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如何表達痛苦 六、 馬逸與水木秀子(3 / 3)

請問,你有什麼不舒服嗎?

啊,我頭疼。

馬逸看懂了這句話,卻理解錯了,他問安子:“你頭疼?”見她不懂,就指指自己的腦袋,一字一句地問:“你,頭,疼?”見她還不懂,就指指她的腦袋,再一次一字一句地問:“你,頭,疼?”

安子被他問得長歎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鞠躬道謝,走了。

馬逸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看著她的背影,隨著“篤篤”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馬逸拉上了門,毫無目的的全身到處撓著,好像前胸、後背、胳膊、屁股,哪兒哪兒都癢。他一邊撓著,一邊走回臥榻前,站了片刻,“撲通”一下,像一具僵屍,任自己直筒筒地反倒在臥榻上。“媽的,這叫什麼事啊!”他忍不住罵了一聲。

他瞪著眼看著天花板,看到那兒有一些水漬,那些痕跡很象形,如雲,如葫蘆,如蠶,如爹爹的鳥……他想起,小時候,每到快過年了,總是爹爹帶他去公共澡堂洗澡,那時候,澡堂裏的人可真多,他就在那時看到了爹爹的鳥……馬逸真的困了,他強睜了幾下眼,又看見了天花板上的那個圖案,模模糊糊的,後來就把眼閉上了。

似睡非睡之中,馬逸感到門被拉開了,接著就有人推他。他被推醒了,睜眼一看,身邊跪著秀子。

“哎~你?”馬逸用漢語問著,連忙坐了起來。

秀子不懂,卻從馬逸的表情上看出了他的意思。“我敲門,你不醒,我有急事。”秀子用日語說。

那本《對照會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到了秀子的手裏,她翻著,找到了要找的那一頁,指給馬逸看。

你要到哪裏?

馬逸看了,想了一下,接過書,翻開找,可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就翻到第一頁的地圖,指給她看。

劄幌。

秀子看了點了點頭。她接過書,翻著,指給他看了這一句。

一起去散步好嗎?

馬逸看了有些驚訝,用漢語問:“現在?”

秀子不懂,卻以為他懂了自己的意思,使勁地點了點頭。

馬逸不想去,看了看黑乎乎的窗外,但又不好推辭,就站起身來,要往門外走。

秀子見了,知道他誤會了自己的意思,忙站起來,攔住了他,急的直搖著頭:“一嗅尼,一嗅尼!”她一邊說著,一邊指著書上的字讓馬逸看。

馬逸接過書,看了半天,不解其意,有些茫然地看著她。

“什麼‘一嗅尼’?”馬逸問。

“呀,呀,一嗅尼!”秀子答。

這真是應了那首著名的詞了,整個就是“鳥兒問答”。

馬逸最後總算搞明白了,他對比著書中的漢語和日語,發現與漢語“一起”相對應的是日語“一緒”。

“你是說一起?”馬逸指指自己,指指她,再向窗外指指。

“哈依!哈依!”秀子笑了,拚命地點頭。

馬逸不放心,怕自己理解錯了,再翻到第一頁,指指地圖上的“劄幌”,再指指她。

“你也想去?”

這句漢語秀子不懂。但她覺得他說對了,就狠命地點頭,長出一口氣,笑了。

馬逸看了看興高采烈的秀子,想了半天才想起這麼一句英語:“no!”

秀子聽了十分失望。

“你為什麼不帶我去?”

日語。馬逸不懂。但他看出來她不高興了。為了安慰她,他指了指她,伸出大拇指。

“你,好姑娘。”

他說的漢語,秀子不懂。但他伸出大拇指的意思她明白。她笑了,忽然撲在他的懷裏。

“你喜歡我是嗎?”

馬逸不懂她說的日語。她的行為卻讓他大吃一驚!他欲推無力,又不敢貿然摟抱,隻好雙手垂著,任她抱緊自己。

“這,這……”

秀子也不懂他說的漢語,隻覺得他結結巴巴的十分好笑。於是,她仰起臉朝馬逸燦爛地笑了。

馬逸被她的笑容感染的有些難以自控,他張開了雙臂,欲擁未抱——這時,門被拉開了。

安子出現在門口用一種出奇冷峻的目光看著他們。

馬逸慌忙垂下雙臂,還掙了幾下,但沒有掙脫。

秀子也看到了安子的目光,但她示威似的把馬逸抱得更緊。

安子冷靜地走上前來把秀子從馬逸的身上拉開,秀子掙了幾下,也沒掙開。安子把她硬拉出門去了。

馬逸傻了一般呆立在屋子中央。

安子把秀子拉回自己的房間,姐妹倆再一次發生了爭吵。

安子十分生氣地指責著秀子:“我真的不明白,你為什麼要這樣。真應該送病院!把你送病院!”

秀子歪著頭,臉上掛著笑意,對她的話置若罔聞,還露出調皮的樣子。

“你這樣做,真是不要命了!我為什麼到這裏來?還不是因為……”安子說到這兒,忽然有什麼礙口似的不說了。

“因為什麼?”秀子警覺地問。

安子沉默不語。

“因為什麼?”秀子逼迫著,見她神情有異,也有些緊張起來。

“因為爺爺到東京有事。怕你沒人照顧。”安子輕描淡寫地說。

秀子聽了,有些不相信地看著她。

安子信誓旦旦地說:“真的!”

秀子將信將疑:“我不用人照顧。你不願意在這兒,可以回東京嘛。”

“你!”安子不知說什麼好,氣呼呼地瞪著她。

“我怎麼啦?我是病人!”

“好吧,承認自己有病就好。要安心養病,姐姐。”

“當然了,醫生說我隻要不激動……”

“不是那麼回事。”安子欲言又止。

秀子聽了緊張地看著她。安子卻回避了她的目光。

“怎麼?你一定從醫生那裏聽到了什麼吧?”秀子問道。

安子要走:“你好好休息吧,別胡思亂想。”

“你不願意告訴我嗎?是不是?好吧!讓我來告訴你,我要死了!對嗎?你說呀!”秀子竟有些歇斯底裏起來。

安子不語,目光中露出深深的同情與悲哀。

秀子明白了,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喃喃自語:“真的嗎?真的嗎?這是真的?”

“姐姐,你不要胡思亂想。”

“那你就應該告訴我真相!”

“真相,真相?好吧,你再去見那個中國人十分鍾。”

秀子聽了這句話不解地看著她。

“見那個中國人。十分鍾!”

“不行,不行。”

“姐姐,父母讓你到北海道爺爺這裏來養病,現在大家都不在,我有責任。你應該明白這一點。好嗎?”

“那兩個小時吧。”秀子哀求說。

“兩個小時?!”安子簡直如聞天方夜譚。

“不行嗎?裏德太太?”秀子有些譏諷地說。

“誰?”安子不解其意。

“簡·愛的舅媽。”

“啊,我有那麼殘忍嗎?”安子驚呼道。

“我要是有其他人一樣的健康,羅切斯特先生,我也會使你像我離不開你一樣,讓你離不開我。”

“嘿!真是偉大的愛情!”安子不無諷刺地說。“兩個小時?十五分鍾!”

“太短啦!太短啦。”

“再長就……”

“就什麼?”

“就足夠你們……就出事啦!”

“啊,‘我來啦!’我喊著。‘等等我!’我跑進花園喊著:‘你在哪兒?’隻有山丘隱約的回聲。”

“這又是什麼?”

“《簡愛》中的一段。唉!你真的讀書太少,我早就說過。你應該多讀一些名著。”秀子為自己終於戰勝了妹妹而高興。說完了這句話,她就拉門走了出去。

秀子再一次敲響了馬逸的門。可是,敲了好幾下,卻沒有動靜。這時,她才聽見,馬逸在樓下的廳堂裏打電話。

馬逸對姑姑說:“這裏一切全好,明天可能要去劄幌。”姑姑在電話裏叫他注意安全。馬逸放下電話,卻見秀子站在樓梯口,微笑著看著自己。

馬逸朝樓上走,要回自己的房間,一邊走還一邊與秀子搭訕:“這麼晚了,還沒睡?”他走到秀子的身邊,向外側了一點,想繞過去。秀子卻把身子一堵,把他堵在了樓梯上。

四目相視。目光與爐火相映,激情隱隱。

秀子忽然忍不住地訴說起來:“我知道你不懂日語。我不管你懂不懂。我二十七歲了。我得了一種奇怪的病。醫生沒有告訴我是什麼病。家裏人,爺爺、爸爸、媽媽和安子也都不說。他們告訴我,會好的,會好的。讓我到這裏來養病。我以前有一個男朋友。他叫毅男。他很強壯。他三十歲。後來,他卻與美子結婚了。他父母到調查所調查了我,知道了我有病。不過,他還是愛我,老給我打電話。不停地打。我都記下了。我想等他打到一百次,我就去見他。和你說了那句令人羞恥的話也沒關係,反正你也不懂。到一百次的時候,我就去找他,和他做愛。把他奪回到我的身邊。你不笑我嗎?這真有點像《綾鼓》呀!《綾鼓》裏那個人,隻要敲響一百次,他的愛人就會回來,可是,他快敲到的時候卻不敲了。綾鼓,就是用敲不響的綾緞做鼓麵的鼓啊!

以後你會給我打電話嗎?打一百次好嗎?我的電話是××××××××。我家在東京也有電話,是××××××××。可,馬桑,你結婚了嗎?告訴我,你結婚了嗎?啊,你不懂。真有意思。有一年我去淺草,是新年呀。我寫了祈禱牌。我寫:願早日找到如意郎君!我喜歡做愛。這句你不懂吧?與不懂日語的人在一起真好,說什麼他都不知道,可你又說了。真是一種奇妙的感覺……”

秀子說著,說著,一下子軟倒在馬逸的懷裏。馬逸把她抱進了自己的房間。

馬逸和秀子躺在一起,他們相擁相吻,他們吻的越來越大膽,越來越熱烈。他們脫去了衣物,他們互相展示裸體。他們互相愛撫。他們在一起做愛。

馬逸和秀子拚命地做著。他們做得天搖地動!他們累得氣喘籲籲!

突然,秀子喉嚨發出一聲怪響,她閉上眼,頭軟軟地耷拉在一邊。

馬逸以為她在開玩笑,一開始還不在意,搖著她左右擺弄,繼續做愛。後來才發現她沒了回應。馬逸從她的身上下來,先輕後重,越來越重地搖她,想把她搖醒。

秀子不醒,她死了!

半年以後,馬逸從××警察署裏走了出來,中村外事警官對他說:“都過去了。以後一定要注意呀!這個秀子姑娘得了一種怪病。大概用漢語說叫‘冠狀動脈瘤’吧?心髒劇烈地跳動,會使它破裂。它破裂以後,心髒就失去了供血,造成突然死亡。唉!是個好姑娘呀!她們家裏就怕她出現這種事才讓她來北海道靜養的。最後還是沒能靜養成。她有一個男朋友叫毅男,幫她從醫院中打聽出了她的這個病,告訴了她。她是知道這樣會死還這麼幹。以死一搏瞬間輝煌燦爛呀,像櫻花一樣!就是有點對不起你,讓你在裏邊這麼長時間才搞清楚,看看,真到了櫻花要開放的季節啦!”

馬逸順著他的手指向四周望去,小鎮的盡處,果然已是春的田野。不知哪裏響著那首叫《北國之春》的歌。綠茸茸的山崗、冰雪消融的小溪、搖曳的草和花、走在鄉間小路上的穿了春裝的日本少女……(攝影沈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