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
“我蒙你幹嗎?管吃管喝呀?後來我被放了出來,罪可受夠了。有一回,大冬天的,挖了個兩米多深的大坑,讓我們在下邊蹲著,上邊北風呼嘯,我們跳都夠不著沿,兩隻膀子抱著,凍得跟冰棍似的。正像我媽說的,出來了就好。可體育也不讓教了,正好我表姐要來日本,我就用那筆錢和她一塊來了。我媽、我妹妹、叔叔舅舅,還有一些哥們兒,反正所有的親戚朋友都不讓我來。正好,那時《報刊文摘》上登了一篇文章,說有中國人到日本來替人家扛死屍。他們把這張報紙找來給我看。我說,扛死屍我也幹!我就不信我在日本會混的這麼慘!我衝破一切阻力來了,是一個日本的公司給辦的,十二萬,還隻管一年。來了以後,每年還得另交七八萬,才能合法滯留一年。每年都得辦,每年都得交那麼多的錢。”
這一晚,她陪他走了好久,走了好遠。他們從本鄉登上禦茶水坡路,穿過神保町,到禦掘端,又走過飯田橋,一直到了四穀,這才一起上了電車。
此後,秦桂芳再也沒有參加過這樣的聚會,再也沒有聽誰朗誦過什麼詩。在日本打工的生活中沒有詩的位置!
此後,薛華也再沒有在她麵前哭過,相反,他整天嘻嘻哈哈的,給她的印象是個挺幽默的人。
就這樣,他們成了朋友,忙裏偷閑地互通個電話,接長不短的就見上一麵,一塊吃上一頓飯,互相說說心裏話。你安慰安慰我,我開導開導你,煩躁的心平了,糟心的事去了。秦桂芳覺著這樣真好,心裏有了依靠,再不像以前那樣沒著沒落的了。日子像上了油的車軸,順順利利地轉。正所謂: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此是人世間的最大樂事。秦桂芳覺得自己這是“他鄉遇故知”,算得上人生四大樂事已經有了一件。從那兒以後,她覺得日子好過多了,好像前頭老是有著希望,也許說不定哪一天還會發生奇跡呢!
他們接觸了好幾次,秦桂芳才敢正眼仔細地看他。
薛華好高,有一米八幾,壯實的像一堵牆,秦桂芳要仰起臉看。看樣子,薛華要比秦桂芳大個三四歲,長臉,小眼,劍眉挺濃,眉骨有點高,顯得眼睛向內瞘,鼻子又高又大,厚厚的嘴唇上有一道黑黑的絨毛。
秦桂芳不僅看清了他的外表,還看出他的幽默、博學多聞、善於組織,具有一種領袖氣質。
她剛認識薛華不久,有一天他們在新宿逛了半天。就是這半天,讓秦桂芳大開了眼界。三年來,秦桂芳的確是生活在日本,但是她卻一直在學校裏,去過最遠的地方是離學校二十多裏的那家超市。她今天到了新宿,才感到自己是來到了日本。這裏高樓林立,街兩邊的大廈把路夾成深深的峽穀,仰麵而望,大樓似倒欲傾,讓人心驚。路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光看行人的服裝打扮就讓人眼花繚亂。各類商店,比肩而開,出了這家,立馬可以走進那家。從電器店到麵條店,所有商店的店員一律向你鞠躬致敬,大聲歡迎你光顧。賣香水的小姐往往當堂而坐,反複比對著消費者的皮膚種類、膚色與化妝品,向你提出購買建議。店鋪有大有小,但貨物全是琳琅滿目,日本貨當然很多,其他德、法、英、意、美、澳,八國聯軍,各地英豪,似乎所有世界名牌都到此集中報到。在一家鞋店裏,秦桂芳看到了一張大型廣告:一個半身的美麗裸女,將一雙皮鞋反扣在自己的胸部,皮鞋的底部印著它的牌子,皮鞋遮住了胸乳,牌子卻展現給觀眾。秦桂芳指給薛華看,說:“這要是在中國就是流氓畫!”
薛華看了點點頭,說:“可不是!中國的廣告,全是‘譽滿全球’!這就是中國與日本的差距,是思想上的差距,而思想上的差距比物質上的差距還要難追。”
秦桂芳覺得,經他這麼一說,自己的心裏也透亮了,他說出了自己無法說出的感受。新宿街上的一切,都使她產生了強烈的印象,但中國不如日本的感覺,是從看了這則廣告後開始出現的。她從中看到的正是薛華所說,是日本人與中國人之間的思想差異,這個差異在心頭所產生的震撼遠遠超過了物質差距給人造成的心驚。
秦桂芳佩服死他了。
下一個星期天,薛華又帶她去了池袋。他們在這裏遇上了秀子。
後來,薛華就不見了蹤影,好像聯合國開大會邀請了他似的。
有一天,平岡忽然說要組織所有的店員到千鳥淵水上公園去玩。
千鳥淵水上公園,其實就是古江戶城的護城河一段,兩岸遍植著名叫“染井吉野”的櫻花。每年的三月下旬到四月初,這裏遊人如織,賞櫻客們往往是租了船在櫻花叢中穿行,看如霞的櫻花和水中的影,恍如仙境。
此次平岡老板組織的出遊,是在秦桂芳認識了薛華四個多月後,是那一年的十月中旬,天已有了秋意,而此時公園想必也沒有多少遊人。平岡老板解釋說,因為春天是旅遊旺季,所以慢待了大家,現在盡管不是最好的季節,但大家一起玩玩也是很開心的。他還特別對秦桂芳說,你不是還有一個朋友嗎?問問他有沒有時間,大家一起去嘛。秦桂芳奇怪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薛華。平岡當然明白她的這種目光,做了一個打電話的姿勢。這個胖子表麵寬厚,心裏可真鬼,什麼都瞞不過他。
於是,秦桂芳叫上了薛華。
薛華一來就引起店裏姑娘們的好感。本來,大家已經決定乘都營地鐵到“九段下”下車。可是,薛華卻提出從“櫻田門”站下,說從那裏走著去,也不過二三裏的路,卻可以飽覽兩岸鄉間的景色。這個建議得到了姑娘們的歡呼,連平岡老板也連聲說好。
他們到了千鳥淵的時候,果然遊客不多,雖然早已沒了櫻花,但與東京都市迥然不同的鄉間風貌,還是令大家開心。薛華還帶頭唱起歌來,一時間,歌聲、笑聲,此起彼伏。
走了好幾裏路,大家都有點累了,到了公園就搶著租船,有先租好的船,所有的人都一擁而上,差點把那條小船給鬧翻了。
薛華卻並不著急,仿佛永遠是那樣從容沉穩。他告誡大家注意安全,分配船隻,甚至還攙扶了陳冉和膘肥體重行動遲緩的平岡老板。
平岡老板和陳冉都為此露出感謝的目光。
秦桂芳見了,心裏忽然產生了一股不可名狀的情緒。她覺得,老板的目光可以不管,但陳冉的目光卻似乎別有深意。於是,她不顧他的分配,一下就跳上了他坐的那條船。
她的小心眼沒有人察覺,大家咿裏哇啦,嘻嘻哈哈,有的說日語,有的講漢話,有人劃槳,有人唱歌。幾條小船鬧著離岸。在他們這條船上,廚師信次還有意雙腿叉著搖晃小船嚇唬同船的姑娘們,引來陣陣笑罵。
陳冉從老板的身後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掏出相機,把它遞給了薛華。薛華舉起來要拍,可因為船晃卻總也端不穩。他索性把相機往背著坐在他前麵的平岡老板頭上一架,說了一聲:“借光。”
原來“借光”本是北京的客套話,請別人給予方便的意思,平岡老板是一個光頭,用在他的頭上,卻有了影射的含意。
這一聲“借光”引起了陳冉的哈哈大笑!秦桂芳也笑了,但她沒有陳冉笑的那麼誇張。看見她們笑,薛華忽然也明白了,不禁也笑了起來。
平岡老板看著這幾個中國人笑,不解其意,露出迷惑的表情。於是,薛華就解釋給他聽。從北京話“借光”的原意說起,一直說到對他的光頭的會意。最後還說了一句:“我們大家現在都是借了您的光才這麼愉快。”
平岡老板明白了這句話並無惡意,又受到了恭維,忍不住也哈哈大笑起來,胡嚕著腦袋連聲說:“你們中國人真幽默!”
這一天,大家盡興而歸。
可是,秦桂芳卻多了心事。她怕陳冉捷足先登。她要想出一個什麼辦法,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薛華搶到手裏。女孩們在戀愛季節的這種想法,根植於女孩的羞澀心理。害羞是種子,經過漫長的歲月,長出了含蓄的花朵。含蓄會維護一個女孩的自尊。多少年以後,女孩會變成女人,她會更加感到這點維護的重要意義。假若一個女孩在少女時代不會害羞,到了戀愛的季節就不會含蓄,日後就往往顯得沒有自尊,在成為女人以後,就失去了矜持,因而也就顯不出嬌嗔。實際上,矜持是暗影,在同一張畫上,它能把嬌嗔反映的更加豔美。秦桂芳想到的第一個心機就是家裏的電視壞了,打了電話過去,讓薛華來幫助修。
薛華接了電話答應的特別爽快。可是,過了三天,硬是沒露麵。再打電話過去,說明天保證讓你看上。還說了一句:“急什麼?著急早就抱上兒子了。”秦桂芳被他的玩笑弄得哭笑不得。
第二天中午,宅急便的車開到了長之穀旅店門口,司機兼送貨員高叫著“秦桑”!秦桂芳半天才明白過來那是叫自己,連忙跑過去,簽了名,接過了一個挺沉的大紙箱。目送宅急便一個大掉頭,“嗚”地一聲開去,秦桂芳才彎腰打開了這個紙箱。她向裏一看,立刻感到又可氣又好笑,原來裏邊裝的是一架舊彩電。這時她又聽到有人叫,秦桂芳扭頭一看,見是服務台讓自己去接電話。她從紙箱邊站起身來,三步並做兩步地跑了過去,拿過電話一聽,是薛華打過來的。
薛華在那一頭嘻皮笑臉,告訴她說,這幾天比較忙,沒工夫去你那兒,正好前天撿了一台彩電,今天到你們附近辦事,就帶上了地鐵,在離你們最近的一個站下車,把它交給了宅急便。“總共才花了五百日元。你還不趕緊誇誇我!這彩電不錯啊,亮著呢!”
秦桂芳聽了這一番話,真想在電話裏罵他一頓,還“亮著呢”?彩電有論亮的嗎?氣得“哼,哼”了兩聲,說:“還誇你呢?中國人到日本就知道撿破爛!”
薛華聽了哈哈地笑,說:“你先湊合著。反正你也不看成人頻道,不需要那麼真著。看看新聞就得,新聞一完就是相撲,相撲你也別看,一身肥肉,膩著呢。行了,我要幹活,咱們拜拜吧您嘞!”
第一回合,秦桂芳在薛華的嘻嘻哈哈中敗北。
薛華的話雖說是開玩笑,但也是實情。在日本,電視頻道是嚴格管理的。公共頻道不收費,允許廣告,但節目內容少,主要就是播放新聞,再不就是相撲等一些大眾化節目。非公共頻道全要收費,收費的頻道不許作廣告。收費的頻道種類繁多,有按藝術門類劃分的,也有按地區劃分的,還有按年齡劃分的。十八歲以下的少年兒童不允許看成人頻道,收看成人頻道要拿上身份證去交費處辦理手續。收費有兩種方式,一種是直接投幣,這一般用於賓館飯店,還有一種就是到交費處去交錢,一般年費、季費、月費隨意。
秦桂芳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把那個舊彩電運回房間,她原來的那個電視本也“亮著呢”,因此就把這個堆在了牆角,每每過來過去,磕腿碰腳,還占了一大塊地方。秦桂芳看著它越想越氣,沒想到這個傻大個這麼辦事。說他是有意的吧?事裏話外,透著一派天然。說他是無意的吧?可卻辦出這樣無可挑剔、無從挑剔的事來,事辦成這樣的水平不用點腦子行嗎?這事過後,秦桂芳左思右想,好多天不得安生。說是為此更愛他了吧?可滿肚子裏都是氣。說是為此氣了惱了?也不是,反而這件事後更想他了。秦桂芳說不清道不明自己到底是一種什麼情緒,又有氣,又有惱,又有愛,像幾股亂麻絞在一起,真恨不得……恨不得怎樣呢?連自己也不知道。
秋天是旅館的黃金季節,這一忙就又過了一個多月。這一個月中,兩人也沒見上麵,隻是通了幾次電話,開了幾個玩笑。
日月如梭,天氣轉涼。街上的行人都換上了秋裝。
秦桂芳見了,猛地被提醒,現在要是以感謝他送彩電的名義反送他一件毛衣,一定能不顯山不露水,沒準可以打破僵局,兩人的關係能突破一步。於是,有一天早下了一會兒班,她跑了趟百貨商店,正好遇上一個大個子中國顧客,高矮胖瘦與薛華差不離,就比照著,買了一件黑底紅方格的毛衣。第二天,寫了一張紙條,絕對老爸的文風,全文如下:小薛:
忙嗎?感謝你的彩電。天涼,別凍著。
有空來玩。
同誌(劃掉)
朋友(劃掉)
秦桂芳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十二日信的字不多,但也確是微言大意。“感謝彩電”是理由,我不是為了別的,而且明眼人一下就可以看出是你先給我送彩電的,你別誤會也別臭美。但也不是不關心你,“別凍著”,這三個字裏有深意,有深情。“同誌”“朋友”劃掉又讓你看得出來,說明我寫這信時是想跟你確定某種關係,想了半天,思想鬥爭十分激烈,最後卻確定不了。這是夠充分的暗示了吧?連署名一共二十二個字的信,內涵豐富,思想深刻,實事求是地總結了曆史的經驗,準確科學地描繪了未來的藍圖,提出了今後一個時期的戰略任務,闡明了現階段的目標要求,是實踐上的新總結,理論上的新飛躍,拓展了新的視野,開創了新的境界,高屋建瓴,言簡意賅,具有深遠的曆史意義和重大的現實意義。薛華呀,薛華,你就好好學習,認真領會去吧!
第二天,連信帶毛衣也托了宅急便給送去了。
送走了毛衣,心裏就等著,起碼他得來個電話。可是左等沒消息,右等也沒動靜,想打電話過去,又怕丟了主動,失了麵子。於是硬等。這一等等了三天。人家薛華就像泥牛入海,雪落湯鍋。第四天實在忍不住了,思想鬥爭了半天,還是抽空打了電話過去,接電話的卻是個女的,連問了好幾聲“毛西毛西”?又用漢語說“找誰?找誰”?秦桂芳思忖了半天還是忍住了沒有接茬。這一下弄得秦桂芳挺瘟的,那邊放下電話,電話裏響了半天“嗚——嗚”的蜂鳴,她這才回過神來,慢慢地把手中的話筒放在電話機架上。
薛華怎麼了?
秦桂芳寄走了毛衣後的第五天,接到了一紙警事廳的通知,通知上告訴她,她的朋友薛華在羈押中,可以去探視。
薛華被東京警事廳逮捕了?!
秦桂芳接到了這麼一張通知後,簡直不知該怎麼辦才好。第一個念頭就是,日本鬼子真該打,真他媽應該再來一次抗日戰爭!他們老是欺負中國人,這麼多年了,老毛病就是不知道改!難道我們中國人是好欺負的嗎?!沒那麼容易,告訴你!
後來,吃飯的時候,她與陳冉說了這件事。陳冉卻說,你不能老是這麼想。昨天你沒有看“泰拉屁”,她的日語念得不太準,但卻老是喜歡日漢相雜,電視機就念成了“泰拉屁”,上邊的新聞報道說,有一個銀行遭搶,據目擊者說呀,作案的人有“中國風”呢。也許薛華真的犯了什麼事吧?
“那是日本人的電視,你信他的?”秦桂芳模仿了一句電影台詞。
但是,聽她這麼一說,她還是在心裏犯開了嘀咕。日本的電視新聞在國民的心目中有較高的威信,日本人都相信他們一般不大失實。那上邊說嫌疑人有“中國風”,雖然也不過是說像中國人,是一個不確定的說法,但十有八九是有依據的。仔細一想也是,林子大了什麼鳥沒有,中國有13億多的人口,當然也就會有罪犯,在別的國家犯了事,被人家的警察緝拿,這與愛國扯不上邊。這麼一想,她就覺出自己竟有些狹隘了。
無論如何,人總得去看看。不管出了什麼事,大家都是背井離鄉的,能出力時理應救一把。更何況她那時對他已經有了“想法”。第二天,秦桂芳請了假,按著通知上的地址,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個地方。她在接待室裏等了一會兒,薛華竟笑嘻嘻地出來了。
看見他嘻皮笑臉的樣子,秦桂芳真的生了氣。你是真有事呀,還是拿人涮著玩呀?所以,她也就沒客氣,直接說:“這是怎麼回事?”
見她生氣了,薛華才正經了一點兒。坐在她的對麵,一五一十地說了自己因賣假磁卡而被捕的經過。
秦桂芳越聽越氣:“你可真有出息,到日本來就幹這個?以後頂著骷髏回去吧。”
“幹嗎?”薛華聽了她的話十分不解。
“沒臉沒皮了還不頂著骷髏回去?你媽一問,就說臉丟在日本了。”秦桂芳板著臉說。
這一下把薛華說樂了。他知道,如果一個女人能這樣數落你,那她一定是喜歡你,而一個女人如果喜歡上一個人,就會為他做一切事,無論是什麼事,無論這事合法還是非法。
“還笑呢!”秦桂芳白了他一眼。
薛華是一個很精的人,其實他在裏邊早就想好了,這事應該怎麼辦,找誰能辦成等等。否則,他才不對警事廳說自己的女朋友是秦桂芳呢。如果一個人沒用,你找她幹嗎呢?
秦桂芳依著薛華定的計行事,回來以後就去找了水木秀子。
秀子聽了這個請求,一開始不太高興,還說了“罪有應得”的話。
秦桂芳見到她的臉都變色了,十分尷尬,一時也不知應該怎麼說下去。
正當秦桂芳走也不是,留也不好之際,秀子忽然答應了。後來,她們生活在一起的時候,她問過她,因為,她覺得,如果那天她不答應的話,她的生活也許就會改變,成為另一種樣子。秀子聽了就告訴她,那天看著她,忽然想起野毛的那隻小狗。確切地說,是由她的目光上聯想起小狗的目光來。你沒事對它喝斥一聲或跺一下腳,它就會露出這樣懇求、哀怨,不知所措的目光,登時心軟了下來。
秦桂芳聽了不禁感歎。生活中真的不允許假設!秦桂芳見過秀子以後,又為此找了長之穀的平岡老板。這也是薛華計策的一部分。薛華告訴秦桂芳說,他早已看出來了,平岡先生是一個大好人,料想他不會不幫忙的。果然不出所料,平岡先生十分熱心。他是開飯店的,當然可以擔保。
由秀子和平岡擔保,薛華終於在新年臨近之時被放了出來。用他自己的話說:“終於光榮出獄。”
可是,不幾天他就換了一個說法:“我光榮出獄,接著就落入了秦桂芳的魔爪。”
秦桂芳把薛華接了出來,原本想直接把他接回自己的住地,但她沒有說出口,隻好與他在地鐵站分了手。
三天以後,他卻意外地出現在她的麵前。
他告訴她說:“我沒有錢,甚至沒了住處。”他說得很輕鬆,輕鬆的有些無恥。
他就這樣走進了她的生活。
在他們共同生活之後將近一年的日子裏,她才從他斷斷續續的講述中,了解到他原先有一個同居的中國女友叫小藍,以及他與小藍的那一段生活。
秦桂芳猜想,那天接電話的女人就是小藍吧。
小藍是薛華在大阪認識的一位中國姑娘。她也是通過蛇頭到日本來的。但她是一個要強的姑娘,不甘於成天端盤子,替飯店打掃衛生,來日本後靠打工的錢拚命學習,她想成為一個建築學家,一心想學習日本的造園藝術。但是,她也有軟弱的一麵,像所有在日本的中國女孩一樣,她害怕寂寞,甚至是恐懼這種無法排遣的心緒。所以,在遇上薛華以後,很快他們就同居了。
同居以後,她才知道他的“職業”。為此,她多次勸他好好學習,學習一門將來能掙錢的技術。可是,他認為,自己到日本來就是為了掙錢,應該先掙到錢,有了錢就有了一切。他們的生活觀本來就存在著極大的分歧,再加上生活的壓力和日常的不遂,他們的生活就如同生雞共欄,總是你啄我,我啄你。一開始,雙方尚有些自控,往往爭吵隻帶來一個晚上的不快。漸漸地,雙方的爭吵日益升級,一次比一次各不相讓,一次比一次凶,有時還發生互毆。但是,在日本的這種充滿壓力而又讓人寂寞非常的生活,又使他們誰也離不開誰,他們需要在經濟上互為依存,在精神上也要互相依賴,仿佛是兩棵寄生在一起的樹,互相纏繞又彼此怒視。
後來,小藍考入了東京的一所建築學院,薛華隻好跟她到了東京。薛華出事以後,小藍正好被學校派到香港去協助老師做一個項目。因此,她留下一張紙條,告訴薛華自己的行蹤,並提出了分手的要求,不,不是要求,而是通知,通知他“從今天起,我們分手”,徹底結束了這種“鬥雞”生活。薛華在地鐵站與秦桂芳分手回到家裏,看著小藍留下的紙條,有那麼大約兩個小時的時間,薛華甚至感到慶幸,盡管他對她有諸多不周,但他也是這種不堪生活的受害者。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啊!好不容易結束了!他感慨地想。可到了晚上,他就後悔了,因為房東來向他收下個月的房租,他沒有錢!他深思熟慮了兩天以後,便隻身到長之穀來找秦桂芳。
當時,他沒有講他與小藍的事,隻是說:“沒錢、沒地方住。”
秦桂芳聽了他有些無恥地說了這句話後,看了看他,說:“那走吧?”
“走?上哪兒?”
“去搬你的東西。”
於是,她幫他交了欠房東的租金,把留在原來住處的東西搬了過來。
她收留了他,而不是像他說的“落入了秦桂芳的魔爪”。
他和他帶來的那些破爛,讓她的“家”更顯狹窄。她把他給她的那個破彩電扔掉了,把原來自己睡的那張床也扔了,換了一張雙人床,床後腳下還放了一個凳子,因為他個子太高,那床根本不夠他伸腿。她還和他一起把家裏打掃了一番,既是迎接新年,又是慶祝他們的在一起。秦桂芳看著煥然一新的家,心裏想,要是貼幾個喜字就好了,可惜不是正式結婚。這是他們同居以後,她的家最大的變化。
她的生活卻並沒因此有什麼太大的變化,他們兩人都要早出晚歸,幾乎是一對夜鶯,隻有夜半時分才能相會。禮拜天,秦桂芳要做許多家務事,薛華不是去找朋友就是去奔錢,反正禮拜天從沒有在家呆過。隻有極少的禮拜天,他們都有時間,也有興致,便一起去逛街。日本人好像沒有逛大街的習慣,他們到街上去都是為了買需要的東西,不像中國人,純粹是為了閑逛。你如果在東京街頭遇到有人閑逛,跟著他們不出五步,就會聽到中國話。
她仍舊幹著旅館服務員的工作,而他在幹什麼卻很少對她說。這使秦桂芳非常擔心,不知道他在外邊幹的事是不是合法。這種擔心還有另外一個對女人來說十分重要的原因:她要了解他。任何一個女人,當與一個男人產生了所謂感情的同時,就會產生這種了解“自己的”男人的欲望。這個欲望與對這個男人的愛成正比,愛得越深越有了解他的欲望。秦桂芳的這種欲望是強烈的,她要探究他的生活,像了解自己一樣了解這個男人。可是,他從不多說,這就使她產生了一種感覺,仿佛他們彼此空間距離近了而心理距離卻更遠了。
不過,也不能說他們的生活一點變化都沒有。畢竟他們在夜半相聚時,會雜七雜八地說上一陣話。每逢這時,秦桂芳就會想,這對於我們這些遠離故鄉的人是多麼重要啊!在一天24小時中我們都在結結巴巴地說外國話,隻有臨睡前這幾十分鍾,才能說一些隻有眼前人才懂的母語!往往這種時候,秦桂芳就會生出一種愉快與悲涼交雜的情感。連語言也隻有他懂的時候,你就會認識到他在你心中的分量,所謂“憐取眼前人”的詩句,怕也沒有道盡這種徹骨之感吧!有時候他們在說一件事時,竟然想不起用哪一句母語來表達更為合適。遇到這種事,他們就互相諷刺,什麼數典忘祖呀,忘記自己姓什麼了等等。有時這種諷刺隻是一場玩笑,他們笑鬧了以後愉快地入睡。有時它就成了導火索,引發一場激烈爭吵,甚至對罵。但終因一天的疲勞,罵漸不聞聲漸悄,都把惡劣的心緒帶入夢中。
秦桂芳與薛華同居後,有時候半夜醒來,看著身邊的這個高大男人,他那睡得毫無防備的嬰兒一樣純粹的臉,聽著他輕輕的鼾聲,心裏會產生一種奇怪的念頭——這時候我要是殺了他,恐怕他一點也不知道吧?與一個不是家庭成員的人,一個兩姓旁人同居一室,這需要彼此怎樣的信任呀!每想到這兒,她就會生出一股深深的愛意,就會狠狠地擁抱他,她的力量大的會把他弄醒,嘟嘟囔囔地埋怨她,然後又翻身睡去。
同居以後,總的來說,薛華對秦桂芳還是不錯的。他不知怎麼弄的,反正總是接長不短地就能弄到一些錢。他不貪,不像有些在日本的中國男人,錢總是自己把著,或者是同居後和女人實行AA製,各管各的賬。薛華總是把錢拿回來,交給她。他說,我的父親就是這樣,我們家裏半截櫥上有一個小紙盒,是用綠葉牌香煙殼糊的,不知是什麼年代糊的,反正從我一記事就有。我父親開了支總是把錢放在裏邊。我媽管錢。秦桂芳想起自己的父母,好像父親專製多了。“你們家真好。”秦桂芳表揚他。秦桂芳其實挺願意聽這樣的故事,她覺著這才是一家人,像一個家。
薛華聽了這話,必定驕傲地回答一聲:“咱家教好呀!”
可是,這個家教好的人,在他們同居近一年以後,竟把秦桂芳推入了生活的深淵。
一切都是從“屁股事件”開始的。
有一天,在長之穀旅館,秦桂芳在打掃房間的時候,有一個日本客人摸了她的屁股。
秦桂芳當時正趴著擦地板,被他一摸嚇得立刻“嗷”地尖叫一聲跳了起來。她滿麵通紅,十分氣憤地斥責了這個日本男人,還把這件事告訴了平岡先生。
平岡當時找到了那個日本男人,可那個人不但不道歉,反而說秦桂芳蹶著屁股勾引了他。
這個無恥的說法讓秦桂芳不依不饒。她對這個小子放言,一定要把他送上法庭。
第二天,秦桂芳被平岡先生叫到經理室,裏邊還坐著一個人。平岡介紹說,這位是藤下榮治律師,是專為昨天的事來的。一開始,她還以為這是平岡為自己請的律師,可藤下卻告訴她,由於她的曖昧行為,使他的當事人受到精神損失,他受委托要與她法律解決。
秦桂芳氣得幾乎語不成句。她日漢相雜地說了半天,最後竟然氣得大哭起來。
這時,這位藤下律師才說,事已至此,看到秦小姐這個樣子,我個人心裏充滿憐憫,為了表示同情之意,我可以建議我的當事人對這件事不再追究。秦小姐也須保證對此不再糾纏。
秦桂芳氣得兩眼通紅,她惡狠狠地盯住這個律師,在腦子裏組織日語,半晌才用日語說出這個意思:“放你媽的屁!我一定要把你的當事人告上法庭!”
秦桂芳在激憤之中,忙裏偷閑,到處嚷嚷著要找律師,一會兒給這個打電話,一會兒給那個打電話,反正沒有多少朋友,無非是大、小北京、劉雅嬌她們幾個,打了半天,朋友們不管繞多大圈子,最後都是一句話:錢!打官司是否值得?平岡也對她好言相慰,勸她心平氣和地了結此事。她又找陳冉說。一慣什麼事都支持她的陳冉,這次卻有些期期艾艾。在她的追問下,他才說,在日本請律師打官司,那要花很多錢。還是先不走法律為好。
可秦桂芳想,錢,有,在學校時,除了才來時開銷大一點外,後來,她每個月隻用五六千元。她存有四五百萬日元。她真想傾家蕩產把那小子繩之以法。
陳冉卻說,先寫一封信,給那小子一個警告,看看那小子會怎樣,再決定下一步的行動。“這樣保留追訴的權力,進退有利。”
朋友們的態度本已使秦桂芳多少有點猶豫,可就這樣便宜那個小子,又讓她心有不甘。現在聽了陳冉的主意,她覺得不錯,於是,就寫了一封措辭強烈的信,按旅館登記的地址給那小子寄了過去。好吧,我等著你!狗日的日本鬼子!她把信扔進信箱,心裏狠狠地想。
過了幾天,平岡向她表示感謝,還向她鞠了一躬。
秦桂芳不明就裏。
平岡對她說,謝謝她克製了自己,平穩地解決了這件事。“要不然,我也很為難的。”他很誠懇地說,“一頭是你,一頭是我們國家的人,再說,傳出去也不好,別人會對我的旅館發生疑惑。這件事總算平穩解決了,我得好好謝謝你。”
“解決了?”秦桂芳吃驚地瞪著他。
“是呀。噢!”他想起什麼,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這是你朋友的簽字。”
秦桂芳接過這張紙一看,這才明白,原來那個侮辱她的日本鬼子給了她三萬日元,名目是“損壞長之穀旅館物品補償費”!
這他媽的太侮辱人了!
“秦小姐不要生氣。你的朋友薛華先生已經簽了字,領取了這筆錢。”
“他?他、他媽的算老幾?!”秦桂芳氣得大聲叫罵。
平岡嚇得連聲說:“喬斯嗎待,喬斯嗎待!”明是讓她稍等一會兒,實際上一轉身他就溜了,不知鑽到什麼地方,再也沒敢出來與她談這事。
秦桂芳回到家裏,與薛華發生了激烈爭吵。她質問他有什麼權力替她領取那筆臭錢?!
薛華則告訴她,見好就收,再鬧下去,平岡先生也為難。人家是經營,是生意,名譽、人情各方麵都賠不起。“這也是為你好,人家才來找我的。再鬧下去,保不準會解雇你。任何事情,再大,也得有個解決的辦法。所以人家來找我了,我就答應了。我說,我來勸你。其實你冷靜地想一想,我們都不管,這事頂在那兒還有完沒完?結果又能怎麼樣?”
“你看看名目是什麼?是損壞旅館物品補償!我他媽的成物品了!”
“管他是什麼呢,反正丫頭養的賠錢了。”薛華輕描淡寫地說。
“什麼錢你都要?”
“我沒有要啊,我交給你。不就摸了一下嘛,又沒少什麼,算了,算了!”他不想與她再吵下去,息事寧人地說。
誰知這一句話讓秦桂芳火冒三丈:“放屁!這是侮辱!”
這一句又把薛華罵火了:“侮辱了又怎麼樣?你告,你鬧,你沒完沒了,你以為你是誰?人家日本人算不錯,要是我,還沒這麼多錢給呢!”
“啪!”秦桂芳使盡吃奶的力氣給了薛華一個響亮的大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