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如何表達痛苦 七、 秦桂芳與水木秀子(3 / 3)

薛華毫無防備被打了個正著。

接著兩人扭打在一起,昏天暗日地鬧了一夜。

薛華把秦桂芳狠狠地揍了一頓。

事後,薛華對她說,打她的時候,對她還是關愛的,沒打她的臉,讓她明天好上班。

秦桂芳聽了這話,比挨了打還難受,不禁放聲大哭起來。

薛華見她傷心,也沒再說什麼,瘟瘟的,一大早兒就走了。

後來,大、小北京都來電話問。

秦桂芳告訴她們,那小子賠錢了,算了。

小北京罵了一句粗話:“媽的!”

大北京話就多了,說了一大篇。大北京說:“民主好,法律也好,都好。可是,沒有錢就落實不了。自由呀,平等呀,不錯,可那是紙上的東西,沒錢就成不了現實!就是空話、廢話!日本鬼子丫的耍流氓,法律是保護我們。可是,沒錢,還不是一句空話?!再說,咱們在人家的國家,你不滿意怎麼著?不滿意你滾!人家又沒請你來。真他媽的!我都不知道說什麼了!”

秦桂芳照常去上班。這天下班時,接到薛華的電話,約她到新宿地鐵站來。她不知是什麼事,也不知為什麼下班不回家要到新宿,怎麼問他也不說。下班後,趕到那裏,他才告訴她,我們吃一頓!說完後還惡狠狠地罵了一聲:“媽的!”

他帶她找了一家日本料理,美美地大吃了一頓。吃完告訴她說,用的是那三萬日元。

秦桂芳當時就要吐。回到家裏,開始發燒,一連病了好幾天。

秦桂芳病了,咳嗽發燒,兩頰通紅,挺嚴重的。但是為了省錢,也是因為開始沒大在意,以為隻是一般的感冒,她也沒去醫院,隻是由薛華買來一些藥吃著。薛華給她買了藥就沒再出去,端水端藥,很細心地照顧她。可是這樣一來,他們就沒有了經濟來源。在日本,如果他們一天不能掙一萬日元就沒法維持生活。因此,他們就不得不動用秦桂芳的積蓄。她把自己的存折取了出來,並把密碼告訴了他。

薛華臨去的時候,抱著她的頭親了一下,還說:“這是人類的一種健康的運動,接吻時,雙方的唾液中交換九毫升的水分,零點七克蛋白質,0.18克有機物,大量的酶,使用二十九種肌肉運動,包括十二種唇肌和十七種舌肌……”

秦桂芳被他說得高興起來,裝做嘖怪地說:“好了,你貧不貧呀?”

薛華這才放開她走出門去。

望著他的背影,聽著他遠去的腳步聲,秦桂芳幾天來的怨恨漸漸消去了。想想他也不容易,無論風晴雨雪都得出門弄錢。再說一個大男人,這幾天沒日沒夜的侍候自己,盡做一些端水喂飯的事,也夠難為他的。想著這些就覺得他對自己還不錯,睡著的時候臉上竟帶著一股笑意。

可是,薛華走了以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秦桂芳先是等他回來,後來盼他的電話,再後來給所有的朋友都打了電話,沒有一點關於他的消息。

薛華失蹤了,和他一起不見了的還有秦桂芳的積蓄四百二十萬日元。

秦桂芳確信了這個現實以後,吐了一大口血。

(攝影沈遙)三天以後,平岡先生來到秦桂芳的宿舍,這時候,她已經連病帶餓幾乎不能動彈了。平岡先生見了,連忙打電話喊來救護車把她送進了醫院。

一周以後,秦桂芳在醫院裏接到了大北京的電話,大北京告訴她,在美聯航的售票處查到一個叫薛華的人,此人已於昨天乘美聯航A566航班出境,目的地是非洲的一個小島,屬於科斯莫萊多群島。

秦桂芳聽了如聞驚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大北京見她不說話,就問起了她的病情。問了幾聲,見沒有回答,就說:“你好好休息吧,我會很快找機會去看你,你安心養病。”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秦桂芳後來才知道自己得的是幾乎已經在世界上絕跡的“肺結核”。

秦桂芳在聽到薛華遠走高飛的消息後,病情大大地加重,不停地咳嗽咯血。日本這家醫院盡最大的力量才把她搶救過來。

秦桂芳死裏逃生。

過了幾天,秀子來醫院看她。

秀子與她隔著防護玻璃,用傳聲器交談。

秀子告訴她,為了防止傳染,醫生已不準人再來探視她,她能見她還是求了醫生的。

秀子還告訴她,她得的是“肺結核”。

最後,秀子猶豫了半天,還是對她說了,薛華在臨走時給秀子寄了一封信,信中請求秀子好好照看秦桂芳。別的什麼也沒說。秀子因為有事,所以耽擱到現在才來,她不知道她病了,還是向平岡先生打聽了才找來的。

秀子走後,秦桂芳想到那四百二十萬日元,心裏狠狠地罵開了薛華。這時候,她才想起他們那天從朋友家出來往四穀走著散步時,他講的那個故事。正是這個故事,讓秦桂芳對他生出敬佩,後來他們的交往,使這種敬佩變而為愛意,最後,同居。直到這時,躺在病床上,她才忽然想到,一個敢於用金錢褻瀆先輩靈魂的人,還有什麼不敢幹呢?可惜她能這樣想的時候事情已經過去好長時間了。她恨自己為什麼不在聽到這個故事時就這樣想?還佩服呢!

想到被這樣一個男人從自己手中騙走了巨款,秦桂芳的心如血脈崩斷似的作痛。她當然心疼錢,可以說是十分心疼,她也十分恨那個男人。但她更不能饒恕自己!這件事使她覺察到了自己的愚蠢,正是這種自我覺察,像一把錐子直插腦中,使她受到了比失去金錢和男人更深的精神傷害!錢丟了可以掙,情人沒了可以再找,而每念及此就伴隨而來的技不如人、技不如人,最後是“我不如人”的感覺,被人作賤的感覺,時時在心底發作,不斷地、日益有力地挫傷著她的自尊與自信。

秦桂芳在病房裏度過了一九九一年新年。

日本人的元旦就是春節,這個節日對他們來說十分重要。所以快過節的時候,到處一片熱鬧的氣氛,人們穿著盛裝,出門置辦年貨,大包小包的,拎著抱著,臉上洋溢著喜氣。店員們那些“歡迎”啊,“謝謝”啊,說得也比平時清脆、悅耳。站在街上吸一口氣,也會說:“嗯,是過年了。”

秦桂芳站在病房的窗口,看著冷清的院子,一點兒過年的心情也沒有。醫護們這幾天忙著在走廊、病房中布置了花和彩帶,給這所收治傳染病的醫院增添了濃濃的節日氣氛。但是,環境越是熱烈越是反襯起秦桂芳內心的寂寞與孤獨,她甚至不敢正視那些花花綠綠的鮮花和彩帶,除了躺在床上,她就隻是對著窗子看那冷清的院落,看著偶爾匆匆走過的一兩位醫護或其他病員家屬一類的人。

她不知道今後該怎麼辦。幸虧在長之穀上班的時候,平岡老板替她買了保險,她的醫療費全部由保險公司承擔。前些日子保險公司還派人來看過她,告訴她,醫療費已經打給了醫院。秦桂芳不懂什麼是保險,她來日本的時候中國還沒有這玩藝。她聽了平岡先生和保險公司的話,覺得十分奇怪,不知為什麼在資本主義製度下生活的人也能有福利待遇。醫療費這一關是這樣不明不白地過去了,但今後怎麼辦呢?平岡先生已經明確地表示了遺憾,告訴她說,她得的是傳染病,按日本的法律,長之穀不能讓她再去上班。為此,平岡先生給了她二十萬日元。秦桂芳知道這是平岡給的安慰金,是她從長之穀拿到的最後一筆錢。那麼,今後該怎樣才能生活下去呢?

想到這些,秦桂芳的眼裏噙滿淚水。

她噙著眼淚,又想到薛華,思想像一隻被死扣係在岸邊垂柳上的小船,漂漂蕩蕩卻又難以掙脫。

她再一次想起了薛華說過的那個把存折藏在骨灰盒裏的故事。這個故事現在才引起她心靈的震撼,她後悔當時自己竟沒有從中想一想薛華的為人!她忽然伸手給了自己兩個響亮的耳光!打完之後,她感到右臉頰又麻又辣,心裏卻出現一種少有的痛快。兩行淚水悄悄地流了下來,她感到嘴角有一點兒鹹。

二月底的時候,幾個同學湊齊了來看她。這時她的身體已經複原,正準備出院。大家見了,不免熱鬧了一番。大北京說,她要到香港去發展了。說到這時,她才明說,自己的男友在那邊,“他幹得不錯。”這家夥的秘密藏了這麼多年,為此,大家又是嗔怪又是笑罵。小北京說她已經在東京找到了工作,在秋葉原一家專門向中國人出售電器的店裏當店員。劉雅嬌說,她要到東京來學音樂,家裏還有供她學習深造的經濟條件。這時,大家才知道她是一個大富翁的獨生女兒,而且也發現新大陸似的聽出她的嗓音真的很甜美。她們在她的病房裏聊了一下午,從暖洋洋的太陽正對著窗子一直聊到它成了斜曬。

過了幾天,秦桂芳出院了。她回到宇都宮原來的那個家。屋裏一切如前,擺在床腳下的那個給薛華支腿的凳子還放在原來的地方,她的一雙紅色的拖鞋也還在凳子的下邊。短短的兩個多月,也不過是七八十天,物是人非,此刻,他已經在非洲的一個小島上盡情地享受陽光和沙灘了,而自己卻在這裏不知如何生存!

她一個人在家裏過了幾天沉悶而無聊的日子,生存迫使她必須請朋友們幫忙找找工作。她開始給朋友打電話,先給陳冉打了,陳冉說春季店裏又忙開了。聽說她還沒找到工作,答應托平岡先生替她問問。她又打給了劉雅嬌,她覺得在同學中間劉雅嬌最好,大、小北京雖也熱情,但未免刻薄。北京人的嘴就是招人恨!劉雅嬌說,她有一個也是台灣來的朋友,就是老鄉吧,她那兒可能用人,先幫她聯係,如果有望,過幾天她會專程來。

過幾天,劉雅嬌真的來了,把秦桂芳帶到了新宿。

這是一個色情飯店。在日語裏叫“女體盛”,這個詞就專指這種飯店。這個世界上,也許隻有日本會有這樣的飯店。所有的菜肴都放在“生娘”的裸體上,“生娘”躺在餐桌上,男人們,老的少的醜的俊的長的短的胖的瘦的黑的白的,隻要有錢,都可以圍在桌旁,從她的裸體上取食饕餮!做這樣躺下的少女掙得多,在這裏端端盤子也能掙不少。

秦桂芳聽了劉雅嬌的老鄉直言不諱的介紹,嚇得麵色慘白。她客氣地說了一句:“以後給你電話吧。”就拉著劉雅嬌要逃。

“老鄉”看了她的態度忽然有些不高興,她把劉雅嬌叫到一邊,故意用“國語”大聲地責怪,意思是讓秦桂芳也聽見。她說:“雅嬌,不要看你是富有的人,可是,我們也不卑賤!以後你不要帶大陸人來了,餓癟了肚子吃狗食都香,她們肚子沒癟。”

回來的路上,劉雅嬌忽然長歎了一聲,說了一句經典名言:“唉!女人不壞,注定失敗!”秦桂芳一時沒聽清楚,劉雅嬌的普通話本來就有問題,再加上是忽然而發,更讓人摸不著頭腦。秦桂芳追問了一遍,才算明白了,她這是因為“老鄉”的慢待有感而發。

“她過去很窮的,還向我借過錢。那時人好好了,現在做了大班,敢和我瞪眼了。”劉雅嬌撇著“國語”說。

後來,當秦桂芳與“老鄉”成了朋友時,她對她說了這句對自己來說至關重要的話。

“老鄉”則補充道:“女人不壞,不合時代!你想想,看看,今天我們有什麼本錢?沒有本錢做什麼生意?我們的身子還不就是最大的本錢?”

後來,秦桂芳把這句話稍稍做了修訂,成了自己的格言,與一些人常在家裏掛上“難得糊塗”不一樣,她把它埋藏於心底。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女人一愛,必生災害。女人不壞,不合時代。女人不壞,注定失敗!秦桂芳從“老鄉”那裏回來又挺了一個多月,她有平岡先生給的錢,還可以堅持一陣。但,日本不養閑人,她深知自己不能老這樣待下去。她又給陳冉去了幾次電話,怕陳冉嫌她催命,每次都故意找一個別的借口。但陳冉是何等冰雪聰明?每次都在問候之後直言相告,平岡先生那邊還沒有什麼消息。有一次,陳冉吱唔了半天,對她說:“不是擔保方麵的問題,真的。我直說了吧,你目前的身體,我不能不考慮,是顧慮!你不能再幹強體力活兒了。”

秦桂芳聽了半天沒說話。是的,自從那場大病後,她也感到自己的身體真的大不如前了。

秦桂芳終於又去見了“老鄉”。

從這個春天起,她換了住地,切斷了與朋友的聯係,化名久野安子,隱瞞了自己的病史,開始在這家“女體盛”打工。不過,她事先說好,自己隻端盤子。

沒有人再來找過她。在日本,一個人忽然沒了消息,大家隻會在說到他時隨口問問,即使會有人感到奇怪,也沒有人會認真地尋找,除非你是他的親屬。回想在來時的船上,她發現日本人之間這種寬泛的人際關係還稱讚說輕鬆,現在才知道,這是叫生活逼的,沒有人會浪費時間去關心一個不相幹的人。時間就是金錢,時間與金錢是一種兌換關係,花出去的時間,一定要掙回金錢,反之亦然,這就是在日本的生活邏輯!

然而,色情之地是一個沼澤,不僅陷阱密布,而且會讓人不知不覺地迷途難返。正像節日裏人們玩的那種“瞎子吹蠟”的遊戲,被蒙住雙眼的人,雖然在玩前認準了目標,但每一步都會歪一點兒,最終,那口氣會吹到離蠟燭三五尺遠的地方。人們在這樣的場所,耳聞目染,先是一切都不習慣,後來都成了自然。原先聽到一句髒話也會覺得刺耳,後來就是看到有人在性交也會輕輕地幫他掩上門,一點兒也不臉紅。每天變壞一點兒,漸漸地會變得麵目全非,連自己也不認得自己了。

想起沒來之前,恍如隔世。更何況還有獎勵,能掙到更多的錢。這正如巴甫洛夫的“假飼試驗”,每天先發出一種信號再喂狗,天長日久,你隻發信號不喂食,狗分泌的胃液也會增多。人也是這樣,別人的錢也會使你更加貪婪,自己的錢則讓你加倍興奮。錢就是使荷爾蒙增高的那個信號,而荷爾蒙增高了,不管能不能得到更多的錢,你都先會膽大妄為!錢不僅像莎士比亞說的,能把壞的變成好的,醜的變成美的,更重要的是,能轉變你的觀念,把是非抹平,屈辱消滅。為了掙錢,做一切事都心安理得。哪怕用最無恥的方法,隻要能掙到錢,也正如用詭計打敗了敵人,錢就是你懸在鞍上敵人的頭顱,你掛在胸口金質的獎章!環境使人漸漸變壞,錢像勁風吹動變壞的帆。

秦桂芳起先在這裏端盤子。可是,她就是這樣習慣成自然,終於有一次,她陪了一個男人,掙了兩萬日元。

這一次本來是另一個姑娘的活兒,她出門時猴急,不小心崴了腳。“老鄉”怕客人挑剔,便不讓她去了,問秦桂芳做不做。秦桂芳沒說話。“老鄉”是一個老皮條客,她從這些姑娘身上抽頭,做了好多年,一眼就看穿秦桂芳這是半推半就。“老鄉”是這裏的領班,她安排接客的姑娘下午五點就走,因為她聯係的客戶,往往要求做事的姑娘陪他們進餐。做這事的姑娘先走了,“老鄉”叫大家打掩護,不讓老板知道。所有的人都是她找來的,她也十分義氣,照顧大家,所以大家都聽她的,一直沒有穿幫。也曾有反對她的,或想討好老板,以取代她的位置,但都被她發現了,毫不留情地予以了解雇。

拿著這兩萬日元,秦桂芳覺得也沒有什麼不應該。想想在長之穀,吃那麼多苦,也不如這幾小時掙得多!還是這來錢快!再想想,陪了薛華近一年,他一個子也沒給,還騙走了自己的四百二十萬巨款!有人指責他嗎?自己報了警又怎麼樣?他已經出境了,警方說是懸案。他還不是該怎樣享受還怎樣享受嗎?與其賠本,不如出賣!她就像一塊木頭,即使是一塊紫沉香吧,在這樣的環境裏,在金錢的作用下,也一天天由表及裏地腐爛!

有一次,她陪了一個中國男人,這個人在國內還是個官。陪他來的是一個日本企業家,原本打算給他叫一個日本小姐。可是,他說自己不懂日語。結果就找上了秦桂芳。

秦桂芳幹這種事,總是穿上和服,她心底還有對祖國的深深感情,不願意敗壞中國人的名譽,也不願意讓別人知道自己是中國人。

這個官見了穿著和服的秦桂芳,還以為是個日本姑娘,連聲說:“不要,不要。語言不通沒有交流有什麼玩勁?”

陪他來的那個日本企業家連忙說:“不,不。這是一個中國姑娘。”說著給秦桂芳使了一個眼色。

秦桂芳低眉用漢語叫了這個官一聲:“首長。”

這小子聽了這一聲,雪獅子向火,化了半邊,臉上堆出了猥褻的笑,左眼皮開始抖動。這種抖動連他自己也覺得尷尬,忙用手掐了幾下也沒掐好。

原來,秦桂芳以為,隻有日本男人最黃,現在看了這個中國官的神態,才知道,中國男人也一樣!秦桂芳就有點蔑視他。

這個官已經五十多歲,功能下降,怎麼也勃不起來。在與她做事的時候,忽然渾身顫抖,像是發了瘧疾。好不容易平靜了下來,還是不行。最後,他就撫摸著她的身子,嘟嘟喃喃地說了一些色話。他撫摸得十分輕柔,色話卻說得十分露骨。他臨走還擁抱了她好幾次,多給了兩萬日元,還留下了名片,說:“小姐是什麼地方人啊?”

“……台灣。”

“啊,安小姐普通話說的倒是真好,不像個台灣的。這是我的名片,將來回國可以找我。我們與日方有合作,可以請你當翻譯。不過,我也沒有幾年了。”

對此,秦桂芳不知真假。她有時想想也動心,但她又覺得這樣的人在國內當官,自己回去能有什麼前途?再說以其回國去給這樣的人當小老婆,還不如在日本山高皇帝遠地活著自在。

秦桂芳變了,不僅行為變了,而且思維也變了。不能改變世界,就改變世界觀!秦桂芳做了一年多。

一年後的一個春天,秦桂芳在這裏竟然碰到了水木秀子!

秀子因為與一個畫廊的老板開玩笑打賭到這裏來。那個老板說她不敢來,她就來了。不過,她穿著男式的衣服,還理了短發,戴了帽子和墨鏡。

秀子不動聲色,坐在包間裏的沙發裏,與同來的男人談笑。這時,躺著裸體“生娘”的可移動餐桌推了出來,男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了秀子身上。直到這時,秀子才大吃一驚!她根本就沒想到,在日本竟然有這樣怪異的東西!以造美為務的秀子,見此如見人彘,覺得醜陋不堪,令人欲嘔。她不想讓男人們看到她欲嘔的樣子,匆匆走出門去。男人們見她走了,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秀子在包間門口,正好碰上端著菜肴進門的秦桂芳。秀子攔住了她。秀子這樣的打扮,使秦桂芳沒有立時認出她來,還以為是一個顧客,看她神情有異,就問需要什麼幫助。秀子慢慢地摘下了墨鏡,盯住了她的雙眼。秦桂芳一下子就愣住了,手在抖動,險些把手中的盤子掉在地上。

“是你嗎?”

“我……”秦桂芳低下頭,不敢抬眼。

“你怎麼在這裏?”

“我……”

“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得去工作了。”秦桂芳端著盤子走進了包間。

晚上十一點多,秦桂芳下了班,她剛走出飯店的門,就看見了秀子。秀子站在自己的汽車旁等她。

“過來!”秀子竟然使用了命令的口吻。

秦桂芳像被捕一樣上了秀子的車。

那一天,秀子把秦桂芳帶回了家,勸她不要再幹。可是,一直說到淩晨二點,秦桂芳就是低著頭不說話。

後來,要不是出了那件事,她是不會離開這裏去找秀子的。

這天,“老鄉”又幫秦桂芳約了客人。和以前一樣,秦桂芳下午五點準時來到了約好的旅館。

給她開門的卻是一個身穿“皇軍”軍服的日本老人!見她穿著和服,這個醉眼蒙矓的鬼子十分不快,用命令的口吻,叫她換上中國女人的衣服。原來,這一天正是八月十五日,這小子要重溫當年在中國的一幕!

秦桂芳不從。

“我今天特別要了中國姑娘,我給你好多好多的錢!”

“不,不!不!!”秦桂芳一時沒想出來用什麼理由拒絕,隻好連說幾個“不”。

誰知“皇軍”上來就撕她的衣服。

兩人扭打起來。

秦桂芳用他喝空的酒瓶把他開了!

秦桂芳飛也似的跑下了樓。此刻,她才知道和服的不便,裙口太小,必須邁小碎步。好幾次她差點因為邁不開步而摔倒。

她跑到大街上,遇到好幾個滿臉酒色、東倒西歪、身穿“皇軍”製服的日本人,讓人吃驚的是,這些人中不光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也有青年!他們高聲唱著《君之代》,有人還高聲嚷著:“衝過韃靼海峽!”

她跳上了一輛出租車。司機問她到哪兒?她才想起沒地方去。回家,有被捕的可能,如果被捕就要被遣送回國。不能回家,但也不能讓司機拉著滿大街亂跑。她就說了秀子的住址。

車往千代田那邊開,當馳過靖國神社的時候,她看到有很多中國人和日本人打著和平的標語,在反對那些人的參拜。已經是下午六點多了,這些熱愛和平的人還沒有散去。她甚至在這和平的隊伍裏,依稀認出小北京和劉雅嬌的身影。她認得不太清,也不知真的是不是她們。

秦桂芳當時憑空添了一股豪情,她真想讓司機停車,跑下去,站進愛好和平的行列!但是,她忽然發現自己今天穿的是和服,要是真的讓同學們看見了,她們會怎樣想呢?就在她這樣想的時候,出租車駛過了靖國神社,向秀子家的方向駛去。

秀子很驚訝她的到來,但她了解這個敏感而好勝的小姑娘,因此立刻把驚訝變成了豔羨。

“你真漂亮!”

“什麼?”

“你穿著和服真漂亮!”

“對!從此以後,我一幹壞事就穿上它!”秦桂芳惡狠狠地說。

她的話讓秀子不解。直到第二天,她看了報紙。

她把報紙扔到秦桂芳的麵前,問:“這是不是你幹的?”

原來,報上已經把昨天她打了“皇軍”的事當成新聞登了出來。

秦桂芳看看報紙上的題目,又看看秀子,沒有說話。

“到底是中國人啊!”秀子說,不知是諷刺還是讚揚。

秦桂芳不敢再回那個地方,她與“老鄉”通了電話,“老鄉”告訴她,那個日本鬼子被打後十分生氣,“老鄉”賠了錢,又替他另找了一個。不過他還是報了案,警事廳已經開始著手調查。不要再來電話,從此在東京消失!

秦桂芳聽了,心裏暗罵,是哪個不要臉的連這種生意也做!後來又想,生活也真是混蛋,鬧一回誌氣,就要付出更高的代價!

秦桂芳沒法回去,也不能再自由行動。今後怎麼辦?她自己也不知道。

秀子聽之任之。既沒讓她走,也沒說要留下她。

住了兩天,秦桂芳對秀子說,自己病了,需要多待幾天。

秀子沒有反對。

其實,即使不是這樣走投無路,秦桂芳也不想再找新的地方了。她願意在這裏生活。什麼地方有這裏好?說實話,秀子寬裕的生活條件讓她羨慕。

秦桂芳明白,要在秀子家常住,必須對她有所幫助。於是,開始幫她做起事來。她裝做自然而然的樣子,第一次是幫她取回了信箱裏的信,後來就幫她做她來不及做的事情,打掃院子,整理房間,幫她到銀行去辦煤氣費、電費的劃撥手續。後來,還替她與畫廊聯係,洽談收畫的價格,給他們寫信,跑去為他們送畫等等。總之,過去秀子替野毛幸夫先生做的家務雜事,現在都由秦桂芳做了。秦桂芳做的很積極,秀子終於過意不去,有一天,秀子要付給她工資,秦桂芳就客客氣氣地收了下來。這樣一來,秦桂芳名正言順地成了她的助手。

後來,秀子還通過一個喜歡美術藝術的日本東京都的議員,賠給了傷者一筆錢,讓他把傷由改成兩人玩笑所致,終於把秦桂芳打人的事給平了。

其實,她們並不僅僅是畫家與助手,在秦桂芳留下來後不久,她們就又有了性的關係,並且一直保持著。秦桂芳在她們的性生活中,扮演男人的角色。男人在性活動中的支配力量和地位,使她在性活動中獲得極大的優越感,這種優越感大大地彌補了她在現實生活中因貧困和無能而造成的自卑。因而,她不僅在肉體上得到了滿足,在精神上也得到了撫慰。但是,這種在性生活中的性倒錯,在現實中卻又要顛倒回來,她必須依賴秀子給予的經濟支持而生存,她又變回從屬的侍女。

這種顛來倒去的生活常常使她覺得自己忽而像人,忽而不像,忽而有強烈的願望去做它,忽而又對它痛恨非常。秦桂芳常常在事後不禁自問,憑什麼我是女仆?我憑什麼做男人?現實生活中,我是女仆,這是真實的。性生活中,我是男人,這也是真實的。但是,這都是反的,都是反的!我不願意做現實中的女仆,也不願意做性事中的男人!我就是我,我是女人,我就要做女人,無論在現實中還是在性事中。我應該有個男人,我對他吆三喝四,對他撒嬌耍賴,讓他親我,愛我,打我,罵我。可是,我卻這樣人不像人,女人不像女人,無論在現實中還是在性生活中,我都不是我了,為什麼會這樣?!兩個字:沒錢!因為這一切都是她支配的,她付的錢!

秦桂芳也曾經試圖離開過她,有幾次她都借著一點小事做由頭跑了出去,可後來又都蔫蔫地拖著沉沉的腳步回來。外麵的世界太冷酷,掙不到錢,沒法生活下去。當然,她也想過,有很多中國姐妹在日本活著,像她在長之穀打工那樣,拚命地掙紮著。可是,自從離開那兒以後,她就知道自己再也吃不了那份苦了。既然有更輕鬆的活法,為什麼要吃那樣的苦?這是很自然的答案。

因此,她離開她,跑出去,受不了就又回頭。每一次都是她失敗而歸。真是沒臉沒皮,想想都為自己臉紅。但她也知道,自己已經離不開她,離不開這種生活。因為在日本的生活除了需要經濟上有生存條件外,精神上也渴望得到愛,沒有愛時,就渴望安慰,而越是想得到這種安慰,就越是離不開她。而每一次在那種顛倒的生活中得到安慰後,精神就更加空虛,就越是想要更大的安慰,於是也就更加離不開她,與她一次比一次更強烈地在一起。而每一次在一起之後,也都會因不滿於現實和性事中的角色,而激起更強烈的恨!對自己,對她,對錢!總之,她痛恨這種生活,但又依賴它,正如她依賴秀子,也特別恨她一樣。她與秀子的這種關係,使她產生並且積累了這樣一種愛恨交織的複雜情感。

當秦桂芳讀了秀子留下的紙條後,一種不安的想法縈繞在心頭。

一個月以前,秀子狂暴地打碎了鏡子,還說了一些讓人莫名其妙的話。不久,秦桂芳又接到幾次美專學生來的電話,說聽說水木先生要找秘書,詢問是否確實。上周,秦桂芳電話約保險公司的業務員來談明年各種保險的事,那家夥告訴她,水木秀子小姐已經辦好了所有的保險事宜。

她這是幹什麼呢?

你是要解雇我吧,秦桂芳想。於是,她開始檢點自己到她身邊一年多的各種行為,她發現自己並沒有失禮、失職的地方,甚至每一件事都做的小心翼翼。說不要就不要了?啊?!平岡老板在辭退我的時候還給了二十萬日元呢!何況你還霸占了我這麼長時間的身子!她對她生出了極大的恨意!

秦桂芳出去踅摸了兩天,她在一家酒館向不良青年買來了一包毒品和一個注射器。等著吧!有一天你跟我攤牌後,我會在你不知不覺的時候給你一針!你不讓我活好,我也讓你到頭!

買了這些東西,秦桂芳又有些後悔。自己這是幹什麼呀?要成為殺人犯嗎?不管怎麼說,秀子是在關鍵時刻幫助過你的人啊!她是善良的。也許她隻是無意中做了那些事,自己是誤會她了吧,或許是真的要自己離開她,她這樣做也是不能麵對自己直接開口的用心良苦,這不正說明她對自己還算有情有義嗎?盡管返回原來的起點是可怕而艱難的,但因此而殺人,你敢嗎?

秦桂芳陷入了深深的自責。她想悄悄把買來的東西扔掉。其實她已經把它們扔進了門前的垃圾箱裏。後來又猛然想起,有一些崇拜秀子的半大不小的孩子常常會到秀子家的垃圾箱裏亂翻,企圖找到她的一些生活棄物留做紀念。於是,她又把它們找了回來,怕秀子發現,她將這些東西放在自己的小包裏。她覺得這裏最安全,秀子從來不翻自己的東西。

秦桂芳在飛機上,忽然聽到後排座上有一個人在說話,那聲音竟然很像摸了自己屁股的那個日本鬼子!她很奇怪事情過去這麼久自己還能記得他的聲音。她從隨身的小包裏翻出化妝鏡,想借鏡子的反射,看一看後排座上坐著的到底是什麼人。可座背太高,從鏡子裏看不到後排座上的人。秦桂芳站了起來,裝做要拿行李倉裏的東西,偷了一眼。不是那人!她坐下後,把化妝鏡裝回小包,這時才發覺,她在小酒館裏買來的毒品和注射器還在包裏。

秦桂芳出了機場,看到天正下著雪,她一邊慶幸這種天氣還能飛來,一邊找了輛出租車。司機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問清了她要去的地方,說了一句“高速公路快要封閉了”,就不再言聲。出租車在路上開的不太快,窗前的雨刷來回搖擺,“唰唰”地讓人生悶。她也不希望車快。因為,她老是從電視中看到交通事故的報道,覺得日本是一個交通事故率最高的國家。出租車開了兩個多小時,下午四點多才到了“楓の寮”。

秀子對她的到來,沒有多少意外,好像早就料到她會來一樣。她走到出租車旁,做出要幫她提行李的樣子,秦桂芳讓了一下,也就沒有再搶。她跟在她後麵走進了屋,邊走邊像閑談一樣告訴她,這裏剛剛來了一個中國人。

“是個年輕的小夥子。”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