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如何表達痛苦 六、 馬逸與水木秀子(2 / 3)

不知怎麼,他開始在想象中重新安排這件事,他先是設想順子被逮而自己逃脫,他覺得順子就是村上老是係錯扣子的那個叫“傻蛋”的孩子,而自己就像是“鼓上蚤時遷”。

後來,他又重新把它設計成:“傻蛋”偷了瓜,而自己是那個威嚴的民警,“傻蛋”在偷瓜時被自己發現了,跪地哀求,讓他看在同村又是同學的分上放他一馬。自己不講情麵像個包公,把這個“偷瓜犯”繩之以法。最後,還逼著他吐出了這幾天白吃老農的瓜錢。

這麼一來,他便開始重新安排所有他所經曆和他能想到的事件,顛倒事件發生的順序,設計出新的結局。所有的事經他這樣重新安排,就從他的記憶深處走來,模模糊糊變得清晰在目,並產生了巨大的新鮮感。他不知道,這是一種危險的思想遊戲,這些事在想象中越清晰離它的真實就相距越遠。不知不覺之中,他的思維變成了一種奇怪的狀態:想像和現實、真實與虛構往往真假難分,混淆莫辨。他把這些難辨真假的事寫了下來,他認為,這就是小說,而寫下它的過程就是創作。他的創作一瀉千裏。好多年以後,他重新閱讀所寫下的東西,發現它們有許多語法錯誤,連篇累牘的白字,有好些現在讀來已經不知所雲。但是,也有寫得不錯的句子、段落,有時竟讓他發出“這是我寫的嗎?”的感歎!

當時,他沉溺於此,認為這是世界上最好的小說,有朝一日可得“諾貝爾文學獎”。他還寫詩,古今都來,什麼“仰笑帽墜地,但見月上弦”,什麼“千百枝玫瑰,換不出你一次笑容,千百次地詢問,生活真的是這樣地無情?”這些詩,他現在讀來覺得雖也有生吞古人、活剝同輩之嫌,但總的說來倒也不惡,記錄了他當時經曆某事的心情。

這種創作幫助他度過了人生最為寂寞的時光。

但也使他產生了常常混淆現實和想象的心理。

馬逸就這樣在日本度過了近一年的漫長日子。

馬逸把車停在了楓の寮的院子裏,這時,正是中午。聽到他叫門的聲音,出來迎接他的,其實不是一個女人,而是兩個女人,是兩個長得都很漂亮的日本女人,一個二十多歲,一個快三十了。她們沒有讓他洗溫泉,他也沒有與一個姑娘共浴,其實日本早就沒有了男女共浴的風俗了。他記得自己是在那個房間的衛生間裏洗的澡,洗完之後,就下去吃飯了。

吃飯的時候,他與兩個日本女人進行了“會話”,說、寫、比畫,十八般武藝都用上了。由此,他知道了她們的姓名。她們是姐妹倆,年長的這個叫秀子,妹妹叫安子。

後來,他就回屋睡覺了。他做了一個夢,這個夢也不是祖上的老屋著火,或天花板上滲血。而是他的家鄉,五六月時的中國東北,野花如錦的大草甸子。

馬逸躺在草地上,閉著眼。一隻小小的飛虻在他臉上懶洋洋地飛。馬逸也懶洋洋地揮手轟趕了一下。飛虻飛去了,飛到一棵剛伐倒的大樹上的新碴口上,吸吮著新鮮的汁液。此時,天空傳來雲雀熱烈而持久的叫聲。馬逸睜開一條眼縫。強烈的陽光讓他隻看見兩隻雲雀模模糊糊的影子。雲雀像兩個爭吵不休的媳婦,鬥著嘴從天而下。它們的影子越來越清晰了。馬逸看到它們落在了草叢裏。它們落在草叢裏就不叫了。馬逸看見,它們在草叢裏交配。

馬逸看到它們交配就醒了,醒了以後忽然感到若有所失。他像賈寶玉在襲人的床上醒來時一樣,摸了一下,褲襠處黏黏滑滑的。

這時,門上傳來輕輕的剝啄聲,馬逸連忙站了起來,可還沒容他走到門口,門就被拉開了。姐姐秀子笑意盈盈地站在門外。

馬逸看到她時,愣了一下,忽然發現她正在看自己的襠部,馬逸慌忙向側麵一扭,連聲說著:“請進!”一閃身走進了衛生間。

馬逸在衛生間裏脫掉了髒褲衩,扔進浴缸,光著屁股到處亂找,終於掀開了牆上的鏡子,在鏡子後邊的壁櫥裏,取出一件日本式睡衣。馬逸手忙腳亂地套上睡衣走了出來。

秀子還在門口站著。

馬逸再一次請她進來。

秀子進屋,兩個人麵對麵地坐在榻榻米上。

秀子笑笑地掏出一本書,遞給馬逸看。

這是一本《日漢對照會話》。

馬逸翻開書一看,這書編得很特別,每一頁都分為兩邊,一邊是日語,一邊是漢語,兩邊的意思相同。馬逸想,這下好了,我們找到了翻譯。

秀子從他手裏拿過書去,翻開,指著一行字給他看。請問,住在這裏多少錢一天?

連吃飯帶住宿三千日元。馬逸連忙做了一個痛苦的表情,秀子見了,以為他嫌貴,露出驚訝的神色,再看看他的表情,這才明白他是開玩笑。於是,兩個人就都笑了。

借助這本書,他們開始了更深入廣泛的交流。比如,在吃晚飯的時候,秀子指著書上的字讓他看。請用餐。好吃嗎?馬逸見了,立刻狼吞虎咽開來,一邊吃還一邊點頭微笑,表示稱讚。

再如,吃完晚飯,她們倆要出門,秀子也會指著書讓他看。去哪裏?

去卡拉OK。

請問,你去嗎?馬逸看了,就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馬逸不是不想去,馬逸沒錢。

馬逸回到自己的房間,聽到院子傳來“嘭”的汽車關門聲,不一會,又響起汽車發動和開走的聲音。

馬逸百無聊賴,打開電視機,出現的卻是雪花,怎麼調也不出台,一生氣,又狠狠地把它關上了。他從挎包裏拿出一本中文書,躺在榻榻米上,看了兩頁,忽然想起茨威格的一篇小說,那裏邊的戰俘在獄中得到一本書,怕過快地看完無法消遣無盡的寂寞,就強迫自己每天隻看一頁。馬逸想,寫得太深刻了!自己過去看那本書的時候,根本沒能理解。馬逸又由此想到這樣的詞句:少小不知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詩強說愁……

過了不知多久,馬逸拿著書睡著了。

他又做夢了。這一次夢到的不是五六月的大草甸子,而是老蔫嫂。

那天,大雪剛剛停了,北風很硬,吹到臉上生疼。馬逸像一個土匪,狗皮帽子把臉捂了個嚴嚴實實,隻露兩隻眼。他挑著兩桶水推開小柵門,走進院子。

老蔫嫂從屋裏迎了出來。她走出來的時候,屋裏冒出團團熱氣,就像現在舞台上施放的清煙。她就像歌星,仙氣籠罩地站在門口。她笑了,露出兩排白白的牙,連聲道著謝,把他往廚房引。

他挑著水,跟她走到廚房,放下,又一桶一桶把水倒進缸裏。老蔫嫂也在一邊幫著水桶。他放下空桶,哈著手往外走。老蔫嫂忽然叫住了他:“大兄弟,大兄弟!”

馬逸看著老蔫嫂,她忽然有點不好意思地扭了一下頭,看著一邊說:“外邊挺冷吧?來,嫂子給你暖暖。”說著就拉住他的手往自己懷裏放。

馬逸遲遲疑疑半推半就小心翼翼地把兩隻手一邊一隻放在老蔫嫂的腋下。老蔫嫂又牽著他的手往裏放,這一下,他碰到了她的乳房。

馬逸嚇得臉都白了,驚恐地盯著老蔫嫂,老蔫嫂卻一點也不害羞,直瞪瞪地看著他。他抽了幾下手,老蔫嫂卻把他的手按得更緊了。

馬逸忽然獸性大發,在老蔫嫂的胸上狠狠地抓了兩把,然後狠命地抽出手,飛快逃出門去。

馬逸像一條受到驚嚇的兔子,慌不擇路,在雪地裏亂躥。可是,他覺得自己,跑啊跑啊,怎麼也跑不動。

這時候,傳來女人的吵架聲,很響,他就醒了。

不知什麼時候,姐妹倆已經回來了。此刻,秀子抱著一疊衣服,正要走出自己的房間。

安子不讓她去:“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對這個中國人有好感!”

“不是好感,是喜歡!我喜歡他!”

“你不能喜歡他!”

“你知道我在這多少年了嗎?三年!”

“我不叫你出來見人,你非要出來。姐姐一見人就會動心!”

“你知道這三年我一共見過幾個年輕男人嗎?五個!你在東京,悶了可以上澀穀,我在這裏能到哪兒去?”

“姐姐,這就是生活。”

“是生活。我是一個成年人,我要生活,我要男人!沒有男人的生活算什麼生活?那樣的生活你會過嗎?”

“是命運,姐姐。你要忍耐啊!”

秀子惡狠狠地說:“命運?你忍耐什麼,什麼就是你的命運!”說完就氣呼呼地騰出一隻手,拉開門走了。

秀子在走廊上,正遇到在自己房間門口向這邊探頭探腦的馬逸。馬逸覺得自己這樣看人家像是偷窺,想躲,卻被她叫住了。

“馬桑!”

馬逸隻好站住,一副服從命令聽指揮的樣子。

秀子說了些什麼,馬逸沒聽懂,她就示意他跟她走。

秀子帶他走到這座小樓後邊的山坳裏,在一根柱子上摸索著拉開了一盞燈,借著燈光,馬逸才看到,這裏有一泓溫泉,熱氣冉冉升騰。

秀子示意他脫了衣服下去。

“多少錢?”馬逸用日語問。馬逸到日本已經一年,他知道,在日本幹什麼都要錢,沒問清價格最好什麼都別幹。

“不要錢,不要錢。”秀子用日語說。

馬逸聽了幾乎不相信,他看著秀子。秀子也一臉的真誠看著他。他信了,就開始脫衣服。他剛脫下上衣,忽然看到,秀子也在脫衣服,不禁嚇了一跳!“哎,哎……”

秀子笑了,把手向天外一指。馬逸不明其意,向她指的方向看去。

什麼也沒有。雪在燈光下密密地下,燈光上方隻有黑黑無盡的蒼穹。馬逸回過頭來,卻見秀子已經脫光了衣服,正要往水裏下。

燈光,灑在白白的雪地上,秀子在光暈裏,赤裸著,略彎著身子,向水裏探著腳。鵝黃色的光在她如雪的背上像絲一樣滑落著,她背上的脊骨節和脅肌顯出凹凸不平的光影,她的姿式使右側的乳房,尖挺地露出半個錐峰,右大腿因為支撐著全身而顯出幾塊肌肉的陰影,由於這幾塊陰影的作用,使得這條大腿顯得充滿彈性和張力。左腿正從右大腿中部向水麵伸出,左小腿泛著光澤,左腳麵繃著,與左踝間形成柔和的曲線。她的腳趾,輕輕地向水裏試了一下,像是感到深深地恐懼,有些誇張地收了回來,從而完成了令人愛憐的動作……

馬逸心疼地閉上了眼。

秀子試了幾下水溫,就像一隻水獺,毫無聲息地滑入了水裏。

馬逸嚇得穿起上衣,跑了。

馬逸跑回自己的房間,滿臉通紅,氣喘噓噓,半天都沒有平靜下來。

馬逸打開電視,這回有圖像了,正在轉播一場相撲比賽。他看了一會兒,覺得沒有意思,調了幾下台,別的台卻仍是什麼也沒有,就把電視關了。他翻開自己的包,找出筆記本,又找出鋼筆,拔開,想了想,寫了這麼一句話:今天遇到了奇怪的事。他寫不下去了,咬著鋼筆,想著。但想了半天,還是不知道怎麼寫,就站起來,把兩個被子疊在一起,靠在上邊,雙手摟著後腦,躺著。

這時,他再次聽到有人敲門。與上次不一樣,這次敲得很響。

“請進!請進!”馬逸不想動,就躺著用日語說。

門被拉開了,門口站著安子。她的臉黑著,好像馬逸欠了她多少錢似的。

“BOOK!”她這句英語說得有點惡。

馬逸不懂,有些茫然地看看她,又看看四周,不覺從榻榻米上爬了起來。

“你要什麼?”他用漢語問。

顯然,他的問話,安子也不懂,她環視四周,看見了那本扔在沙發上的《會話》,走過去拾起來,翻開來找,找了一會兒,指著其中的一頁給馬逸看,說:“她有病,她有病!你懂嗎?”這全是日語,馬逸一句都不懂。但是,馬逸看懂了書上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