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如何表達痛苦 八、 水木秀子與秦桂芳(2 / 3)

“唉!”父親長歎一聲,仿佛有無盡的心事:“你已經脫離生活好多年了吧?在你回到家庭以後,生活卻不停前進,而且速度太快了,簡直讓人目不暇接。如今是七十年代了!到現在,你還不知道愛是什麼!愛與年齡甚至於與性都沒有關係!”他不屑地說。

“你說什麼呀?我看你中了邪!”母親聽了他的話臉都嚇白了。這些話,母親從來都沒聽說過。愛還能與性無關?那是什麼愛?

“我不聽你胡說八道了!”母親站起身來:“你願意給多少就給多少吧。你是一個邪魔外道的人!”

母親跑了出去。

母親跑出去後,父親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父親後來說,母親跑出去後,他點起一支煙,貪婪地吸了一口,深深地咽下,又長長地吐出。他看著藍藍的煙圈冉冉上升,一股自責之情由衷而起。

這一切都是不該發生的呀!

母親在學校門口的咖啡館裏,把父親的話在抽泣中全都告訴了秀子。

秀子聽了十分驚訝,媽媽講的這個人好像不是父親,而應該是野毛老師之類的人。在秀子的印象裏,父親是一個嚴肅而呆板的人。每天清晨醒來的時候,總是見他坐在窗邊的餐桌前,認真地吃著早飯。有時是一碗稀飯,有時是一碗麵條。他還愛吃一種烤得焦黃的小魚,秀子一睜眼就能聞到餐桌上的花和盤子裏的烤魚攪在一起飄來香味。那香味十分特殊,給人以溫馨,以家的感覺。父親認真地吃完早餐,就會立刻起身向門口走去,拿起放在玄關角下的皮包,含混地打一聲招呼,就走出門去。直到晚上,準時準點,家裏的人會聽到他走近的腳步聲,然後會聽到他在門口“窸窸窣窣”換鞋的聲音。他總是在門口磨蹭一會兒,然後他那高大的身影就顯映在門上,接著他會用力地把門拉向一旁,在一腳門裏一腳門外時含混地說一聲“我回來了”,就走進家來。往往此時,家裏的飯還沒熟,他就坐在餐桌前看報。有時他會放下報紙,呆看一會兒窗外的夕陽,直到天幕慢慢垂降,屋裏漸漸地泛上黑來。有時他隻是坐在那看一會兒,就拿著報紙走進浴室。通常那裏早已由母親給他放好了水。於是,浴室裏就會傳出很響的“嘩嘩啦啦”的翻報聲。後來,家裏有了電視,他也很喜歡看,特別是新聞報道,還有狂言和能一類的表演。他不喜歡看相撲。

總之,在秀子的心目中,父親是一個辛苦勞作的人,老實本分的人,他會有外遇嗎?

秀子反而不大相信母親。自從回到家庭後,母親越來越失去昔日的風采,像一隻放在廚房裏的碗,原本十分精美,有著磁釉的光潤,令人愛惜,誰見了都會像擺弄雞蛋一樣,輕手輕腳地拿起放下。可是久而久之,這隻碗一天天、一點點地、在不知不覺中沾上了越來越多的油汙,在人們不經意間,成了一隻滿目汙垢,滿手油膩的髒碗。母親與此相似。不知從何時開始,她有了第一次早晨起來沒有化妝,有了第一次光腳穿上皮鞋,有了第一次對生活的抱怨……這所有的第一次都在不知不覺之中成了她的習慣。她失去了往日的光潤,變得邋遢、急躁而尖刻。

聽了她的話,秀子決定與父親談談。

一個星期天,秀子回到家中,可是,父親不在。母親給了一個地址,天知道她從哪裏得到的。秀子打了一個電話過去,接電話的果然是一個女人。秀子告訴她,要找水木一男。那一頭沉默了一下,她告訴她說,我是他的女兒。那頭又沉默了一會兒,這才傳來了父親的聲音。秀子說:“現在請什麼也別說,我要和你當麵談談。”父親思忖了一刻,答應了。

他們在銀座的一家餐館中見了麵。這是一間中等餐館,人不是很多,但也不太安靜,不時有人進進出出。他們點了菜,跑堂的夥計把菜端上來後就忙著去招呼別的客人。看著一桌飯菜,父女倆誰都沒心思吃,一時真不知從何談起,隻是默然相對。

父親水木一男看著消瘦下來的女兒,心中湧起一股柔情。這是他從來沒有產生、也從來沒有體驗過的一種複雜感情。在這股柔情中,既有愛意,也有負罪感,還夾雜著一種自責。這種複雜的感情從心底翻江出來,酸酸的直向上湧,以至於他還沒開口說話,喉嚨已噎噎的感到不暢。

“吃點吧,你瘦了。”

秀子抬眼看著父親,他的頭上已經有了白發,臉似乎變得有些長,腮上的肉向下掛了,眼袋也垂了下來,他老了。但是,此時此刻,秀子更急切地想知道母親所說的一切是真是假。她沒有憐憫父親的衰老,也是沒有揣摸他此刻的心情,單刀直入地問:“那件事,是真的?”

父親低下頭,一言不發。許久才抬起頭,看著別處,輕輕地擠出了一聲:“嗯。”

“為什麼?”

父親沉默了。

在她的一再追問下,父親講了自己的苦衷。

他與良子握過手後,就讓她正式做了自己的助手。他仔細地研究了她的方案,立即為她的才幹所折服了。這是一個姑娘,而且用巴爾紮克的說法,是一個外省人。可是她的方案卻非常好,根本不像一個外省姑娘做的。作為高級工程師,父親非常清楚,能把方案做成這樣需要經過多少努力,良子的方案糾正了父親的研究方向。事後,正是沿著良子的方向,父親才解決了生產上的關鍵問題。但是,他沒有把這些告訴良子,他剽竊了她的方案。他雖然有時在深夜的夢中醒來,會覺得自己這樣做毫無廉恥和良心,但是,一到白天,一看到本行業、本公司這樣多的年輕人才,一想到他們虎視眈眈的明亮的雙眼,他又覺得隻有這樣做才是自己的唯一出路,迫不得已為之的想法使他又心安理得起來。這件事使他對自己因年齡的增長而日益下降的創造能力有了更清醒的認識,於是,他就像一個急需輸血的患病老人一樣,開始拚命地追求良子,以圖在她身上更多地吸食青春的營養。需要刺激,需要活力,而這一切隻有年輕的女人能夠給他。他要靠在她身上吸食的營養增加自己的創造能力,以保住自己的名譽地位,也就是保住自己的生活水平。

然而,他的這種真實的想法是不能與秀子的母親說的,一方麵,他像一些男人一樣,不願意讓自己的妻子看到自己絲毫的軟弱。這類男人即使是病了也不願意聲張。另一方麵,他知道自己要是對秀子的母親說了,那無疑是無恥小人的坦白,跟自己過了大半輩子的她就會徹底崩潰,也許她會受辱自殺。

其實他說的這些話還不是全部,還有一部分,也是不能與自己的女兒說的。他對良子的追求和占有,當然也還有著性的原因,而且是主要的原因。

這樣,他的話就像黑澤明的電影《羅生門》一樣,同是一件事,但所有的說法都不同。他對妻子說是為了關心一個外省到京而又有才華的青年,對女兒說為了隱藏剽竊良子技術的事,保持競爭的優勢,從而保證家庭的生活水平。但他自己知道另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性。人啊!多麼虛偽啊!

世道!充滿了謊言!

所有的女人都應該警惕五十歲的男人!

他們的妻子應該給他們更多的關愛,包括使自己仍然有一點神秘,一點性感,有一點無恥的色情;他們的女兒不要聽他們的胡扯,他們的每一句話,哪怕是再誠實的話也隻有一部分真實;與他們在各種場合相識的女人,特別是初來城市、尚沒有能力購買名牌服裝而隻能穿廉價衣服的女孩,離他們遠點,除非你願意與他們一起粉身碎骨。他們就像在太陽下堆積了二十年的木材,早已幹老焦透,而你們就是火星。中國的大學者錢鍾書說得好,他們就像是老宅子,而“老宅子失火,一燒就透”!從自己最親近的人口中證實不願意相信的事實,這是人最為痛苦的事情。秀子不知道那天自己是怎樣告別父親的,又是怎樣從銀座回到宿舍。從離開那間餐館的時候起,她的耳畔就總是響著一段對話。

“你還小,不懂人世間的好多事。這都是為了生活。”

“難道為了生活就可以出賣家庭和感情?”

“不!不是可以,而是必須!如果你認為這是出賣的話。男人和女人的關係是一種天敵之孿,沒有錢就沒法維係,沒有性就不能共謀。我要是與良子沒有性和錢的關係,我早晚有一天被她淘汰。我養起她來,就是讓她從我們的公司消失。而且,還能占有她的成果。這樣的目的,不養起她來行嗎?”

“真是卑鄙!”

“我不願意再與你談這個問題。不願意再傷我們的感情。我隻想對你說一句,當你能自己養活自己的時候才能有資格說指責父親的話!”

這一段話,一直響在秀子的耳邊,回到宿舍,躺在床上能聽到,用被子捂住腦袋還是能聽到,走進飯廳能聽到,拚命用浴水淋著自己時還能聽到。她被這段話弄得就要崩潰了。

這一段出自父親口中的話,讓秀子看見了一種可怕的社會現實。在這個現實中,人類沒有愛。利益構成了人與人之間關係的樞紐。利益是太陽,人類像行星都圍繞著它旋轉。人類沒了愛也就沒了親情,父親對自己的關心不過是一種責任。那麼,在他的眼裏,自己對父母的一片深情也不過是討要生活費用的搖尾乞憐!多麼可怕呀,這種責任。秀子終於分清了,所謂愛,是無私的付出,不指望任何回報,任何因愛而生的回報都是對愛本身的褻瀆!而責任那隻是一種應該履行的義務,不管有沒有愛,都必須履行。這個道理其實非常簡單明白,人們有愛的時候,可以去關心除自己的孩子而外的任何一個孩子或一棵樹,而我們隻有責任時,隻會去關心自己的孩子,至於他人的孩子或樹,那就是可管可不管了。以前秀子曾經看到過這樣的事,一個母親可以為自己的孩子在地鐵上找一個座位,而對別的站著的孩子不聞不問,她以為那就是愛,但是也對此一直有些疑惑,她為什麼不能像愛自己的孩子一樣愛別人的孩子?現在秀子明白了,那不是愛,隻是責任。隻有博愛才是真愛,而專愛隻是責任。

這件事以後,秀子崩潰了。

說起來,那原因複雜也複雜,簡單也簡單。

初戀的無果,懷著那麼美好的憧憬愛上了野毛老師,而他卻在強暴似的對待她以後,與她的好友同居生活,她想自己找個愛人,但那如水中月,鏡中花一樣,虛無渺茫,父親對家庭和親人的背叛,等等,這一切都是秀子崩潰的心理原因。但是其中最主要的還是父親讓她看到的可怕的社會現實。如果是這樣,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秀子在遺書中發出了這樣的天問一般的長籲!

秀子自殺了!

她自殺未遂。

當秀子在醫院裏醒過來的時候,望著白白的屋頂一時不知自己這是身處何地。她明白自己在躺著,想起來,可是一動,卻覺得全身軟弱無力。房間裏靜的要命,隻有身旁有什麼東西在咕嚕咕嚕地響,單調而乏味。她想看看那是什麼,可身體軟的連扭一下頭也不行。這是什麼呢?她想著又昏睡了過去。

再一次醒來的時候,秀子看見了一張臉,是一張女人的臉,戴著奇怪的白頭帕。戴白頭帕的女人在微笑。她也想笑笑,可是嘴角不大聽使喚,使了好大的勁,才覺得它動了一點。

“好了。”女人像遇到了很大的喜事,用一種非常高興的口吻說:“安心靜養吧。我們會照顧你的。”她又對旁邊什麼人說:“把那個呼吸機拿走。她不需要了。”

秀子感覺有人從她的嘴裏慢慢地向外拉什麼東西,軟軟長長的,像一條蛔蟲。她們往外拉的時候,她感到一陣嘔惡,幾乎要吐了出來。

“有點不舒服,請原諒。”戴白頭帕的女人微笑地對她說:“我們在取幫助你呼吸的管子。”

“我,怎麼了?”管子拿走以後,感到嘴裏空曠了許多,秀子就問,可聲音小的連自己也幾乎聽不到。

女人俯下身來聽:“你說什麼?”

秀子重複了一遍,這次用了更大的力氣,聲音大了一點。

“啊,你病了,在醫院裏。你不要多說話,我們會照顧你的。”

在醫院裏?秀子的意識開始恢複,感覺到那個咕嚕咕嚕直響的聲音沒有了,也依稀記起自己吃過一瓶藥。於是,秀子的記憶力也開始恢複了。

她想起來了,自己現在似乎和死有關,為什麼要與死有關?是……她感覺自己就要想起來了,可是,她忽然感到頭疼,疼得她不能好好地想下去。這時,眼皮也覺著越來越沉,她想想下去,不想讓自己睡著,努力地睜著眼,但是,眼前還是越來越模糊,女人,那個戴著奇怪的白頭帕的女人的臉也漸漸地看不清了,她的聲音也離秀子越來越遠。

不知過了多久,秀子被手臂上的一陣痛感弄醒。這一次醒來,她清醒了許多,看見幾個醫護人員在給自己掛水。

“謝謝!”秀子說,這一次說的非常清楚:“請問有吃的嗎?我餓了。”

醫護們聽見了她的話都露出了微笑。

接下來的幾天,她身體恢複的很快,意識也越來越清晰了。於是,她想起了一切。

父母親都來看過她了,帶來好多好吃的,以致受到了醫院的批評。醫院不允許親友給病人送食品。他們守坐在她的身邊,眼睛裏充滿了關切和心疼。母親輕輕地握著她的手,啊,好多年了!到底有多少年沒有再拉過母親的手了,想一想自己也覺得很茫然。現在,她拉著它,感到了它的粗糙,心底湧上一股暖流。父親沒有多說什麼,但每一次來眼睛裏都流露出深深的自責。看著為自己而更加憔悴的父母,秀子的心裏產生了終生不再的悔意。

秀子對他們說,這次的事件,與你們沒有任何關係。“完全是因為我畫不出來黎明時的天空變幻莫測的光彩。”

“就為這個?”母親將信將疑:“那你寫的什麼可怕的社會現實呀,活著有什麼意思呀……”

“那就是指我畫不出來的光彩。”秀子斬釘截鐵地說。

“嗯,藝術,莫名其妙的東西。”父親說。

他們都不相信。但是,他們都知道,這次自殺的真相是她永恒的傷口。他們不願意哪怕是輕得不能再輕地去觸碰它。因此,他們都裝作相信的樣子。

以後,多少年後,當別人問起這件事或需要主動與別人談起這件事的時候,秀子都是這麼說。她從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這件事的真相。隻不過有時為了需要,她會把這件事發生的年代提前或推後。其實這件事發生在一九七一年底,還有兩天就是一九七二年新年的時候。

“是誰救了我?”她終於說出了這個縈繞心頭好多天的問題。

對這個問題父母都不願意回答。

“是我。”有一天,有一個陌生的男人來看秀子,坐在她的病床邊對她說:“是我把您送來的。我就是送您到醫院的那個人。警察叫我做筆錄,可我不知道您是什麼原因,老是惦記,應該早點來,可是正趕上過年,我回家了,所以今天才抽空來瞧瞧。”

“您?請問……”

“啊,實在是冒昧打擾了。我叫酒井。酒井吉三。那天我……順路,路過您的宿舍,正好碰上啦。”

秀子連忙表示感激,欠身給他行禮:“那太麻煩了,謝謝!謝謝!”

這個叫吉三的男人大約二十四五歲的樣子,長得有點像節日裏舞蹈用的那種獅子,大大的環眼,圓圓矮矮的鼻頭,寬闊的大嘴,額上還有兩道清晰深刻的抬頭紋。他的穿著到是挺講究的,黑毛大衣,筆挺的西褲,名牌的皮鞋。隻是有一次,秀子注意到了他的手,挺粗糙的,好像是個幹粗活的,當時這麼想。

過了兩天,警察真的來了,他們詢問秀子以前是否認識吉三。她做了否認的回答。警察記下了,讓她簽了字,就走了。

吉三卻從那天開始,每隔一段時間就來一次,這個人倒沒有什麼失禮的地方,隨他而來的是那寬厚的微笑和恰如其分的一點小禮物,有時是小小的一把花,有時是一本小說。

本來吉三出現的時候,秀子就已經大有好轉,能在床上自由活動了。所以他再來的時候,秀子就已經能下地在醫院的花園裏散步了。

吉三似乎不願意待在病房裏,他一來總是提出要陪秀子出去散步。初春的風很勁地吹,吉三總是讓她穿好大衣,係好圍巾再出來。他們散步的時候,吉三卻總是與她拉開一定的距離,有一次,倆人的肩膀無意中碰到了,秀子沒感覺到什麼,可吉三卻往旁邊閃了一大步,弄得秀子也不好意思起來。

有一天,秀子問起了吉三的職業。

吉三告訴她,是一個卡車司機。“在黑山運輸株式會社。常年跑下關那一帶。我不能天天看你,就是因為老跑外地。”

“您這麼忙還要來看我……”

“我反正也沒什麼事。我在東京沒有熟人,我是九州人。我對東京不熟悉,您大概覺得奇怪了吧?”

“沒有。”

“您的眼睛裏可全是好奇呀。”

“您說沒有熟人,可是卻到了我的宿舍,這一點讓人奇怪呀。”她歪著頭看著他。

“這個……”吉三有些窘迫。

她調皮地笑了笑:“其實您不說我也知道。”

“知道?”

“準是愛上了我們學校的哪一位同學了吧?”

“啊,不,不。”吉三連連否定:“我是一個粗人。”

“那是……”

吉三端詳著她,沉默不語。

為了不讓吉三太窘,秀子轉移了話題:“啊,您上回送來的那篇《綾鼓》真好,我以前還沒看過呢,我還為老師整理過三島由紀夫的論文……”

“您真的要知道?”吉三十分認真地問。

“什麼?”

“我為什麼上您的宿舍去了?”

“……”

吉三看著秀子的眼睛,下了很大的決心:“好吧,我告訴您吧。我就是去找您!“

“找我?”她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於是,吉三說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其實,我總是來醫院看望,也是盼著您好起來的這一天,好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您。反正早晚得說,今天就今天吧。您認識良子嗎?不認識?也沒聽說過嗎?沒有?哦,她是我的女朋友,我們來自九州的鄉下。良子,她是大學畢業,學的是電子那一方麵的。我們一個村,她是我同學的妹妹。不過也算是我的同學,因為我們中學的時候在同一所學校,後來她上大學了。畢業以後來到東京,進入了您父親的那家公司……”

是她!這才想了起來,在銀座,父親好像提起過“良子”這個名字:“是她嗎?”秀子問。

吉三明白了她問話中的含意,默默地點了點頭。

他們在一棵樹下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吉三看見草坪上有一張廢紙隨風打旋,又站起來,走過去拾了,扔進垃圾箱,這才又坐下來接著說:“對不起,如今的國民素質真的下降了,東京人最不行,滿地亂丟髒東西。良子進了那家公司,據說工作十分努力,她與您的父親研究出了一種新的產品。可是,不知怎麼搞的,他們同居了,她還給我寫了一封絕交信。”吉三從懷裏“窸窸窣窣”地掏出一封信,抽出信紙給秀子看。

看人家的信不好,她就推托了一下:“不,不用看了。”但是,還是忍不住瞄了一眼,挺娟秀的字,當時她想。

“我們戀愛從中學就開始了,來東京的時候已經訂了婚。說實在的,我也是因為她才背井離鄉到東京來的。唉!說變就變了。”吉三沉默了。

不知道怎樣安慰他才好,秀子也沉默了。

吉三在口袋裏掏出一包煙用目光征求秀子的意見,說:“對不起。”

秀子當然同意,不能管他吸煙不吸煙的事。

吉三點上煙,吸了一口,才說:“這件事對我打擊極大。我對生活感到厭惡,女人的情話真的都是寫在風上的吧,這是井上的詩吧?反正我覺得這樣寫太對了!我有了巨大的被拋棄感,我覺得你們都生活在幸福之中,憑什麼我卻這樣倒黴?說真的,那天,要不是您吃了藥,我闖進去會……總之,是想去做一件不利於您的事。”

這句話讓秀子大吃一驚!感到驚恐!

“是呀,”吉三長出了一口氣;“我那天就是這麼想的,偷一些貴重的物品,也許會殺人吧,不過我現在想想,不敢。可當時我是有不行就殺了她的想法的,我想讓您也遭受痛苦,可是我卻救了您。上帝的玩笑。”吉三苦笑笑,露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怪不得……”秀子思忖著,盯著他的臉看。

“什麼?”

“警察來調查過。”聽了他的話,多少心裏有點害怕,但是不想讓眼前這個人看出來,秀子就把這句話故意說的很硬。

“是呀,是呀,我還要謝謝您呐。”吉三口含譏諷,竟然笑了一下:“不過,您也不要害怕,我現在不會再去殺人了,真的。我想既然上帝給了你一次機會你沒把握,那麼應該老老實實地放棄這個念頭。念頭!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他很感慨地說。

他的感慨,讓秀子非常疑惑。

吉三扭頭見了秀子的目光,接著說下去:“念頭,你不懂念頭嗎?其實,當你還沒醒來時我就來過了。可是,醫生沒讓我進病房。我站在窗戶外看了你一眼,我來的時候在走廊裏見了許多病人,後來又見了你。走出醫院的時候我想,人是多麼奇怪呀,有人花再多的錢也想活下去,有人卻主動去死。這就是念頭的不同吧?我在開車的時候也老是想這件事。我想,念頭對我們人類太重要了。比方我,就因為一個念頭差點成了殺人犯,後來又因為一個念頭成了救人的人。真是成神成鬼,全在一念呀!我生長在鄉下,沒有上過大學,沒有什麼文化,我也說不清更深的道理,真的。不過我想,這世上也許本來就沒有什麼好人壞人,做了違法的事就是壞人,沒做違法的事就是好人吧,可是,是什麼使一個人做還是不做呢?那就是念頭吧。”

他說到這兒不再言聲,好像陷入了一種沉思之中。

“那麼,”秀子忍不住開口問道:“那麼,你告訴我這件事你想怎麼樣呢?”

“原想你不知道這件事,告訴你可能會引起你對家庭、對你父親的惡感。也許你能起點作用幫我一把,把良子奪回來。可是,剛才你問‘是她嗎?’我就知道了,你知道這件事,看來,我的希望落空了。剛才你問這句話時,我還考慮是不是有必要再告訴你我為什麼會救你。”

“那麼,你以後會怎麼辦?”

“以後?那隻有天知道了。警察在追問我去你宿舍的動機,我說去找你,我們是朋友。可是他們說經過調查,我們事前並不認識。我想這是你對他們說的吧?我不能承認我是去殺人或越貨,但也沒有更好的理由讓他們相信我出現在你那裏是正當的。哼!戀愛呀!真不知它使人變得更愚蠢,還是使人更聰明。”

吉三走後,秀子立刻給警察打了電話,更改了自己的筆錄,承認與吉三是朋友。警察也沒問為什麼以前說謊,因為這事發生在青年身上太正常了。有多少青年人,為了名譽呀什麼的原因,在做警方筆錄時所述前後不一呀。她想自己不過是其中的又一位而已。也許經辦這一事件的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警察吧,也許他不願意讓一個自殺過的姑娘再次感到窘迫。

從那次以後,吉三沒有再來。

秀子也沒有再見過他。

轉眼就過了一年,這一年中,秀子竟有幾次想起這個闊鼻子吉三,有時候還有點後悔沒有留下他的通訊地址。真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年尾的時候,不知為什麼秀子忽發奇想,一個人到了淺草,聽了新年的鍾聲。她在祈禱時還想到了他,心裏默祝這個失戀的人愛情如意。

秀子出院以後,繼續美術學業。

又過了一年,她畢業了,從學校搬回了家裏。是誰說的,所謂家就是在你想回的時候沒有人能阻止的地方。秀子回來了,父母都沒有特別的表示,沒有特別的高興,也沒有提出什麼理由阻止,仿佛她剛出了一趟遠門,現在提著行李回來了。

可是,父親已經不大回這個家了。

母親又恢複了從前的樣子。在醫院裏表現出的那種慈愛,如風去塵,了無痕跡。雖然有的時候她們也能和和睦睦地待上一會兒,說一些陳穀子爛芝麻的往事。但是更多的時候,秀子要忍受她的越來越差的烹飪技術和日益尖刻的對生活的抱怨。冷菜冷飯好吃,冷言冷語難挨。秀子真不知道該怎樣對待這樣一位母親。

秀子的這種心情,母親一點也不理解,還把她當成一個幾歲的小姑娘,命令、數落甚至有時還譏笑。

有一天,秀子與母親發生了一生中最為激烈的爭吵。

她看見母親上廁所又沒有關門。關於母親上廁所不關門的事,已經說了她好幾次了。秀子認為這是不雅的,不矜持的。如果一個婦女不雅與不矜,說明她已經沒有了自持和自尊。秀子覺得這就是墜落。因此,每當有這事發生時,她都對母親提出意見,有時提得很嚴肅,有時幹脆替她把門狠狠地一關。

而母親似乎認為,這件事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自己家裏沒有男人,蹲在廁所裏開著門她可以看見廚房,因為她有時是燒著開水或做著其他什麼,來不及了才去上廁所的。提出這樣的問題純粹是小題大作,沒碴找碴!

就為了這麼一件事,一件家庭中的小事,母女二人吵了一個天翻地覆!

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挑戰者號失事於一個小小的墊圈,很多人結下勢不兩立的仇隙,隻是為沒有喝光對方敬來的那杯酒或是出錯了一張撲克牌。

母親說出了多日蘊藏於心的不滿,口氣怨毒,不留餘地。譬如:回來後從不做家務,從不關心母親,與父親站在一邊,弄得到處是墨,不分昏曉,帶累別人,至今也不出嫁,生活又不能自主,還挑這嫌那!

這些話,在秀子聽來,如聞檄文,一時恍然大悟,原來還有這樣的看法!

秀子一句一句地反駁,母親也越說越激烈。

“不願意在家裏就走!”母親最後說出了這樣的話!

秀子摔門而去。

這天秀子從家裏出來,頭腦昏昏,目光迷茫,一時竟也不知向何處去。抬頭看看街區上的行人不多,有的人家院牆裏,探出向日葵低垂的頭,黃黃的花盤尖葉在微風中抖動。由葵花,仰望了一眼太陽,秋天的太陽寬厚地照著,晃迷了人眼。

不知向何處去,漫無目的地走著,一會兒坐上電車,一會兒又步行,等她意識恢複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來到澀穀。

恢複了意識,感到有點餓也有點累,於是她就找了一間咖啡店,走了進去。

要了一塊麵包和一杯咖啡,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又軟又散地窩在了那裏。咖啡的陣陣香味勾起了食欲,正當她想大吃一口的時候,忽然有人伸過臉來,輕輕地叫了一聲。

“水木秀子小姐!是水木秀子小姐嗎?”

抬頭一看,原來卻是酒井吉三!

兩年多沒見,他還是那個樣子,如獅一樣闊嘴寬鼻的臉上帶著憨厚的微笑。

“啊,是酒井先生呀!”秀子毫不費力地認出了他。

“沒人吧?”吉三打量著她,小心翼翼地問。

“請坐,請坐。”

吉三有些拘束,坐了半個屁股。

他們兩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麼好。

吉三忽然笑了。

秀子被他笑得忽然有點不好意思,裝作眼裏有什麼異物,把臉扭到一邊,揉了一下。

還是吉三打破了尷尬,他往事重提,說得很真誠:“謝謝你對警察說的話。要不是你那樣說,我就洗不清了。”

“謝我?我一直在找酒井先生您呐,不是你我那次就死了。我該好好謝你才對嘛。”遇到了吉三,秀子的心情變得高興起來,剛才在家中的不快已經消下去了許多。

“找我很容易呀!”

“為什麼?你又沒留下地址?”

“可以到警察那裏去問嘛!我是在警察署注了冊的壞人吉三嘛!可見你並不是真心找啊,哈哈!”吉三愉快地開著玩笑。

這個倒是真的忘了。秀子被他的愉快感染,也“哧哧”地笑了。

“你怎麼會在這兒?”吉三好像有很大的不解。

秀子不明他為什麼這麼問。

“啊,是這樣,澀穀的咖啡館、茶舍,都有是以人類聚的。到這間來的,大部分是司機。畫家嘛,很多都去路口的那間。”

“是呀,這我知道呀。人類,人類,人是分成類的,這樣便於尋找同類。可是,我走了半天,又渴又餓,就隨便了。”秀子說著向四下裏匆匆看了一眼,雖說這裏來的大部分是司機,可是,從他們衣冠楚楚的樣子上卻根本看不出來。

替吉三向侍者要了咖啡,吉三也沒有反對,他解釋說:“我才進來,一進門就看見了你。”意思是還沒來得及向侍者要什麼。

“沒有朋友嗎?”

“沒有,我也是又累又餓呀。到池袋買了皮鞋,又走到這裏的。”

“那邊咖啡館也不少呀。”

“閑逛呀。”他說。

侍者端來了他的咖啡。他用小匙輕輕地攪了一下:“好香啊。”

這一次的邂逅,他們談了很多,可以說是互相傾訴,相見恨晚。

從交談中,吉三知道了秀子的不太美妙的處境。秀子也知道了吉三還是在運輸會社幹著,常年生活在東京到下關的高速公路上。

分手的時候他們互相交換了電話號碼。

大約十天以後吧,一天的晚飯後,接到了吉三的電話,讓秀子到秋葉原來。

“對不起,晚上叫你出來。請帶上你的畫,有人叫我代為購買。啊,是,下關的。對,我明天要去,所以晚上叫你出來。對,啊,你說秋葉原呐,那裏是我們倆住地的中間地段嘛。價格很好,很合適,三張。”他對著電話筒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