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把我這一輩子記錄下來……”
可是記錄些什麼呢?沒什麼可記錄的,沒什麼可寫,或者不值得寫。畢竟就是他自己似乎也回憶不起來有什麼值得記錄的,他這一生中沒有驚天動地的大事,沒有氣壯山河的壯舉。比方說,他童年時候的事就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依稀記得仿佛有個夏天,有過什麼事,還有個同齡人……有一天他拿火燒了一隻貓,結果挨了一頓揍。有人送給他一條鞭子,還有一個哨子,他就高興得不行。這些,都已經隨著時間的流逝,淡出了他的記憶。
有一次,喝醉了的父親叫他過來,溫柔的聲音裏帶些感傷:
“上我這兒來,吉沙,來吧,親人!”
想著想著,他突然就抓住自己的頭發,在痛苦的情緒裏不能自拔……
如果現在,他,小販伊利亞·米羅諾夫,還在世的話,季洪·伊裏奇就會因憐憫而去贍養他,但不會去了解他、關心他。其實,他不也是這樣對待自己的母親嗎?如果現在問他,還記得母親嗎?他會回答道:“隻記得一個駝背的老太婆……她晾牛糞,生爐子,偷偷喝酒,低聲嘮叨……其他的就沒有了。”
他在馬托林的鋪子裏幹了將近十年,但這十年,合起來,也隻讓他記得一天:那天,四月的小雨淋淋漓漓地落下,幾張鐵皮被扔到隔壁鋪子的大車上,淋得鏽跡斑斑……灰蒙蒙的中午很是寒冷,鴿群嘩啦啦地飛落到另一間鋪子前的空地上,這家鋪子經營麵粉、麥子和麩皮——它們擠在一起,咕咕細語著,撲騰地扇動著翅膀,他和弟弟在門口用牛尾巴抽著陀螺玩……馬托林當時年輕而健壯,臉色青裏泛紅,下巴整天剃得溜光,蓄著半截子紅褐色的連鬢胡。如今他變窮了,穿一件在太陽底下曬壞的長外套和深藍色帽子,老邁地從一家鋪子挪到另一家鋪子,在熟人之間到處串門子,下下跳棋,有時會坐在塔耶夫的酒館裏,喝到微醺,時常嘮叨:
“我們都是小人物:喝點,吃點,再付點錢——就回家了!”
而當見到季洪·伊裏奇的時候,也沒能立即認出他,隻是可憐巴巴地笑著,試探性地問道:
“你好像是吉沙吧?”
去年秋天,季洪·伊裏奇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弟弟時也沒能立馬認出來:“難道這就是庫茲馬,那個和我一起在田野、樹林和市鎮間漂泊過很多年的人?”
“你老了,弟弟!”
“是有點兒。”
“老得有點早了!”
“就因為我是俄羅斯人。我們在這方麵——快著呢!”
抽到第三根煙,季洪·伊裏奇望向窗外,疑惑地想:
“難道在別的國家也是這樣?”
不,那是不可能的。他有熟人去過國外,好比商人魯卡維什尼科夫,他們都說過,不是這樣的……就是沒有魯卡維什尼科夫他也可以想象得到。就拿俄裔的德國人或是猶太人來說吧:他們舉止幹練,辦事精明,互相了解,大家彼此都是朋友——不隻是酒桌上的朋友,是那種能互相幫助的朋友,就是分開了,也相互通信。父親、母親和熟人的遺像都代代相傳,他們親自教育孩子,疼愛孩子,和他們一起散步,陪他們聊天,這樣溫馨的場麵,孩子們將來也會記起來的。而我們呢,互相都是敵人,心懷妒忌,散布彼此的流言蜚語,一年就往來一次,要是有客人意外造訪,忙得就像屁股著火一般,趕忙收拾房間。可結果呢?一匙果醬也舍不得拿出來招待客人,要是不勸酒,客人是不會多喝一杯的……
一輛三駕馬車從窗戶旁駛過。季洪·伊裏奇看了看,拉車的馬匹都很瘦,但跑得很快,四輪馬車車況良好。這會是誰家的車呢?近旁沒有誰家有這種三駕馬車。附近的地主都窮得叮當響,有時三天吃不上一塊麵包,聖像外麵的金箔都被剝去賣錢,沒錢去安裝打碎的玻璃,也沒有錢去修補破損的屋頂。窗戶常常用枕頭堵上,下雨之時,地板上便擺滿盆盆罐罐,雨水透過天花板流下來,就像流過篩子一般……
鞋匠傑尼斯卡也從窗邊走過。他這是去哪兒?去幹什麼?手裏好像還提著個行李箱。唉,求主赦免我的罪孽吧,真是個傻瓜!
季洪·伊裏奇把腳伸進套鞋,走到台階上。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屋外的新鮮空氣,又停下來,坐到一張長凳上……
季洪·伊裏奇想象著,自己曾經也在傑尼斯卡提著箱子的泥濘的路上走過。他依稀看到杜爾諾夫卡、他自己的莊園、山穀、農民的小屋、黃昏、弟弟屋裏的燈光、家家戶戶的煙火和阿灰家的茅舍……庫茲馬大概正安安靜靜地坐著,讀著一本書。新嫁娘坐在又暗又冷的過道屋裏,靠近稍稍有點熱乎氣兒的爐子,暖和著雙手和後背,等著主人吩咐“開飯!”她緊閉著漸漸衰老的、不再豐潤的嘴唇,思索著,她在想什麼?想羅季卡嗎?是她毒死了他嗎?這都是胡說,胡說!如果真的是她毒死的……上帝啊!如果真的是她毒死的,她現在有什麼感受?在她內心深處該立著一塊多麼沉重的墓碑啊!
他想象著自己從杜爾諾夫卡家裏的台階上眺望著整個杜爾諾夫卡村,望向山穀那邊黑乎乎的茅舍,茅舍後麵的穀倉和柳樹叢,左邊田野的後麵,地平線上矗立著一座鐵路崗亭。黃昏裏火車駛過這座崗亭,像一串燈火掠過。隨後各家茅舍也點起了燈。天暗下來了,氣氛變得更為舒適。但是每次當看向新嫁娘和阿灰家的茅舍時,心裏總是有點別扭。這兩間茅舍幾乎都處在杜爾諾夫卡村的中央,彼此隔著三個院子,兩家都不點燈。阿灰的孩子們就像鼴鼠一樣晚上瞎摸亂撞,要是有哪個幸福的晚上,他家的茅舍也點起了燈,他們會因快活和驚奇而手足無措……
“不,罪過啊!”季洪·伊裏奇斷然地說道,抬起身來。“不,沒有天理啦!哪怕能小小地改善一下也好啊,”他說道,走向車站。
天氣變冷了,車站裏飄出濃厚的茶炊的香味。那裏的燈火顯得更亮,三駕馬車上的鈴鐺也清脆地響著。真是一輛好馬車!但是鄉下趕車漢子們那些可憐的瘦馬,他們趕著的那些快要散架的馬車,歪歪斜斜的車輪子上糊滿了泥漿——看起來著實可憐!小花園後麵,火車站的門吱嘎作響,低沉地砰地一聲迸開了。季洪·伊裏奇繞過小花園,登上高高的石階,上麵有一個能容兩維德羅水的銅茶炊喧響著,爐柵燒得通紅,像一排火牙。他正好在這裏碰上他要找的人——傑尼斯卡。
傑尼斯卡站在台階上沉思著,低著頭,右手提著一個廉價灰色行李箱,上麵滿是白鐵釘帽,還用繩子結實地捆著。他穿著一件老舊的、看起來很沉重的外衣,兩肩耷拉下來,腰很低,戴一頂新帽子,穿著一雙破靴子。他個頭不高,兩腿相比身子來說顯得過短。這會兒因為外套的腰部低垂,又穿著磨破的高筒靴,他的腿顯得更短了。
“是傑尼斯嗎?”季洪·伊裏奇喊道,“你在這兒幹啥呢,小無賴?”
遇事從來毫不驚慌的傑尼斯卡淡淡地看著他,抬起他那雙慵懶的、憂鬱的卻含著笑意的眼睛,他從容地從頭上摘下帽子,露出了亂蓬蓬的頭發,他的頭發是鼠灰色的,很濃厚,臉色土黃色,像油浸過似的,但兩隻眼睛卻炯炯有神。
“您好,季洪·伊裏奇,”他用城裏人唱歌的腔調答道,像往常一樣好像有些害羞似的。“坐車去……去那個……圖拉。”
“能不能問問,去幹嘛?”
“興許能找個活兒幹幹……”
季洪·伊裏奇瞧了一下他的周身:手裏提一個行李箱,口袋裏露出幾本卷起來的又紅又綠的小冊子,外衣耷拉著……
“你可不像圖拉的公子哥兒!”
傑尼斯卡也看了看自己。
“這件外衣嗎?”他謙遜地問道。“要是在圖拉掙著錢,我就給自己買上一件匈拉利驃騎兵製服式樣的上衣,”他說道,把“匈牙利”叫成“匈拉利”。“今年夏天我幹得不賴,賣報紙。”
季洪·伊裏奇用手指指著行李箱,好奇地問:
“這是啥玩意兒?”
傑尼斯卡垂下了眼睫毛:
“我買的箱子。”
“畢竟在匈牙利沒有行李箱可不行!”季洪·伊裏奇嘲笑地說道。“那你衣袋裏是什麼?”
“啊,各式各樣的破爛……”
“給我看看。”
傑尼斯卡把箱子放到台階上,從口袋裏掏出幾本小冊子。季洪·伊裏奇拿起來,仔細地瞧著它們。這是些歌曲集,好比《瑪露霞》、《蕩婦妻子》、《被強暴的姑娘》、《獻給父母、恩師和恩人的頌詩》、《俄羅斯……》
季洪·伊裏奇在這裏頓了一下,傑尼斯卡一直注視著他,注意到他這一舉動,便機靈而又謙遜地提示道:
“俄羅斯無產階級的作用。”
季洪·伊裏奇搖搖頭。
“真新鮮!連吃的都沒有,還買什麼箱子和書,而且還是這樣的書!難怪人家都管你叫搗亂分子!聽人說你還罵過沙皇?當心點吧,老弟!”
“我反正沒有地產,”傑尼斯卡憂鬱地笑著回答道。“我可沒碰沙皇。人家像對死人一樣朝我狂叫,凶狠狠地對待我,我可沒想過這檔子事兒。你們這樣說,難道我得了夜遊症?”
門上的鉸鏈吱吱響起來,走出一個崗警,那是一個退伍的、已經頭發花白的老兵,一直呼哧呼哧地喘著氣。門裏還走出一個小吃店的夥計,胖乎乎的,長著一雙浮腫的眼睛,頭發滿是油汙。
“請讓讓,商人先生們,讓我們拿走茶炊……”
傑尼斯卡閃開,又抓住箱子的把手。
“是從哪兒偷來的吧?”季洪·伊裏奇把腦袋揚向箱子問道,思索著來站上要辦的事兒。
傑尼斯卡沒說話,低著頭。
“是空的吧?”
傑尼斯卡笑起來。
“是空的……”
“被趕出來的嗎?”
“是我自己要走的。”
季洪·伊裏奇歎了口氣。
“活脫脫和你老爹一個樣!”他說道。“那一個也這樣,讓人揪著脖子趕出去,還要說‘是我自己走的’。”
“我要是胡說,就讓我眼睛瞎掉。”
“夠了,夠了……回家了嗎?”
“回了兩個禮拜。”
“你父親現在又沒活兒幹嗎?”
“這會兒沒活兒。”
“這會兒!”季洪·伊裏奇嘲弄地模仿他說道,“十足的呆子!還充革命者呢。就算爬到狼群裏,也還是長著一條狗尾巴。”
“也許你也是一路貨,用不著諷刺別人。”傑尼斯卡沒有抬頭,冷笑著想道。
“這麼說,阿灰就閑坐在家裏抽煙啦?”
“他可真沒有用!”傑尼斯卡立馬說道。
季洪·伊裏奇用指頭關節敲了敲他的腦袋。
“別冒傻氣了,好不好啊,有誰會這麼說自己的父親?”
“他是條老公狗,沒必要叫爹。”傑尼斯卡平靜地回答,“父親總會養活自己的孩子,他養活過我嗎?”
但季洪·伊裏奇不想聽他說完,他選了一個恰當的時刻來聊聊自己內心的籌謀。所以,他沒有聽完就打斷他:
“有去圖拉的車票嗎?”
“我要車票幹什麼?”傑尼斯卡回答道,“我一走進車廂,感謝上帝,就直接鑽到長凳下麵。”
“那你在什麼地方讀小冊子呢?座位底下可讀不了書。”
傑尼斯卡想了想。
“啊!”他說道,“我不會一直呆在座位底下的,我可以鑽到廁所裏,讀到天亮都沒事。”
季洪·伊裏奇皺起眉頭。
“是這麼回事,”他開始說道,“我是這麼想的:這時候你別再耍你的小把戲了,你已經老大不小了,傻子。回去吧,回杜爾諾夫卡去,也該幹點正事了。要不看著你那副德性都感到惡心。我那裏……那些七等文官俄語中“七等文官”與“看家狗”詞形相似,此處為季洪·伊裏奇開的文字玩笑。也活得比你舒服……”他指了指那些看家的狗。“我可以幫幫你,這樣吧……開頭,你去辦點貨,賣點農具……你就能養活自己了,還能幫幫你父親。”
“他幹嘛要這麼逼我?”傑尼斯卡想道,但沒有說出口。
季洪·伊裏奇已經下了決心,就一直說下去:
“也該說門親事啦。”
“原來是這事!”傑尼斯卡想道,不慌不忙地卷起煙葉來。
“那有什麼,”他沒有抬起睫毛,淡淡又有些憂傷地說道。“我不反對,成親就成親,成親挺好的。但去找妓女總是不好的。”
“這就對了,”季洪·伊裏奇接著他的話頭說道,“不過,老弟,等著看吧,要成家還得動動腦子。要養活孩子,還得有點家底。”
傑尼斯卡哈哈大笑起來。
“你笑什麼?”
“咋能不笑?養活孩子,還不是像養豬養鴨一樣。”
“他們可不比豬和雞吃得少。”
“可我能娶誰呢?”傑尼斯卡帶著憂鬱的微笑問道。
“娶誰?就娶你想娶的人唄。”
“是娶新嫁娘嗎?”
季洪·伊裏奇頓時麵紅耳赤。
“傻瓜!新嫁娘有什麼不好?那是個又溫順又能幹的婆娘……”
傑尼斯卡沉默了,用指甲摳著行李箱上的白鐵釘帽,然後故意裝起傻來。
“新嫁娘可多了,”他故意拖長聲音說道,“我不知道您說的是哪一個,哦,對了,是那個和您一起睡過的嗎?”
季洪·伊裏奇已經從剛才的窘迫中恢複正常了。
“我睡沒睡過,豬玀,這不幹你的事兒。”他板起臉厲聲說道。
傑尼斯卡立刻恭順地低聲含糊道:
“您這是給我麵子……我就是……隨便說說……”
“那就別囉嗦廢話了。我是想讓你有個人樣,懂嗎?我會給你一份嫁妝的,明白嗎?”
傑尼斯卡思索著,在心裏盤算著。
“我現在要去圖拉……”他說道。
“公雞都掘出一顆珍珠啦典出俄國寓言作家克雷洛夫所作寓言《公雞與珍珠》,公雞刨出一顆珍珠,卻認為還不如一粒大麥有用。!你還到圖拉去幹什麼?”
“在家裏就要餓死了……”
季洪·伊裏奇解開厚呢大衣,把手伸進上衣口袋裏,本想要給傑尼斯卡一枚二十戈比的硬幣,但他突然意識到,隨便就給錢是愚蠢的,再說,這家夥會翹辮子,以為要收買他,於是裝出一副找什麼東西的樣子。
“唉,忘了帶煙了!給我卷一根吧。”
傑尼斯卡把煙荷包遞給他。台階上已經點上了燈,借著這模糊的燈光,季洪·伊裏奇把煙荷包上用白線繡的幾個大字讀出聲來:
“送給心愛的人,真心摯愛的他——荷包留念。”
“真不錯!”他讀完說道。
傑尼斯卡靦腆地垂下眼睛。
“已經有相好的啦?”
“外麵閑逛的母狗還少嗎?”傑尼斯卡漫不經心地回答道,“我不反對結婚。開齋節前我就回來,上帝保佑……”
一輛沾滿汙泥的馬車從籬笆後麵轟隆隆地駛向台階,一個莊稼漢坐在馬車的攔板上,中間麥秸堆上坐著烏裏揚諾夫斯克的助祭戈沃羅夫。
“開走啦?”助祭從稻草裏伸出一隻穿著新套鞋的腳,慌張地問道。
他的一頭紅褐色頭發生得很是濃密,每一根都卷曲著,帽子滑到了後腦勺上,臉因為風吹和焦急而漲得通紅。
“火車嗎?”季洪·伊裏奇問道,“沒呢,還沒來呢。”
“啊哈!上帝保佑啊!”助祭立刻快活地叫道,迅速地從馬車上跳下來,匆匆向門奔去。
“那就這樣吧,”季洪·伊裏奇說道,“就這樣,開齋節見吧。”
車站裏彌漫著潮濕的短皮襖、茶炊、馬合煙和煤油的氣味。濃烈的煙氣狠狠嗆人,在煙霧、昏暗和濕冷中,所有的燈都模糊地亮著。門吱呀吱呀或是乒乓直響,手裏拿著鞭子的莊稼漢們聚在一起瞎聊著,他們都是些從烏裏揚諾夫斯克來的馬車夫,有時整個星期都在這裏等雇主。人群中有個猶太糧商,戴一頂圓頂禮帽,穿著有風帽的大衣,揚著眉毛在那裏走來走去。售票處旁邊,有幾個漢子在往磅秤上搬著某個老爺的行李,搬著包著漆布的箱籠,一個兼任執行站長助手的電報員衝漢子們喊著,那是個大腦袋的短腿的年輕小夥,額頭上的黃色卷發猶如一個雞冠子,像哥薩克一樣,從帽子下麵往左鬢角的地方垂下一縷頭發,一隻向導犬坐在泥濘裏,被雨澆得直打顫,眼神憂鬱,身上的斑斑點點就像蛤蟆一般,很是醜陋。
季洪·伊裏奇從那些漢子們中間擠過去,走到小吃部櫃台前,跟夥計閑聊了一會兒,然後就打算回家去。傑尼斯卡依然站在台階上。
“我想求您件事兒,季洪·伊裏奇。”他比往常更靦腆地說道。
“還有什麼事兒?”季洪·伊裏奇粗暴地問道,“要錢嗎?我不會給的。”
“不是,要什麼錢哪!請您給我讀封信。”
“信?給誰的?”
“寫給您的。剛才我就想給您的,但是不敢。”
“關於啥的?”
“喏……寫我自己的日子……”
季洪·伊裏奇從傑尼斯卡手裏接過一張小紙片,把它塞進衣兜裏,便踏著已經凝結了的、很有彈性的泥濘小路,回家了。
現在,他情緒高昂,很想幹點活,於是很愉快地想到又該喂牲口了。可惜他因為一陣急躁,把“蔥油餅”趕走了,現在隻好自己不分黑白地幹了。奧西卡根本靠不住,大概已經睡下了,要不然就是和廚娘坐在一起罵東家。季洪·伊裏奇走過仆人住的還亮著燈的小屋,悄悄地溜進過道屋裏,把耳朵貼在門上。先是聽見一陣笑聲,接著傳來奧西卡的聲音:
“還有個故事。村裏以前住著一個莊稼漢,別提有多窮了,整個村裏還沒有這麼窮的。有一回,這個漢子去耕地,一條花斑狗老是跟在他後麵,形影不離,漢子耕地,公狗就在地裏聞啊刨啊的。它刨著刨著,突然使勁兒大叫起來!發生什麼怪事了嗎?漢子撲過去,往坑裏一瞧,裏麵有一個鐵罐……”
“鐵——罐?”廚娘問道。
“你聽著啊,是個鐵罐,鐵罐裏麵全是金子!真是從沒聽說過……這回莊稼漢可發大財嘍……”
“哼,瞎扯!”季洪·伊裏奇想道,卻又想聽聽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
“這漢子發了財,就置辦了好些田產,就跟大商人似的……”
“不比咱們的‘硬腿’差吧?”廚娘插嘴說。
季洪·伊裏奇冷笑了一下:他早知道人們叫他“硬腿”了,沒一個人是沒有綽號的!
奧西卡接著說道:
“比他還要富呢,是的,比他還富有……不過這條公狗突然死了,這怎麼辦呢?他忍不住可憐起這條公狗,也很感激,得把它好好埋葬……”
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說話的人自己也笑了,還夾雜著一個咳嗽的蒼老的聲音。
“怎麼,是‘蔥油餅’嗎?”季洪·伊裏奇精神為之一振,“感謝上帝。我就記得跟這個傻瓜說過的:你會回來的!”
“漢子就去找神父,”奧西卡接著說道,“去找神父了:這樣請求,神父老爺,公狗死了,得把它埋葬……”
廚娘又沒忍住,快活地喊道:
“哎呦,你這該死的!”
“讓我說完呀!”奧西卡也尖叫道,又用講故事的口吻接著講下去,一會兒說著教父,一會兒說著漢子。
“就是這樣,神父老爺,應該安葬這條狗。神父氣得直跺腳:‘怎麼安葬?把狗葬在墳墓裏?我把你送到監獄,給你戴上鐐銬還差不多!’‘神父老爺,這可不是一條普通的狗:它雖然死了,還給你遺贈五百盧布呢!’神父霍地一下跳起來:‘傻瓜!難道我是因為你要埋葬它才罵你嗎?我是罵你該在哪裏埋葬呢?應該葬在教堂的園子裏!”
季洪·伊裏奇幹咳了一聲,推開門。桌子上點著一盞冒煙的煤油燈,破損的玻璃罩從一側糊上了紙,廚娘在桌旁坐著,低著頭,濕漉漉的頭發披在臉上。她正在用一把木梳梳著頭,頭發垂到臉前,不時透過頭發拿木梳對著燈光照著。奧西卡嘴裏叼著一支煙,哈哈大笑著,向後仰著身子,晃動著兩隻穿著樹皮鞋的腳。爐炕旁邊昏暗的角落,有什麼紅色的東西在一閃一閃的——那是點燃的煙鬥的火光。季洪·伊裏奇猛然推開門走進來,歡笑聲立馬止住了,抽煙鬥的人怯生生地站起來,把煙鬥從嘴裏抽出來,塞進口袋裏。沒錯兒,就是“蔥油餅”!季洪·伊裏奇好像早上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似的,精神抖擻地、友好地喊了一聲:
“夥計們!該喂飼料了……”
他們提著燈在畜棚裏逡巡著,燈光照亮了已經凍結的廄肥、灑在地上的麥秸、食槽、柱子,投下的巨大影子晃醒了棚子下麵呆在草垛上的一隻雞。雞飛了下來,一下摔到地上,又向前猛衝,滿地亂跑。馬匹往燈光的方向轉過腦袋,它們紫色的大眼閃著光,看起來古怪而莊嚴。它們的呼吸裏帶著白汽,一起一伏,仿佛在抽煙一樣。季洪·伊裏奇放下燈,向上仰望,他欣喜地看到在四四方方的院子上空是一片湛藍純淨的夜空,各色星辰無比璀璨。他聽到一股股凜冽清新的風吹進了縫隙,吹過房頂,颯颯作響……
主啊,上帝保佑,冬天來了!
季洪·伊裏奇幹完了活,吩咐燒茶炊,就提著燈走進了冰冷的、彌漫著各種味道的鋪子,挑了一條上好的醋漬鯡魚——在喝茶之前吃點鹹浸浸的東西感覺真是不錯!喝茶的時候他吃了這條魚,喝了幾盅甜裏泛苦的橘紅色的花楸露酒,倒了一杯茶,然後在口袋裏找到傑尼斯卡的信,辨認著他歪歪斜斜的字跡。
“傑尼亞得了四十盧布,就去收拾東西……”
“四十盧布!”季洪·伊裏奇想道。“唉,這個小要飯的!”
“傑尼亞在圖拉城車站被搶劫得一個銅板都沒有,無處可去,心裏愁苦……”
傑尼斯卡的話既艱難又枯燥,讀起來很吃力,但長夜漫漫,無事可做,季洪·伊裏奇硬著頭皮接著讀……
茶炊一直起勁兒沸騰著,燈光寧靜地亮著,一股哀愁,在夜晚的靜謐平和中蔓延開來。窗外均勻地傳來敲著梆子的聲音,在寒風中猶如一支舞曲的節奏……
“我怕一回家老爹就那麼凶……”
“這個傻瓜,寬恕我吧,主啊!”季洪·伊裏奇想道。“阿灰的確很凶!”
“我在密林裏,選了一棵高高的雲杉,拿著紮糖塊的繩子,想在上麵了結自己的生命,穿著新褲子可惜沒有靴子……”
“沒有靴子嗎?”季洪·伊裏奇把疲倦的眼神移開紙片。“確實是這樣,確實沒有靴子……”
他把信扔進漱口杯,把胳膊肘擱到桌子上,看著油燈……我們這些人真是古怪!啥樣的人都有。有的人凶暴殘忍,有的人可憐兮兮,有的人抱怨不堪,有的人殷殷勤勤,有的人自怨自艾……就好比傑尼斯卡或者他季洪·伊裏奇本人一樣……窗玻璃蒙上了水珠,梆子敲起來清晰利落,表示著平安無事……唉!如果身邊有幾個孩子多好!哎,要是有個漂漂亮亮的情婦代替這個胖墩墩的老太婆,那該有多好!她總是令人討厭地絮叨著,某個公爵小姐,或是某個被她稱之為波利卡爾皮婭其實在城裏被叫做波盧卡爾皮婭的虔誠修女的事兒!可是太晚了,太晚了,一切都來不及了……
季洪·伊裏奇解開襯衫的繡花領子,苦笑著摸著從脖子到耳根後的幾處凹陷,這些凹陷是衰老的最先征兆,腦袋要變成馬腦袋那樣了。他低下頭,把手指伸進胡子裏,胡子變得又白又枯,蓬亂不堪。不行啦,老了,完蛋了,季洪·伊裏奇!
他啜飲著,有些喝醉了,越來越使勁地咬著牙關,眯縫著眼睛,越來越專注地看著燈芯上閃爍的小火苗,哎,您想想:連親第弟那兒都去不成,這些公豬不讓去,這些豬不能沒有人管,就是去了,也沒什麼樂趣。庫茲馬會教訓他,新嫁娘會站在那兒,緊閉著嘴唇,垂下睫毛。光看著這雙垂下的眼睛,就讓他有逃走的衝動。
他心髒絞痛,腦袋發昏,思維亂七八糟……咦,他似乎在哪兒聽過這首歌?
寂寞的傍晚來了,
我不知道幹什麼,
我的小情人來了,
他把我親熱地溫存……
哦,對了,是在列別薑的客棧裏聽到的。那是一個冬天的黃昏,一群織花邊女工坐在那裏唱的……她們坐在那兒一邊織著,一邊低垂著眼睫毛,響亮地唱著:
親吻著,擁抱著,
告別的時刻又來到……
腦袋昏昏沉沉,一會兒覺得前麵的一切都是快樂、自由和無憂無慮,一會兒又開始感到絕望,心如刀絞,一會兒又精神振奮,無比激動:
“隻要口袋裏有錢,就買得來女人!”
一會兒又惡狠狠地看著燈光,嘟囔著,罵著弟弟:
“說教家!傳教士!偽善的菲拉列特!光屁股的窮鬼!”
他把花楸露酒喝光,抽煙抽得昏天黑地。他穿著一件上衣,踉蹌地沿著地板走進黑暗的過道屋,那些地板踩上去搖搖晃晃的,猛然間,他聞到一股濃烈的新鮮空氣和麥秸的氣息,還有狗的騷味,看到在門檻上閃爍的兩個發綠的光點。
“布揚!”他喊道。
他用盡力氣抬腳踹了一下布揚的頭,接著在門檻上撒起尿來。
星光下昏暗的大地一片死寂,各色星辰像花紋一般閃爍著。公路微微泛白,漸漸隱沒在黑暗中。遠處仿佛從地底下傳來一種沉悶的、越來越響的聲音。聲音近了,附近傳來了一陣汽笛聲,從東南方駛來一輛特快列車,一排排窗戶閃耀著白光,燈光從地下照紅了上麵的濃煙,又像被風吹散的巫婆的發辮,穿過公路。
“這車會經過杜爾諾夫卡的!”季洪·伊裏奇說道,他打著嗝兒,回房去了。
睡眼惺忪的廚娘走進他的房間,一盞即將燒盡的燈昏暗地照著,房間裏彌漫著煙草的味道。廚娘用兩塊髒兮兮的黑抹布墊著,端進一鍋油膩的菜湯,季洪·伊裏奇瞟了她一眼,厭惡地說道:
“馬上給我滾出去。”
廚娘轉過身,一腳踢開門就走了。
他很想上床,但仍舊坐了很久,緊咬著牙關,睡眼惺忪地又滿懷心事地看著桌子,久久沒有入睡。
二
庫茲馬一輩子都幻想著讀書和寫作。
詩算什麼!他寫詩不過是消遣罷了。他很想傾訴他這一輩子是怎麼被毀的。他想用無情的語言描述自己的赤貧和平庸的生活,就是這些摧殘了他,讓他成了“沒有結果的無花果”。
每每回想起自己的一生,他都無比自責,但又竭力為自己辯解。
怎麼說呢?他的故事就是俄羅斯所有自學者的故事。他生在有一億多文盲的國家,長在鬥毆時把人往死裏打的黑鎮上,長在極其野蠻又極其無知的環境裏。
他們的鄰居,一個套鞋注型工別爾金教他和季洪學習字母和數字,但也僅僅因為他閑得難受,鎮上誰還穿套鞋,無聊的時候教他們學習,借以打發時間,還因為這樣的付出多少能撈點小錢買酒喝,這樣算來總是很愉快的。反正,他總不能一直鬆開腰帶坐在土台上,低著毛茸茸的腦袋曬太陽,往兩隻赤腳間的灰塵吐唾沫吧。兄弟倆在馬托林市場的鋪子裏學會了讀書寫字,從那時起,庫茲馬就開始迷上了書本,那些小冊子是集市上的一個自由主義者、手風琴手巴拉什金老頭給他的。但是,在鋪子裏幹活哪還顧得上讀書啊!馬托林經常喊道:“你這個小鬼,要是再迷戀你那些破書,看我不揪掉你的耳朵!”
就是從那時起,庫茲馬開始寫些東西的。起初他寫過一篇小說,講的是一個商人在可怕的雷雨天晚上沿著穆羅姆的森林行走,在強盜那裏投宿又慘遭殺害的故事。庫茲馬熱情地敘述了他臨死前的祈禱、他的思索和他對自己不該“過早離去”的生命的哀痛。但是他的小說沒有得到他們的認可,集市上的人毫不留情地給他潑了一盆冷水。
“你這個傻子,求主赦免吧!什麼‘過早離去’,我看,這個大肚漢早就該去見鬼了!再說,你又是從哪兒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他不是被害了嗎?”
當時庫茲馬又仿照柯裏佐夫柯裏佐夫(1809—1842),俄國十九世紀三四十年代著名詩人,著有詩歌《收獲》等。的筆法,寫了一首歌頌古代勇士的歌謠,他把自己忠誠的馬匹贈予兒子。“在青春年代裏,它曾帶我馳騁疆場!”在歌中勇士感歎道。
“是這樣嗎?”人們又問他說,“那這匹馬有多大歲數了?唉,庫茲馬,庫茲馬!你最好還是寫點更實在的東西吧,比如說,哪怕是關於戰爭的……”
庫茲馬為了迎合集市上的人們的品位,搜集了當時集市上十分流行的話題——俄土戰爭。他寫道:
在七七年那一陣
土耳其人發動了戰爭,
它派出一支大軍,
妄圖攻占俄羅斯。
這一支大軍:
戴著醜陋的尖頂帽,
悄悄靠近炮王……
隨後他帶著巨大的痛苦,明白了這些詩句是多麼拙劣和愚蠢,語言粗魯,語句幼稚,還流露出俄羅斯人對異族尖頂帽的蔑視,實在是毫無價值!
母親死後,兄弟倆變賣了留下的家什,離開了鋪子,開始做起小買賣。他們還是經常待在故鄉的城裏,庫茲馬同巴拉什金還和以前一樣要好,隻要是巴拉什金送給他或指點他閱讀的那些書籍,他都貪婪地閱讀著,閱讀一遍。在同巴拉什金聊到關於席勒時,他做夢都幻想向他借手風琴。他為《煙》俄國著名作家屠格涅夫(1818—1883)的長篇小說,著有《貴族之家》、《前夜》、《木木》等。感到陶醉,但堅定地認為:“聰明的人即使不學習也能明辨是非”。他曾到過柯裏佐夫的墓前,無比虔誠地抄下墓碑上那文理不通的題詞:“此碑下是沃羅涅日市民和詩人阿列克謝·瓦西裏耶維奇·柯裏佐夫,深蒙聖眷,無師自通,天生博學……”
巴拉什金已經老了,身材高聳瘦削,無論冬夏都離不開他那長了一層綠毛的厚呢外衣和暖和的帽子。他臉盤很大,胡子刮得幹幹淨淨,嘴歪到一邊,言辭刻薄,聲音蒼老而低沉,灰白臉頰上布滿紮人的銀白色短髭,綠色的左眼向前突出,閃著光,正好斜睨向歪嘴巴,麵目可憎,樣子極其可怕。
有一天當他聽到庫茲馬說“無師自通,天生博學……”那些話的時候,那隻獨眼便冒起怒火,他從一隻盛過鯡魚的罐頭裏撮了點兒馬合煙,卷上一支煙,又粗暴地把煙卷一扔,怒吼道:
“你這頭蠢驢!胡扯些什麼?你有沒有想過,我們這些‘無師自通,天生博學’的人意味著什麼?”
他又拿出香煙,開始悶聲悶氣地叫嚷著:
“慈悲的上帝啊!普希金被打死了,萊蒙托夫也被打死了,皮薩耶夫淹死了,雷列耶夫被絞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臨刑前才被拖回來,果戈理被逼瘋了,而謝甫琴科呢?還有波列紮耶夫?你會說,這是政府的錯誤。其實,什麼樣的農奴後麵,就有什麼樣的老爺。唉,世上還有這樣的國家,這樣的人民,就讓它受三倍的詛咒吧!”
庫茲馬焦慮地撥弄著長擺常禮服的紐扣,一會兒扣上,一會兒又解開,皺著眉頭笑了笑,窘迫地回答道:
“這樣的人民!是最偉大的人民,而不是‘這樣的’。請允許我向您指出來。”
“別吹牛啦!”巴拉什金又尖叫道。
“不,我就敢說!畢竟這些作家,才是真正的人民的兒子!普拉東·卡拉塔耶夫俄國著名作家列夫·托爾斯泰的長篇小說《戰爭與和平》中一位宗法式農民的名字,他是作為一個掌握人生真諦的正麵形象出現的,認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卡拉塔耶夫性格”意味著消極無為和對命運的奴隸式的屈服。
就是人民公認的這樣的典型!”
“那為什麼不是葉羅什卡,為什麼不是盧卡什卡?老弟,我要是想炫耀一下文學,那可是無所不曉,無所不知的。為什麼是卡拉塔耶夫,而不是拉祖瓦耶夫和科盧帕耶夫,不是貪婪的吸血鬼,不是放高利貸的神父,不是出賣靈魂的助祭,不是什麼薩爾蒂奇哈,不是卡拉馬佐夫和奧勃洛摩夫,不是赫列斯塔科夫和諾茲德廖夫?不說遠的吧,為什麼就不是你的混賬哥哥呢?”
“普拉東·卡拉塔耶夫……”
“讓虱子咬死你的卡拉塔耶夫,滾一邊去吧!那是什麼理想人物!”
“那俄羅斯的受難者、苦行僧、教士、瘋修士,還有分裂派教徒呢?”
“如果這麼說的話,那鬥獸場、十字軍東征、宗教戰爭和數不勝數的各個教派呢?最後還有路德呢?你想反駁我是不可能的!蚍蜉永遠沒法撼動大樹的!”
是的,隻有一個辦法——學習。但什麼時候學呢?在哪兒學呢?學什麼呢?
整整五年都在做生意——這可是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全部花在生意上了。這五年裏,甚至連出城都成了了不起的大事件。可以休息,和熟人聚聚,聞聞麵包鋪和鐵房頂的氣味,在商業大街上逛逛馬路,喝點茶,吃點小白麵包,在“卡爾斯”小酒館喝喝酒,聽聽波斯小夜曲。看小鋪子裏的人從茶壺裏倒水來洗地板,看魯達科夫門前那隻遠近聞名的鵪鶉,聞著魚攤、茴香攤和羅曼諾夫馬合煙的氣味。五年的時間,沒有一絲空閑可以用來學習,學習,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巴拉什金看到走過的庫茲馬時,臉上露出了友善的微笑,帶著一絲可怕的神情,不可捉摸的神情。接著就開始了對斯拉夫主義者的大聲斥責和謾罵,談論別林斯基,發出最惡毒的詛咒,隨心所欲,慷慨激昂,舉出許多人名,引用許多引文,用它們來彼此攻訐,最後得出了令人絕望的結論:“現在真的要完蛋了,我們一個勁兒地倒退,要退到亞洲了!”老頭兒大聲說道,情緒激動,突然又壓低聲音,環顧一下四周:“聽說了嗎?有人說薩爾蒂科夫要死了。這是最後一個詩人啦!人們說他是被下了毒的……”
到了第二天早晨,開始了重複的生活,又是大車、草原、炎熱或泥濘,在顛簸的大車上緊張而艱苦地閱讀……久久地眺望著草原的遠方,內心吟詠著甜蜜而苦澀的詩歌,思考著擺脫困境的方法或者想到要和季洪吵架,思路就一下中斷了。況且,路上塵土和焦油的味道讓人焦慮不安,還有車廂裏薄荷甜餅的香味和令人窒息的臭貓皮味道,也擾亂了他的靈感……哎,這些年真把人折磨得疲憊不堪,這樣辛苦忙碌,不停奔波,常常兩個禮拜都不換襯衫,隻啃點幹糧填飽肚子,因為穿著一雙歪靴子,走路一瘸一拐的,腳後跟都磨出血來,經常在別人的茅舍或是穿堂裏將就著過夜!
庫茲馬終於從這種悲慘的境遇中掙脫出來,他在胸前深深地畫了一個十字。他告別了過去的生活,但他仍然得找個地方維持生計。他在耶利茨鄉下一個牲口販子那兒幹了幾天活兒,便動身去了沃羅涅日。沃羅涅日是他魂牽夢繞的地方,因為他早就跟那裏的一個有夫之婦好上了。他在沃羅涅日幾乎混了十年,住在一個糧食收購站附近,當過經紀人,在報紙上發表過一些有關糧食問題的小豆腐塊,靠閱讀托爾斯泰的文章和謝德林的諷刺作品來傾吐衷曲,結果往往是增添了更多的煩惱。他總覺得自己是在浪費生命,虛度年華,這種想法一直縈繞在他的腦海,揮之不去,讓他難受不已。
九十年代初,巴拉什金死於疝氣,在他死前不久,庫茲馬和他見了一麵,沒想到那竟然是最後一麵。那次會麵,現在想來,真是刻骨銘心!
“應該寫作,”一個皺著眉頭,惡狠狠地抱怨道,“要不然,就會像田野裏的牛蒡一樣枯萎的……”
“是的,是的,”另一個低聲回應著,斜著自己那隻臨死前已經有些迷離的眼睛,艱難地翕動著下頜,手顫抖著,怎麼也沒法把馬合煙裝到煙卷裏。“不是說好了時時刻刻都要學習和思索嗎……看清我們周圍的一切苦難與窮苦,記錄我們的不幸和痛苦……”
隨後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放下煙卷,把手伸進小桌的抽屜。
“你看看,”他在一包已經破碎的紙片和剪報中不停搜尋著,之後繼續嘟囔著,“看這裏,朋友,這一包寶貝……我一直在看啊,剪啊,還摘錄啊……我快死了……這些對你能有點用,都是些有關俄羅斯生活的難得的材料。等等,我馬上就給你找一篇小故事……”他有氣無力地說。
他翻啊翻啊,可是沒有找到讓他念念不忘的小故事,他又去找眼鏡,慌忙緊張地在各個口袋裏翻騰著,最後隻好失望地揮揮手,皺起眉頭,晃晃腦袋:
“算了,算了,你現在還幹不了這種事,你的文化程度還不夠,還是量力而為吧。我給你的那個關於塌鼻子的題材,你寫完了嗎?還沒有?你真是頭蠢驢。這是多好的題材啊!”
“應該寫鄉村,寫人民,”庫茲馬說道,“您看,您自己不是老說:俄羅斯、俄羅斯嗎……”
“難道塌鼻子就不是人民、不是俄羅斯啦?整個俄羅斯都是鄉村,你給我牢牢記住!你往四下裏看看:在你看來,這是城市嗎?一到晚上牲口就滿街上跑,揚起的灰塵連鄰居都看不清……你竟然把這樣的地方稱為‘城市’,哎!”
塌鼻子,那個塌鼻子,居住在這個鎮子上的糟老頭,很多年來都一直停留在庫茲馬的腦海裏。他的全部財產就是一條沾滿臭蟲屎的肮髒床墊和一件滿是蟲蛀的破大衣——這是妻子死後留下的遺產。他以乞討為生,拖著生病的身子,忍饑挨餓,挨家挨戶討要食物,維持生計,在一個賣熟食的女小販家裏寄宿,每月付給她半盧布棲身費用。在這個女小販看來,他完全可以賣掉他那點遺產來改善自己的現狀,但他將這份遺產視如珍寶,不是對死了的人舊情難忘,而是他覺得身邊好歹還有一份遺產,盡管這遺產和別人的沒法相比。他覺得,這件大衣還非常值錢:“現在這樣的大衣早就沒有啦!”其實他也並不是不想賣掉,但他要價太高,往往一開口就嚇壞了買主。庫茲馬十分清楚鎮上的這一出悲劇,也很能理解悲劇中人物的情況。但他一開始構思時,想想該怎樣去敘述它,就忍不住地回憶起在黑鎮的種種複雜生活,回憶起自己的童年和青年時期,他的思緒就開始混亂不堪,塌鼻子的事就淹沒在了無數想象的畫麵中。庫茲馬心裏產生了一種衝動,想要真實地表達自己的內心感受,揭示自己生活裏的種種傷疤,可惜他無能為力,感覺力不從心。這種生活的可怕之處就在於它是那麼平凡而庸碌,帶著讓人難於理解的思想,在瑣事上枉費著生命……
從那以後,他又虛度了許多年月。他在沃羅涅日當過經紀人,在那個與他同居的女人患產褥熱死去後,他便到葉列茨,繼續當經紀人,後來還在利佩茨克一家蠟燭作坊裏做過夥計,在卡薩特金的莊園裏當過管理員。他是托爾斯泰狂熱信徒:差不多一年光景,他不吸煙,不沾伏特加,不吃肉,手不釋卷地讀著《懺悔錄》指列夫·托爾斯泰所作的《懺悔錄》。,想要遷居到高加索,加入反正教儀式派……
他沒有去高加索,因為一些事情被派去基輔。那是九月末晴朗的日子,一切都是那麼快活和美好:空氣新鮮,太陽和煦,火車在飛奔,窗戶敞開著,一處處鮮花叢生的森林從窗戶邊飛快掠過……突然他發現在涅任站車站門口聚集著一大群人,人群正包圍著什麼人在高聲叫喊著,激動地大聲爭論著什麼。庫茲馬的心開始怦怦跳動,好奇地跑向人群。他匆匆擠進去,看到戴著紅帽的車站站長和一個穿著灰色製服大衣的高大憲兵。那個憲兵正在嚴厲地斥責三個烏克蘭人,他們貌似恭順,腰杆卻挺得溜直。他們都穿著又短又肥的長袍,腳蹬一雙結實的皮靴,戴著褐色的羊皮帽。帽子勉強扣在三個圓溜溜的腦袋上,這些腦袋看起來很令人恐懼:它們都包紮著結著風幹膿血的幹硬紗布,眼睛被打腫了,腫脹而呆板的臉上滿是淤血和發黑的傷口。這三個烏克蘭人是被惡狼咬壞的,想要到基輔去治療。但他們身無分文,每到一個大站都得忍饑挨餓地等上一晝夜,忍受傷痛,期待快一點能到達基輔。當庫茲馬得知僅僅是因為這趟車被稱為“快車”,他們就無法通行時,頓時怒上心頭,便在人群中的那些猶太人的支持下對著憲兵大喊大叫,跺起腳來。結果他被拘留了,被送去做筆錄,在等待下一列火車的時候,喝得爛醉如泥。
這三個烏克蘭人來自切爾尼戈夫省。在庫茲馬的腦海裏,那裏一直是個蠻荒之地,森林上空總是愁雲慘霧,灰蒙蒙的一片。這幾個剛剛同野獸進行過野蠻肉搏的人,讓他回想起弗拉基米爾大公時期的生活,回想起古代的叢林生活,回想起古代農民的邈遠生活。同憲兵大鬧了一場之後,他倒酒時手還在發抖,他一邊喝一邊感歎道:“唉,那樣的時代是一去不複返啦!”他憎恨那些憲兵和那些俯首聽命的穿著長袍的畜生們,恨得簡直咬牙切齒。那麼愚鈍、野蠻、庸俗、粗暴,讓他們受詛咒去吧……但是——羅斯啊!古羅斯!大醉後的快感把一切都歪曲了,酒精麻醉著他的思維,淚水遮住了他的眼睛。那麼,如果“不抵抗”呢?有時他想起這種觀點,便苦笑著搖了搖頭。一個年紀輕輕、衣著整潔的軍官背朝他坐著,在公共餐廳裏用午餐,庫茲馬大大方方地欣賞起他白的製服,製服有著短短的高高的腰部,他甚至想走近幫他拉一下製服,好蓋住快要露出來的腰部。“我就走過去!”庫茲馬想道,“他要是跳起來大吵大嚷,我就給他個嘴巴子!”他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
後來他到達基輔,也沒幹什麼事兒,一連三天他都醉醺醺的,激動快活地在城裏和第聶伯河陡峭的河岸邊閑逛。在索菲婭大教堂做日禱時,許多人都驚奇地瞅著這個瘦瘦的俄國人,他站在雅羅斯拉夫的棺槨前,樣子很奇怪。日禱結束後,人們都散去了,教堂看守人來吹熄蠟燭,他卻緊咬牙關,稀疏灰白的大胡子垂向胸前,痛苦又幸福地閉上深陷的雙眼,傾聽著回蕩在教堂上空悅耳渾厚的鍾聲。傍晚時節有人看到他在大教堂附近,在一個殘疾小男孩身邊坐著,小男孩帶著一絲憂鬱的笑容望著大教堂那白色的牆壁,望著秋日天空下金碧輝煌的教堂尖頂。小男孩沒戴帽子,肩上搭著一個粗麻布討飯袋,單薄消瘦的身體上披著肮髒的破布片,一隻手拿著一個木碗,碗底有一枚一戈比的硬幣,另一隻手不停地擺弄著自己那條殘疾的、裸露著膝蓋的右腿,好像是在擺弄著別人的腿或是什麼東西一般。那條腿已經萎縮了,非常纖細,沒有力量,也很不自然,曬得發黑,上麵長著金色的絨毛。周圍什麼人也沒有,小男孩睡眼惺忪地、病懨懨地仰起腦袋,腦袋上長著因為陽光暴曬而落滿灰塵的短發,有些僵硬,肩膀上露出孩童小小的鎖骨,流著鼻涕,幾隻蒼蠅趴在上麵,小男孩毫不理會,不停地拖長聲音唱道:
看看我,好媽媽,
我們是多麼不幸和痛苦!
唉,好媽媽,願主保佑我們,
不要再有這樣受苦的人!
庫茲馬隨聲附和道:“是的,是的,你唱得太對了!”
在基輔,他清楚地明白,卡薩特金那裏不會容他待得太久,前景堪憂,最後肯定又是丟臉的赤貧。事實也確實是這樣。他又耽擱了一段時間,但境況沒有什麼好轉,簡直沒臉見人了:他總是喝得半醉半醒,衣衫不整,聲音嘶啞,渾身散發著馬合煙的味道,盡力掩飾著自己的無能。後來情況仍然是每況愈下,他返回故鄉的城市,用僅有的一點錢勉強度日。整個冬天他都在霍多夫客棧的大通鋪上過夜,白天就在村婦市場上阿夫傑伊奇的酒館裏消磨時間,打發日子。這些小錢很多都花在了一件蠢事上——印刷他的詩集,後來隻好在阿夫傑伊奇的顧客們中間半價處理,為了維持生計,他顧及不了個人的尊嚴,不僅如此,他還墮落成了小醜!有一次,他站在市場上一家麵粉鋪附近,看到一個二流子對著剛邁出門檻的商人莫茹欣大獻殷勤。莫茹欣臉色像印在茶炊上的印相,睡眼惺忪,還帶著一臉的嘲弄神情,看起來對正在給他舔那雙鋥亮靴子的貓更感興趣。但這個二流子不肯罷休,為了吸引莫茹欣的注意力,他用拳頭捶著自己的胸膛,聳起雙肩,聲嘶力竭地大聲朗誦起來:
誰宿醉不醒,
誰聰明絕頂……
庫茲馬閃爍著一雙腫脹的雙眼,突然跟著說道:
快活萬歲,
美酒萬歲!
一位臉長得像老母獅的城裏老太太路過,停下來,蹙眉看了看他,接著舉起手杖,凶巴巴的樣子,一字一頓地說道:
“恐怕祈禱詞也不會背得這麼順溜吧!”
他不知道生活的樂趣在哪兒,他已經完全墮落了,但是這種情形卻拯救了他,在爆發了幾次可怕的心髒病後,他堅決戒了酒,毅然決定開始一種最為平淡的勞動生活,比如,租種花園、菜園之類……
這種想法讓他感到愉快。“是的,是的,”他想,“早就該這樣了!”確實,他需要休息,需要一種雖貧窮卻純淨的生活。他已經慢慢老了,沒有時間繼續折騰了,他的胡子已經完全花白,變得稀疏,平分的頭發成了鐵灰色,發梢卷曲了,顴骨很高的臉龐變得黑瘦了……
春天,在同季洪講和的前幾個月,庫茲馬聽說,在他家鄉那個縣裏的卡紮科沃村,有個花園準備出租,他立刻趕到那裏去。
那時正是五月初,暴熱過後寒氣襲來,天空下起了雨,城市上空飄蕩著秋天那樣陰暗的雲彩。庫茲馬披著舊的厚呢大衣,戴一頂舊帽子,穿一雙舊靴子,踏步走向普什卡爾鎮後麵的車站,他把手反背在厚呢大衣裏麵,嘴裏叼著一支煙卷,滿臉的皺紋。他搖著頭,臉上掠過一抹嘲弄的微笑。
迎麵跑來一個赤腳的男孩子,拿著一捆報紙,一邊跑著,一邊伶伶俐俐地喊著早已熟悉的句子:
“大罷工啦!”
“過時了,小子,”庫茲馬說道,“沒有新一點的消息嗎?”
男孩閃爍著雙眼,站住了。
“新的消息在車站被警察查扣了。”他回答道。
“哼,好一部憲法!”庫茲馬氣憤地說道,接著艱難地跨過泥濘中被雨水淋黑的腐爛的籬笆,越過濕漉漉的花園裏的枝條,邁過山坡下破房子的窗戶架,向城裏街道的盡頭走去。他走著,心裏想:“真是莫名其妙!”原先遇到過這樣的天氣,鋪子和酒館裏的人都打著哈欠,懶得說話。可現在全城都在談論杜馬、造反和火災,談論著“穆羅姆采夫如何刮了總理的胡子”……哼,兔兒尾巴長不了!武裝守衛隊的樂隊在城裏的公園裏麵演奏著……城裏派來了一整個哥薩克騎兵連駐守……前天在商業大街上,他們中的一個醉鬼,走到一間公共圖書館敞開的窗戶前,一邊解著腰帶,一邊拿出一本《算術》硬要管理員小姐買下。一個站在附近的車夫老頭忍不住斥責了他幾句,那個哥薩克竟然拔出軍刀,劈向他的肩膀,還破口大罵追向那些驚慌而四散奔逃的路人……
“剝貓皮,剝貓皮!鑽到籬笆下麵去!”在庫茲馬後麵,一群小女孩尖細的聲音喊起來。她們正沿著鎮上的一條小溪裏的石頭躍來躍去。“在那裏剝了小貓的皮,人家給他一隻貓爪子!”
“唉,討厭鬼!”一個走在庫茲馬前麵的列車員恫嚇地斥責著她們,他身上的大衣看起來頗為沉重。“你們可找到一般大的人啦!”
但他的聲音裏流露出按捺不住的笑意。他的老舊的套鞋上的泥巴已經幹了,大衣腰部的扣帶掛在一顆紐扣上。他踏上木頭小橋。木頭小橋歪斜了一下。再往下走著,在春水衝過的土溝邊上,原本枯槁的柳條已經恢複了生機,抽出來嫩芽。庫茲馬悶悶不樂地看著這些柳條,看著鎮子的山坡上茅屋的稻草房頂,看著漂浮在房頂上的煙灰與深藍的雲彩,還有一條在溝裏拾骨頭的黃狗……
“是啊,是啊,”他登上山坡,一路想著。“兔兒尾巴長不了!”他上了山,在空曠的綠地間看到紅色的車站建築,冷冷笑了一聲。哼哼,議會,代表?還能堅持多久?昨天公園裏為慶祝節日而張燈結彩,放了焰火,武裝守衛隊的樂隊演奏了《鬥牛士》、《河邊橋頭》、《瑪特奇什舞曲》和《三套車》,在演奏加洛普舞曲時,高喊著:“喂,我親愛的姑娘!”
正在黃昏時節,廣場那邊,街道沉浸在晚霞後變冷的淡綠色天空裏,頭頂一片烏雲。庫茲馬從公園返回客棧,在門口拉了下門鈴,隨後他又拉了幾下,但裏麵沒人回應。周圍也沒有人,最後大門裏麵終於有人呼哧呼哧地走來開門了。鑰匙弄得嘩嘩響,嘴裏嘟囔著:
“腿全瘸了……”
“怎麼會這樣?”庫茲馬問道。
“馬撞的,”那人打開便門,補充道,“現在就剩兩個人啦。”
“是法官嗎?”
“是法官。”
“你知不知道法官上這兒來幹什麼?”
“審判一個代表。人家說他想往河裏投毒。”
“代表?你這個傻瓜,難道代表們會幹這個?”
“鬼才知道呢……”
在鎮子邊上一所土房的門口,一個個子高高的老頭站著,穿著一雙破舊的鞋。他手裏拄著一根長長的胡桃木棍子,一看到有過路的行人,就急忙擺出一副老態龍鍾、滿麵風霜的樣子,兩手舉起棍子,聳起肩膀,一臉疲憊不堪、憂慮不已的神色。田野吹來冰涼的冷風,吹亂了他一頭花白蓬亂的頭發。庫茲馬不由想起父親和童年……
“羅斯,羅斯,你將要奔向何方?”他腦海裏出現了果戈理的感歎。“羅斯,羅斯!……唉,隨口胡謅,你真是該死!‘代表想往河裏下毒’,這種方法倒是更幹脆……是啊,但是能追究誰呢?不幸的人民哪,首先是不幸!”於是,庫茲馬的小小的綠眼睛裏湧出了淚水——突然就湧出來了,這種情況最近常常發生,他經常會莫名其妙地流淚。
不久前,他順路走進村婦市場的阿夫傑伊奇的小酒館。他走進院子,一腳踏在沒腳脖的泥濘裏,踏著如此惡臭的、腐朽的樓梯上到了二樓,他費勁地打開一扇沉重的、滿是油汙的門,門上釘著破氈子,蒙著一層破布代替門簾,用一塊磚頭吊著當滑車。屋裏彌漫著煙草的味道,煙氣繚繞中,什麼也看不清,隻聽得櫃台上餐具的碰撞發出的叮當的響聲,茶房來回穿梭,留聲機發出帶有鼻音味道的尖叫。他走進裏麵人少一些的房間,坐在一張桌子旁,點了一瓶蜜酒。腳下的地板踩得很髒,痰跡吐得到處都是,還有吸幹的檸檬皮、蛋殼和煙頭……庫茲馬對麵的牆邊坐著一個高個莊稼漢,穿著樹皮鞋,他春風滿麵,搖晃著毛茸茸的腦袋,正傾聽著留聲機的尖叫,他麵前的桌子上擺著一百維德羅的伏特加、一隻小酒杯,還有幾片小甜麵包。但漢子沒有喝酒,隻是起勁兒地搖晃著腦袋,盯著自己的樹皮鞋,他也許感到庫茲馬投來的目光,便睜開洋溢著高興之情的眼睛,抬起那張友善的臉龐,翹起紅褐色鬈曲的大胡子。“嘿,我是順路來的!”他解釋道,急忙又辯解幾句:“先生,我有個兄弟在這兒當差……親兄弟……”庫茲馬眼皮一眨,不禁灑落了幾滴淚珠,咬了咬牙。唉,該死的,把老百姓都折磨成什麼樣子了!“順路來的!”來看阿夫傑伊奇的!不僅如此,當庫茲馬站起來,說“再會吧”的時候,莊稼漢急忙站起來,想到在這樣豪華的地方,還有人把他當人看,和他禮貌地道別,帶著滿心的幸福和深深的感激,急忙回答道:“請不要見怪……”
從前,在車廂裏,大家原先隻聊雨水和幹旱,聊“糧價天定”。現在許多人手裏都翻著舊報紙,翻得沙沙響,一直談論著杜馬、自由和土地國有化的問題,沒人去留意車窗外的傾盆大雨,沒有去留意傾盆大雨打在車頂上的聲音,雖然所有乘客——糧商、莊稼漢、田莊來的居民都在渴盼著一場春雨,但現在,這一場雨,已經失去了吸引力。
一個截去了腿、拖著一條假腿的年輕士兵,害著黃疸病,長著一雙帶點悲傷的黑眼睛,一瘸一拐地走著,不時摘下滿洲毛皮帽,像個叫花子似的每次得到施舍時都畫下十字。車廂裏又掀起了一陣憤憤不平的議論,人們紛紛議論著政府、杜爾諾沃大臣和某個官家的燕麥等等。挖苦、譏笑了半天,人們又回想起不久前人們讚不絕口的事情:為了在樸次茅斯嚇唬日本人,“維佳”指謝爾蓋·尤裏耶維奇·維特(1849—1915),沙俄大臣委員會主席、大臣會議主席等。曾同日本簽訂《樸茨茅斯和約》(1905)。命令把自己的行李捆起來……坐在庫茲馬對麵的一個剃著平頭的年輕人,聽到這樣的談論時,激動得漲紅了臉,急忙插嘴說道:
“抱歉,先生們!你們現在談論的是自由,是的,是自由。我是一名納稅監督員的文書,往京城的報紙投過幾篇文章,但是這關他什麼事?他信誓旦旦要擁護自由,可一聽說我寫了一篇關於我們消防事業的不正常狀況的文章,立刻就把我叫去,還說:‘狗崽子,要是你還敢寫這些玩意,我就把你的腦袋擰下來!’這叫什麼自由?抱歉,要是我的觀點比他還左……”
“觀點?”年輕人的鄰座,一個矮個子突然低沉地叫起來,說話的這位是手藝人切爾尼亞耶夫,是個肥胖的閹割派人士,腳下胡亂放著一堆酒瓶,他一直用豬一般的眼睛瞟著年輕人,還沒等年輕人緩過神來,就喊道:
“觀點?這就是你的觀點?你還能更左?你光屁股的時候我就見過你!你差點就餓死了,比你那個要飯的老爹強不了多少!你就隻配給督察官洗洗腳,喝點剩湯剩水罷了!”
“憲——法”,庫茲馬用尖細的聲音打斷閹割派人士的話,他從座位上站起來,擦過乘客的膝蓋,走向車廂的門。
閹割派人士的腳掌很小,又胖又尖,就像某個管家婆的腳,臉也像婆娘的臉又大又黃,很是肥厚,但嘴唇很薄,長相滑稽。初級中學的教師波洛佐夫卻相貌堂堂,他身材敦實,肩膀寬厚,戴著灰色的禮帽,穿著灰色的鬥篷,眼睛炯炯有神,一個大大的鼻子和一把蓋滿胸膛的蓬鬆褐色大胡子。他拄著手杖,傾聽著閹割派人士發言,一直親切地點著頭……
庫茲馬推開通往平台的車廂門,貪婪地呼吸著雨天冰冷而芬芳的空氣,臉上顯露出滿足的表情。大雨嘩嘩地打在平台上的頂棚,雨流如注,四處飛濺。車廂搖晃著,在大雨的喧鬧中隆隆向前駛去,電話線起起伏伏,在空中穿梭,濃密的榛樹叢翠綠欲滴,從車廂兩側飛快地掠過。一群穿著各色衣服的男孩突然從路堤上跳下來,一齊響亮地喊著什麼。庫茲馬會心地笑了笑,臉上浮起了細小的皺紋。他抬起眼睛,看見對麵平台上有一個朝聖者:那是滿臉風霜、善良溫情的農民麵龐,灰白的胡子,寬簷帽,呢子大衣,腰間係著繩子,肩上背著一個口袋和白鐵茶壺,纖細的雙腳穿著白樺樹皮鞋。庫茲馬在一片轟隆和雨聲中向他高喊著打招呼:
“去朝聖回來的嗎?”
“從沃羅涅日來。”朝聖者用細弱的尖嗓子客氣地回答道。
“那邊把地主燒死嗎?”
“燒死……”
“好極了!”
“啥?”
“我說,好極啦!”庫茲馬尖叫道。
庫茲馬轉過頭,用顫抖的雙手抹去因感動而奔湧出的淚水,想卷根煙抽。他的思緒又混亂了,理不清了。“朝聖者是人民,閹割派教徒和教師就不是人民嗎?奴隸製廢除總共才四十五年,怎麼能追究這些人民的責任呢?但在這一點上究竟又是誰該負責呢?就是人民自己!”庫茲馬的臉色又陰沉了,顯得更瘦削了。
他在第四站下了車,雇了一輛馬拉的大車。車夫們起初要價七盧布——到卡紮科沃有十二俄裏——然後砍價到五個半盧布。最後一個車夫說:“三個盧布我就去,不然就別費口舌了。如今不比從前……”但還是沒能把住口風,又說了那句早已熟悉的話:“飼料又漲價了……”結果一個半盧布成交。道路泥濘難行,勉強能走,車子很小,而馬呢,耳朵很大,像驢子似的,力氣卻很小,吃力地拉著車,緩慢地行駛著。大車緩慢地駛出車站的院子,車夫開始坐在車轅上使勁兒,拉緊韁繩,仿佛想拚盡力氣幫助幫助自己的馬兒。他在車站上還誇口,說“跑起來拉都拉不住”,現在,馬兒似乎跑不動了,車夫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但最糟的還是他自己。他年紀輕輕,又高又胖,穿著樹皮鞋,裹著白色的包腳布,穿一件高加索式的短外衣,腰間係根帶子,戴一頂舊遮簷帽,帽子壓住他黃色的直發。他渾身散發出沒生炊煙的木屋和大麻的氣息,這模樣,簡直是遠古年代的農夫!他臉色蒼白,沒有胡子,喉嚨粗大,聲音嘶啞。
“你叫什麼名字?”庫茲馬問道。
“我叫阿赫瓦納西……”
“阿赫瓦納西!”庫茲馬重複一遍。
“還有呢?”
“梅尼紹夫……嘿,真該死!”
“有病嗎?”庫茲馬衝他的喉嚨揚揚頭。
“能有什麼病,”梅尼紹夫嘟囔著,眼睛望向別處,“還不是冷克瓦斯灌多了。”
“咽東西疼嗎?”
“咽東西……不疼,不疼……”
“別瞎扯了,”庫茲馬厲聲說道,“最好快點去醫院看看吧。結婚了嗎?”
“結了……”
“哼,你看吧,等孩子們一出生,你就賞給他們這副好樣子,不好吧?”
“準是這副樣子。”梅尼紹夫同意道。
他又使起勁來,拉緊韁繩。“駕……真拿你沒轍了,該死的!”最後他終於放棄了徒勞的努力,安靜下來。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道:
“掌櫃的,杜馬召集了沒有?”
“召集了。”
“聽說馬卡羅夫馬卡羅夫(1848—1904),俄國海軍統帥,俄日戰爭時期光榮犧牲。還活著,隻是不讓人家說……”
庫茲馬聳了聳肩,暗想道:鬼才知道這些豬腦袋裏裝的是什麼!“可這兒多富啊!”他想。他豎起雙膝,艱難地坐在車上一小束蓋著粗麻布的稻草上,回望著街道。多麼肥沃的黑土啊!路上泥濘一片,兩邊的林木青翠欲滴,樹木、草地、菜園都似能榨出綠油一般,顏色幽深,長得肥實濃密。但農舍都是土坯房,小小的,房頂上曬著糞肥,農舍周圍都有幹裂的運水車,水裏當然遊著蝌蚪。庫茲馬出神地看著,看得出,這是一戶富裕人家。穀倉上有一座舊幹燥棚,畜棚、大門、房子都在同一片屋簷下,房頂上蓋著整整齊齊的麥秸。房子是磚砌的,分為兩列,窗戶中間的牆壁用粉筆畫著畫:一處畫著一根棍子,上麵分杈,就像一棵樅樹,另一處畫的好像是個公雞,窗戶四周也用白粉畫著齒輪一樣的花紋。“這也叫畫!”庫茲馬冷笑了一下。“穴居時代,讓上帝懲罰我吧,這簡直還是穴居時代!”幹草棚的門上用木炭畫著十字,台階旁放著一塊巨大的墓碑,看來是為這家的祖父或祖母準備的。
是的,這的確是一戶富裕人家。周圍是沒膝的泥濘,台階上躺著一頭豬。窗戶很小,屋裏住人的那一半很是昏暗,讓人感到壓抑:高板床、織布機、大暖炕、髒水盆……這個家庭一定很大,孩子很多,東西很多,擺滿了這間屋子。冬天還有小羊羔、小牛犢……屋裏很潮濕,散發出一股黴味兒,霧氣騰騰的。孩子們又哭又鬧——肯定是挨了後脖兒拐;妯娌們罵仗——“讓雷劈死你,下賤的母狗!”還互相詛咒對方 “在大齋節叫糕餅噎死你”;老婆婆立刻會摔爐叉、摔木盆,卷起烏黑的、青筋暴起的袖子,撲向媳婦,扯著嗓子,尖聲叫罵,唾沫飛濺,一會兒罵這個,一會兒罵那個;老公公也十分凶惡,就是病痛纏身,也要跳出來把大家罵得狗血噴頭,簡直讓人掃興不已……
再走下去,大車便轉向牧場,牧場上的集市正準備開張。許多處已經豎起帳篷的支架,堆滿了車輪和陶器;匆匆砌成的爐子已經冒著煙,散發出油炸餅的香氣;一輛茨岡人的灰色大篷車停著,輪子周圍蹲著幾隻用鐵鏈拴著的牧羊犬。再往前,在一家官辦的酒館旁站著一群姑娘和莊稼漢,喧囂吵鬧聲不絕於耳。
“老百姓們在耍呢。”梅尼紹夫沉思地說道。
“這是有什麼高興事兒啊?”庫茲馬問道。
“有盼頭啦……”
“盼什麼呀?”
“就是……盼家神哪!”
“嘿!”人群中有人和著沉重地跺腳聲尖叫道,發出號子一般的聲音:
“莫要苦幹莫收割,”
“拿著糖餅給姑娘!”
一個站在人群後麵、個子不高的漢子突然揮舞起雙手。他身上的一切穿著——不論樹皮鞋也好,包腳布也好,嶄新的厚實短褲也好,還是打著褶的下擺剪得很短的淺灰色厚呢長外衣,都是自己做的,顯得幹淨而整潔。他突然靈巧地輕輕跺了跺穿著樹皮鞋的一隻腳,雙手揮舞著,用男高音喊著:“讓開,讓當家的看一眼!”接著,他就跳進了讓開了一條路的圓圈裏,在一個高個兒的年輕人麵前使勁地抖動著褲子。這年輕人低下戴著遮簷帽的腦袋,靈巧地轉動著穿著靴子的雙腳,他一邊旋轉著,一邊猛地脫下自己黑色的外衣,露出裏麵嶄新的印花布襯衫。年輕人的臉色陰鬱而蒼白,跳躍旋轉,一會兒就汗如雨下。
“兒子!我的寶貝!”在一片喧鬧聲和細碎的跺腳聲中,一個老太婆尖叫起來。她穿著方格毛料裙子,不禁伸出雙手。“看在上帝的份兒上!我的寶貝,你快停下吧!”
她兒子突然仰起腦袋,握緊拳頭,咬緊牙關,滿臉怒氣,跺著腳喊道:
“噓,老太婆,別咕咕叫……”
“她為了兒子把最後一捆麻布都賣掉了,”梅尼紹夫說道,沿著牧場費勁地趕著車。“她拚命地愛這個兒子——可能寡婦們都是這樣——而他幾乎每天都打她,是個酒鬼……知道嗎,她這是自找的。”
“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是‘自找的’呢?”庫茲馬問道。
“就是說……別太寵著孩子……”
在一所農舍前的長凳上,坐著一個身材修長的莊稼漢,他已經算是一條腿踏進棺材了,土埋半截的人了。兩條腿像棍子似的插在氈靴裏,兩隻大大的死人一般的手平整地放在瘦削的膝蓋上,膝蓋上的褲子已經磨碎了,帽子像其他老人一樣低低地扣在額頭上,眼神痛苦至極,仿佛祈求著什麼一般,瘦得沒有人樣的臉拉得長長的,嘴唇灰白,微微半張著……
“這是‘稻草人’,”梅尼紹夫朝那個病懨懨的人揚揚頭,“他得胃病已經第二年了,折騰得要死要活的。”
“稻草人?這是綽號嗎?”
“是綽號……”
“蠢貨!”庫茲馬說道。
他扭過頭,故意不去看下一所農舍前的一個小女孩:她身子向後仰著,手裏抱著一個戴帽的嬰孩,聚精會神地看著過往的行人,咀嚼著黑麵包,接著伸出舌頭,把嚼碎的麵包喂給懷裏的嬰孩吃……
村邊打穀場上,風吹動著柳樹枝條嗡嗡響,吹倒了打穀場上用來趕走鳥禽的稻草人,歪到一邊的稻草人兩隻空空如也的袖子隨風飄蕩著。通向草原的打穀場總是那麼荒涼而冷清,伶仃的稻草人,天空漂浮的秋天的雲朵,從田野吹來了風,吹亂了在叢生著濱藜和艾蒿的打穀場上溜達著的母雞的尾巴,這一切,空蕩蕩的,很是冷清……
地平線上有一片小樹林,那裏有兩道滿是櫟樹的山溝,人稱褲子溝。就在褲子溝附近離卡紮科沃村不遠時,庫茲馬碰上了一場夾雜著冰雹的傾盆大雨。梅尼紹夫趕著他那匹駑馬快跑起來,庫茲馬皺著眉頭,用一塊濕冷的粗麻布片蓋在頭上,遮擋著雨水。雙手被凍僵了,冰冷的雨水像水流一般順著衣領直淌,冰涼冰涼的,吸足了雨水而顯得沉重的粗麻布片散發出一股穀倉的黴味,撲鼻而來。冰雹砸向腦袋,在天空中隨風肆意狂舞,車輪底下水聲嘩嘩響著,濺起一串串泥漿,不知什麼地方有隻小羊羔在咩咩叫著……庫茲馬覺得透不過氣,就把頭上的麻布片掀開。雨變小了,暮色漸濃,一群牲口從大車周圍沿著牧場的綠地跑回屋裏,一隻細腿的黑綿羊跑到一邊,一個赤腳的婆娘在後麵追趕著,她用濕透的裙子蓋著臉,雪白的小腿閃著亮光。村外,西邊天色還亮,東邊莊稼地上空,在藍灰色的烏雲間出現了兩道綠紫相間的彩虹。翠綠的田野霧氣濕重,即便如此,有炊煙的地方總讓人覺得安心,庫茲馬的心底有一絲溫暖的感覺在升騰。
“這兒老爺家的大院在哪兒?”庫茲馬衝一個寬肩膀的婆娘大聲問道,她穿著白布衫子和紅色的毛料裙。
這婆娘站在家裏的石頭門檻前,一隻手裏牽著一個正在大聲哭鬧的小女孩,小女孩的哭聲簡直是震耳欲聾。
“大院?”婆娘重複道,“誰家的大院?”
“老爺家的。”
“誰家的?什麼也聽不清……喂,你別鬧了,好不好,再鬧叫你好看!”婆娘尖聲怒喝著,用勁扯了一下小女孩的手,扯得她轉了一圈。
於是他們到另一家去打聽。他們走過一條寬闊的街道,先向左轉,再向右轉,經過一所門戶森嚴的老式莊園,走到一座陡峭的山嶺下,走向河邊的小橋。梅尼紹夫的臉上、頭發上和外衣上都流淌著水滴,那被雨水衝刷過的長著白色粗睫毛的肥臉顯得更蠢了。他好奇地望向前麵,庫茲馬也向那裏張望。對麵山坡上有一座草木幽深的花園,那是卡紮科夫家的,一個倒塌的雜用房,一個頹敗石牆的寬敞院落。院子當中三棵幹枯的樅樹後麵,有一所包著灰色護牆板的房子,房頂是鐵鏽色的。前麵,在雨水衝刷過的陡峭山路上,一輛套著三匹瘦骨嶙峋的馬匹的四輪馬車,在泥濘中艱難地爬著坡。一個衣衫襤褸但很英俊的長工,臉色蒼白,蓄著紅色的胡子,長著一雙看起來很聰明的眼睛,站在三匹馬旁邊,用力扯著韁繩,使勁地吆喝著:“駕!駕!”山下的小橋邊有一群莊稼漢,此刻他們哄笑著吹著口哨搗亂似的喊道:“籲!籲!”四輪馬車裏坐著一個身著喪服的年輕女人,絕望地伸出雙手,抹著眼淚,睫毛很長的眼睛上掛著大顆大顆的淚珠。她旁邊坐著一個肥胖的、蓄著火紅髭須的男人,碧綠眼睛,神情也很焦急。他右手上的訂婚戒指在閃閃發光,擎著一把手槍,他的左手一直揮舞著,大概因為穿戴著駝絨大衣和呢帽,覺得很熱,呢帽都推到腦後去了。他們對麵的凳子上坐著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全都臉色蒼白,裹著圍巾,正用好奇的目光觀察著周圍。
“那是米什卡·西韋爾斯基,”梅尼紹夫繞過三駕馬車,平靜地看看孩子們,響亮而嘶啞地說道,“昨天給火燒死了……活該。”
卡紮科夫老爺家的事務由村長管理,村長過去是個騎兵軍,身材魁梧,待人粗魯。一輛大車載著剛剛割下來的一大捆濕潤的青草,停放在卡紮科夫老爺家前,一個雇工正在把這些青草送到院子裏,他對庫茲馬說,要找村長得到下房去。庫茲馬順著他指的方向找去,村長在這些日子裏剛剛遭遇過不幸——他的孩子死了,因此他招待庫茲馬時很不客氣。庫茲馬把梅尼紹夫留在門外,想走近下房,看到滿臉淚痕、神色嚴肅的村長老婆腋下夾著一隻乖乖的蘆花雞,正從花園裏走出來。在破舊台階上的廊柱間站著一個高個兒年輕人,穿著長筒靴和印花布豎領男襯衫,他看到村長老婆,就大聲向她喊道:
“阿加菲婭,你把雞拿到哪兒去?”
“拿去宰了。”村長老婆冷峻而憂傷地回答道。
“讓我去宰吧。”
年輕人徑直走向冰窖,沒有理會落起雨來的晦暗的天空。他打開冰窖的門,從門檻抓起一把斧頭,過了一分鍾,響起一聲短暫的敲擊,一隻沒頭的雞便光著鮮紅的脖頸跑到草地上去,它絆了一下,就在原地打轉,扇動著翅膀,羽毛和血滴撒得到處都是。年輕人扔下斧頭,走向花園,村長老婆抓了母雞,走到庫茲馬跟前:
“你有什麼事兒?”
“談談花園的事兒。”庫茲馬說道。
“你等費奧多爾·伊凡內奇回來的吧。”
“他在哪兒?”
“現在就從田上回來了。”
庫茲馬就在下房敞開的窗戶下等著。他往裏瞥了一眼,看到昏暗的房間裏有暖炕、板床、桌子,窗戶邊的凳子上有隻洗衣盆——其實是一隻洗衣盆式樣的小棺材,裏麵躺著一個死嬰兒,他腦袋很大,幾乎沒有頭發,小臉青紫。桌旁坐著一個肥胖的盲姑娘,正用一把大木勺從湯盆裏舀牛奶和麵包渣吃。一群蒼蠅就像蜂房裏的蜜蜂一樣在她頭上嗡嗡盤旋,落到死嬰的小臉上,接著又掉進牛奶裏,但盲姑娘就像木偶一樣筆直地坐著,沒有絲毫反應,兩隻長著白翳的眼睛直對著昏暗,一口一口地吃著。庫茲馬覺得很瘮人,轉過身去,不去看。冷風陣陣襲來,烏雲滾滾,天色越來越晦暗。院子中間豎起兩根柱子,中間帶根橫梁,橫梁上像掛著聖像一般掛著一塊鐵板,那是晚上用來敲擊報警的。院子裏跑著幾隻幹瘦的獵狗,一個八歲大小的男孩在它們中間跑著,拖著一輛小車,小車上載著他的戴一頂大黑帽的淺頭發弟弟,小男孩用力拉著,小車尖銳地吱吱響著。房子死氣沉沉,又灰又髒,在這樣的黃昏時刻,呆在裏麵肯定是極其無聊的。“哪怕點上盞燈也好!”庫茲馬想道。他感到極其疲倦,就像出城已經一年了……
傍晚和夜裏,他是在花園裏度過的。從田間騎馬歸來的村長,冷漠地說“花園早就租出去了”。對於庫茲馬留下過夜的請求則驚奇地說道:“你倒是很聰明呀!”他喊道,“可找到一個好客棧啦!你們這樣的流浪漢現在很多呢……”不過他還是大發慈悲,允許他在花園的澡堂裏過夜。庫茲馬和梅尼紹夫算清了賬,便繞過這所房子,向椴樹林蔭道盡頭的大門走去。從敞開的幾個漆黑窗戶裏,從防蠅鐵紗窗後麵傳來陣陣鋼琴聲,琴聲時而被一陣陣嘹亮的歌聲和曼妙的練習曲蓋過,這情景同這夜晚、這莊園一點也不搭調。一個棕色頭發的莊稼漢,沒係腰帶,光著頭,穿著笨重的靴子,手裏提著一個水桶,沿著林蔭道斜坡上滿是泥濘的沙子走來,不急不緩地迎向庫茲馬。林蔭道的末端仿佛在天空的盡頭,上麵飄滿了雲彩,泛著昏暗的顏色。
“你聽,你聽!”他微笑地說道,一邊走著,一邊傾聽著練習曲,“你聽,多快活呀!”
“誰這麼快活?”庫茲馬問道。
莊稼漢抬起頭,停了一下。
“是少爺啊,”他快活地說道,帶一股濃重的地方口音,“聽說都練了六年了!”
“這是哪個少爺——是殺雞的那個嗎?”
“不是,是另一個……這首歌還不算太好!有一次他正好大聲唱:‘今天是你,明天是我,’那簡直是太好聽啦!”
“他這是在學唱嗎?”
“是的,學得可真是不錯!”
這一切都好像是漫不經心說出來的,還不時歇口氣兒,但口氣裏帶著一抹惡毒的嘲笑,夾雜著濃重的口音,庫茲馬不禁仔細地看了他一眼。他簡直像個傻瓜,頭發很直,剪了個叫花頭,臉不大,其貌不揚,像古俄羅斯人或蘇茲達利人。靴子很大,身子消瘦,像木雕似的,眼皮腫脹,就像鷹隼一般。他垂下眼皮時就是一個普通的傻瓜,抬起眼皮的時候感覺有點瘮人。
“你是看花園的嗎?”庫茲馬問道。
“是看花園的。要不然看什麼?”
“你叫什麼名字?”
“我?阿基姆……你呢?”
“我想租下花園。”
“嘿,你才想起來!”
阿基姆嘲笑著搖搖頭,接著走路了。
風越來越緊,翠綠的樹木間的雨水隨風灑落。花園後麵較低的地方響起了一聲悶雷,一道淺藍色的閃電照亮了林蔭道,到處都有夜鶯在啼鳴。在這沉重的滿是陰雲的天空下,在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樹上,在茂密的濕透的灌木叢間,它們竟還如此賣力地歌唱,婉轉甜蜜而從容地唱著,還不時發出顫音,惡劣的環境沒有給它們帶來影響,反而讓它們唱得更執著,真是讓人費解。但更令人費解的是,那些守夜的更夫如何在大風呼嘯中度過夜晚,如何在腐爛窩棚下的潮濕稻草裏安然入睡?
更夫一共有三個。每一個都是病懨懨的。一個很年輕,過去做過麵包師,這會兒是無業遊民,常犯寒熱病;第二個叫米特羅凡,也是個無業遊民,得過肺癆,不過他說沒什麼,“就是兩肋發涼”;阿基姆患著“夜盲症”,因為長期營養不良,黃昏時已看不清東西。那麵包師麵色蒼白,待人和藹,庫茲馬走近時他正蹲在窩棚旁,卷起幹瘦的手上的棉襖袖子,在一隻木碗裏淘著黃米。生著肺病的米特羅凡個子不高,骨架寬大,麵色黝黑,穿著濕漉漉的破衣爛衫和那雙磨破了的,堅硬如馬蹄般的舊靴子,站在麵包師傅的旁邊,聳著肩,睜大閃亮的褐色眼睛,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幹活。阿基姆提來一隻水桶,在窩棚對麵的一隻土灶裏生起火來。他走進窩棚,撿了幾把幹點的麥秸,又回到放著鐵鍋的呼呼冒煙的土灶前,嘴裏嘟囔著什麼,哼哧哼哧地喘著,臉上帶著俏皮而神秘的神情,漫不經心地衝著開著玩笑的同伴笑了笑,有時則巧妙地突然一下子打斷他們。庫茲馬坐在窩棚邊一條潮濕的凳子上,閉上眼睛,時而聽著他們的談話,時而聽著夜鶯的啼叫。因為肚裏饑餓和吸了太多劣質煙草,他的胸口隱隱作痛,鍋裏的稀粥好像永遠都熟不了了。他的腦子裏一直盤旋著一個念頭:也許他自己哪一天也得過這種野獸般的生活,就像這些更夫們一樣……閃電劃過一道白光,天空轟鳴著,一陣陣濕潤的風飛快掠過林蔭道,冰冷的水便紛紛灑落,隻聽見一陣狂風大作,遠處雷聲隆隆,夜鶯的啼囀和阿基姆那帶著濃重鄉音的、慢騰騰的、看似漫不經心其實十分刻薄的玩笑話,他那哼哧哼哧的聲音,這一切都讓他煩躁不堪。
“阿基姆什卡,哪怕你買條腰帶也好啊。”麵包師假裝隨便說說的樣子,想逗逗他開個玩笑,還朝庫茲馬遞了個眼色,似乎是讓他也聽聽阿基姆怎麼說。
“等著吧,”阿基姆用一把長勺子從沸騰的鍋裏舀出泛著泡沫的湯汁,貌似悠閑而又充滿譏諷地回了一句,“等我們在東家這兒過完夏,我就給你買雙吱吱響的皮靴。”
“‘吱吱響的皮靴!’我可沒讓你買。”
“可是,你看你穿的靴子多破啊!”
阿基姆專注地嚐起勺子裏湯汁的味道。
麵包師發窘了,歎了口氣:
“我們哪有福分穿皮靴啊!”
“行啦,”庫茲馬說道,“你們最好還是說說你們是怎麼過的。難道你們每天就喝這種湯嗎?”
“那你想吃什麼:魚,火腿?”阿基姆反問道,沒有回頭,隻顧舔著勺子。“這當然好:一兩伏特加,三磅鯰魚,一截火腿,一杯果子露……這可不是粥,而是稀粥。”
“那菜湯呢,你們煮麵糊湯嗎?”
“老兄,菜湯我們是煮過,那是啥樣的菜湯啊!往狗身上一潑,狗毛都掉光了!”
庫茲馬搖著腦袋:
“你是有病,所以脾氣才這麼不好!還是去治治吧……”
阿基姆沒有回答。土灶裏的火苗熄滅了,鐵鍋下麵就剩一堆燒紅的熱碳。花園漸漸變暗了,風吹起阿基姆的襯衫,淺藍色的閃電刹那間照白了他的臉。米特羅凡倚著一根棍子坐在庫茲馬旁邊,麵包師則坐在椴樹下的一個樹樁上。聽到庫茲馬的後一句話,麵包師的麵色嚴肅起來。
“我認為,”他平和而憂傷地說道,“世間萬物都由主主宰。要是主不賜予你健康,就是再厲害的好醫生也救不了你。阿基姆說得對:不該死的時候死不了。”
“醫生!”阿基姆眼睛看著炭火,憤恨不平地說出這個詞,“醫生!老兄,醫生就會看重自己的錢袋,哪會看重病人的病情。換了我,就會因為他幹的那些破事,把他腸子都揪出來!”
“也不是所有醫生都看重錢的。”庫茲馬說道。
“我可沒見過所有的醫生。”
“沒見過就別瞎胡扯。”米特羅凡嚴厲地說道。
阿基姆突然沒有了先前那種若無其事的嘲諷神情,他瞪大自己鷹隼一般的眼睛,霍地跳起來,像白癡一樣狂躁地喊道:
“什麼?叫我別胡扯?你去過醫院嗎?去過嗎?我去過,我在裏麵呆了七天,那個醫生給了我多少白麵包,你知道嗎?很多嗎?”
“你這個傻瓜,”米特羅凡打斷他,“不是人人都指望白麵包的,要看是什麼病。”
“哦!要看是什麼病!哼,叫他吃到撐破肚皮,叫麵包皮噎死!” 阿基姆喊道。
他狂躁地往四下看了一眼,把長把勺子一下扔進“稀粥”裏,氣衝衝地走進窩棚裏去了。
他在那裏呼哧呼哧地喘著氣,點亮了燈,窩棚裏頓時顯得舒適起來。然後從棚底下拿出幾把勺子,扔到桌子上,喊道:“把粥端上來!”麵包師站起來,去端鐵鍋。“請進來吧。”他走過庫茲馬身邊的時候對他說道,發出邀請。但庫茲馬隻要了一塊麵包,撒上鹽,津津有味地嚼著,又坐回凳子上。天色完全變黑了,淺藍色的閃電仿佛被風吹散了,變得越來越寬、越來越亮、越來越迅疾,照耀著沙沙作響的樹林。每打一次閃,閃電劃過的一瞬間,那些灰綠的樹葉如同在白晝一般,看得清清楚楚,之後,一切又融入漆黑之中,什麼也看不見。夜鶯不再啼鳴了,窩棚上麵僅有的一隻依舊在流暢響亮地啼囀著。“他們甚至都沒有問問我是什麼人,從哪兒來的?”庫茲馬想道。“這些該死的老百姓!”
他開玩笑般地衝著窩棚喊道:
“阿基姆!你怎麼都不問問我是什麼人,從哪兒來的?”
“我幹嘛要問?”阿基姆回答道。
“我倒想問問另一件事,”聽到麵包師的聲音,“他想從杜馬那裏弄到多少土地?你看呢,阿基姆什卡?啊?”
“我沒文化,”阿基姆說,“你在糞堆上看得更清楚些。”有些戲弄的味道。
麵包師應該又發窘了,沉默了一會兒。
“他這是衝我們兄弟來的,”米特羅凡說道,“有一次,我說起過羅斯托夫的窮人,就是所謂的無產階級,冬天在糞堆裏混了條命……”
“出了城就鑽進糞堆裏!”阿基姆快活地接著說道,“鑽得不比豬差,一點也不難過。”
“傻瓜!”米特羅凡打斷他,“你笑什麼?你如果窮了不也得鑽進去!”
阿基姆放下勺子,睡眼惺忪地看著他,突然又睜開他毫無表情的鷹隼一般的眼睛狂暴地喊道:
“哦!貧窮!你想幹鍾點工嗎?”
“那又怎麼樣?”米特羅凡鼓起自己達荷美人的鼻孔,一張一翕,閃亮的雙眼盯著阿基姆,也狂躁地喊著,“你想幹二十個鍾頭就拿二十個戈比的活兒嗎?”
“哦!你想幹一個鍾頭就賺一個盧布嗎?你真是太貪了,非撐爆肚皮不可!”
但爭吵就像開始一樣迅疾,匆匆就結束了。過了一小會兒,米特羅凡已經冷靜下來,柔和地說著話,喝著燙嘴的粥,說:
“他就不財迷心竅!這個瞎眼鬼為了一個戈比,情願到祭壇去上吊。你能相信嗎,為了十五個戈比就能賣了老婆!上帝作證,我不是開玩笑。我們利佩茨克那兒有個老頭叫潘科夫,本來是園丁,現在退休了,他最常幹這種營生了……”
“阿基姆,這麼說你也是利佩茨克人?”庫茲馬問道。
“從斯圖堅卡村來的。”阿基姆淡淡地說道,沒有太大的驚奇,好像同他不相幹似的。
“他跟兄弟一塊兒過活,”米特羅凡證實道,“土地和院子是他們共有的,不過他好像老像個傻瓜似的讓人耍,老婆當然也跑了,為什麼要跑呢,就是因為這件事:潘科夫跟他交易,出十五戈比代替他在儲藏室裏過夜,他就真讓他去了。”
阿基姆沒說話,拿著勺子沿著桌子隨便敲打著,眼睛望著油燈。他已經吃飽了,擦了嘴,現在若有所思。
“小子,瞎扯可不費勁兒,”最後他說道,“就是去了能怎麼樣?難道她還能掉層皮嗎?”
他沉吟了一會兒,終於咧開嘴笑了笑,揚起眉毛,他那蘇茲達利人型的臉龐滿是一道道粗大死板的皺紋,神情變得似喜似悲。
“真該拿槍幹掉它!”他惡狠狠地說道,有些口齒不清。“讓它翻個跟頭就好了!”
“你說誰?”庫茲馬問道。
“說這隻夜鶯啊……”
庫茲馬咬咬牙,想了想說道:
“你這個畜生,野獸。”
“怎麼,還想來打我呀,來打我呀……來呀。”阿基姆應答道。他打著嗝兒,站起身來。
“怎麼,就這麼白白地亮著燈?”
米特羅凡開始卷起煙來,麵包師收拾著勺子,阿基姆從桌旁走過,轉身背對油燈,急忙畫了三下十字,猛然對著窩棚的黑暗角落鞠了個躬,甩了甩平直的淺色頭發,抬起臉龐,低聲念著禱文。他的巨大身影投到幾隻板箱上,折成幾段。他又急忙地畫了一下十字,又深深地鞠了個躬,庫茲馬不由得憎惡地看了他一眼。阿基姆在那有模有樣地祈禱,倒想問問他是否真的篤信上帝?如果真的這樣問他,那時候,他那鷹隼般的眼睛簡直就要從眼眶裏蹦出來!真是個韃靼人!
庫茲馬覺得,他出城是一年前的事,一年的時間就這樣隨風而逝,現在再也回不去了。
濕漉漉的帽子扣在腦袋上,冰冷的雙腳套在肮髒的靴子裏,很是酸痛,臉吹了一天的風,很不舒服。庫茲馬從凳子上站起來,迎著潮濕的風走向田野,走向早已廢止的鄉村墓地的大門,窩棚裏透露出的那一抹微弱的光線,投到泥濘的地上。庫茲馬一走開,阿基姆就吹熄了燈,光線消失了,夜色立刻就籠罩了下來。淺藍色的閃電閃得更加猛烈,更加出其不意,劃破了整個天空,照亮了整個花園深處,一直照到遙遠的樅樹林,那裏立著一個澡堂,依稀看得見,突然間,黑暗又吞沒了一切,讓人瞬間暈眩起來。遠處的低地上響起了一聲悶雷。庫茲馬站了一小會,在大門口定定神,辨認出微弱的光線,便穿過喧鬧的老椴樹和槭樹林,走上伸展到土堤的大路上,在那裏來回地踱著步。雨點又灑向他的帽子和雙手。漆黑的暗夜又一次被雷電劃破,雨滴在電光中閃爍著。在這暗淡的淺藍色的閃電中,空曠的地上一匹濕漉漉的細脖子馬的輪廓顯現出來。荒地後麵淡灰綠色的燕麥地,在漆黑的背景上閃爍了一下,馬抬了一下腦袋,庫茲馬不寒而栗,不由地打了一個寒顫。他轉身回到大門那兒去。當他好不容易摸黑來到雲杉林旁的澡堂,傾盆大雨頃刻而下,如同兒時的那場大雨一般,他腦子裏突然湧出大洪水大洪水,《聖經·創世紀》第6—8章所載。上帝發大洪水使萬物毀滅,隻有義人諾亞的方舟內的所有一公一母的物種存活。的可怕場景。
他劃亮一根火柴,借著微弱的亮光,看見窗下有一張寬闊的板床,脫下外衣,卷起來扔到床頭上。這時,火柴熄滅了,他隻好摸著黑爬上板床,深深地歎了口氣,在上麵伸直身子,直直地平躺下來,閉上了困倦的雙眼。上帝啊,這是一次多麼愚蠢和艱難的旅行啊!他怎麼會來到這裏?庫茲馬陷入了沉思,怎麼也睡不著。現在地主的宅邸也是一片漆黑,閃電突然在鏡中滑過,瞬間照亮黑暗,讓人毛骨悚然……外麵,大雨滂沱,那個低矮潮濕的窩棚裏,阿基姆正在睡覺……在這個澡堂裏不止一次地鬧過鬼,那麼,阿基姆是否真的相信世上有鬼呢?不,也許不相信,但他還言之鑿鑿信誓旦旦地談論過他過世的爺爺——必定是爺爺,也必定是過世的——有一次去幹燥棚裏拿穀糠,看見一個鬼,脖子上套著鐵鏈,盤著腿兒在那坐著,像狗一樣渾身是毛……庫茲馬被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折磨得睡不著,他變換了一種姿勢,蜷起一條腿,一隻手放在額頭上,歎息著,痛苦著,慢慢打起盹來……
租種花園的幻想現在看起來很愚蠢,不切實際,他不得不打消這個念頭。他返回城裏,認真考慮了一下自己的處境,開始設計自己的未來,必須得找件事做,讓自己生存下來,於是,他努力去尋找一個管家或管理員的職務,但事與願違,失敗以後的庫茲馬不得不降低要求,他想:幹什麼都行,隻要能糊口。可是,他數次的尋找、不停地奔忙和誠摯地請求都無濟於事,沒有人願意收留他,因為,在城裏,他早就被人們視作大怪物,酗酒和無事可做讓他成了被取笑的對象。他的生活起初讓城裏人感到驚異,隨後又覺得疑惑。確實是這樣:從沒見過一個城裏人,像他這樣一年到頭都住在客棧裏,無家無業,貧困不堪,簡直像個演奏手搖風琴的流浪樂師。他的全部家當就是一隻小箱子和一把沉重的舊傘!庫茲馬站在鏡子跟前,看了看,看看站在他麵前的這個人到底是誰,怎麼會這樣潦倒不堪。哎,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庫茲馬感到一陣傷感。他在一群來來往往的陌生行人的“大通鋪”裏過夜;早上因為天太熱,就到集市、酒館裏混混日子,涼快涼快,順便在那裏打聽打聽,找個活兒幹幹;午飯後小睡一會,然後坐在窗邊看看書,看看塵土飛揚的白色大街和炎熱的淺藍色的天空……這個因挨餓與思考而幹瘦、發須花白的城裏人,是為了誰,又是為了什麼而活在世間?他稱自己為無政府主義者,卻又說不清什麼是無政府主義。他一直坐著,讀著書,唉聲歎氣,在屋子裏來回踱著步,有時蹲下來,打開自己的小箱子,把裏麵那些翻破的小冊子和手稿、兩三件灰暗的豎領襯衫、一件老舊的長擺常禮服、一件坎肩和一個已經磨損的出生證理得整齊一些……除此之外,還能幹什麼呢?
這一年的夏天特別長,城裏熱得像下火一般。這家客棧角落裏的房間一直暴曬在太陽底下,夜裏,房間悶熱得直讓人血氣上湧,喘不過氣來,敞開的窗戶外麵一點點聲響都能把人吵醒。幹草棚裏因為跳蚤、雞叫和畜糞的臭氣也讓人難以入眠。庫茲馬一天天忍受著。
整個夏天,庫茲馬都幻想著去一趟沃羅涅日,哪怕是就著兩趟列車之間的空隙,到沃羅涅日的大街上轉轉也好,看看那些熟悉的楊樹,看看城外那座淺藍色的小房子……可是為了什麼呢?是為了花去十個或者十五個盧布,以後卻沒錢買蠟燭和麵包嗎?一個老頭子還沉湎於甜蜜的愛情中,就不覺得難為情嗎?至於克拉莎,她還會承認是他的女兒嗎?兩年前他見過她一次,她正坐在窗邊織花邊,小臉蛋可愛極了,還帶著一絲羞澀,模樣很像她的母親,似乎沒有他半點痕跡……
快入秋的時候,庫茲馬尋思著,他必須出門去朝聖,去某個修道院修行,要不,還不如拿刮臉刀抹脖子算了。
秋天來了,集市上彌漫著蘋果和李子的清香。太陽已經往板條廣場的方向下滑,傍晚出門,走過十字路口,會看見左邊那條直接通往廣場的街道,整個兒沐浴在低處射來的單色夕陽的餘暉裏,甚是刺眼。籬笆牆裏的花園滿是灰塵與蛛網。市屬花園裏寂寥無人。露天音樂館已經關閉,夏天出售馬乳酒和檸檬水的小商亭關閉了,用木板搭建的小賣部也停業了。波洛佐夫迎麵走來,他身上披著鬥篷,已經換下原先的禮帽,換上了釘著一顆帽徽的遮簷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