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如何表達痛苦 七、 秦桂芳與水木秀子
這是一架小型飛機,座位間距很窄,別腿,飛機的噪音也大,耳朵裏老是響著一種低頻率的蜂鳴。飛機到了一定的高度,秦桂芳感到自己的耳朵堵塞了,憋氣,以致服務員俯身麵前的詢問聲也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鄰座有人大聲交談,能聽到說話聲但分辨不出他們在說什麼。飲料是劣質的咖啡,聞起來不香,喝起來沒味。在要求下,服務員才送來毯子,而收聽廣播的耳機竟然不響。
這些問題讓秦桂芳的心情敗壞起來。真不如一頭栽下去,大家一起玩兒完!她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連忙左右看看,好像怕被人發現似的。
機上的人不多,秦桂芳一個人坐一排,她的前排有一位老太太,左邊和後邊這兩排有五個人,從裝束神態上看,好像是新婚的男女和陪同親屬。大概是回北海道辦喜事的吧。可不是,快過年了。秦桂芳想。
秦桂芳還從沒坐過飛機。到日本已經五年了,可以說除了那所學校,隻在東京,其他地方都沒去過。在東京也是忙著打工掙錢,要不就是隱名埋姓,過那種不宜公開的生活,就是東京也沒有逛全呢。
第一次坐飛機使她有些害怕。從舷窗向外望去,白白的雲像起伏的山嶺,隻是沒有山嶺的質感,像是棉花堆成的。飛機在其中穿行,有一會兒,還從雲中穿了出去,她借這個機會向下看,看見了一片機翼和下邊碧藍色的大海。她不由得抓緊了前邊椅子的靠背。等她察覺自己的動作的時候,不禁暗自笑了起來,飛機要是真的掉了下去,抓緊這個管用嗎?
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飛機開始顛簸,廣播裏傳出女聲嬌滴滴的日語,說是遇上了什麼雲,要大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係好安全帶。秦桂芳聽了更為緊張,她不由的又抓緊了前邊座位的靠背。她緊張地向左右看看,別人談笑自若,並不把廣播當一回事。也許日本是一個強調預報的國家吧,連高速公路入山口處都豎著風袋和警告牌。可是,司機卻照樣把車開得飛快,根本不拿它當一回事。想到這個,秦桂芳才把手放下來,但心還是懸著。
要是真的這樣死了,那,那也不錯吧?報上會登出來的,某年某月某日,全日航某駕班機在飛往北海道途中失事,機上十幾名?就算12名吧,機上12名乘客和5名機組人員全部罹難。其中有一名是中國人。哈,哈,那就好玩了。劉雅嬌拿著自己的信會說什麼呢?會大哭一場吧?
秦桂芳想起自己臨來時竟鬼使神差地給劉雅嬌和陳冉一人寫了一封信。她在給劉雅嬌的信上說,也許有一天,你會從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得到我的消息。在給陳冉的信上,她寫了那句詩:可是我累了,媽媽/把你的手/擱在我燃燒的額上。這些話,都是夾在其他一些問候和詢問近況的話中說的,寫時也沒有在意,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含意,隻是自己思想的一種不自覺的流露。現在想想,如果飛機掉下去了,那豈不都成了讖語?!
要不是因為那次在池袋街頭的邂逅,以及後來薛華的事,秦桂芳原不打算再見水木秀子的,在學校宿舍裏發生的事讓她感到羞恥,這種羞恥她無法麵對。她覺得自己要是沒有這樣一個朋友該多好,她希望她能在自己的生活中消失,她甚至想,要是真有時間隧道該有多好,她要穿越它,回到從前,回到自己的家,回到那位中國文化名人的展板前,起碼回到剛到日本她沒有來看自己之前。可是,時間是不可逆轉的,任何人的任何經曆最終都烙在自己的記憶中。時間是記憶中的邏輯道路,沒有它,任何經曆回想起來都是淩亂的,不合邏輯的。時間猶如五線,經曆是樂符,依據時間才能奏出你曾有過的生命之歌。
時間不可倒流,生活更有它強大的力量,任何人隻是生活海洋裏的一隻螞蟻。最終,秦桂芳不止一次地去見了水木秀子,最後一次,她還留了下來,終於成了她的“伴”。
算起來,秦桂芳隻在那所學校裏上了三年多學,先是學了七個月的日語,以後就開始學習日本的曆史、文學。一九八九年的新年剛過,大島先生給她送來了最後一筆學費。
在離學校二十多裏的那家超市旁邊,有一間日本料理店,大島把她帶到了這裏。他們相對而坐。
秦桂芳三年來第一次到這樣充滿日本風情的店裏來。店裏隔成好些小間,到處垂掛著寫著假名和漢字的紅布。格間中有離地半尺高的平台,像榻榻米,中間放食桌,食桌很矮,類似於中國北方的炕桌,桌下是一個方方正正的洞,人坐在桌邊可以把腳伸到洞中,這樣就像坐在一個高高的椅子上了。
大島先生點了日本料理。
秦桂芳也是第一次嚐到如此美味。特別是生魚片,好多中國人都說不好吃,但秦桂芳一吃就特別喜歡。
生魚片裝在一隻一尺來長的船形食器裏,最上邊是紅色的金槍魚塊,很厚,切得方方正正,一般隻有少量的五六塊,也許它的價格特別昂貴吧。它的下邊是滿滿一船艙的白生生的馬哈魚片,旁邊還有一小堆小指甲蓋大小的、橙黃透亮的魚籽。將日本特產的芥末與醬油相調,用生魚片蘸調料食用,這就是蜚聲世界的日本料理生魚片了。
等秦桂芳被芥末熏的眼淚汪汪地對付完了生魚片,大島先生才期期艾艾地說開了正題:“美國與日本之間展開了越來越激烈的貿易戰,美方不斷施加壓力,迫使日元升值。日本的經濟對美依賴性太大,抵不住美方的壓力,日元的升值,已經使日本經濟出現了下滑趨勢。明白嗎?”
秦桂芳搖了搖頭。她的確不明白。中國人,如果不是經濟方麵的專家很難搞清楚這麼複雜的國際經濟問題。
於是,大島先生就給她解釋。日元升值,就是使日本貨幣更加值錢。如果你們國家的錢更加值錢了,你們國家的貨在國外市場就貴了,而其他國家的貨在你們國家市場上的價格就相對下降了。這樣,你們國家的貨在外國就會賣不動,這就叫對外貿易受挫,而別國就會趁機更大地進入、占領你們國家的市場。
其實,日美兩國間的貿易戰由來已久,隻不過現在戰火越燒越旺。在你來日本之時,也就是一九八五年吧,日本已經實現了二十多年的9%的經濟增長,成為僅次於美國的世界第二經濟大國。就說汽車業吧,那也是美國的支柱產業,但在一九八零年的時候就被我們打敗了。美國市場到處都是日產車。一九八五年,美國的對外債務一千億美元,而日本已達一千二百九十八億美元。這一數字結束了美國長達七十多年的世界最大債權國的曆史地位,而我們日本是美國這一地位的終結者。這是日本經濟的奇跡,是我們的驕傲。當然,這引起了美國的恐慌,他們到處散布日本威脅論。好像有了日本,美國就要亡國似的。因此,他們一直壓迫我們日元升值。
“近年來,我們頂不住了!你來的那年的好日子像是要結束了。”大島最後說道。
大島先生顯然是有備而來,他知道這將是一場艱難的談話,艱難得甚至讓人難以啟齒。他搜羅了好多資料,熟悉到脫口而出的程度,以圖能夠順利地說服這位中國小姐。當年,人是他招來的,他當然有責任把這件事了結。可是,這一番話中有許多詞,秦桂芳不懂,她還沒有這麼深的日語水平。大島好不容易才明白這一點,要來了紙筆,連比畫帶寫,又說了一遍。
秦桂芳像是在聽一本狗肉賬,糊裏糊塗。經濟問題不甚了了,國際事務更是不知所雲。在國內時不是常聽說嗎,日本是美國反共反華的橋頭堡呀!兩人好的穿一條褲子都嫌肥,大島先生今天怎麼說他們倆打起來了?聽到最後,她總算是明白了一點,支持日本中國文化名人研究會的銀行已經決定不再給這個研究機構經濟支持。
大島先生見秦桂芳終於點了點頭,這才鬆了一口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掏出一個信封樣的紙包遞給了她,說:“真對不起!”大島先生甚至向她鞠了一躬:“這是最後的二十萬元。不知秦小姐有什麼打算?”
說實在的,秦桂芳沒有打算。她根本就沒有想到過,一個國家會出現這樣的事情。我們中國是怎樣對待外賓的?言必信,行必果,自己勒緊褲腰帶也要支援世界革命。聽說當年中越邊境自衛反擊戰的時候,越南部隊的地堡裏堆滿的是中國糧食,他們射向中國軍人的子彈也都是中國製造的!可是,日本卻不同,他們說不幹就不幹,還說是什麼脫亞入歐的民主國家,自吹是什麼世界經濟強國,亞洲最發達的國家。屁!
秦桂芳在迷茫中送走了大島先生。回到宿舍裏,她想了好久。首先,她想到了回國。是呀,那是自己的祖國!三年來,她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它。過去在書本上,她讀過多少古往今來的文人騷客歌頌祖國的詩行,她也曾為那些遠離祖國的人所撰寫的尋根歸宗的華彩樂章深深地感動。但是,所有這些,與她在日本對祖國的懷念比起來,都覺得膚淺而寬泛。她在日本才體會到對故鄉家園的思念之情,完全與那句歌詞寫的一樣:“從來就不會忘記,永遠也不用想起。”它就附於你的身上,是你的長相、你的語言、你的靈魂和精神!它在你的思念中是那麼具體,是一個關於死去的同學的夢境;是一句佶屈聱牙的閩南話或客家話喚醒的心底的陣陣刺痛和絲絲甜蜜;是父親來信的筆跡;甚至是日本人對自己的區分,那一句“あなだは中國人てすが?”的詢問。
她覺得自己應該回國。她開始準備。她給家裏寫了信,說明了這裏的情況。她買來一些食物,魚幹、炒豆、花生米、火腿腸,買來了啤酒,邀請來師友森田先生、同學劉雅嬌、大、小北京和一些日本同學,在自己生活了三年的宿舍裏向他們告別。
所有的師友都舉杯說了一些惜別的話,表現出依依不舍的情意。劉雅嬌還哭了起來。小北京嘲諷說,她仿佛在經曆著一場生死離別。劉雅嬌抽泣著說:“可不就是生死離別?台灣和大陸的同胞想見就能見嗎?”
“我不回去。不管發生了什麼情況,我都不走。陪你!行了吧?”小北京看到劉雅嬌真動了感情,好大的不落忍,連忙摟著她說。
“是呀,你回去幹嗎?”大北京嚼著魚幹說,字正腔圓的北京話變得有點含混:“你以為中國會鋪了滿地的鮮花歡迎你嗎?那些七大姑八大姨,背後還不知說什麼呢,唾沫星子成河泛濫,還不把你淹死?我才不回去呢!除非光宗耀祖,榮歸故裏。”
“哪門子事?司機下車——想不開了。你又不是不了解中國。真是的!”小北京隨聲附和。
接著兩人一唱一和,像一對雙打運動員,說了不少中國的壞話,什麼到處腐敗、嫉賢妒能、鉤心鬥角、官商一體、不講衛生,等等。
森田先生讓秦桂芳把她們的話翻譯給他聽,他聽了以後說了一句:“我從來就不因為自己屬於這個國家,就認為自己的母親、姐妹和故鄉一定比別人的更美好。”
秦桂芳聽了他這句話十分奇怪,問:“森田老師不熱愛自己的祖國嗎?”
“不,不。這不是我說的,這是蕭伯納說的。”
秦桂芳覺得蕭伯納的這句話確實有一定的道理。
師友們走了。但是大、小北京和森田老師的話卻使秦桂芳陷入了更深的迷茫。你不能否認他們的話,中國存在的缺陷,是舉世共睹的事實。如果真的就這麼回去了,大北京的話絕不是危言聳聽,很有可能是一種現實。可是,不回去又怎麼樣呢?自己這幾年還攢下了一點兒錢,可這點兒錢夠幹什麼的呢?問題是自己不回去,日本的法律準許嗎?自己又能在日本幹什麼呢?選擇就是痛苦。回去還是不回去?秦桂芳左右為難。每一個人,每到人生選擇的時候都會經曆這樣的兩難境地吧?
這一夜,秦桂芳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她起身打開燈,拾起扔在地上的外衣,從口袋裏摸出一個硬幣,心中認準了一麵,口中念念有詞,把它拋向上方。硬幣落下,結果是她認定的“回”的那一麵。她想了想,心猶不甘,再一次把硬幣拋起,結果落下的又是她認定的“留”的那一麵。如此反複,一夜未眠。
就在她舉棋不定、左右為難的當口,家裏來信了。老爸的筆跡還是那麼硬朗,像長槍大戟,口氣還是那麼堅定,像穿著千層底的布鞋,踏著冒著黃煙的土地。其實這封信就像是一道命令,或是一封電報,言簡意賅。信的全文如下:桂芳兒:
你好!來信收到,詳情盡曉。
我和你媽一切全好,不必掛念。我們都深望你在日本安心學習、生活。
父
字
八九年二月十五日許多年以後,秦桂芳還是認為,沒有經過中國革命特殊鍛煉的人是寫不出這樣微言大意的信的。
接到了這封信,秦桂芳決定留在日本。
她把這個決定告訴了大島先生。在他的幫助下,她有了在日本的合法滯留權。但是,大島先生也明確告訴她,他的幫助也隻能到此為止了,至於她留下來怎樣生活,大島請她原諒,邀請方——日本中國文化名人研究會已經沒有權力也沒有力量再給予幫助了。
秦桂芳對此表示理解,對他給予的幫助也表示感謝。
這年春天,秦桂芳離開了這所語言學校,來到了東京。
初到東京,隻能用四個字形容她的處境:舉目無親。她找了一間小旅舍住了下來。小小的房間一天卻要六千日元。她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住所,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工作。白天,她漫無目的地在街頭亂轉,買一張報紙,回到旅館房間看上邊的招工廣告。試著去應聘了幾家,卻家家都要擔保。晚上,她躺在小旅舍裏,茫然不知所思。她覺得不能這樣下去。已經五天了,她連一句漢語也沒說過,甚至於除了問路和應試,連一句日語也沒說過。她向電視機旁的收費盒中投了一些硬幣,打開了電視,嘰裏哇啦的日語讓人心煩,她有點惡狠狠地關上了它。想了想,她又關上室內所有的燈,走到窗口看向窗外。她的視線射出不足五米就被一幢高樓擋住了,除了一道沉重的灰牆以外,她什麼也看不到。這一道灰牆讓她窒息。
(攝影沈遙)這樣待下去能解決什麼問題?能找到工作嗎?阿基米得說過,給我一個支點,我能撬起整個地球。可是,我的支點在哪裏?如果沒有那個支點,自己一定會被眼前的這堵牆壓死。
也許真應了那句話,天無絕人之路。第二天早上,她因睡不著起得特別早,大約七點多鍾,她在這家小旅館門口聽到了一句特別熟悉的話語聲,半天,她才反應過來,那是說中國話的聲音!
她遇到了到這裏來接客人的中國女孩陳冉。
秦桂芳遇到陳冉,起初沒想到自己的命運會因此而改變。她先是看著她,一時不知該不該與她說話。後來,見她就要走了,才急忙小跑了兩步,追上了她。
“你是中國人?”
陳冉站住了腳,十分驚喜地瞪大眼看著她說:“是呀!”
“我……”一向以唇槍舌劍著稱的秦桂芳竟喜出望外地結巴起來:“我……”
“你好,你好!”陳冉伸出了手。
秦桂芳連忙握住她伸過來的手。她盯住她的眼,一時不知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意思。
“我,是這樣,我,啊,隻是想聽聽你的聲音。說起來怪可笑的吧?隻想聽聽你的聲音。真的。我已經好多天沒有跟人說過話了。”
陳冉伸手看了看手表,笑了笑:“不過,我隻有五分鍾時間。回去晚了,在日本不行。”
“好的,好的。五分鍾就五分鍾。”秦桂芳像撿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叫陳冉,冉冉升起的冉。”
“我叫秦桂芳,很土吧?”
“挺好的。你是哪兒的?”
“江南的。”
“我是上海的。”
秦桂芳呆呆地看著她,一時又不知講什麼了。
“這樣吧,我給你電話,你晚上給我打電話吧。”陳冉一副要走的樣子。
“好的。好的。我就住在這裏。”
她們向櫃台要了紙筆,陳冉寫下了自己的電話。
這一天,秦桂芳過得十分愉快。她逛了附近的魚市,確切地說是海產品市場,看到了許多奇形怪狀的魚、蝦、鱉、鰻,幹的、鮮的都有,大都叫不上名字。有一種大蝦,巨大的螯像怪獸的爪子,十分嚇人。海市上人聲鼎沸,趕早市的日本人,有的衣冠楚楚,有的還穿著睡衣,樣子就同中國江南趕早菜市的人差不多,他們目光睃巡,找著自己需要的食物,買賣兩者之間不時插科打諢。不知不覺,她又走進一個百貨小市場。兩旁一間接一間的小店鋪,排成長長的一條小街,像中國到處可見的夜市。什麼小五金、小電器、化妝品、服裝鞋帽,應有盡有,甚至還有一間軍用品商店,裏邊滿眼全是各國的刺刀、打火機、軍裝、水壺,甚至有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軍用品。看到了中國貨,她頓生親切之感,在這裏流連了半天。
中午,秦桂芳一掃多日心中的陰霾,找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飯館,歎了一口氣,心中默念,就犒勞自己一回吧!點了幾個愛吃的菜,大吃了一頓。這一頓,她胃口大開,狼吞虎咽之際她才想起,已經好多天沒有正經吃過飯了。真是經過寒冬才知道爐火的溫暖,走過黑夜才知道太陽的光明!這是一句蒙古族諺語吧,她在學校裏聽老師說過。老師說,這是蒙古族同胞用來歌頌黨、領袖和社會主義新生活的。吃完了最後一口,她想起了這句話。想起這句話,她仿造了一句在心裏默念著:餓著的肚子叫才知道飯菜的香甜啊!默念著自己仿造的話,她不由地笑了。
吃過了飯,回到旅館,躺在榻榻米上,她才想到問自己,今天這般高興卻是為了哪樁?不就是一個剛認識的女孩讓你晚上給她打電話嗎?想到這兒,她猛然記起那張寫有陳冉電話號碼的紙,她心頭一懍,連忙翻自己的口袋。翻了半天,總算在上衣裏邊的一個小口袋中找到了,她長出一口氣,慶幸真是有驚無險。
下午她哪兒也沒去,就在旅館的房間裏看電視。電視裏正播著一個百歲老太太在回答智力測驗題。仍是嘰裏哇啦的日語,現在她覺得不是那麼討厭了。老太太開朗、幽默,還特別機智,她的回答不時引起觀眾的哄堂大笑。智力題測完了,觀眾提問。有觀眾問:“你知道現在的首相是誰嗎?”她竟說:“如果按年齡說,是我的孫子可以嗎?”全場大笑!有觀眾又問:“請問你長壽的秘訣是什麼呢?”她說:“過好眼前每一分鍾,勝過想象中的一年。”
聽了這句話,秦桂芳像被電擊了一樣,呆住了!
等她反應過來,熒屏上早已換了別的節目。整個一下午,她都沉浸在這句話中。
晚上,秦桂芳如約給陳冉打了電話。兩人在電話中說了一些“為什麼來日本呀,來了以後都幹些什麼呀”之類的話。秦桂芳這才知道,原來陳冉以上學的名義到日本,其實什麼學也沒上,一直在打工。
放下了電話,秦桂芳想著陳冉的模樣,想了很多的形容詞,什麼清秀、俊俏、漂亮等等,最後,她認定隻有用“清秀”形容她最準確。“真是上海人啊!”她從心底歎了一聲。
秦桂芳在東京有了一個朋友,不論與她的交情是深是淺,她都覺得自己的心情因此開朗了許多。
過了沒幾天,趕上了禮拜日。這天下午,陳冉到旅館來找她。兩人找了一間茶社,這才有時間在一起暢談。
沒法子,這就是日本的現實,誰都這樣,忙著掙錢養活自己,沒時間聚在一起扯閑篇兒,不像在國內。
秦桂芳講了自己大概的經曆。
陳冉也講了自己到日本的過程。
最後,陳冉說:“要不這樣吧,我們的老板平岡先生對中國人不錯,我幫你問問,你到我們飯店幹吧?”
“真的嗎?這,行嗎?”秦桂芳有點喜出望外。
“不過,中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切實際。在日本打工一定要做好吃苦的準備。有些人隻雇我們幹四小時,還說什麼,從第四個小時以後的第一分鍾開始你們就會偷懶!這事我遇到過。真的!”
“我願意吃苦。真的。”
“誰願意吃苦啊?我們不是沒辦法嗎?日本人也不願意吃苦。那天我到你住的那個旅館去接客人,我不是罵他們了嗎?一批大阪來的客人,他們那兒住不下,兩個老板說好了轉過來幾個。日本人出門都是預訂好房間的。可是,那天班機出了問題,該走的沒走,該來的卻來了,突然事件吧,我們也是幫忙,可客人不滿了,什麼埋怨話都說,我們還得忍著。可是,你住的那個旅館裏的幾個日本員工,答應起來,‘嗨’的一聲,就像屁股上剛挨了一針,就是慢吞吞地走不出來。我真想罵他們,結果隻用中國話說了一句。其實,日本人真是這樣,以後你就知道了。老板在和不在,絕對不一樣!做給老板看唄!”
就這樣,秦桂芳到了東京以後,在陳冉的介紹下,來到一家叫“長之穀”的旅館裏打工。這個工作非常辛苦。早晨六點,她就要到崗,在廚房幫手,做客人的早餐,通常是熬粥、切小菜,擺好。然後去打理大廳,拖地板、倒煙灰、擦茶幾。打理完大廳吃早飯,吃過早飯後洗客人早餐用過的餐具。大約到了9點,還要上樓去打掃五六間包給她的房間。打掃完後,又要到廚房幫忙做午飯。因為午飯是正餐,比較重要,怕做不好客人有意見,所以隻能由真正的廚師做,秦桂芳隻是打打下手。打下手的活其實也不輕,大廚隻是動動嘴,活都得你來幹,菜做好了還得往桌上端。下午一點接著幹,到大廳頂昨晚值班的服務員,接待來賓。不停地鞠躬、歡迎,手忙腳亂地幫客人提行李,安排住宿。幹到下午二點才可以下班。
有一天,她看到陳冉一直幹到晚上十一點,秦桂芳為此問她。陳冉告訴她說,這算打兩份工,可以掙兩份錢。這樣是不合法的,但平岡老板可以擔待。為了多掙錢,她讓陳冉也向平岡老板提出加班多幹。平岡同意了,條件是讓她保證不要投訴。這樣,她在接待處幹到下午四點,接著就到廚房幫廚,先做下手,後端盤子,一直忙到晚上八點半,自己蔫不幾幾吃了飯,還得再站兩小時的外賣窗口,賣煙酒雜食。夜裏十一點離店,坐地鐵去宇都宮,東京城裏的房子住不起,隻好在遠郊租。租這個房子還多虧陳冉的介紹。到了家已是十二點多,洗洗涮涮近一點,納頭便睡,不敢有一點耽擱,直到被鬧鍾吵醒,是早晨五點,頭腦昏昏洗把臉,出門緊跑趕地鐵,在地鐵站買一塊小麵包,在車廂裏吃著,打著盹,奔向新的一天。
秦桂芳從小長這麼大,沒有吃過這般苦。好在老板平岡對中國員工還不錯,平時挺和藹,就是做錯了什麼也從不大聲喝斥,大家相處的也就親近了許多。
秦桂芳在東京是鼓著肚子的蛤蟆——硬撐,好幾次想一想沒什麼意思,偷偷地哭。有時候哭著哭著就睡著了。好在她比剛來日本時大了幾歲,幾年漂泊生活,畢竟有了一些曆練,不像剛來的時候,寂寞襲來,無所處置,胡思亂想,出家的想法都有。而且,她現在的生活也不比在學校,那點攢下的錢不敢亂花,能幹就得撐著,何況現在連整哭一場的時間都沒有。所以,她竟學會說服自己:在日本,你哭又有什麼用?莫斯科不相信眼淚,東京連傷感都不信!
不久,秦桂芳認識了薛華。
秦桂芳與薛華是在陳冉的一個朋友組織的一次聚會上認識的。要不是陳冉帶她去參加這個晚會,她竟不知道在東京還有那麼多中國人,不知道這些中國人竟與自己一樣,身在異鄉,卻無時無刻不在惦念著自己的祖國。一開始,大家雜亂地交談,小屋裏顯得亂哄哄的,三十幾個人,幾十路方言,互相捉著對述說,聽不清也不管其他人說什麼。
忽然,所有的人都安靜了下來,大家從亂哄哄的聲音裏聽出一個女生的聲音,是陳冉,她在低聲朗誦一首詩。人們安靜下來,她的聲音突出了。她朗誦的十分動情。我獻出了
我憂傷的花朵
盡管它被輕蔑,踩成一片泥濘
我獻出了
我最初的天真
雖然它被褻瀆,罩著懷疑的陰雲
我純潔而又靦腆地伸出雙手
懇求所有離去的人
都回轉過身
我不掩飾我的軟弱
就連我的黑發的擺動
也成了世界的一部分
紅房子、老榕樹、海灣上的漁火
在我的眼睛裏變成了文字
文字產生了聲音
波浪般向四周湧去
為了感動
至今尚未感動的心靈
可是我累了,媽媽
把你的手
擱在我燃燒的額上
……這幫中國青年,熱氣騰騰的青年,一下子沉默了。陳冉朗誦到“媽媽”的時候眼裏噙著淚花。
“好了!好了!我們來點高興的!”主人打破了沉悶:“我們唱個歌吧?一條大河,預備——唱!”他指揮著,大家唱了起來,但是,歌聲顯得無情無緒的,雜亂而做作,深深的鄉愁已經纏上每一個人的心頭。
就是在這次聚會上,秦桂芳認識了薛華。晚會結束的時候,他們一同走出朋友的家門,互相一問才知道原來他們同路。
陳冉朋友的家在駒湱,離地鐵站很近,可是薛華卻說:“我們走走吧。”
秦桂芳默默地點點頭,與他並肩沿著都營電車線往本鄉走。
兩個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薛華忽然回過身來說:“你那個朋友念的那首詩,真是……讓人心裏……”
“你怎麼知道她是我的朋友?”
“你不是和她一塊來的嗎?還老跟她說話。”
“唉!真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背井離鄉到日本來。”
“我剛才也想朗誦一首詩,怕大家太傷感。”
“還有比剛才那首更能打動人的嗎?”
“那可太多了!不過能不能打動你,不僅靠詩寫得好,還靠你此時此刻的心緒。”
“念吧。”
“什麼?”
“你說的那首詩呀。”
“這個,我以後寫給你吧。真的。我向毛主席保證!我怕你聽哭了。”
“我不哭。真的。我也向毛主席保證!”
“真的?不哭?哭了怎麼辦?”他想了想:“要不這樣,哭了刮三下鼻子。”
“好!”
“聽著啊,我說了。”他清了清喉嚨,朗誦起來。蔚藍的海麵霧靄茫茫,
孤帆在海天之間閃著白光,
你到那裏尋找什麼,
又把什麼丟失在故鄉?
呼嘯的狂風翻卷著巨浪,
彎曲的桅杆嘎吱作響,
哦,它不是來尋找幸福的彼岸,
也不是為了逃離而來遠方。
船下的波濤湛藍,
頭上的陽光金黃。
驛動的風帆卻在祈求,
仿佛風暴中才有安詳!他與陳冉朗誦的風格完全不同。他的聲音是低沉的,吐字帶有北京人的含混。但是,這詩經他一念,確實有種雄性的穿透力,隻有男人才會這樣為了尋求風暴而去遠航。這首詩經薛華朗誦深深地釘在了秦桂芳的心裏,她甚至在以後的歲月裏一想起它,就嗅到一股強烈的男人氣息。
秦桂芳沒有哭。
薛華卻哭了。他先是扭過頭去,悄悄地擦了一把淚水,回過頭來的時候還對秦桂芳強笑了一下。可是,他立刻就忍不住了,淚湧如泉。
秦桂芳從沒看過一個大男人這樣無聲地抽泣,她有些慌神,不知所措地安慰他。
後來,薛華就索性號啕大哭起來。好一陣,薛華才深深地吸了幾口氣,他有些不好意思,連聲說:“失態,失態。”又說:“今天喝多了。”停了一會兒,又說:“痛快!”
“你不知道,我就是那根桅杆。”許久,他又這麼說了一句。
秦桂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真的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她不明白,這首詩為什麼竟會這樣打動他,也許真的像他所說,一首詩打動一個人,不僅是詩寫得好,還要看被感動的人此時此刻的心情吧。她覺得此刻自己什麼也做不了,隻能陪他走下去。
他們並肩而行,先是默默地,後來,就雜七雜八地說起來。那天晚上,他們說了些什麼,秦桂芳大都忘記了,隻有薛華給她講的那個故事,甚至她在病床上想起來也心驚而懊惱。
“那時候考大學,隻有體育係好考,分數低,咱個兒又高,就考了體育係。一考還真考上了。畢業後分配當了體育教師。可是,當著當著,老覺著沒什麼意思,再當下去也不知什麼時候是個頭。那時我挺傻的,整天關心政治。要不人家都說,北京人成天介圍著破鐵爐子談論政治局才應該關心的事呢!挺佩服那幫不同政見者,西單民主牆也老去看。忽然有一天碰上一哥們兒,他告訴我,在海南倒汽車呢,大發了!後尾兒我就跟他倒開了汽車。那是哪一年呀?您可北京滿大街找,倒汽車的咱算是第一號!那時紅眼病倍兒多,有人把我舉報了,說我逃稅漏稅,把我捕了。還上我們家搜。什麼也沒搜著。可他媽卻一直關著我不放。我媽來探監,我就對她說,您沒事到我爸那兒去看看,我頂不放心他那兒了。我爸在哪兒呢?八寶山!革命烈士公墓。第二室裏有他老人家的骨灰盒。過了好幾個星期,我媽來了,一來就告訴我,你爸那兒挺好,你放心吧。我一聽樂了,心裏樂了。為什麼?我把倒汽車賺的錢的存折擱我爸骨灰盒裏了!”
秦桂芳驚詫得眼睛瞪得老大,把錢擱那兒了?那是什麼地方呀?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對埋在家鄉烈士陵園裏的戰友的那份虔誠,幾乎不相信這是真的。看著他那威武雄壯的樣子和狡黠的小眼,她又不由得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