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
一
克拉索夫的曾祖父,那個在家仆中綽號叫“茨岡人”的人,搶走了自己老爺的情婦,東窗事發以後,被杜爾諾沃老爺放狗活活咬死了。杜爾諾沃吩咐,把茨岡人帶到杜爾諾夫卡村外田野裏的一個小土丘上,他親自帶著一群獵狗走近,一聲令下:“咬他!”正在呆坐著的茨岡人就急忙站起身來,死命地逃跑,但他無論如何也跑不過獵狗的速度。
克拉索夫的爺爺獲得了一張“自由證”,他舉家搬到了城裏,很快就臭名遠揚,成了遠近聞名的強盜頭子。他在黑鎮上給老婆租了一間板棚,把她扔在那兒織花邊賣錢,自己就和一個名叫別洛科佩托夫的市儈在省裏搶劫各所教堂。他的行為在縣裏掀起了軒然大波,以至於他被抓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大家還在議論紛紛:他好像穿著波裏斯絨的長外衣,腳蹬羊皮小靴,一副恬不知恥的表情,在數不勝數的犯罪案件麵前,擠眉弄眼地供認不諱,即使是雞毛蒜皮的小案件也非常虔誠地承認:
“確實如此,確實如此。”
克拉索夫的父親曾經是個小販。他在縣裏來回晃蕩,遊手好閑,有一段時間住在故鄉杜爾諾夫卡村,在那裏倒騰了一個小鋪子,但是生意虧了本,接著就酗起酒來,回到城裏後,不久就死了。他的兩個兒子,季洪和庫茲馬,曾在幾間鋪子裏幹夥計,後來做過一些小買賣。他們經常拉著一輛滿是木箱的大車,向前探著身子,一路熱情地吆喝著,聲音裏帶著淒涼和疲憊:
“嬸娘們,換貨啦!嬸娘們,換貨啦!”
他們的貨物各種各樣,一應俱全,有鏡子、肥皂、戒指、針線、頭巾、小甜麵包等等,統一裝在木箱裏。大車上則堆著換來的東西:死貓、雞蛋、麻布、破布條……
但是如此逛蕩了幾年後,兄弟倆有一天幾乎動刀拚了命,他們不歡而散,就徹底散夥了。庫茲馬受雇去趕牲口,季洪則在離杜爾諾夫卡村大約五俄裏的沃爾戈爾車站的公路邊,租了一間小客棧,在那兒開了一間小酒館和小鋪子,出售煙酒糖茶等雜貨。
季洪年近四十,胡須已經斑白。但他和以前一樣英俊高大,身材勻稱,他的麵龐嚴峻,皮膚黝黑,有些雀斑,肩膀寬闊,背部幹瘦,言辭清晰有力,頗具威嚴,行動迅速靈活,越來越喜歡緊皺雙眉,眼神也比過去更加犀利了。
深秋時節,鄉間買賣繁多,他樂此不疲地跟著區警察局長追討賦稅。他殷勤地向小地主們放青苗賬,用便宜價錢租用他們的土地。他同一個啞巴廚娘住過很久:“這倒不錯,她什麼也抖露不出去!”他在心裏打著如意算盤。她為他生過一個孩子,遺憾的是,睡夢中她把孩子壓死了,隨後,他娶了老公爵小姐沙霍娃一位已近中年的侍女。他剛一結婚,剛剛拿到陪嫁,就“處理”了已經沒落的杜爾諾沃家族的後代,那個肥胖的、心腸不壞的小少爺,他在二十五歲時就禿了頂,卻留著很長的栗色胡子。現在,季洪終於把杜爾諾沃的財產據為己有了,農民們都驕傲地發出驚歎:現在整個杜爾諾夫卡村都是克拉索夫家的了!
他們驚歎於他精力的充沛與注意力的集中:他要做生意,要賣貨,還幾乎每天都去田莊,像鷹隼一般注視著每一寸土地……他們讚歎地說道:
“好厲害!這才是一個當家人!”
季洪·伊裏奇在這一點上讓他們佩服不已,也自歎不如。
他經常強調:
“我們活著不是為了揮霍,你們要是落在我手裏,我就給你們套上籠頭。不過我會把事情做得很公平。老兄,我是正統的俄羅斯人,我身上流著俄羅斯的血液,我具有俄羅斯特有的品質。你們放心,我不白拿你們的東西,但是你們也不要癡心妄想,你們甭想惦記我一個戈比!要是拍馬溜須,不,走著瞧吧,我不會讓你們得逞的,也絕不會讓你們順手牽羊,更不會讓你們渾水摸魚。”
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走起路來腳尖朝裏,像風濕病人一樣搖搖晃晃,她老是懷孕,卻總是生下死去的女嬰,因而臉色蠟黃,渾身浮腫,有幾根稀疏的白發。聽了這幾句話,她呻吟般地說道:
“唉,我看你吧,也太老實了!你和他那個傻子較什麼勁?你教他學精點,他還是不會領你的情。他就那麼叉著兩條腿,簡直是個埃米爾的布哈拉!”
小酒館一側朝向大道,另一側朝向車站和穀倉,到了秋天,車輪的吱呀聲就陣陣碾過,這是載滿糧食的大車隊在此轉頭,有的向上,有的往下。歇息的時候,車隊裏的人會選擇走進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照看的小酒館,那裏陰暗肮髒,散發著濃烈的肥皂、鯡魚、馬合煙、薄荷餅幹還有烈酒的味道。喧鬧聲此起彼伏:
“嘿!彼得羅夫娜,你的伏特加真帶勁兒!直衝腦門,該死的!”
“嘴上抹蜜了,小子!”
“裏麵難道摻了鼻煙?”
“瞧你,就是個傻瓜!”
偶爾,他們也會去小鋪子,小鋪子裏更是人頭攢動:
“伊裏奇,秤一磅火腿行嗎?”
“老兄,上帝保佑,我今年的火腿是管夠,管夠的!”
“什麼價錢?”
“夠便宜!”
“當家的!你這裏有好的焦油嗎?”
“親人兒,我這種焦油,在你爺爺的婚禮上也不一定有!”
“多少錢?”
擁有一個孩子的希望徹底破滅了,這是季洪·伊裏奇人生中的大事。當他確信他永不會成為一個父親時,明顯地一下子就衰老了。他破天荒地開起了玩笑:
“不,我應該達到自己的目的,”他對熟人說道,“沒有孩子的人不能稱得上是真正的人,而是秕糠了……”
他常常滿心驚恐:這是為什麼,一個在睡覺的時候把孩子壓死了,另一個則淨生死孩子,這究竟是為什麼呢?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最後一次懷孕的時候非常艱難,但還是沒有生下一個活著的生命,季洪·伊裏奇感到痛苦而憤怒。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常常暗地裏祈禱,默默地痛哭,每個夜晚,當她猜測丈夫已經睡熟的時候,就借著油燈的光從床上起來,帶著憂愁看著那些老舊的聖像,虔誠地跪下,俯下身子低聲禱告,然後痛苦地爬起來,模樣實在是非常可憐。
季洪·伊裏奇甚至自己也不敢承認,他從幼年起就不喜歡長明燈那虛無縹緲的燈光,不喜歡那來自教堂的搖曳的光線。那個十月的夜晚發生的一幕一直縈繞腦海,揮之不去。當時在黑鎮那所歪歪斜斜的小板棚裏也點著長明燈,燈光是那樣地溫柔,那樣地親切,那樣地憂傷。長明燈周圍的鎖鏈投下幾道黑影,周圍一片死寂,父親一動不動地躺在聖像下麵的長凳上,閉著眼睛,尖尖的鼻子向上,蠟黃的雙手放在胸前,在他周圍是掛著紅色破布的小窗,外麵走過一群人,他們伴著跑了調的手風琴聲,唱著一支既激憤而滿懷憂傷的歌……現在那盞長明燈還一直亮著。
幾個弗拉基米爾來的製匣工人,正在客棧裏喂馬,他們帶來了一本《新型占卜大全:預測未來,附簡易紙牌、豆粒和咖啡占卜法》。從此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一到傍晚就戴上眼鏡,把小蠟球投到占卜盤上占卜吉凶。而季洪·伊裏奇總是斜眼瞅著。可是得到的回答全都沒什麼意義,要麼愚蠢不堪,要麼荒謬至極。
“我的丈夫愛我嗎?”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問道。
神諭回答道:
“就像狗愛棍子一樣。”
“我會有幾個孩子?”
“命運注定你得滅亡,田裏的草該鋤了。”
這時季洪·伊裏奇說道:“給我投投看,”
結果投的是:“我能同某個我熟識的人吵架嗎?”
他得到的是一句荒唐的話:“數數你嘴裏的牙吧。”
有一次,季洪·伊裏奇坐在空蕩蕩的廚房,一隻毛色斑駁的小雞,唧唧叫著,沿著窗台走來走去,尋覓食物,用它的喙啄著玻璃,想抓蒼蠅,他的老婆坐在鋪板上,待在廚娘孩子的搖籃旁,搖著搖籃,用可憐的、顫抖的聲音唱著古老的搖籃曲:
我的寶貝躺在哪兒?
他的小床放在哪兒?
他在高高的閣樓裏,
在彩繪的小搖籃裏。
不要來打擾我們,
不要敲閣樓的門兒!
寶貝睡著了,入夢了,
拉上了暗色的帳子,
用那花花綠綠的塔夫稠……
就在那一刻,季洪·伊裏奇的臉色變了,他心裏充滿了魔的屈辱,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見狀,把目光投向他,沒有感到窘迫與羞怯,隻是嚶嚶地掉下了淚,她擤了一下鼻涕,輕輕地說道:
“你把我送走吧,看在上帝的份上,送到神父那兒去吧……”
季洪·伊裏奇就把她送到紮頓斯克去了。一路上他都在想,上帝是無論如何都會懲罰他的,因為他整天奔波忙碌,隻有在複活節才肯去趟教堂。想著想著,某種褻瀆神靈的思想又鑽進了他的腦海:他一直將自己同一些聖徒的父母相比,他們也很久都沒有子女。這樣的想法有點愚蠢,但他早就注意到還有一個比他更蠢的人存在。出發前他收到了一封來自阿豐的信:“上帝鍾愛的大善人季洪·伊裏奇!願上帝賜福於您,願您得到拯救與祝福,願至聖的聖母保佑您免遭阿豐山之劫難!聽聞您善行卓著,常虔誠資助上帝聖堂與修葺房舍。今寒舍年久失修,破敗不堪……”季洪·伊裏奇就寄去了一張十盧布的票子,供他修繕那間破房子。雖然他曾懷著自豪的想法,天真地相信他的名聲真的傳到了阿豐,雖然知道阿豐有許多破敗不堪的茅舍,但他還是源源不斷地寄去他的積蓄——那樣的日子早已過去了。盡管,他做了很多,但這並沒有幫上什麼,也改變不了他無法成為父親的事實,分娩還是痛苦不堪地結束了,最後一個出生的依然是死胎。分娩之前,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已經睡了,突然開始全身發抖、呻吟,接著驚叫起來……按她的話,她在睡夢中,曾有一瞬感到萬分喜悅,接著卻伴隨著某種難以表達的恐懼:她時而看見聖母穿著金燦燦的長袍沿著田野向她走來,不知從哪兒傳來了莊嚴的、洪亮的歌曲;時而從床下跳出一個同黑暗難以區別、但用內心目光能明顯看到的小鬼,他吹著一把口琴,琴聲嘹亮奔放,但是斷斷續續。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感覺,如果不睡在屋裏悶熱的羽毛褥子上,而睡在露天地裏,睡在穀倉的屋簷下,會舒服些。但她害怕:
“狗會過來嗅我的腦袋……”
當擁有孩子的希望落空後,這種思想越來越多地出現在他的腦海,吞噬著他:“這天天受罪究竟是為了誰啊,該死的?”專賣權的實施又在他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從此他的兩手常常哆嗦,眉毛病態地緊皺或上揚,嘴角下撇,尤其是在說那句口頭禪“走著瞧吧”的時候。他還像以前一樣打扮入時:穿著短小精致的小牛皮靴,斜領的繡花襯衫外麵套一件雙排扣外套。但他的胡子還是日漸花白,日漸稀疏,日漸雜亂了……
老天爺像賭氣似的,沒有一場雨從空而降,這年夏天天氣炎熱而幹燥,黑麥全都歉收。季洪·伊裏奇隻有在向顧客抱怨的時候,心裏才能得到一點安慰。
“沒法幹了,沒法幹了!”季洪·伊裏奇快活地、一字一頓地談著自己這樁帶點罪惡的小生意,“怎麼能這樣!專賣權!財政大臣是自己想做生意啦!”
“唉,我看看你呐!”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哼哼道,“你說得夠多了!他們會把你趕到連骨頭都不剩的地方去的!”
“你少嚇唬我!”季洪·伊裏奇揚起眉毛,打斷她的話,“不可能!人的嘴是封不住的!我必須一吐為快。”
他對顧客更為尖銳地說道:
“黑麥會讓他們滿意的!等著看吧,全都滿意,非常滿意!這種狀況晚上都能看得出來。你一走出門,看看月光下的麥田,亮得像禿子似的!你走出去看,光禿禿的一片!”
在彼得羅夫卡村那年,季洪·伊裏奇在城裏的集市上過了四個晚上,由於憂愁、炎熱和失眠,心情更加糟糕。往常,他很喜歡去趕集。黃昏的時候,他給大車上完油,裝滿幹草,放了幾個枕頭和呢大衣,坐上去會舒服一些。他們很晚才上路,一路車輪吱呀作響,直到黎明。起初大家快活地閑聊,抽著煙,談論著在路上或夜晚被殺的買賣人的事件,駭人聽聞,聽了以後叫人心驚肉跳,隨後季洪·伊裏奇整理好柴草和枕頭,就躺下來睡覺,在睡夢中,聽到迎麵而來的人的聲音,感覺到大車在搖搖晃晃,好像是往山坡下行駛,貼在枕頭上臉頰隨著搖晃,帽子從腦袋上掉下來,夜晚的清風給他帶來涼爽,也讓他的頭腦清醒了許多,他在黎明前醒來,迎著玫瑰色的灑滿露水的清晨,他神清氣爽,環顧一下四周。在朦朧的綠色的莊稼地裏,在遠方淺藍色的低地上,一座城市正快樂地散發著光彩,迎接美好的一天,城裏的教堂閃耀著光輝,披上了莊嚴的外衣。他痛快地打了個哈欠,就著渺遠的鍾聲畫了一下十字,從睡眼惺忪的老漢手裏接過韁繩,那老漢像個孩子一般,在清晨的寒氣裏渾身沒勁兒,在霞光裏蒼白了臉色……這一切都讓人心曠神怡,拋開憂愁,沒有煩惱。
這一回,季洪·伊裏奇卻讓總管領車,自己獨個兒趕了一輛馬車先走了。夜晚不冷,各處燈光明亮,但沒什麼值得高興的,平平淡淡的趕路,一路上他都表現得很疲倦,精疲力竭的樣子。城門口集市、監獄和醫院的燈光在約十俄裏外的草原上都能瞧見,隱隱約約,閃爍著,搖曳著,卻讓人覺得好像永遠都到達不了這些縹緲朦朧的地方。板條廣場上的客棧悶熱不堪,跳蚤咬得人渾身難受,門口總有人嘰嘰喳喳,總有大車轟隆隆地駛進石板地的院子,公雞老早就開始打鳴,鴿子也咕咕直叫。他一夜都沒有合眼,看著,聽著,直到敞開的窗戶外天色泛白。第二天晚上,他試著在集市上的大車裏過夜,睡著的時間也很少,馬匹不停地嘶鳴,貨篷裏隱隱約約,燈火通明,周圍有人在來來回回地走動,吵鬧不止,喧嚷不堪,黎明時他剛能合上眼睛,監獄和醫院就鍾聲大作,他的頭頂還響起了一頭母牛驚天動地的叫聲……
“活受罪呀!”一想起這些日子,他就會這麼想。
集市散布在整個牧場上,蜿蜒了整整一俄裏,像往常一樣熱鬧。集市極其混亂,馬在嘶鳴,孩子們亂吹著口哨,旋轉木馬不停地旋轉,招引生意,遊戲場上的樂師們用輕便管風琴演奏著進行曲和波爾卡舞曲。雄壯的漢子和聒噪的農婦們,從早到晚拉幫結夥地站在大車和帳篷間、馬匹和母牛間、臨時戲台和冒著刺鼻的油煙味兒的賣吃食的小攤子間,在這個滿是灰塵和牲口糞便的通道裏,他們像海水的潮漲潮落般來來回回。像往常一樣,這裏聚集了很多忙於交易的牲口販。瞎子、窮人、乞丐和殘廢人有的拄著拐棍兒,有的坐著小車,哼唱著鼻音很重的小曲,也聚集在這裏。縣警察局長的三套馬車響著鈴鐺,緩緩地在人群中駛過,趾高氣揚地前行,馬車夫穿一件波裏斯絨的坎肩,戴一頂嵌孔雀羽的小帽……季洪·伊裏奇的買主很多:有臉色發紫的茨岡人,有穿著帆布大衣和破靴子的紅發波蘭猶太人,還有穿著緊腰細褶長外衣、戴著遮簷帽的臉色黝黑的小功勳貴族,前來光顧的還有身為驃騎兵的美男子巴赫京公爵,和他的穿著英式服裝的妻子,已顯老態的塞瓦斯托波爾英雄赫沃斯托夫。他身材高大,骨骼突出,滿是皺紋的黝黑的臉膛大得驚人,他穿著長長的製服,腿上的褲子耷拉著,腳蹬一雙寬頭靴,大簷帽上有個黃圈,帽子下麵露出染成深褐色的兩綹頭發。巴赫京向後仰著身子,端詳著馬匹,蓄著小胡子的嘴矜持地笑了笑,不時抖動著一條穿著櫻桃色馬褲的腿。赫沃斯托夫慢騰騰地走到馬匹前,那馬睜著一隻亮閃閃的眼睛瞥著他,他抬起眼睛仔細地端詳著,為了看得更全麵,他的腰向後傾,就像快要倒下去似的站住了,舉起手杖,用沙啞的聲音毫無用處地問了十來次:
“要價多少?”
所有買主都得回答,隻要有人詢問。季洪·伊裏奇勉強地報了數字,他堅持這個價錢不肯鬆口,使得所有的買主都空手離開了。
他曬黑了,變瘦了,臉色蒼白,身上滿是灰塵,苦悶至極,渾身乏力。他的胃病又發作了,開始絞痛起來,疼痛讓他忍無可忍,他不得不去醫院救治。在醫院他等了大概兩個鍾頭,坐在嘈雜的走廊裏,聞著刺鼻的石碳酸的味道,感到自己已經不是季洪·伊裏奇,而好像是坐在主人或長官的過道屋裏的仆人。一個長得像助祭的麵色紅潤的醫生,眼睛折射出淺淡的顏色,穿一件散發著銅臭味兒的短小黑色常禮服,呼哧呼哧地把一隻冰涼的耳朵貼在他的胸口上,他急忙說“好像好了”,隻是因為膽小才沒拒絕服用蓖麻油。他急忙趕回集市,吞下一杯摻了辣椒和鹽的伏特加,又吃了香腸和劣質麵包,喝茶,喝生水,喝酸菜湯,但都無法解渴。幾個熟人喊他“喝幾杯啤酒清爽清爽”,他就跟著去了。一個賣克瓦斯的小販在吆喝:
“透心涼的克瓦斯!一個戈比一大杯,還有上好的檸檬水!”
他叫住了賣克瓦斯的小販。
“賣冰激淩嘍!”一個渾身是汗的禿頂小販在大聲叫賣著,這是個穿著紅襯衫的大肚子的老頭。
他又用骨質小勺子吃了一份簡直就是雪的冰激淩,吃得鬢角生疼。
被人畜踩踏和車輪碾壓過的滿是汙穢和糞便的塵土飛揚的牧場變空了,集市散了。但季洪·伊裏奇像是存心跟誰對著幹似的,仍舊在炎熱和灰塵裏看著他那幾匹沒賣出去的馬,一直呆坐在大車上。上帝啊,這是多好的地方啊!黑土足有一俄尺厚,這是多麼肥沃的黑土啊!如此肥沃的黑土,五年裏卻總會鬧一次饑荒。這個城市在整個俄羅斯都以糧食貿易出名,可是全城隻有百十口人能吃飽。而集市上呢,全是窮鬼、傻子、瞎子和殘廢,簡直有一整個團,觸目驚心呀。
一個豔陽高照的早晨,季洪·伊裏奇沿著舊大道回家了。他先經過市區和市場,然後穿過一條被幾家皮革廠汙染得酸臭不堪的小河,越過小河,穿過黑鎮,就上山了。他和弟弟曾在這個市場上馬托林的鋪子裏幹過夥計,這會兒市場上的熟人都向他點頭問好。他的童年是在黑鎮上度過的,就在這半山腰上,在這已經塌進土地裏、幹草屋頂已經腐爛發黑的土坯房裏,在這曬幹了好生火的廄肥裏,在這些垃圾、爐灰和破爛裏……現在,季洪·伊裏奇曾經出生和成長的那間土坯房,沒有留下任何一絲痕跡。在那個地方矗立著一所新板房,門口掛著一塊鐵鏽斑斑的招牌:“虔誠的裁縫索博列夫”。鎮子裏其餘的一切都還是老樣子:豬和雞在門口轉悠;大門口豎著高高的竹竿,竹竿上掛著山羊角;織花邊女工們蒼白的大臉不時從小窗戶的花盆後麵探出來;幾個肩上有背帶的赤腳男孩在放一個拖著椴樹皮尾巴的風箏;淺黃頭發的文靜的女孩子們在土台附近玩著她們喜愛的遊戲——洋娃娃的葬禮……在山裏的荒野上,他對著一塊墓地上畫了個十字,墓地的圍牆外的幾棵老樹中間,曾經是守財奴地主濟科夫的可怕的墳墓,當年,人們正想往墳墓上填土的時候,它卻突然塌陷了。季洪·伊裏奇思索了一下,掉轉馬頭來到墓地的門口。
墓地白色的大門邊坐著一位老太太,正在織襪子,活像童話裏的老太婆:戴著眼鏡,長著一個鷹鉤鼻,還有塌陷了的嘴巴。這是住在墓地附近的養老院裏的一個老寡婦。
“您好哇,老大娘!”季洪·伊裏奇將馬拴到大門口的柱子上,衝她喊道,“能不能幫我看一會兒馬?”
老太婆站起來,低低地鞠了一躬,含混不清地說:
“可以,老爺。”
季洪·伊裏奇脫下帽子,低下頭翻起眼睛,對著大門上的一幅聖母升天圖又畫了一下十字,問道:
“你們這兒的人還多嗎?”
“還有整整二十個老媽子,老爺。”
“這麼說,總得吵架吧?”
“這是常有的事兒,老爺。”
季洪·伊裏奇不急不緩地走過樹木,不緊不慢地走過墓地上的十字架,順著一條通往一所老舊的木質教堂的林蔭道走去。他在集市上理了發,好讓頭發平整些,又修了修胡子,病後清瘦的身體也讓他不再臃腫,看起來年輕了許多。曬黑的臉龐、兩鬢因剛剛修剪過而露出的小塊白嫩的皮膚,給別人神清氣爽的感覺。他邊走邊四處張望著,在這陽光燦爛的寧靜野外,在這古老鄉村的墓園裏,周圍是怎樣的靜謐與平和!樹林因灼熱的天氣已經變得稀稀落落,抬頭可見萬裏無雲,悶熱的風飛快地拂過樹梢,直吹得它們在墓碑上擺動著輕薄的暗影。一切平靜下來的時候,太陽曬暖了花朵和青草,鳥兒在灌木間甜蜜地歌唱,蝴蝶在灼熱的小路上,陶醉而慵懶地睡著了……季洪·伊裏奇在一處十字架上讀到:
死神向人們征收,
多麼恐怖的稅金!
但周圍並沒有什麼好恐怖的。他往前走著,甚至是很愉快地走著,很快就注意到墓地正在擴大,在布滿墓地的無數棺形石腳墓碑、沉重的生鐵墓碑和巨大而粗糙的已經腐朽的十字架之間又添了不少新墳。“逝於一八一九年十月七日淩晨五點”——這樣的題詞連讀起來都感覺瘮人,毛骨悚然。在一座古老的縣城裏,在陰雨綿綿的秋日淩晨裏死去,是多麼可怕呀!旁邊的樹叢裏有一尊白色的石膏天使像發出亮光,天使的雙眼望向天空,底座上刻著幾個金字:“在主麵前死的人有福了!”一個八等文官的生鐵墓碑,因為日曬雨淋已經斑駁不堪,勉強可以辨認出幾句詩行:
他為沙皇盡職盡忠,
他對親人真誠熱愛,
他受眾人無比尊敬……
季洪·伊裏奇覺得這幾句詩很虛偽,但哪裏能不虛偽,哪裏能有真情呢?在灌木叢裏扔著一塊人的頜骨,就像是用肮髒的蠟製成的——這就是人死後留下的一切。難道這就是全部嗎?鮮花、緞帶、十字架、埋在地裏的棺材和屍骨,哎,一切都會死亡和腐朽,都必須的!季洪·伊裏奇接著走下去,讀到:“死者複活亦是如此:所種者必腐朽,所複活者必不腐。”
所有的題詞都動人地講述著安寧、恬靜、溫柔的故事,講述著在世上似乎未曾有過也不會再有的愛情,講述著朋友間的忠誠與對上帝的恭順,講述著對另一國度的幸福生活和來世重逢的熱望,也許,這些話隻有在這裏你才能相信。還講述著隻有死亡才能賜予的平等。當眾人最後一次像親吻兄弟一樣親吻一個乞丐的嘴唇,這個時候,與親吻沙皇和大主教是沒有什麼區別的……而在墓園遠遠的角落裏,在被陽光曬得萎蔫的接骨木叢中,季洪·伊裏奇看到一座孩子的新墳,上麵立著一個十字架,十字架上有兩行詩:
樹葉啊,安靜些,不要喧嚷,
不要吵醒我的科斯佳!
於是季洪·伊裏奇想起自己那被啞巴廚娘在睡夢中壓死的孩子,不禁眨巴起盈滿淚水的眼睛,一陣悲楚湧上心頭。
墓地附近有一條公路,穿過起伏不平的田野,但從沒有車馬在上麵行駛過,人們也都習慣從旁邊一條滿是灰塵的村道上走。季洪·伊裏奇也是沿著這條村道上路了。一輛破敗不堪的出租馬車迎向他飛快地駛來——縣裏的出租馬車總是要命似的跑得飛快!馬車上坐著一個城裏來的獵人,他的腳邊臥著一條花斑狗,膝蓋上放著一管蒙著蓋布的獵槍,雖然縣裏並沒有沼澤地,但他腳上還是穿著適合在沼澤地行走的高筒靴。正午烈日灼人,熱浪滾滾,萬裏無雲的天空都成了淺灰色,加上迎麵而來的塵土,季洪·伊裏奇生氣地咬了咬牙,埋怨:真該把這個浪蕩鬼抓去當雇工!他生氣地背過臉去,躲開隨路飛揚的灰塵,也愈加擔心地瞟著尚未成熟卻已幹癟的莊稼。
一群被酷暑和疲倦折磨得滿身滄桑的朝聖的女人們,邁著細碎的步子,拄著高高的拐棍走來。她們恭敬地向季洪·伊裏奇鞠躬問好,但在此刻他卻覺得這一切都是騙人的。
“好一群溫順的女人!一到了夜宿的地兒就該像狗似的咬起來了!”
喝醉了的莊稼漢們從集上回來,趕著馬匹要回家去,揚起一團團灰塵。他們分別長著紅褐色、煙灰色和黑色的頭發,但都一樣地醜陋、幹瘦、毛發蓬亂。季洪·伊裏奇趕著他們轟隆作響的大車,搖搖腦袋想道:
“哼,一群該死的叫花子!”
一個莊稼漢穿著碎成布條的印花布襯衫在大車上睡著了,翹著血跡斑斑的大胡子和血跡已幹的、腫大的鼻子,頭向後仰,平躺著,像死人一樣伴著轟隆聲不停搖擺,撞擊著車身。另一個莊稼漢大步跑著,去追趕被風吹落的帽子,絆了一下,季洪·伊裏奇幸災樂禍地抽了他一鞭子。他還遇到一輛滿是篩子、鐵鏟,擠滿了農婦的大車,她們背朝馬坐著,一路顛簸而來。一個農婦戴著一頂嶄新的兒童帽,帽簷朝後,另一個唱著歌,還有一個對前麵的季洪·伊裏奇揮動著雙手,大笑大嚷著:
“大叔!栓子掉啦!”
過了關卡,大路轉向了另一邊,轟隆作響的大車落在了後麵,四周一片寂靜,隻有一片酷熱而寬廣的草原,他又感到世間最主要的事情還是“事業”。唉,周圍是怎樣的一番赤貧景象啊!農民們全都破了產,遍布縣裏的莊園都衰敗得一塌糊塗,一文不值了。哎,這裏要是來個好當家就好了,需要一個好當家啊!
半路上來到一個名叫羅夫諾耶的大村莊。燥熱的風一陣陣掠過空曠的街道,掠過被酷暑熱蔫的柳枝。幾隻母雞豎起羽毛,在家門口的灰堆裏撥弄著爪子。一座顏色刺眼的教堂孤零零矗立在空蕩蕩的牧場上,教堂後麵,一座用糞肥築起的堤壩下麵,一個小小的池塘在陽光下閃著粼粼水光,一群母牛站在這濃黃色的水裏,正不停地拉屎撒尿。一個赤著身子的莊稼漢在往頭上抹肥皂,他跳進到齊腰深的水裏,胸前閃耀著一枚銅質十字架,脖子和臉龐曬得黝黑,身子卻白得驚人。
“給我卸卸馬吧。”季洪·伊裏奇說道,把車趕到散發著牲口味兒的池塘邊。
莊稼漢把一塊像大理石一樣發藍的肥皂塊兒,扔到沾滿牛糞的發黑的岸上,帶著滿頭發灰的肥皂沫兒,難為情地遮掩著,急忙跑上來執行命令。馬貪婪地走向水邊,但池塘裏的水是如此地灼熱和惡臭,它隻好抬起腦袋轉過頭去。季洪·伊裏奇朝它吹了下口哨,拿帽子指著池塘說道:
“看,這就是你們的水!你們就喝這裏的水?”
“你們的水是甜的吧?”莊稼漢可愛又快活地問道。
“我們都喝了上千年了!水算什麼,可是,要是沒有糧食……”
過了羅夫諾耶,道路兩旁是一望無際的黑麥田——同樣長得幹癟瘦弱,田地裏長滿了矢車菊,肥沃的土地被矢車菊壟斷了。在杜爾諾夫卡村附近的維謝爾斯基村子旁,一棵內裏已經空了的、滿是節疤的爆竹柳上立著一群白嘴鴉,它們都張著銀白色的喙,不知為什麼特別鍾愛大火後的廢墟,瓦礫堆中隻剩下一些燒焦的屋梁,散發著灰白色的煙,散發著酸溜溜的焦糊味……季洪·伊裏奇的腦海裏瞬間閃過一個念頭,這裏發生了火災。“完了!”他想著,臉刷地白了。他所有的財產都沒有保險,瞬間就會化為烏有……
自從這次難忘的聖彼得節趕集之行回來之後,季洪·伊裏奇就開始喝上酒了,他隻是時常喝喝,並不喝得酩酊大醉,但有時也喝得麵紅耳赤。這一點酒不會阻礙他幹事兒,用他的話說,也不會影響健康。“酒能活血。”他說道。他現在經常把自己的生活稱為苦役、套索和金籠子。他走在自己選定的路上越來越自信了,而且幾年如一日,好像這些日子都彙集成一個工作日了,就當他對未來的日子無限憧憬時,沒有料想到發生了新的大事——對日戰爭爆發了。
當然,人們剛談起戰爭,起初都是吹牛的口氣:“老兄,放心吧,哥薩克很快就會把黃皮鬼打跑的。”可是沒多久,人們又聽到了別的言辭,不一樣的言辭。
“自己的地還種不過來呢,還能去打仗?”季洪·伊裏奇用精明、嚴厲的口氣發著牢騷,“這不是戰爭,簡直就是胡鬧!”
當他聽到俄國軍隊慘敗的消息時,他幸災樂禍地大聲感歎道:
“嘿,太棒了!活該,他媽的!”
起初革命使他興奮,凶殺也使他興奮。
“把這個大臣狠狠教訓一下,”有時季洪·伊裏奇會在興奮的時候說道,“讓他屍骨無存!”
但一聊到土地收歸國有的話題,他心裏的仇恨就蘇醒了。“全是猶太佬搞的鬼!全是那夥猶太佬,還有這些蓬頭垢麵的大學生!”他不明白:大夥都在談論著革命、革命,而周圍的一切根本沒有革命,一切都是從前的老樣子:太陽照樣照耀著,田野裏黑麥照樣開花,火車照樣一列一列蜿蜒地駛向車站……令人不解的是,老百姓都閉口不言,說的話模棱兩可。
“老百姓藏得可真深!太可怕了,藏得那麼深!”季洪·伊裏奇說道。
他不再提 “猶太佬”,又說道:
“其實這套把戲並不高明。換個政府,再平分土地——這連小孩都懂。這就是說,很明顯,戰爭讓老百姓遭罪,關鍵是要知道是為誰遭罪的,他們心裏知道,不過他們都不會做聲的。就是說,應該留心老百姓的一舉一動,好讓他們繼續沉默。不能讓他們得逞!要不然就得擔心:一旦他們感覺能夠順利實施,發起火來,會讓你徹底完蛋!”
當他讀到或是聽說某些消息,說隻是從那些擁有多於五百俄畝地產的地主那裏剝奪土地時,他自己也變成了“叛亂者”,他甚至同農民們爭吵起來。事情時這樣的——在他鋪子附近站著一個莊稼漢,說道:
“伊裏奇,你可別這麼說。要是價錢公道,就可以把地收走。你這麼幹可不太好……”
天氣炎熱,堆放在院子對麵穀倉附近的鬆木板散發出陣陣清香,在樹林和車站建築後麵一輛貨車的機車燒熱了,正在放蒸汽,聽得到它發出的嘶嘶的聲響。季洪·伊裏奇光著頭站著,眯縫起眼睛,嘴角揚著一抹狡黠的笑。他笑著回答道:
“是這樣。但是要是他不是好當家人,而是個二流子呢?”
“誰?你說東家老爺嗎?這就是另外一回事兒啦。這種人就是拿走他的全部家私也不為過!”
“對對,就是這麼回事!”
但另一個消息傳來,說五百俄畝以下的土地也要征用!季洪·伊裏奇立馬驚慌起來,變得煩躁不安。家裏不管發生了什麼,都讓他感到心煩意亂。
幫工葉戈爾卡從鋪子裏拿出幾個麵粉口袋開始抖摟。他的腦袋像被削尖了一樣,細細的,頭發又厚又密(不知為啥傻子的頭發總是那麼密),前額像是被壓扁了,臉像一個歪了的雞蛋,死魚眼向外鼓著,長著白色牛犢那樣眼睫毛的眼皮好像繃在了上麵似的,緊緊的。他臉上的皮膚好像不夠用:要是閉上眼睛,就得張開嘴,要是閉上嘴,就得使勁張開眼睛。季洪·伊裏奇惡狠狠地喊道:
“傻子!蠻人!你幹嘛對著我抖摟?”
他的上房、廚房、鋪子和穀倉(從前他在這裏賣酒)都在一個大房子裏,在同一個大鐵皮屋頂下麵。蓋著幹草的牲口棚從三個方向緊緊依靠著房子,這樣,就成了一個舒服的四方形的小窩。隔著大路,正對著他家的是一排穀倉。右邊是車站,左邊是公路,公路後麵是一片白樺林。季洪·伊裏奇在心情鬱悶時常到公路上去溜達。公路像一條白色的帶子,從一個山口延續到另一個山口,蜿蜒曲折,連綿起伏,通向南方,連同它邊上的田野一起下坡,一直到達遠處的崗亭,在那裏與一條自東南而來的鐵路線相交,再重新延伸到地平線上,伸展開去。有時杜爾諾夫卡村的莊稼漢會從這裏經過,當然,是那種精明能幹的莊稼漢,比如雅科夫,大夥都尊稱他為雅科夫·米季基奇,因為他不僅“有錢”而且貪婪,季洪·伊裏奇叫住他。
“買頂遮陽帽戴吧!”他調笑著喊道。雅科夫戴著便帽,穿一件麻布衫和一條厚墩墩的短褲,赤著腳坐在車幫上。他拉緊韁繩,止住那匹膘子肥厚的母馬。
“你好啊,季洪·伊裏奇。”他矜持地說道。
“你好!我說,你的帽子該做老鴰巢去啦!”
雅科夫點點頭,低頭冷笑了一下。
“這個……怎麼說呢,也還不錯。可是沒有錢,買不起啊。”
“你就會這麼說!誰不知道你啊,就會哭窮!嫁了閨女,小子又娶了親,有的是錢……你難道還想讓上帝給你點啥?”
這讓雅科夫感到很是自豪,有種被奉承以後的感覺,但表麵上,他表現得更矜持了。
“唉,主啊!”他歎口氣,用顫抖的聲音絮絮說道。“錢嘛……我是有的,但是要開個作坊,肯定還不夠啊……關於我的那個小子呢?小子不快活……直說吧,不快活!”
雅科夫和其他許多莊稼漢一樣,有些神經質,尤其是當談話內容涉及他的家庭和事業的時候。他平時很內向,但這時候卻急躁起來,具體表現在說話斷斷續續、聲音顫抖上。季洪·伊裏奇存心想讓他難受,假裝關切地問道:
“不快活?說說吧!是因為婆娘嗎?”
雅科夫向四周望了望,用指甲狠狠撓了一下胸脯:
“就是因為婆娘,讓她得抽風才好……”
“吃醋啦?”
“吃什麼醋……說我是扒灰佬……”
雅科夫的眼珠滴溜溜地轉著:
“她老在男人麵前告我的狀!告我的狀!還想毒死我呢!比如說,有一次我著了涼,想抽口煙讓胸口舒坦些……她就在我枕頭底下掖了一支煙……要不是我瞧了一眼,準得倒黴!”
“啥樣的煙啊?”
“她把死人骨灰當煙絲塞進去了……”
“你那個小子是傻瓜!得用俄羅斯的方法教訓教訓她!”
“得了吧!比方說,他隻會在我胸口上爬,像條蛇扭來扭去!我要抓他的腦袋,可是腦袋給剃成了禿子……我要抓他的衣領,又怕抓壞了衣服,把衣服扯壞了可不值得!”
季洪·伊裏奇搖搖頭,沉默了一會兒,終於下了決心問道:
“你們那裏怎麼樣?大家都等著造反嗎?”
雅科夫立馬恢複了他的內向。他微笑了一下,擺了擺手。
“唉!”他迅速地嘟囔著,“幹嘛要造反啊!我們那兒的人老實得很……都是老實人……”
他把韁繩拉緊,好像馬不是站在那兒似的。
“那星期天幹嘛開村民大會?”季洪·伊裏奇突然惡狠狠地甩出一句話。
“啥大會?鬼才知道呢!可能是瞎吵吵一陣吧……”
“我知道他們吵吵的是啥!”
“那好吧,我就不瞞你了,他們在議論,比如說,出來了一道命令……據說是出來了一道命令——再也不按以前的價碼給東家幹活了……”他壓低聲音說。
杜爾諾夫卡毀了他的事業,每每提及這事都會火冒三丈。杜爾諾夫卡總共隻有三十戶人家,坐落在一個小山溝裏:山穀很寬,一側是農民的屋子,另一側是一所小莊園。現在這所莊園和茅屋正麵對麵僵持不下,日複一日地等著下一個“命令”,躍躍欲試,唉,真想帶上幾個哥薩克,揚著鞭子衝上去!
“命令”終於下達了。在一個星期日,有消息傳來,在杜爾諾夫卡村將要召開大會,製定進攻莊園的計劃。季洪·伊裏奇的雙眼放射出興奮而又快活的光芒,感到身上有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洶湧澎湃著,促使他衝上去,“折斷魔鬼的犄角”。季洪·伊裏奇不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將要麵臨什麼樣的境況,隱隱地,他感覺從未有過的事情正在醞釀。他必須趕到杜爾諾夫卡去,盡快!於是,他趁熱打鐵,立刻吩咐“套上小公馬”,十分鍾後,已經趕著小馬奔上通往杜爾諾夫卡村的公路。雨後的太陽落到了灰紅色的雲團後麵,小樺樹林的樹幹鮮紅亮麗,滿是汙泥的村道在一片蔥蘢鮮綠間延伸,格外清晰,也十分難行。從小公馬的後腿上,從沿著大腿不斷磨蹭的後鞧上,粉紅色的泡沫冒了出來,馬兒奮力前行。
季洪·伊裏奇劈啪作響地抽動韁繩,從鐵路上拐彎,取道右邊的田間小路,一抬頭,就看到了杜爾諾夫卡村,這一刻,他甚至懷疑起造反傳言的真實性。周圍是一片靜謐,雲雀也隻是在心中寧靜地啼囀著自己的歌,濕潤的泥土和田間野花同往常一樣散發著清香……但他的目光立馬被莊園周圍的休閑地上的情形吸引了,那裏滿是黃色的草木樨,放牧著莊稼漢的馬群!這麼說,真的開始幹了!季洪·伊裏奇扯住韁繩,疾馳過馬群和長滿牛蒡和蕁麻的幹燥棚,疾馳過種滿低矮草木的、落滿麻雀的花園,疾馳過馬廄和下房,跳進了院子……
隨後發生了一件荒唐事:傍晚,因為憤恨、委屈和恐慌,季洪·伊裏奇呆坐在野地裏的競賽馬車上,他的心髒怦怦直跳,雙手顫抖,臉孔發燙,聽力就像野獸一樣敏感。他坐在那兒,聽著杜爾諾夫卡周圍響起的一陣陣喊叫,回想起剛才經曆的事情,感覺黑壓壓的一群人,一看見他,就衝過山溝,湧向莊園,連吵帶罵地聚集在台階上,把他逼到門口。他的手裏隻有一根鞭子。他揮舞著鞭子,時而後退,時而絕望地衝向人群。但迎麵而來的馬具匠卻更加勇猛地揮舞著木棒,絲毫沒有退縮。他幹瘦卻有勁,大肚子向下墜著,尖鼻頭,穿著高筒靴和一件淺紫色布衫。他代表整個人群大聲喊著,說命令已經下達,“要大夥罷工”——在當天同一時候舉行全省大罷工,把外地雇工都從莊園裏趕走,隻用本地雇工,工錢是一天一盧布!
聽到這兒,季洪·伊裏奇喊得比馬具匠還凶,想竭力蓋過他的聲音:
“好哇!原來如此!你這個二流子也跟那些吹鼓手學會敲敲打打啦?長本事啦?”
馬具匠一口咬住他的話,猛烈地還擊道:
“你才是二流子,”他血氣上湧,聲嘶力竭地大喊道,“你這個老傻瓜!我還能不知道你有多少地?多少地,你這個扒貓皮?二百俄畝吧?我呢,你這個吸血鬼!我總共才隻有你台階這麼大的一塊!憑什麼!你算老幾?我問你呢,你算老幾?是什麼貨色?”
“好哇,你給我記著,米季卡!”季洪·伊裏奇最後隻好無助地喊道,感到腦袋一陣發昏,就大喊一聲,衝出人群,跑向馬車。“你今天說的話,你給我好好記住!”
但沒有人害怕威脅,更沒有人退縮,人群在他身後齊聲大笑,叫喊著,吹著口哨……
他在莊園周圍繞了一圈,然後停下來仔細傾聽著。他駛上大路,在十字路口麵對著晚霞和車站停下,準備隨時策馬前行。四周一片寂靜、溫暖、濕潤和昏暗。地麵漸漸升高,直奔地平線伸展開來,在那裏還微微露出一抹淺紅的光,但整個兒已經一片漆黑,如同無底的深淵。
“站住,畜生!”季洪·伊裏奇對那匹稍稍活動的馬輕輕罵道,“站住!”
遠處傳來一陣說話聲和叫喊聲,從中可以分辨出萬卡·克拉斯內的聲音,他已經到頓涅茨克礦區去過兩次。接著,莊園上空突然騰起一股深紅色的火焰:莊稼漢們正在花園裏焚燒窩棚,一個城裏來的小市民在逃跑時把手槍落在了窩棚裏,這時手槍被燒得走了火,發出了絕望的聲音……
後來得知確實出了一件怪事:幾乎在同一天,全縣農民都起來造反了。城裏的旅店有一陣子擠滿了向當局尋求保護的地主。後來季洪·伊裏奇一想起他也曾向當局尋求過保護,就羞愧難當:因為農民們隻是在縣裏大吵大嚷了一陣,燒毀和搗毀了幾所莊園,造反就止息了,結束了,不了了之了。不久前,馬具匠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出現在沃爾戈爾的鋪子裏,進門的時候還恭敬地摘下帽子,仿佛沒有察覺到季洪·伊裏奇看到他時立馬變暗的臉色。不過還是有流言,揚言說杜爾諾夫卡的農民們要聚集起來殺死季洪·伊裏奇,因而他在從杜爾諾夫卡回來的路上總不敢耽擱,格外謹慎小心。他不時摸摸口袋裏那把令人討厭地墜著衣袋的大口徑短筒手槍,發誓要在某個夜裏把杜爾諾夫卡燒個精光,或是往杜爾諾夫卡村的池塘裏下毒……不久流言就止息了,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但季洪·伊裏奇已下決心要擺脫杜爾諾夫卡。“祖母的錢不是錢,懷裏的錢才是錢!”他安慰自己。
這一年季洪·伊裏奇已經年滿五十,但成為一個父親的心願一直縈繞在他心頭。正是這個心願讓他和羅季卡結下了梁子。
羅季卡是從烏裏揚諾夫卡村來的小子,身材細高,臉色陰沉,兩年前來投靠雅科夫的鰥兄費多特。他結了婚,埋葬了在婚禮上因喝多酒而暴卒的費多特,然後就去當兵了。那位身材勻稱、膚色雪白、臉上泛著微微一抹緋紅、總是低垂著睫毛的新娘則來莊園上打短工。就是這睫毛讓季洪·伊裏奇魂牽夢繞,心神激蕩的。杜爾諾夫卡村的婆娘們都在頭上戴著“角”:她們一嫁人就把辮子盤到頭上,用頭巾蓋住,樣子很是古怪,像母牛一樣。她們大多穿著舊式深紫色方格毛料裙,類似薩拉範一種俄羅斯民族服裝,類似連衣裙,一年四季都可以穿著。的白罩衣,還有樹皮鞋。而新嫁娘——大家都這麼喊她——即使穿著這些也依舊非常美麗。有一天晚上,新嫁娘一個人在黑暗的幹燥棚掃穗子,季洪·伊裏奇向四下裏望了望,快步地走到她身邊,急促地說道:
“你能穿上矮筒靴,戴上絲綢頭巾嗎?就是給你二十五盧布的票子,我也舍得!”
但新嫁娘像個死人一樣一聲沒吭,沒有任何反應。
“你聽見了沒?”季洪·伊裏奇壓低嗓子喊道。
但新嫁娘仍然像個石頭一樣,低著頭,自顧自地揮著掃把。
因此他沒能得手。
遺憾的是,羅季卡提前回來了,瞎了一隻眼。他是在杜爾諾夫卡造反後沒多久回來的,季洪·伊裏奇立即就把羅季卡和他老婆一起雇到杜爾諾夫卡的莊園,托詞說“沒有個士兵真不能成事兒”。在聖伊利亞節前夕,羅季卡去城裏添置掃帚和鐵鏟,新嫁娘在房裏擦地板。季洪·伊裏奇邁過地上的髒水,走進房間,朝趴在地上的新嫁娘看了一眼,看了看她沾上了髒水的雪白的小腿,看了看她婚後變豐滿的身子……他身上突然萌生了一種不知名的力量,湧動著邪惡的欲望,他邁大步子走向新嫁娘。她立刻挺直腰杆,站了起來,抬起緊張得漲紅的臉龐,手裏抓著一塊濕淋淋的破布,驚慌失措地喊道:
“你再敢朝前邁一步,我就給你一下子,你信不信,壞家夥!”
隻聞到一股汙水的熱氣和滾燙身體散發出的氣息,季洪·伊裏奇顧不了太多,肉體的欲望在體內湧動,他抓住新嫁娘的手,野蠻地捏住,搖晃了一下,甩掉她手裏的破布,右手抓住新嫁娘的腰,使勁拉到自己跟前,弄得她骨頭哢哢作響,順勢就把她抱到另一個房間,那裏有床鋪。於是新嫁娘仰起頭,睜大眼睛,不再捶打,也不再反抗……
此後,他一看到羅季卡和他老婆,想到他同新嫁娘天天睡在一起,日日夜夜毒打她,就感到無比痛苦。很快又開始感到心驚膽戰,非常害怕了,羅季卡不知怎麼知道了真相,知道了事實。他幹瘦,瞎了一隻眼,手臂像猿猴一樣又長又壯,晃著一個小腦袋,黑發常常剃得很短。他總是低著頭,蹙著眉,用那隻深陷卻炯炯有神的眼睛看人,樣子可怕極了。他在當兵的時候學到了一些烏克蘭人特有的腔調,總是陰陽怪氣地說話,要是新嫁娘敢於反抗他簡短生硬的話,他就平靜地拿起皮鞭,冷笑著走近她,若無其事地問道,聲音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一樣:
“您說什麼?”
接著就用皮鞭抽得她兩眼發黑。
有一次季洪·伊裏奇無意間撞上了這一慘狀,目睹了新嫁娘挨打的一幕,他控製不住大喝道:
“你這是在幹什麼,你這惡棍?”
羅季卡沒有被嚇唬住,穩穩當當地坐回長凳上,隻是瞅了瞅他。
“您說什麼?”他問道。
季洪·伊裏奇砰地就把門關上,走開了……
他的腦子裏開始盤算著各種惡毒的念頭:要想想辦法,製止這樣的事情發生。比如說,讓羅季卡在什麼地方被塌下的屋頂或是落下來的土塊壓死……但一個月又一個月過去了,羅季卡依然活著,那個讓他陶醉的心願卻沒能實現:新嫁娘沒有懷孕!既然如此,這樣的事還得繼續,想要順利實施,就必須擺脫羅季卡,盡快趕走他。
那麼,誰最合適呢?
一件意外讓整個計劃柳暗花明了。季洪·伊裏奇同弟弟突然和好了,他說服弟弟前來管理杜爾諾夫卡。
他從城裏的一個熟人那裏聽說,庫茲馬在地主卡薩特金那裏做管理員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更令他驚訝的是,弟弟竟然成了“作家”,好像還出版了一本詩集,封底上還印著“作家文庫”的字樣。
“真不錯!”季洪·伊裏奇聽到消息,不禁拖長了聲音,“庫茲馬,真棒!請問,真的印著‘庫茲馬·克拉索夫著’嗎?”
“千真萬確,”熟人回答道,雖然他和許多城裏人一樣堅信,庫茲馬的詩是從別的書刊上“摘”下來的。
當時,季洪·伊裏奇正在達耶夫的小酒館裏喝酒,在酒桌上就給兄弟寫了一張生硬簡短的字條:老兄弟倆該和解悔過了。第二天,他們就在達耶夫那裏和解了,並且進行了一些事務性的商議。
那是一天早上,酒館裏還寂靜無人。太陽照在滿是灰塵的窗戶上,照亮了蓋著潮乎乎的紅桌布的桌子,照著剛剛用糠麩擦過的黑漆漆的、還散發著馬廄味道的地板,照著穿著白衣白褲的店夥計。籠子裏一隻金絲雀在盡情歌唱,就像一隻上了弦的小玩具。季洪·伊裏奇神情嚴肅而緊張,剛要了兩杯茶,耳邊就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好哇!”
庫茲馬來了。庫茲馬比他的個子要小一些,骨骼粗大些,幹瘦些。他臉龐挺大、幹瘦、高顴骨,緊鎖的灰色雙眉,長著一對淺綠色的小眼睛。他一開口就不簡單:
“在開始的時候我就要向你說明,季洪·伊裏奇,”季洪·伊裏奇剛給他倒了一杯茶,他就開口說道,“我必須向你說明,我是什麼樣的人,好叫你知道……”他微微一笑,“你在和誰打交道……”
他習慣說起話來一字一句,鏗鏘有力,揚著雙眉,不時解開外套的第一顆紐扣然後再扣上。這時他扣上紐扣,繼續說道:
“你看見了吧,我是無政府主義者……”
季洪·伊裏奇抬起雙眉。
“不要害怕,我不搞政治,但誰也不能阻止別人思考,我們無法控製別人的思想,我想,這對你來說並沒有什麼壞處。我會盡力管理莊園的,但是直說吧,我不打算扒農民的皮。”
“也不是那個年代了。”季洪·伊裏奇歎了口氣,無奈地說。
“年代倒還是那個年代,扒人家的皮也還可以,這樣的事也還是會發生,但這不合適。我會認真管理的,等有空就充實充實自己……就是說,讀讀書。”
“哦,走著瞧吧。一旦讀上癮了,口袋裏的錢數數就不夠了!”季洪·伊裏奇搖搖頭,撇了一下嘴說道,“再說,這也不是咱們的事兒。”
“我可不這麼想,”庫茲馬反駁道,“大哥,我怎麼和你說呢?我是個古怪的俄羅斯人。”
“我也是俄羅斯人,走著瞧吧。”季洪·伊裏奇說。
“不一樣。我不想說我比你能幹,但是確實不一樣。我看得出,你因為自己是個俄羅斯人而感到自豪,而我呢,大哥,早就不是斯拉夫派了!我不會囉嗦太多,就隻說一點:看在上帝份上,別再吹噓你們是俄羅斯人了!咱們的民族還沒開化呢!”
季洪·伊裏奇皺著眉,用指頭敲敲桌子。
“這個嘛,也許你是對的,”他說道,“還沒開化的民族,昏頭昏腦的民族。”
“這就是我想說的。我也算是見過一些世麵了,結果呢?我還從來沒在哪裏見過比咱們更無聊更懶散的民族了,即便是勤快的吧,”庫茲馬瞟了一眼大哥,“也沒幹出什麼名堂,累死累活,就想給自己整個窩,結果又怎麼樣呢?”
“什麼結果又怎麼樣?”季洪·伊裏奇問道。
“還能怎麼樣,就這樣唄。要整個窩,也得動動腦筋嘛。要是我,我可得過得像個人,得用上這兒,還有這兒。”
庫茲馬用手指指指自己的胸脯和前額。
“兄弟,看來,咱們還達不到這一點。”季洪·伊裏奇說道,“到鄉下住住吧,喝點稀菜湯,穿穿破樹皮鞋!”
“樹皮鞋!”庫茲馬刻薄地回應道,“大哥,我們已經穿了一千年了,還要再繼續穿下去嗎?就讓它受三倍詛咒吧!這能怪誰呢?韃靼人,你看吧,都是他們害的!你看,我們的民族還太嫩了!現在,歐洲也深受其害,都是蒙古人害的。也許日耳曼人也不比我們老練……不過這是另外的話題了!”
“說得對!”季洪·伊裏奇說道,“我們最好還是談談正事吧!”
可是庫茲馬接著說道:
“我不去教堂……”
“這麼說,你是莫羅勘派莫羅勘派,從俄國東正教裏分出的“精神基督派”的一支,主張每個教徒都有獨立解釋《聖經》的權利,提倡自我修道。教徒?”季洪·伊裏奇問道,想著:“完蛋了!看來我真得擺脫杜爾諾夫卡了!”
“差不多是莫羅勘派了,”庫茲馬微微笑了一下,“那麼你去教堂嗎?要不是因為貧窮和恐懼,你一定會忘了教堂的。”
“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季洪·伊裏奇皺著眉頭反駁道。“大夥都是有罪的。不是有這麼一句話嗎:一聲歎息,就能赦免一切。”
庫茲馬搖搖頭。
“你這是老一套!”他嚴肅地糾正道。“你停下來想一想:這一切怎麼會這樣?糊裏糊塗地過了一生,歎口氣,一切就能一筆勾銷嗎?有這種道理嗎?”
談話變得沉重起來。“這是沒錯的。”季洪·伊裏奇想道,睜著閃亮的眼睛看著桌子。然而他如同往常一樣想回避關於上帝和生活的話題,便把湧到嘴邊的一句話說了出來:
“我願意上天堂,可惜罪孽滿身沒法去啊。”
“對對對!”庫茲馬跟著喊道,用指甲敲著桌子。“這就是我們最虛偽的陋習,這就是我們最致命的缺點:言行不一!兄弟,這就是俄羅斯人最愛唱的調調:不想像豬一樣齷齪地生活,但還是要活著,還要像豬一樣過下去!好啦,咱們還是談談正事吧……”
小酒館裏漸漸坐滿了人。金絲雀不唱了,從集市一間鋪子裏傳出清晰而響亮的鵪鶉的叫聲。在進行著事務性商議的時候,庫茲馬一直傾聽著這鵪鶉的叫聲,還不時低聲讚歎道:“多美妙的聲音!”兩人談妥後,庫茲馬用手掌敲了一下桌子,精神抖擻地說道:
“那麼,就這樣吧,一言為定!”隨後他把手伸進外套側麵的口袋,掏出一疊票據和鈔票,在裏麵找出一本淺灰色封麵的小書,放在哥哥麵前。
“瞧!”他說道,“按照你的請求,我也向自己的愛好退步了。小書不太像樣,詩句還不成熟,早年寫的,將就著讀吧……拿著作個紀念吧!”
季洪·伊裏奇再次被感動了,他的弟弟成了作家,這本小書淺灰色的封皮上印著:“庫·伊·克拉索夫詩集”。他在手裏翻閱著小書,膽怯地說道:
“不讀點什麼……嗎?請給我念幾句小詩吧!”
於是庫茲馬低下頭,戴上夾鼻眼鏡,把書挪得遠些,一本正經地透過鏡片注視著詩集。庫茲馬像一般的自學者一樣,模仿科利佐夫、尼基京的樣子,開始閱讀起來,哀歎命運和貧窮,向即將過去的風雨挑戰。他瘦削的顴骨上,泛起一片緋紅的斑點,聲音有時打著顫。季洪·伊裏奇的眼睛也煥發出光彩。這些詩句的好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們是他的親兄弟作的,一個身上散發出馬合煙和舊靴子味道的普通人作的……
“庫茲馬·伊裏奇,我們總是哼一個調調……”等庫茲馬停下來,摘下夾鼻眼鏡,垂下眼睛的時候,季洪·伊裏奇說道。
他苦澀地抽動了一下嘴唇:
“我們總是哼一個調調,賣多少錢?”
庫茲馬沒有理會他。
他把弟弟安置到杜爾諾夫卡後,這首調調哼得更歡了。在把杜爾諾夫卡交到弟弟手裏以前,他為了一根被狗咬壞的新軛索找羅季卡的碴兒,把他辭退了。羅季卡不屑地冷笑了一下,若無其事地去小屋裏收拾自己的家什。新嫁娘聽到辭退的消息後,似乎也很平靜,沒有太大的反應。自從同季洪·伊裏奇分手後,她又變得和以前一樣沉默寡言,也從未和他對視過。但是半個小時以後,羅季卡收拾好東西,就同新嫁娘一起過來求情。新嫁娘站在門口,一言不發,臉色蒼白,眼睛也哭腫了。羅季卡低著頭,揉搓著帽子,也裝出要哭的樣子,扭歪著臉,看著叫人很是惡心。季洪·伊裏奇坐著,翹著眉毛,啪啪作響地隻顧算賬。他隻在一件事情上開了恩——沒讓他賠軛索的錢。
他這回很是堅決。擺脫了羅季卡,把事務交給弟弟後,他立馬感覺自己精力充沛,心情愉快。看來,兄弟是個不可靠的人,暫時就湊合吧!於是他返回沃爾戈爾,整個十月份都不知疲倦地奔波著。天氣也非常地配合,一直豔陽高照。現在,天氣卻急轉直下,突然下起了狂風暴雨,杜爾諾夫卡也發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
十月份,羅季卡到鐵路線上去幹活,新嫁娘在家裏無事可做,隻是有時在莊園的花園裏幹點零活,掙上十五或二十戈比。她的行為很古怪:在家裏有時沉默不語,有時獨自垂淚,可是在花園裏卻截然相反,表現出少有的快活,還同冬卡·科莎一塊唱歌。冬卡·科莎是個粗魯但是漂亮的姑娘,長得像個埃及女郎。科莎同一個正在租用花園的小市民同居。新嫁娘不知為什麼同她關係很好,還常常對那個小市民的弟弟、一個臉皮很厚的小夥子暗送秋波,邊瞧著他邊唱著歌,暗示著她正在為某人害相思病。她是否與他有過什麼,沒有人知道,但這一切都以一個大醜聞了結了:在喀山聖母節前夕,小市民兄弟倆要回城裏去,他們在自己的窩棚裏舉辦了一場“晚會”,邀請了科莎和新嫁娘。他們整個晚上都拉著手風琴,請她們吃薄荷餅,喝茶和飲伏特加,在黎明套好馬車後,他們突然哈哈大笑地把喝醉的新嫁娘放倒在地上,反綁起她的兩手,把裙子撩到頭上紮起來。科莎死命地逃跑,嚇得一頭鑽進濕草堆裏,等到載著兄弟倆的馬車離開花園後才往外看了看。她看到新嫁娘下半身赤裸著吊在樹上。那是個滿是陰雲的黎明,花園裏飄著小雨,科莎大聲嗚咽著,牙齒打著顫,解開新嫁娘,賭咒發誓,要是她,科莎,讓村子裏的人知道花園裏發生的一切,就讓五雷轟頂……但是還沒到一周,整個杜爾諾夫卡都傳開了關於新嫁娘被羞辱的流言。
當然這是無從驗證的:“誰也沒有親眼見,科莎有可能就是瞎說。”然而,這些流言引起的議論卻一直都沒能停息,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期待著羅季卡回來折磨新嫁娘一頓。季洪·伊裏奇聽到雇工們說起這件花園醜事,坐立不安起來(生活又一次脫離了常軌!):最後這個事說不定是要死人的!但最後的結果竟然是這樣:在米哈伊爾節前夕,羅季卡回家來“換件衣服”,就因為“鬧肚子”暴死了!對杜爾諾夫卡人來說,羅季卡暴死這樣的結果更讓人震驚!沃爾戈爾聽說這件事已是當天深夜,但季洪·伊裏奇立刻命令在黑暗中套馬,冒雨飛奔到弟弟那裏去。喝茶的時候,他激動之下喝了一瓶果酒,眼珠骨碌碌地轉著,情緒激動地向他承認自己的罪過:
“全是我的罪過,弟弟,我的罪過!”
庫茲馬聽完他的話,一直沉默著,一直在房間裏踱著步,扳得手指頭的骨節哢哢直響。最後莫名其妙地說道:
“你想想:還有誰比咱們更殘忍?在城裏抓住了一個在攤上偷了一張便宜大餅的小偷,全食品攤的人就追上去,往他嘴裏塞肥皂。全城的人都跑去看火災和打架的熱鬧,還暗地裏可惜火災和打架時間太短!你別搖頭啊,別搖頭:真是失望!要是有人把老婆往死裏揍,狠命地打孩子或是遭到戲弄的時候,你瞧瞧大夥看得多麼興高采烈啊!這是最讓他們高興的事兒了。”
“走著瞧吧,”季洪·伊裏奇猛地打斷他,“愛看熱鬧的人哪兒都有,什麼時候都不會滅絕。”
“的確是這樣的。那你為什麼不把那個帶到這兒來……叫什麼來著,那個傻瓜?”
“是那個鴨頭莫佳嗎?”季洪·伊裏奇問道。
“對,對,是他……你沒把他弄來開開心?”
季洪·伊裏奇笑了笑說,弄來過的。有一次,有人甚至把莫佳裝在白糖桶裏運來的。鐵路上的長官都認出來了——就這樣運來了。桶上還寫著:“小心,大傻瓜。”
“他們甚至教這些傻瓜用手淫來取樂!”庫茲馬痛苦地繼續說道,“在那可憐的新嫁娘的門上塗焦油!放狗咬乞丐!用石頭打屋頂上的鴿子玩兒!你說,吃這些鴿子的肉是多大的罪孽呀。鴿子是聖靈的化身啊!”
茶炊早就涼了,蠟燭在淌油,房間裏彌漫著青煙,漱口杯裏滿是臭氣熏天的泡脹的煙頭。通風孔是開著的,裝在窗戶上角裏的一根鐵管子上,裏麵時而發出尖尖的聲音,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旋轉,時而傳來枯燥的嗚嗚聲,“感覺就像是在鄉公所裏似的,”季洪·伊裏奇想道。他們不停地抽煙,屋裏煙氣繚繞,就是裝十個通風孔也沒用。屋頂上,雨聲滴答作響,庫茲馬就像個鍾擺一樣從一個屋角踱到另一個屋角:
“是的,都很好,沒說的!善良得沒法形容!可是隻要你讀一讀曆史,就會感到汗毛倒豎,毛骨悚然:兄弟鬩牆,親家反目,父子相憎,盡是殺害和背信棄義……讀讀《史事歌》吧,那可把你折磨得夠嗆:‘剖開他雪白的胸膛’啊,‘把五髒六腑都棄之於地’啊,伊裏亞對自己的親生女兒‘踩住左腳,扯著右腿啊……’而歌裏唱的呢?全都是千篇一律,千篇一律:後娘都是‘惡毒貪婪’,公公都是‘殘忍挑剔’,‘坐在大廳裏像拴住的公狗’,婆婆一定是‘殘暴不堪’,‘坐在炕上像用鐵鏈拴住的母狗’,小姑子一定是‘母狗和長舌婦’,小叔子必定是‘幸災樂禍的缺德鬼’,丈夫‘要麼是傻瓜,要麼是酒鬼’,‘公公吩咐他狠狠地揍老婆,扒皮扒到腳後跟’,新娘子要給公公‘洗地板,做菜湯,刷門檻,烙餡餅’,對丈夫則說:‘快起來,討厭鬼,醒醒,給你髒水洗洗臉,給你包腳布快包上,給你根帶子快去上吊’……咱們的俏皮話呢,季洪·伊裏奇,不是一樣的更肮髒、更下流嗎?至於諺語呢,更不要說了,‘寧要一個行家,不要兩個榔頭’,‘老實還沒有偷盜好……’”
“那就是說,在你看來,寧可去當叫花子啦?”季洪·伊裏奇冷笑著問道。
庫茲馬興高采烈地接著他的話說道:
“對,對!世上再沒有比我們更窮的了,因而也沒有比受窮更可恥的事了。罵什麼更傷人?窮!當然是窮!‘見鬼!瞧你連吃的都沒有……’再給你舉個例子:傑尼斯卡,就是那個阿灰的兒子,一個鞋匠,前幾天對我說……”
“等一等,”季洪·伊裏奇打斷他,“阿灰現在怎麼樣了?”
“傑尼斯卡說:‘快要餓死了’。”
“這個無賴!”季洪·伊裏奇粗魯地出口罵道,“你別給我唱他的讚歌了。”
“我沒唱啊,”庫茲馬生氣地回應道。“你最好聽聽傑尼斯卡跟我說了些啥。他對我說:‘饑荒年月我們手藝人去黑鎮找活幹,那裏的妓女不計其數,數不勝數,都快餓瘋了,為了不再挨餓,她們寧願出賣自己的肉體!給她半俄磅麵包,她在你身下就把它啃光了……你說好笑嗎?’你注意了,”庫茲馬頓了頓,嚴厲地喊道,“你說好笑嗎?”
“看在上帝份上,你快住嘴吧,”季洪·伊裏奇又一次打斷他,“讓我說說正事吧!”
庫茲馬停了下來。
“你說吧,”他說道,“不過你想說什麼呢?你該怎麼辦呢?不怎麼辦,給點錢,給點錢就解決了,就完事了。你想想:沒東西燒火,沒東西吃,連埋葬都沒有錢。好吧,以後再把她雇來,可以到我這裏當廚娘……”
季洪·伊裏奇回家時,東方已經露出了曙光。那是一個冷冷的滿是霧靄的早晨,空氣裏還散發著潮濕的打穀場和煙霧的味道,公雞在大霧籠罩的鄉村裏像沒睡醒似的,沒精打采地打著鳴,狗在台階旁酣睡著,還有一隻老火雞,呆在屋旁滿是枯萎秋葉的蘋果樹上睡著覺。大風橫掃著濃密的灰色霧氣,田野上兩步之外就看不清任何東西。季洪·伊裏奇並不困倦,但是感覺自己精疲力竭,非常疲乏,他像往常一樣,大聲地催趕著馬匹,那是一匹棗紅色的馬,尾巴紮著,渾身都濕漉漉的,體型瘦削,膚色黝黑,模樣神氣。他轉過臉去,避開迎麵而來的大風,從右邊豎起厚呢大衣又冷又濕的領子,呢大衣因蒙著一層細密的雨珠而變成灰白色了,透過掛在眼睫毛上的冷雨滴,看著被黑色黏土裹著的飛馳的車輪,看著它越來越粗,車輪碾過,噴濺起很高的汙泥,像噴泉一樣飛濺起來,落到他的高筒靴上,他不時地看看飛奔的馬腿,看著兩隻模糊不清的、緊貼著的馬耳朵……
當他滿臉汙泥,最終疾馳到家的時候,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係在拴馬樁上的雅科夫的馬。他急忙把韁繩拴到車轅上,跳下馬車,跑近鋪子敞開的大門,結果卻嚇得呆住了。
“傻子!”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在櫃台後麵說道,看來是在學著季洪·伊裏奇的口氣,不過聲音病懨懨的,聽起來比較溫柔。她越來越低地把腰弓向錢箱,在叮當作響的硬幣中翻找著,但在黑暗裏一時尋不到要找的零錢,就著急地問:“傻子!現在煤油怎麼賣得這麼便宜?”
她沒有找到零錢,直起身來,看了一眼站在她麵前戴著帽子、穿著厚呢上衣、赤著腳的雅科夫,看著他分辨不出顏色的歪斜胡子,補充道:
“羅季卡是不是她毒死的?”
雅科夫趕忙嘟囔了一句:
“這不關我的事,彼得羅夫娜……鬼才知道呢……我們還是離遠點,離遠點……”
一整天,季洪·伊裏奇一想到這個議論就雙手發抖,渾身驚悚。
大家都認為是她下的毒!
然而幸運的是,秘密終歸是秘密:羅季卡被埋葬了。新嫁娘在送葬的時候痛哭著,簡直不顧體麵,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哭得死去活來。其實,這樣的哭訴也沒什麼真情流露,不過是完成儀式罷了。這樣想著,季洪·伊裏奇心裏的擔憂就漸漸消減了。
事情很多,堆在一起,急得人嗓子都快冒煙兒了,幫手卻一個也沒有。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幫不上多少忙,季洪·伊裏奇隻請了“夏令短工”,到了秋天齋戒期前的最後一次葷食日就已經辭退了,現在,隻剩下的三個一年期的雇工,一個廚娘,一個外號叫“蔥油餅”的老更夫,還有一個傻小夥奧西卡。光是牲畜就要讓人操多少心哪,這幾個人根本忙不過來。有二十隻綿羊過冬;牲口棚裏有六隻永遠鬱鬱寡歡、牢騷滿腹的黑毛豬,不停地哼哼著;牛棚裏有三頭母牛、一隻小牛犢和一頭紅母牛犢;院子裏有十一匹馬;單個的馬欄裏有一匹煙灰色公馬,它性子大、體格壯、鬃毛密、胸脯寬,像個莊稼漢一樣壯實,價值四百盧布,它的上一代種馬值一千五百盧布,擁有畜種證書。所有這些家畜都需要認真照管。
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早就準備去城裏的熟人那裏做客,收拾好行李就走了。送走她後,季洪·伊裏奇就信步走上田野,悠閑地散步。這時,烏裏揚諾夫卡的郵政局長薩哈羅夫,肩上背著一把槍沿著公路走來,他素來以對莊稼漢們的凶暴而遠近聞名,大夥說他:“給他信的時候,就嚇得手腳哆嗦!”季洪·伊裏奇迎著他走上前去。郵政局長揚起眉毛,看了他一眼,想道:
“這傻老頭,沿著泥路走啥呢?”
季洪·伊裏奇友好地向他喊道:
“出來打獵嗎,安東·馬爾基奇?”
郵政局長站住了。季洪·伊裏奇走近他,友好地打招呼。
“打什麼獵啊!”郵政局長憂鬱地答道。他身材高大,有點駝背,耳朵和鼻孔裏長著濃密的灰白色毛發,眉毛又彎又粗,眼窩深陷。“出來走走,免得生痔瘡。”他加重語氣說,尤其努力地強調最後一個詞兒。
“走著瞧吧,”季洪·伊裏奇突然伸出一隻張開五指的手,憤憤地說道,“走著瞧吧,我們這地方早就光了!什麼都沒有了,鳥和野獸都沒有了!”
“到處都在砍伐森林。”郵政局長說道。
“砍吧,砍完算了,還有什麼哪!像篦子篦過似的!”季洪·伊裏奇接著說。
他出乎意外地補充道:
“脫毛啦!全都脫毛啦!”
這句話怎麼就能脫口而出呢,季洪·伊裏奇自己也不知道,但他感覺這樣並不是白說的。“全都脫毛了,”他想道,“就像漫長冬季後的牲畜……”他同郵政局長告了別,還在公路上站了很久,憤憤地向周圍看著。天空又開始疏疏落落地下起雨來,吹起了令人感到濕漉漉的風。起伏不平的田野上——冬小麥地、已翻耕的地、茬地和褐色小樹林——天空黯淡了下來。陰鬱的雲團低低地壓向大地,被雨水淋濕的道路如錫鑄一般。車站上旅客們正在等一輛開往莫斯科的車,從那裏飄出茶炊的香味,讓人不由地回憶起舒適的生活、溫暖潔淨的房間和幸福的家庭……
晚上又下起了大雨,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季洪·伊裏奇睡不著,翻來覆去,在床上輾轉反側,難受地咬著牙齒,吱吱作響。他感到渾身發冷,肯定是晚上站在公路上的時候著了涼,感冒了,這會兒他蓋在身上的厚呢大衣又掉到了地上,加深了他感冒的程度。
他做了一個非常熟悉的夢,小時候,一到晚上背部發涼的時候就會做的夢,暮色降臨,狹窄的街道,奔跑的人群,趕著笨重的大車、騎著烏黑的比秋格馬的消防隊員……他驚醒過來,點燃一根火柴,看看鬧鍾指向三點,撿起厚呢大衣,剛要睡著,忽然又擔心起來:會不會有人偷光鋪子,趕走馬匹……
有時,他覺得自己正身處丹科夫的客棧裏,夜雨嘩嘩地落到屋頂,門鈴被扯得叮當作響——這時賊來了,在這漆黑的夜裏牽走他的公馬,要是他們知道他在這裏,立馬就會殺人滅口,一定會殺了他……每每這時,他都會在害怕中醒來,醒來後的現實也讓他焦慮不安。老頭兒在他窗下拿著梆子來來回回,敲個不停。有時他覺得他正身處一個遙遠的地方,有時又聽見看家狗布揚氣喘籲籲地咬著某個人,狂吠著跑向田野,突然又出現在窗下,站在一個地方使勁兒吠著,呼喚主人快點醒來。於是,季洪·伊裏奇想著出去看個究竟,檢查一下,是否一切都完好無損。他正下決心爬起來,突然從黑暗無邊的田野上刮來一陣大風,傾斜而下的暴雨就劈劈啪啪地打在漆黑的窗戶上,這時候做個好夢是多麼溫暖的事情……
終於,門砰地響了一聲,一股濕潤的寒氣襲來,更夫“蔥油餅”把一捆幹草窸窸窣窣地拖進前廳。季洪·伊裏奇睜開眼睛:天快亮了,小窗戶上掛著一層霧蒙蒙的水汽,窗戶外麵的景物依稀可以分辨出輪廓。
“生火吧,生火吧,老兄,”季洪·伊裏奇睡意猶濃地嘶啞著說道,“咱們去給牲口添點草料,然後你就去睡覺吧。”
老頭兒一夜沒睡,麵容憔悴,因為寒冷、潮氣和疲倦,臉都發青了。他用深陷無神的眼睛望著季洪·伊裏奇。老頭兒戴著一頂濕帽子,穿著已經濕了的外衣和滿是泥水的破樹皮鞋,艱難地蹲在爐子前,把一把冰涼的散發著穀物香氣的穀捆塞進爐子,擦亮一根火柴,低聲嘟囔著什麼。
“牛把你舌頭咬掉了?”季洪·伊裏奇嘶啞地喊著,從床上爬下來,衝他大聲說,“你還在嘟囔啥?”
“在外麵轉悠了一晚上,現在又叫人去添草。”老頭兒沒有抬頭,自顧自地發著牢騷。
季洪·伊裏奇瞟了他一眼:
“我可看見你是怎麼轉悠的!”
他穿上外衣,忍住隱隱作痛的腹部痙攣,走到被踩踏得很肮髒的台階上,在這個陰雨連綿的早晨,呼吸著清冷冰涼的氣息。到處都是灌滿了深灰色水的水窪,所有的牆壁都被雨水打得發暗。天空飄著蒙蒙細雨,“午飯前,這雨肯定又會大起來的。”他想著。這時,毛茸茸的布揚從牆角向他跑來,他驚奇地看著:狗的眼睛發著光,舌頭像火苗似的鮮紅鮮紅的,伸了出來,噴出一股熱辣辣的氣息,散發著狗身上的騷味,看起來很疲憊,又帶著些許興奮,這就是整晚亂跑和吠叫的結果!
他抓住布揚的頸圈,沿著一片泥濘的小路吧唧吧唧地走了一圈,查看一遍所有的門鎖。接著將狗拴到穀倉的鎖鏈上,回到過道屋。他看了看大廚房,又看了看屋裏,一股令人惡心的熱浪撲麵撲來,屋裏,廚娘正在光禿的臥櫃上睡著覺,用圍裙蓋著臉,撅起骶骨,雙腿蜷向胸前,腳上穿著一雙破舊的大氈靴,靴底沾了一層厚厚的泥巴。奧西卡躺在鋪板上,穿著短皮襖、樹皮鞋,腦袋埋在油汙濃重的厚枕頭裏。
“竟然和這小子勾搭上了!”季洪·伊裏奇厭惡地想,“看看吧,亂搞了一夜,早上就隨便往凳子上一躺!”
他掃了一眼烏黑的四壁、小窗、積滿髒水的木盆、寬大的爐炕,嚴厲地喝道:
“嗨!貴族老爺們!該起來了!”
廚娘生爐子準備為公豬煮土豆和燒茶炊,奧西卡沒戴帽子,睡眼惺忪地、磕磕絆絆地給馬和母牛上穀糠。季洪·伊裏奇親自打開畜棚那扇吱嘎作響的大門,第一個走進牲畜暖和、髒臭的安樂窩,那裏四麵搭著棚子,隔成一個個畜欄和畜圈。畜棚裏積滿了沒腳脖的畜糞,屎尿和雨水混合在一起,變成了一層厚厚的褐色漿水。已經長出冬天絨毛的馬匹毛色發暗,在棚子下麵來回走動;一群綿羊,毛色肮髒灰暗,在棚角擠成一團;一匹年老的棗紅色騸馬獨個兒在滿是漿水的牲口槽附近打著盹。公豬們在牲口圈裏哀怨地咕嚕咕嚕直叫。方形的場院上方,陰暗的天空一直下著綿綿細雨,霧蒙蒙的一片。
“煩死啦!”季洪·伊裏奇想道,這一切讓他感到心情不爽。
他對正在往外拖一捆麥秸的老頭兒嗬斥道:
“你在髒地上拖什麼,老蠢貨?”
老頭兒把麥秸往地上一扔,瞥了他一眼,若無其事地說道:
“我聽蠢貨的話呢。”
季洪·伊裏奇迅速地回頭看了一眼,看看小夥有沒有出去,當他確信小夥已經出去了,就若無其事似的快步走近老頭兒,一拳打向他的牙,直打得他腦袋搖搖晃晃,站立不穩,接著一把抓起他的衣領,用盡力氣扔向大門。
“滾!”他氣喘籲籲地變了臉色喊道,“別再讓我聞到你的臭氣,你這個廢物!”
老頭兒跑出大門,五分鍾後,他已經背著口袋,拄著棍子,沿著公路回家去了。季洪·伊裏奇哆哆嗦嗦地飲了公馬,給它撒了一些新鮮的燕麥——它在昨天的燕麥堆裏亂拱著,在上麵塗滿了唾沫——然後他邁著大步,踩著這混著糞肥的漿水回屋去。
“燒好了嗎?”他推開門,揚聲問道。
“來得及的!”廚娘粗魯地頂撞道。
鐵鍋裏的煮土豆冒著熱騰騰的清淡蒸汽,氤氳地布滿屋子。廚娘和小夥拚命地用杵搗著土豆,往裏麵撒上麵粉。搗土豆的聲音太響了,季洪·伊裏奇沒有聽到回答。他砰的一聲關上門,喝茶去了。
在小過道屋裏,他一腳踢開門口沉重的馬衣,走向屋角。在放著錫製臉盆的凳子上方,掛著一個銅水壺,小擱板上放置著一小塊髒兮兮的椰子皂。他把洗手盆摔得直響,橫眉怒目,張大鼻孔,凶惡的眼神來回逡巡著,一字一頓地說道:
“這就是雇工!你說他一句,他給你回十句!說十句,他能回一百句!哼,你就瞎哼哼去吧!這可不是夏天,你們這樣的窮鬼多得是!到了冬天,老兄,就想使勁吃,饑餓會讓你們來找我的,到時候,狗崽子,來了就得給我磕頭!”
毛巾從米哈伊爾節那天就掛在洗手盆旁,已經破爛不堪,季洪·伊裏奇看了它一眼,惡心地直咬牙。
“唉,”他說道,閉上眼,搖著頭,“唉,聖母啊!”
過道屋開著兩扇門。一扇向左,通往狹長而昏暗的客房,那裏有幾扇小窗朝著畜棚,裏麵擺著兩個大沙發,包著黑漆布,像石頭一樣硬,裏麵滿是活著的和被壓扁風幹的臭蟲。兩扇窗間壁的牆上掛著一幅將軍指俄國陸軍元帥約·弗·古爾科(1828—1901),一八七八年在俄土戰爭中大敗土耳其軍隊。肖像,那位將軍蓄著一把河狸毛般的絡腮胡,威風凜凜。肖像周圍嵌著許多俄土戰爭英雄們的小照片,下麵是題詞:“我們的子孫和斯拉夫兄弟將永生銘記您光榮的事跡,我們的父親是一位勇敢的戰士,他曾打敗蘇裏曼-帕沙,戰勝過異教徒敵人,帶領自己的子孫登上懸崖絕壁,那裏隻有雲霧繚繞,隻供羽族之王棲息。”另一扇門通向主人的房間。那裏向右靠門的地方有一個發亮的玻璃櫥,向左是白色的暖炕。暖炕曾有裂紋,在白色的炕壁上塗了泥,像一個瘦骨嶙峋的人的輪廓,這讓季洪·伊裏奇感到極其討厭。暖炕後麵高高地立起一張雙人床,床上麵掛著一幅用墨綠色和磚紅色毛線織成的掛毯,掛毯上有一隻老虎,老虎撐起長須,豎著兩隻貓一樣的耳朵。門對麵的牆邊擺著一個鋪著針織台布的五鬥櫥,上麵放著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結婚時用過的首飾匣……
“有人上鋪子來了!”廚娘稍稍打開門,喊道。
遠處又起了濃霧,滾滾而來,天色又像黃昏一般,暗淡無光,天空下著蒙蒙細雨,風向轉了,從北麵刮來,帶來一陣清新。一列貨車剛剛從站上開走,鳴了一聲笛,那聲音感覺比前幾天都要快活都要響亮。
“你好啊,伊裏奇,”一個豁嘴的莊稼漢衝他點點頭,戴一頂已經濕潤的滿洲毛皮高帽,站在台階旁,牽著一匹毛發微濕的花斑馬。
“你好,”季洪·伊裏奇瞟了一眼莊稼漢豁嘴裏露出的雪白堅固的閃著光的大牙,搭腔道,“要點什麼?”
他匆忙賣了一些鹽和焦油,就急忙返回上房。
“連讓人在額頭上畫個十字的功夫都沒有,狗崽子!”他在路上嘟囔道。
兩扇窗間壁中間的桌子上放著茶炊,已經燒好了,裏麵的水沸騰翻滾著。掛在桌子上麵的小鏡子,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白色水汽。鏡子下麵的一張石印油畫也蒙上了蒸汽,畫上是一位巨人,穿著黃色長袍和紅色羊皮靴,雙手舉著一麵俄羅斯旗幟,從他的背後可以看到莫斯科克裏姆林宮的塔樓和圓頂。石印畫的周圍是鑲在貝殼相框裏的照片。在屋裏最顯眼的地方掛著一位著名神甫的肖像,他穿著波紋綢緞的教袍,胡子稀疏,雙頰微微凸出,有著犀利的目光。季洪·伊裏奇望了他一眼,莊重地向屋角的聖像畫了一下十字。然後從茶炊上拿下熏黑的茶壺,倒了一杯茶,那茶散發出濃烈的澡堂樺樹笤帚的氣息。
“連讓人在額頭上畫個十字的時間都不給,”他想道,痛苦地皺起眉頭。“真要命,這幫該死的!”
好像該想起什麼事,但現在還一片混亂,那就集中精神思索一下,或者躺下好好睡個覺。現在需要的是溫暖、平靜、內心澄明和當機立斷。他站起來,走近盛滿了玻璃器皿和餐具的玻璃櫥,從架子上拿出一瓶花楸露酒,一隻大肚子酒杯,上麵刻著:“教士亦適用……”
“恐怕不能這麼說吧?” 他自言自語道。
他倒滿一杯,喝光,接著又倒滿,也喝光了。他咬了一塊厚厚的小甜麵包,坐到桌子旁,慢慢咀嚼。
他貪婪地從茶碟上喝了一口熱茶,咬了一口糖含在嘴裏。他大口喝著茶,漫不經心又疑疑惑惑地瞟了一眼牆上那穿著黃色長外衣的巨人,又瞟著貝殼相框裏的照片,甚至還瞟了一眼穿著波紋綢教袍的神父。
“我們這些豬玀還顧不上信教!”他想道,又好像在什麼人麵前為自己辯解似的粗魯地補充道,“去鄉下住一陣子,喝喝酸菜湯去吧!”
他斜眼看著神父,感覺一切都很可疑,甚至覺得他日常對這位神父的尊崇也是如此,也是可疑,並且考慮欠周。如果好好想想,哎……但他馬上把目光轉向畫上的克裏姆林宮。
“說起來真是難為情!”他嘟囔著,“這輩子還沒去過莫斯科呢!”
是的,沒去過,為啥呢?要照顧公豬,沒空去!不是買賣沒有空,就是旅店和酒館抽不開身,現在還要照看這匹公馬和這群公豬。別說什麼莫斯科了,就是公路後麵的小白樺樹林,也白白想了十年。一直想著什麼時候能抽出一個空閑的傍晚,帶上毯子和茶炊,到草地和樹蔭裏坐上一會,卻老也抽不出時間……日子就像流過指間的水,韶華空逝,回憶已來不及,轉眼已年過半百,眼看就要活到頭了,可光著屁股亂跑的日子過去很久了嗎?簡直就在昨天,依然曆曆在目。
貝殼相框裏的一張張臉龐靜靜地凝視著他。瞧,在地板上(但應該是在茂密的黑麥地裏)躺著兩個人——季洪·伊裏奇自己和年輕的商人羅斯托夫采夫,手裏都拿著酒杯,裏麵盛著半杯黑啤酒……羅斯托夫采夫和季洪·伊裏奇曾經有過怎樣的友誼啊!照相那天正好是個天色陰暗的謝肉節,真讓人難以忘懷!但那是哪一年呢?羅斯托夫采夫去哪兒了呢?現在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還有這三個城裏人,像呆子一樣站得筆直,頭發從中間分開,梳得油光閃閃,穿著領口往一邊偏的繡花襯衫、長長的常禮服,還有刷得鋥亮的靴子——那是布奇涅夫、維斯塔夫金和博戈莫洛夫。那個維斯塔夫金站在中間,胸前端著放著麵包和鹽的大木盤,上麵蓋著縫著公雞圖案的毛巾,布奇涅夫和博戈莫洛夫各捧著一幅聖像。那是在一個刮風的、滿是灰塵的日子照的,有人來參觀穀倉,是一位僧正和省長要來。季洪·伊裏奇也在歡迎隊伍裏,感到非常驕傲。但那天留下了什麼回憶呢?隻記得大家在穀倉邊等了五個小時,隻記得白色灰塵像雲團一樣隨風飛舞,已故的省長身材修長,衣飾整潔,穿著鑲有金線的白褲、金線繡製的製服,帶著三角製帽,慢慢騰騰地走向代表團……記得當他接受鹽和麵包開始講話的時候,他的那雙手,不同尋常的枯瘦和潔白讓大家都震驚了,手上的皮膚像蛇皮一樣薄而發亮,幹瘦纖細的手指上留著透明的長指甲,戴著寶石戒指……現在這位省長已經過世,維斯塔夫金也不在世上了……時光如梭呀,也許,過了五年或十年後,人們也會這樣談起季洪·伊裏奇:
“已故的季洪·伊裏奇……”
暖炕燒得很熱,房間變得溫暖而舒適,鏡子也變亮了,但窗外什麼也看不到,玻璃上蒙著一層淺白的蒸汽,把窗外的一切都阻擋在視線以外了,院子裏應該很冷了。餓了的公豬聲音越來越大地呻吟著,它們突然一齊大叫起來:大概是聽到廚娘和奧西卡給它們拖來一大盆飼料的動靜了。季洪·伊裏奇還沒結束對死的臆想,聽到聲響,就把煙蒂扔進漱口杯,披上外衣,急忙走向畜棚。他邁開大步,沿著踩上去撲哧撲哧的廄肥走著,親自打開豬圈的門,憂心忡忡地看著,眼睛一直盯著公豬。它們正奔向食槽,那裏已經倒進了熱氣騰騰的豬食。
另一個念頭打斷了他關於死亡的思考:死了就是死了,但是死了也可以作為榜樣。他以前是誰?不過是個孤兒,小討飯的,小時候兩天都吃不上一塊麵包,現在呢?
“應該為你寫一本傳記。”有一次,庫茲馬嘲笑似的說道。
其實沒什麼可嘲笑的。如果從一個貧窮的、勉強認幾個字的男孩長成的不是季什卡在俄語裏,“季什卡”是“季洪”的蔑稱,“季洪·伊裏奇”則為尊稱。,而是季洪·伊裏奇,那就說明,他的腦子好使得很哪……
廚娘也聚精會神地看著正互相擠來擠去、把前蹄兒都扒進食槽的公豬,突然打了個嗝兒說道:
“唉,上帝!但願我們不會遇上什麼禍事啦!昨天我夢見有人把公豬趕到咱們院子裏,還有羊和母牛……都是黑的,全都是黑的!”
季洪·伊裏奇的心髒又開始隱隱作痛。是啊,這些該死的畜生!就因為這些畜生都可以去上吊了,一刻都得不到清閑,三個小時沒過,又得拿上鑰匙,滿院子送飼料。大畜欄裏有三頭奶牛,單個畜欄裏有一頭紅牛犢,還有一頭公牛比斯麥:現在又得給他們上幹草了。中午得給馬和綿羊喂穀糠,公馬呢——鬼才知道要喂它什麼!它從門上的柵子裏伸出腦袋,抬起上嘴唇,露出粉紅色的牙床和雪白的牙齒,還皺皺鼻子,使勁地嗅嗅……季洪·伊裏奇自己也不知從哪裏冒出的一股火,突然衝它吼道:
“你鬧吧,該死的,讓雷劈死你!”
他弄濕了雙腳,冰冷冰冷的,都快凍透了。他又倒上了花楸露酒,吃了葵花籽油拌土豆、醃黃瓜、澆蘑菇汁的菜湯和黃米粥。他的臉都漲紅了,腦袋分外沉重。
他用腳蹭下肮髒的靴子,連衣服都沒脫就躺到床上。但他不能休息,還是牽掛著那些馬,還得起來。哎,快到傍晚的時候,馬、母牛和綿羊都得喂燕麥秸,公馬也是……或者換個喂法,最好把燕麥秸和幹草一起搗碎,然後澆上水和鹽好好醃一醃……要是放心地睡去,肯定得睡過頭,但這些牲畜不允許他睡著,季洪·伊裏奇向五鬥櫃上拿起鬧鍾,給它上了發條。鬧鍾又走了起來,滴答滴答作響,房間在飛跑的、有節奏的敲擊聲中反而更顯安靜。思緒迷糊了……
他剛剛迷糊起來,突然響起一陣粗魯響亮的教堂歌曲。季洪·伊裏奇吃了一驚,睜開雙眼,開始隻聽見兩個莊稼漢鼻音很重地嚷嚷著,從過道屋裏吹來一股涼氣和潮濕的哥薩克男罩衫的氣味。他一下子坐起來,才看清這兩個漢子的模樣:一個是瞎子,臉上有麻子,有一個小鼻子,上嘴唇很寬,腦袋又大又圓,另一個竟然是馬卡爾·伊凡諾維奇本人!
馬卡爾·伊凡諾維奇一度僅僅隻是馬卡爾卡,大家都這樣叫他“遊蕩的馬卡爾卡”。有一天他來到季洪·伊裏奇的酒館。他沿著馬路不知要去哪裏——穿著樹皮鞋,戴著教士的小圓帽,穿著沾滿油汙的教士的內衣——他走了進來,走進了酒館。他手裏拿著一根長拐杖,拐杖上麵雕著一條歐洲方花蛇,上端是個十字架,下端是個長矛。肩背一個背囊,挎著一個軍用水壺,頭發又長又黃,臉龐寬寬的,油灰色,鼻孔像兩個槍口,鼻子像個馬鞍似的塌陷著,像被折斷了一樣,他的眼睛很明亮,閃著狡黠的光。這是個不知羞恥卻極其機靈的人,常常貪婪地吸著香煙,從鼻孔裏往外噴著氣,說話粗魯不堪,也不連貫,聲調強硬,完全不容人辯駁。季洪·伊裏奇很喜歡他,喜歡他這種腔調,因為這一切都證明了,這是個“老謀深算的狗崽子”,他需要這樣的人。
於是,季洪·伊裏奇就把他留在自己身邊,打打雜。他脫下那一身流浪漢的行頭,留了下來。一段時間以後,發現馬卡爾卡竟然是個慣偷,隻好把他狠狠揍上一頓,趕跑了事。一年後,馬卡爾卡在整個縣城都以其不祥的預言而聞名,人人都像懼怕火災一樣害怕他的到訪。隻要他走近人家的窗下,淒涼地拖長聲音唱道“同聖徒一道安息吧”,或者扔出一小塊香,一撮灰,這家就非得死人不可。他成了人們的災難。
現在,馬卡爾卡穿著自己從前那身行頭,拄著拐杖,站在大門檻前唱著。瞎子也跟著他唱,翻著那雙空蕩蕩的眼睛,看著他那副可憎的模樣,季洪·伊裏奇立刻斷定他是個在逃的苦役犯,就像一頭可怕而瘋狂的野獸,讓人膽戰心驚。但更可怕的是這兩個流浪漢所唱的歌謠。瞎子陰鬱著臉色,微微揚起雙眉,吼著那令人厭惡的帶著濃重鼻音的高音。馬卡爾卡一動不動的雙眼射出淩厲的目光,狂暴地拖長低聲唱著。兩個人的歌聲顯得太過響亮,十分粗魯,卻出人意料地很合拍,唱出來的是一支頗有威嚴又可怕的古代教會曲目:
大地母親在嚎哭!
瞎子也扯著嗓子,附和著:
嚎啕大哭,嚎啕大哭!
馬卡爾卡堅定地繼續唱道:
在救主聖像麵前——
瞎子大聲哭訴著:
罪人們都在懺悔!
馬卡爾卡張大恬不知恥的鼻孔恫嚇著。他倆的高低音彙合起來,堅定地宣布道:
上帝審判無從逃避!
永恒火刑無從逃避!
他同瞎子十分默契,一起咯的一聲住了口,聲音戛然而止,隨即用他們慣常的無賴口氣命令道:
“掌櫃的,請給杯暖酒吧。”
還沒等人回答,馬卡爾卡就邁過門檻,走近床邊,把一張畫塞到季洪·伊裏奇的手裏。
這不過是一張從畫報上剪下來的畫,但季洪·伊裏奇隻瞧了一眼,就感到心裏直冒冷氣,後背冰涼,畫麵上畫的是八棵正被暴雨摧殘的樹,一道犀利的閃電和一個被擊倒下的人,還有題詞:“讓·保羅·裏希特即德國作家約翰·保羅·弗裏德裏希·裏希特(1763—1825),德國曆史上著名詩人、浪漫派小說家。,雷擊而死。”
季洪·伊裏奇著了慌,心裏一陣恐懼。
他立刻把畫撕成碎片,隨後爬下床,穿上靴子,說道:
“你還是去嚇唬膽小鬼吧。我可對你清楚得很,老弟!拿上能拿的東西趕緊滾吧。”
他走進鋪子,給了瞎子和一起站在台階旁的馬卡爾卡兩俄磅小甜麵包、一對鯡魚,更加嚴厲地重複道:
“滾蛋吧!”
“還有煙葉呢?”馬卡爾卡蠻橫地問。
“煙葉你自己身上有,”季洪·伊裏奇打斷他道,“老弟,少給我耍滑頭!”
他沉默了一下,又說道:
“馬卡爾卡,你幹的這些勾當,吊死你都是便宜的!”馬卡爾卡看了看在旁邊站得筆直的瞎子,高高抬起眉毛,問他道:
“上帝的仆人,你看怎麼樣?吊死還是槍斃?”
“槍斃更好,”瞎子嚴肅地回答道,“起碼來個痛快的。”
天色暗下來了,一團團灰雲都變成了藍色,天氣漸漸變冷了,散發著冬天的氣息。泥濘的路麵變得堅硬了。打發走馬卡爾卡後,季洪·伊裏奇在台階上跺了幾下凍僵的腳,就回房間去了。他沒脫衣服,坐在窗戶旁的椅子上,開始抽起了煙,又陷入了思索。他想起夏天、造反、新嫁娘、弟弟、老婆……又記得至今還沒付農忙時節的工錢,其實,他一向都有拖欠工錢的習慣。來打工的姑娘和小夥子們一到麥收時節就去他那裏,整天站在他的門檻前,抱怨窮得沒法過日子,有時發怒了,還嚷嚷些不客氣的話。但他從不退步,他喊叫著,請求上帝見證,他“整個家裏隻剩兩個三戈比的子兒,不信就來搜吧!”他翻出衣兜、錢袋,裝著狂怒的樣子,吐著唾沫,好像他們都不相信他。現在,他突然覺得這種習慣不太好。以前他很無情,對妻子十分冷淡,簡直把她當做外人。上帝啊,我甚至都搞不清她是個怎樣的人,她是怎樣度過那些忙亂的日子的,她想過什麼,她有什麼樣的感受。想到這兒,他莫名地被一種愧疚折磨著。
他扔掉一支煙,接著又抽起另一支……唉,馬卡爾卡,這個騙子是很聰明!既然他這麼聰明,難道就不能預料到,誰在什麼時候能遇見什麼事兒嗎?如果真能預測的話,那他季洪·伊裏奇這回肯定在劫難逃了。畢竟他已經不是年少兒郎,有多少同齡人已經先走了!沒什麼能拯救衰老與死亡,即便是孩子也救不了。就是有了孩子,他也不會了解他們,孩子們也會像其他親近的人一樣陌生——不論活的還是死的。世上的人多如天上的星星。但是生命如此短暫,人生長、成人、死亡,這個過程是那麼快,彼此還了解甚少,過往就迅速被遺忘,光陰似箭哪,一晃都年過半百,如果認真想想,簡直要發瘋了!不久前他還暗自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