雅與醜陋。於是,就會嗔罵一聲:“討厭!”
聽到了這聲“討厭”,他就像聽到了信號,就會過來抱她,用嘴在她頸旁輕輕地蹭,剛剛刮過的胡茬硬硬的,弄得她連心裏也癢得難受。接著他們就滾倒在榻榻米上,行男女之樂。
翻雲覆雨以後,就像暴雨過後的天空一樣,寧靜而清朗。他吸著煙,望著屋頂,一聲不響,像一個已近黃昏的老人在品咂自己的漫長的一生。輕煙則像他的思緒,飄飄冉冉,散入虛空。
這時,秀子就會不經意地問:“想什麼呢?”
他或是不回答,或是回答。他不回答時,秀子就在被窩裏推他,搡他,打他,掐他。他就會側過身來,抱著她光溜溜的身子,給她講一個故事。比如,他們司機中有一位外號叫“狂歌”的家夥,他本名叫“宮介”吧,所以才有這麼一個外號。(狂歌與宮介日語中同音。)因為常年在外,他的夫人不耐寂寞,就養了一條狗。當然是一條公狗。夫人每天與公狗同寢,日漸成習。有一天這小子出車回家,晚上要與夫人同睡時,那狗瘋了,上來就咬,差點把他的雞巴給咬下來。他氣急了,就想打死它,可是說什麼夫人也不讓。好吧,他說,我把它扔了吧。可是不管他把它扔出多遠,它都會回來,每到他一到家,就看見它已經與自己的夫人睡到了一起。它跑回來的速度比汽車還快,真令人驚訝!後來,他把它帶出去,在去下關的路上,把它送給了喜歡吃狗肉的那國人。給那國人時,他還不忘揉出狗的雞巴,一刀給斷了下來。以後,他開始痛恨狗類,路上遇見狗就軋。結果,他在一次對狗的追逐中,撞壞了高速公路的護欄,車毀人傷。你說傷了哪裏?雞巴!雞巴撞沒了!
說到這兒,他們就笑成一團。
她就摸著他的說,千萬保護好,不要有一天撞沒了。
那你也不要養狗啊!他嘲笑她說。
他們不過性生活的時候,秀子會讓他看自己的畫。七看八看,他會選中一張說,這張好。
問他為什麼。
他就會點燃一支煙,吸著沉默一會兒才說出所以然來。他的評價有時是幾句話,有時是一首詩。比如,有一天,他看過她畫的幾棵樹後,突然吟道:一棵大樹,
要看全部,
不要專找葉上的蟲蛀。
呔!小子!不待問,他就告訴她,這是武者小路實篤的詩。
也不待他再解釋,她就懂了,不應該每一處都美,而是把好多看起來不美的加在一起而成為美。
“你這是從相反之意理解呀!”他歎服她的過人聰明。
“你應該去當個文學家!”她也欽佩他的傑出才華。
他告訴她,等他有了錢,就不去開車了,當個文學家,寫小說去。
她覺得他真的能寫好小說。他會成大名的,像三島、渡邊。如果有一個女人,善待渡邊淳一郎一樣,給吉三提供生活條件,他會成功的。有一天,也許秀子會成為那個女人吧?等我有了一點錢。
可是,這一切都成了永遠的夢。
吉三出了車禍,他死了。
好多天秀子都不相信這個事實。其實,他出事的當天秀子就看到了電視的報道,當時她正在家裏畫一張畫,畫得心煩,打開電視看。
整理遺物的時候,秀子才知道,她的那些畫,那些被他賣到下關去的畫,其實一張也沒有賣出去。所有的畫都放在他九州的老家裏。而每一張他都付了錢,那是他的工資。
這是一個動人的故事,美麗得使人感到不真實。
其實吉三不是因車禍而亡。他是讓人用體育比賽用的弓箭洞穿了右眼而死的。據說,他應允了運輸一種對射死他的這類人產生極大威脅的物品。不過,也有人說,他參與了與射死他的那些人爭奪運輸線路的“黑鬥”。他是為了多掙運費還是為了別的目的呢?如果是為了多掙錢,那是不是為了他們的生活和支付秀子的畫酬呢?這一切都沒有人告訴秀子,甚至他的真實的死因也沒人對秀子說。秀子在他死後好多年,才對此有所風聞,但她不願意相信這些。
秀子隻相信他是因車禍而死。
好人為什麼總是不能長壽啊!
秀子離開了他們在東京的房子,她不能在那裏住下去,倒不是因為那房子是吉三租的,在那間房子裏,她向任何一個角落看一眼,都會看到吉三的音容笑貌。有時候她竟然想,《綾鼓》的故事要是真的就好了,我一定不停地敲,不停!
秀子又開始了賣畫的生涯,生活就像畫了一個圈,又回到了原地。
這種生活是沒有保障的,有時能賣出一幅,價格是很低的。不久,一個原來說好要為她介紹一家廣告公司的同學,介紹她到一家寺院為佛像塗彩。二個月後,這份工就幹完了。工作完成後,秀子就留在寺院裏,為香客們畫佛像。條件是寺院管吃、住,畫是無償的。因為,畫是寺院給捐款的香客的回報,是紀念品。
直到這一天深夜,她在那條小狗的引導下,在一條汙濁不堪的小巷裏,扶起了她的老師、大醉不醒的野毛。
不知不覺之中,秀子的眼淚落了下來,把與吉三有關的一張畫上洇了很大一片汙漬,像一顆心,又像一朵花。
秀子在被秦桂芳拒絕以後的這一夜裏,想了很多。總的來說,她感到了年齡的壓力,產生了美人遲暮的悲涼的切膚之感。
自從有了這樣的感覺,她好長時間也沒有再去秦桂芳的房間。有一天,她在洗澡時看到自己買來的那塊大鏡子,心裏感慨難抑,像瘋了似的一拳把它砸碎了!隨著一陣“稀裏嘩啦”的玻璃破碎聲,她的右手從手背到前臂劃了個深深的大口子,鮮血如注。當時,她竟沒有感到痛疼,隻是愣愣地看著鏡子慢慢地破碎,像一道瀑布,從上而下,緩緩傾瀉,閃著五光十色的迷人的色彩,自己的身影像在千千萬萬個珍珠中反映著,從上而落,大珠小珠落玉盤似的,在地上濺撒開來。
秦桂芳聽到聲音跑了進來,嚇得麵如土色,一邊連聲問:“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一邊連忙捧著她的右手,扶她出來,打電話叫來了救護車,把她送到了醫院。
秦桂芳在給醫院打電話時,聽到秀子說:“啊!真美啊!我找到了畫出黎明前光線的那種畫法了,那種組合色了。我看到它了!我感覺到它了!啊!多麼美好啊!那就是鮮血和玻璃造成的色彩啊!多麼美,驚人啊!”
秦桂芳一邊等著對方接聽電話,一邊用一種如聞夢囈的神色看著秀子。
秀子的手和臂上一共縫了8針,厚厚的紗布包著,吊在胸前。
她就這樣回到了家,躺在自己的房間裏。
秦桂芳進來的時候,她問她:“我不能再畫了吧?”
秦桂芳卻說:“別胡思亂想!醫生說手的功能沒有壞,隻是破了一點皮。”
秀子對她這種輕描淡寫的態度十分不滿。她希望有人重視,可是她卻這麼漠然。
過了一周,秀子到醫院檢查了傷口。日本的醫院早已使用羊腸線縫合術了,那縫合傷口的線已經和肉長到了一起。又過了一周,連紗布也去掉了。她反複打量自己的手和臂,除了一條暗紅色的痕跡之外,沒有其他的變化。她試著畫了幾筆,果然一點妨礙也沒有。
但是這件事卻使她產生了一個奇怪的想法。不,是一個念頭,正像吉三所言,是一個念頭!她怕自己忘記了這個念頭,時時在心裏默念,她想這樣的默念會使之強化。其實她知道自己永遠也忘不了這個念頭了,特別是那瀑布一樣的碎玻璃,慢慢的傾下來的那一瞬間,那種玉亂而更奇、瓊碎而愈耀的美感,一下子便烙在了她的腦海裏。
有了這個念頭以後,秀子打算讓秦桂芳離開自己。她不願意讓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看到過自己漸漸衰老的年輕姑娘看到自己實現了那個念頭後的樣子。於是,她就開始冷淡她,還拐彎抹角地散布了一些奇怪的信息。她相信當秦桂芳獲悉這些信息以後,會因生氣而主動離開她的。
臨近過年的時候,秀子的爺爺打來了電話,說他想到東京來,在年前看看兒子。問她能不能來北海道替他照料一下小旅館。
秀了接過爺爺的電話,忽然就有一種一切上蒼已安排的宿命感。她覺得,隻要順應了天意,上天就會安排好你的人生行程。她還沒有使秦桂芳離開自己,她想,也許這也是天意吧?是不是天意讓我們一起實現那個念頭呢?
秀子給秦桂芳留了一張紙條,告訴她自己到北海道來了,“你可隨意地生活。再見。”她就這麼寫的,讓人有點莫名其妙。
她到了這裏,一個人住了三天,靜的要命,根本沒有人來。三天中她除了接到爺爺從東京來電話時說了幾句話以外,她甚至沒有說話。閑得沒事,她翻到了爺爺的藏書,都是一些老書,以農業技術的為主,什麼怎樣養牛,如何引進良種草等。
日本農村,現在有農會組織,他們負責農業的生產、營銷,比如所有的種子均由農會組織科學技術人員培育,私人和任何組織,不得從事這件工作,否則犯法。這樣就防止了種子的退化和變異,保證了種子的優良。種子由農會發給需要的農民,他們隻管栽種和田間管理。收獲以後,農民把所獲得的糧蔬瓜果交給農會,由農會檢驗質量,定好價格,銷往市場。最後農民從農會那裏領回自己的報酬。
爺爺的這些老書,現在大部分沒有用了。不但他現已不再從事農業生產,而且現在日本的農業生產也遠遠不同於他那個時代了。但是有幾本文藝類的,秀子沒有讀過,她隨便抽出來一本,一看是《該隱的末裔》。這是有島武郎寫的小說吧,她看了一眼作者的名字,果然不差。她就讀了起來。誰知這一看,竟然為書中的情節所打動了,越看越上癮。書中描寫了主人公仁右衛門及妻子在北海道的嚴酷生活。他拚盡體力,不得溫飽,還受社會勢力的壓榨,隻能將生活的痛苦轉移到妻子身上去,日甚一日地虐妻,以發野性,而求快感。最後,他放火燒了農場小屋,與妻子一起漂泊異鄉。她看累了,合上書本的時候就想,這本書也許是爺爺的精神動力吧?要不他會把它藏得這麼好嗎?真是奇怪呀!人類總是在重複著自己,一代人一代人的故事是多麼相似啊!
年關將臨了。
天上飄起了瑞雪。
秀子驚訝地輕輕地叫了一聲,跑了出去。
雪花迷迷蒙蒙地從天上不知什麼地方飄下來。落在地上的雪花立刻就融化了,小路上開始濕潤起來。用做圍牆的灌木叢的葉子上,雪花化出了一片晶瑩。這是冬青吧,真的是冬青啊!這種水洗一般的翠綠,讓人心生愉快。也許這就叫賞心悅目吧。雪化了,但是並沒有消失,它以另一種存在方式顯示自己的美。秀子想起了自己的那個念頭,她覺得那是對的。不是嗎?人生也是這樣啊,你拚命地畫呀,畫呀,你耗去了生命,留下了作品,作品就是你逝去的生命。原來生命的意義就在於以另一種方式更長的存在!秀子回到屋裏,把煤油取暖爐的火口調到了最大,還在上邊蹲了一壺水。然後就坐下來繼續看《該隱的末裔》。不一會兒她就聽到了“噝噝”的水響,屋裏也更加暖和起來。
這時來了一個中國青年。
後來,秦桂芳也來了。
秀子盼望著有人來,但她也知道,在北海道,在這樣一個越來越大的雪天裏,這幾乎是絕望的。誰會在這種天氣裏還在外邊跑呢?
她沒有想到來的會是他們。
等一切結束之後,也就是洗澡、吃飯、他們外出散步、她把他從派出所接回來,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這些事都過去以後,她來到她的房間,她看到,秦桂芳正坐在榻榻米上,抬著頭,詢問地看著自己。
“啊!真累人啊!”秀子坐下揉揉自己的腳:“我一個人時,可簡單多了。”
“我也非常累啊,那架飛機簡直就是……”秦桂芳不知日語該怎樣形容:“夠戧!”
“那我也給你揉揉腳吧?”
“不,不!”秦桂芳向後退縮了一下:“我,我的意思是,是,要休息了。”
“你厭惡了嗎?告訴我,你厭惡了嗎?”
秦桂芳不知如何回答,隻是瞪大了眼看著她。
秀子有些悲切地說:“你厭惡了!我看出來了。”她雙手捂著臉,手指在額頭摩娑,挺痛苦的樣子。
秦桂芳沒有說話。
秀子抬起了頭,拿開了手:“說吧,你是不是愛上了別人?”
秦桂芳還是沒說話。
“我讓你說!你說呀?”
“沒有。我愛上了別人幹嗎還要到北海道來找你?”
“真的嗎?真的嗎?”秀子像聽到中了大彩的消息一樣,興高采烈地追問。
秦桂芳沒有回答。
秀子疑疑惑惑地看著她,最後像下了決心似的說:“我不信。”
秦桂芳有些氣惱,愛搭不理地說:“不信拉倒。你們日本人就是這樣。”
“那好,那好。”秀子息事寧人地說:“我相信,真的!我願意相信。我特別愛聽你這句話!請你不要生氣,好嗎?可是,我又怕它是假的。我不知怎樣說才能使你明白。啊,是這樣,如果太幸福了,你就會懷疑自己在做夢。是不是?你們中國人也是這樣吧?怕夢醒時分一切化為烏有!是不是?你能不能讓我相信這是真的?讓我相信!啊,我是說,你證明嗎?”
“什麼證明?”
“你看,我看出來你不愛我,當然,我不該懷疑你。可你就是這樣,一點兒也不把我放在心上。是你的行為讓我這樣想的啊。”
於是,秀子把與秦桂芳共同生活的這一年中,秦桂芳種種可疑之處全都說了出來。她說得那麼細,幾乎是一點一滴,滴水不漏。她說,是你來找我的,我也不想再發生在學校發生的事,那天我回來後大病了一場。可是,你打了人以後,你來找了我,我冒著風險收留了你呀!是有風險的,明白嗎?可你,你在我們的生活中總是不那麼認真,心不在焉。她說出來許多性活動的細節。比如,她給她的吻,就是輕輕地貼了一下,她撫摸她也沒什麼熱情,讓她感覺不到快感和愛意。她說,在這些細節中,秦桂芳都沒有把她當成情人,隻是應付了事。她連拔向日葵、厭惡的一瞥、對她右臂受傷後的冷漠等等都說了。說著說著,她竟哭了起來。
秦桂芳聽了不知所措,她真沒想到這個四十歲的日本女人活得這麼細膩,這麼敏感!特別是她說出的這些性生活的細節讓秦桂芳感到無恥而吃驚。
“好了!”秦桂芳又有些厭惡了,她不耐煩地說:“你這是秋後算賬你懂不懂?”
秀子沒有回答,卻欠身拉過扔在牆角的小巧的手包,從中拿出個東西,緊緊地攥著,無比熱烈地說出了那個心存已久的念頭,那個靠不斷默念而在心裏日益強化的念頭。
“我們殉情吧!我們殉情吧!我們這樣死去,啊!多美啊!我在還不太老的時候,而你是青春少年的時候,生活不再前進,年齡到此為止。鏡子碎了,影像反而會化為成千上萬,櫻花不再零落,雪花化成了晶瑩的珍珠,你不再生什麼病了,我們都不再老下去,我們得以永生!我們的感情也永存於世!後世的人,不,也許是當代的人就把我們的事寫成小說,全日本、全世界就會為我們而感動!這是多麼美好的事啊!”
秦桂芳聽了簡直如聞妄語,覺得她的話不可思議又荒誕不經!她被她的這番話,她的熱烈的語氣和激動的表情嚇了一大跳,不明白這個一慣優雅、美麗、高傲又溫柔的女人為什麼會這樣突然失去本色,突然換了麵目,突然就成了另外一個讓人不認識的人。
“你手裏拿的是什麼?那是什麼?快給我,給我!”
秦桂芳突然發現她手中有東西,坐著就撲了上去,動手搶奪。
秀子拚命護著,但是,幾個來回之後,她突然放棄了保護那個東西的努力,手一鬆,讓秦桂芳搶了過去,接著她就全身都鬆弛了下來,軟軟地躺在了秦桂芳的懷裏,喃喃地說:“就這樣,就這樣,如果這樣死去,是多麼美好啊!”
秦桂芳把手從她的身下掙脫出來,任她的頭壓著自己的腿,伸開手看那個東西,是一瓶藥。
“這是什麼?是毒藥嗎?你想藥死我?!”秦桂芳瞪大了眼,大聲地責問:“你說呀!你想成為殺人犯嗎?啊?”
“不,不,不!”秀子害怕了,她喊了幾聲不,忽然癱了下來,軟弱無力地起說:“我是給自己準備的。帶到北海道來,我準備給自己用。可是你來了!這都是上天的安排吧?我們就一起用!沒想到,你真的來了,真的來了……唉!該來的終究會來吧?”她像夢囈似的說。
“真是無聊透了!”秦桂芳聽著她的話,看著藥瓶上的說明,是安眠藥,整整一百片:“真可以讓一頭大象睡死啊!”
秦桂芳站起來,推開窗,隨著衝窗而入的一股冷風,揚起手,狠狠地把它扔了出去!
秦桂芳關上窗,回過身來,站在那裏,看著堆在地上的秀子。
秀子好像睡著了,弓著身,嘴差一點就貼上了小腹,一動也不動躺在那裏。她病了,是的,她病了!真是有病!竟想讓我跟她一塊死!
秦桂芳跨過她的身子,想到離她遠一點的地方躺一會兒。今天的事實在太突然,太詭異!這樣的事讓人心神疲憊,全身發軟。
可是,當她跨過秀子的身體的時候,秀子突然醒了!不,也許這樣形容不對,她本來就醒著,這時,她突然動了。她坐了起來,拉了秦桂芳的衣角一下,嚇了秦桂芳一大跳。
“你要走嗎?”
秦桂芳吃驚地看著她。此刻的秀子多麼憔悴、多麼蒼白、多麼軟弱啊!
“你真的要走?要找你那個中國男人去嗎?”
“你說什麼呀?”
“我看出來了!我早就看出來了!”
“你今天真是……莫名其妙!”
“啊,你又用那種眼光看我,又用那種眼光看我!我不讓你走,你不要去他那裏!”
“你!”
“我知道你們是中國人,我知道你早晚會離開我。這我都知道!可是,今天,今天你,請你陪陪我!”
秀子說著跳了起來,抱住了秦桂芳。
秦桂芳被她這狂躁的舉動嚇了一跳,她向後仰了一下,但還是被她抱住了。秦桂芳用雙手使勁推她,“別,你不要這樣,別,別!”
秀子被她推得驚呆了,她鬆開了她,瞪著眼睛看著她,忽然聲色俱厲地說道:“你這個女人!你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恩將仇報的女人!自私的女人!下賤的女人!你走!走吧!我永遠也不要再見到你!你走!”
秦桂芳看著怒不可遏的秀子,驚恐萬狀,像突然看見一隻怪獸!
“哈哈!”秦桂芳竟然殘酷地笑了起來:“我不會回來了!日本有錢的大小姐!”
秦桂芳拉開了門,走了出去,回過手狠狠地把門拉上了。
她走進了馬逸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