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庫茲馬無比苦悶地坐在露天音樂館附近,心裏不止一次地想要自殺。太陽落山了,橙紅的餘暉還散發著溫暖,林蔭道飄下了玫瑰色的小樹葉,吹起陣陣微風。教堂敲響了晚禱的鍾聲,渾厚而有節奏。聽著這禮拜六的晚鍾,庫茲馬的心裏無比痛楚,莫大的悲傷湧上心頭。突然,從露天音樂館下麵傳來了一聲咳嗽和呼哧呼哧的聲音。“這是莫季卡的聲音。”庫茲馬想道。果然,鴨頭莫佳從台階下往外爬了出來。他穿著火紅的士兵靴子,身穿一件過長的中學生製服,上麵沾滿了麵粉,還戴著一頂滾到車輪底下好多次的草帽。他沒睜開眼睛,吐著唾沫,醉醺醺地從庫茲馬身邊搖搖晃晃地走過。庫茲馬強忍住淚水,向他喊道:
“莫佳!過來聊聊,抽支煙……”
莫佳反過身來坐到長凳上,皺起眉頭,睡眼蒙矓地卷了支煙,好像還沒弄清楚自己是跟誰坐在一起,是誰在向他哀歎著自己的命運,是誰在向他傾訴著自己的不幸……
第二天,這個莫佳就給庫茲馬捎來了季洪的便條。
九月末,庫茲馬動身去杜爾諾夫卡了。
三
很久以前,那時伊利亞·米羅諾夫在杜爾諾夫卡已經住了兩年光景,當年的庫茲馬還是個孩子,隻記得一大片深綠色的芬芳的大麻田,杜爾諾夫卡村就隱沒在其中。他還記得一個黑咕隆咚的夏夜,那個晚上村裏沒有一戶人家點燈,“九個姑娘,九個婆娘,第十個寡婦”都穿著白襯衫,光著腳,沒戴頭巾,拿著掃帚、棍子和叉子,在一片夜色中走過伊利亞的門口。她們敲擊著爐門、煎鍋,聲音震耳欲聾,而她們粗野的大嗓門合唱歌曲更是蓋過了這些聲音。那個寡婦拖著一把木犁,她旁邊的一個姑娘拿著一個巨大的聖像,其餘的則敲敲打打,邊走邊唱。隻聽見寡婦用粗獷的聲音唱起來:
牛瘟啊,牛瘟,
不要邁進我們村!
眾人采用挽歌的調子拖長了聲音跟著唱道:
咱們就來犁一趟……
接著大家又用尖利的嗓音淒淒切切地唱道:
手捧神香,手捧十字架……
如今,杜爾諾夫卡村的田野已經索然無味了。
那一天,季洪·伊裏奇請他吃午飯,請他喝果子露酒,待他非常友善。庫茲馬從沃爾戈爾回來,心情愉快,喝得微醺,看著周圍一片廣闊的褐色田野,感到十分舒暢。夏天的驕陽、幹淨的空氣、淺藍色的晴空,這一切都預示著長久的平靜生活,這一切讓他感到無比踏實。彎彎曲曲的灰白色艾蒿被木犁連根拔起,很多很多,得用大車才能拉走。田莊旁邊的耕地上站著一匹馬,鬃毛上粘著刺實,一輛大車上高高堆滿了艾蒿,旁邊的地上躺著雅科夫,他赤著腳,身上穿著沾滿了灰塵的短褲和長長的粗麻布衫,一側挨著一隻大灰狗,耷拉著它的耳朵。這條狗瞟著庫茲馬,發威吼叫著。
“咬人嗎?”庫茲馬大聲問道。
“凶得很!”雅科夫抬起自己的山羊胡,急忙回答道,“見了馬都要跳到它臉上……”
庫茲馬快活地笑起來。
莊稼漢就是莊稼漢,草原就是草原!
道路下了坡,向下延伸而去,視野縮小了。前麵一間幹燥棚的新鐵皮屋頂閃著綠色的光,仿佛隱沒在偏僻低矮的花園裏。花園後麵,在對麵的山坡上立著一排長長的茅屋,都是土牆草頂。右麵的耕地後麵延伸出一道很大的山溝,通向把田莊同村子分隔開來的另一條山溝,搭在一起,在兩道山溝彙合之處的三角地上,聳立著兩台張開風翼的風車,周圍是幾家獨院小地主的茅舍——奧西卡稱他們為“三角地上的人家”——還有一間粉刷得雪白的小學校。
“怎麼,孩子們都在學習嗎?”庫茲馬問道。
“當然嘍!”奧西卡說道,“他們的那個學生可機靈得很哪!”
“哪個學生?是老師嗎?”
“是老師吧,差不多是個老師。孩子們被教育得挺好。他是個大兵。二話不說,上來就打,孩子們就被教訓得服服帖帖的!有一次,我同季洪·伊裏奇坐車上那兒去,孩子們立馬站起來,齊刷刷地喊:‘您好!’上哪兒去找這麼能幹的大兵!”
庫茲馬又笑起來。
車子駛過糧倉,沿著一條壓實的道路駛過一所不大的花園,再向左轉,駛進一個長長的院落。院子已經曬幹了,在太陽下閃著金光,庫茲馬的心也顫動起來:他終於到家了。他登上台階,跨過門檻,深深地衝走廊角落裏黑暗的聖像鞠了一躬……
宅院對麵,背朝向杜爾諾夫卡和寬闊的山穀的地方,豎立著幾座糧倉。從宅院的台階稍微往左,可以看到杜爾諾夫卡,向右是三角地的一部分:一台風車和一所小學。宅院裏的房間都很小,裏麵沒什麼家具什物。書房裏堆滿了黑麥,大廳和客廳裏僅僅擺著幾張有破舊坐墊的椅子,客廳的幾扇窗戶通向花園。整個秋天庫茲馬都在裏麵的破沙發上過夜,沒有開過窗戶。地板也從來沒有人擦:起初住在這兒的是一個獨院地主婆,她做著廚娘,曾是杜爾諾沃少爺的情婦,她得經常跑去照料自己的孩子們,還得給庫茲馬和一個雇工整些吃的。庫茲馬都是自己在早上生好茶炊,然後坐在大廳的窗下,就著蘋果喝茶。
山溝那麵,清晨熹微的陽光裏,村子裏的屋頂都冒出嫋嫋炊煙,花園散發著清新的芬芳。中午太陽照耀著村子,院子裏燥熱起來,花園裏槭樹和椴樹都泛了紅,靜靜地飄落著五彩斑斕的葉片。一群鴿子整日在廚房屋頂的斜坡上曬太陽睡大覺,屋頂新鋪的稻草在蔚藍的晴空中顯得愈發金黃。午飯後,雇工在休息,獨院女地主回家了,庫茲馬經常會出來散散步。他走到打穀場上,太陽、堅硬的道路、曬幹的野蒿、變成褐色的莧菜、淡藍色菊苣花和靜靜抽發的蔥頭,這一切都令他心曠神怡。田野裏的耕地在太陽下閃耀著蛛網絲一般的光芒,伸展到無邊的天地間去了。菜園裏,枯萎的牛蒡裏停著幾隻金翅雀兒。打穀場上一片靜謐,隻有在太陽曬熱的地方,幾隻蠹絲在嘶啞地唱著歌……庫茲馬從打穀場回來,爬過土堤,沿著花園的雲杉林回到田莊去。在花園裏,同租種花園的城裏人閑聊了一陣,又同在那裏撿落果的新嫁娘和科莎聊了幾句,還同她們一起爬到蕁麻叢裏,在那裏尋找熟透的果實。
有時,他也到村裏和小學走走。
那位大兵老師天生愚鈍,當了幾年兵更成了十足的笨蛋。看樣子他是一個最普通的莊稼漢,可是一說起話來便讓人摸不著頭腦,聽起來匪夷所思,常常說些胡話,聽者隻好對他攤開雙手,無可奈何。他臉上總是掛著看似狡猾的微笑,與人聊天時總是眯縫起眼睛,居高臨下的樣子,打量著聊天的人,對別人的問題從不立刻作答。
“請問尊姓大名?”庫茲馬第一次走進小學的時候問他。
大兵眯縫著眼睛,思索著。
“沒有名字就不分公母了,”最後他終於緩緩地說道,“但我想問問您:亞當——這是名字不是?”
“是名字。”
“好。那麼,比如說,從那時候起死了多少人?”
“不知道,”庫茲馬說道,“問這個幹什麼?”
“就是因為我們從來都搞不明白這個問題!比如說,我幹過士兵和獸醫,前不久我去市場上一看,有一匹馬患了鼻疽。我就去找警察局長:‘如此這般,局長大人。’‘你能不能用筆宰了這匹馬?’‘遵命!’”
“什麼樣的筆?”庫茲馬問道。
“鵝毛筆。我拿起一根鵝毛,削尖了,一下戳進馬的主動脈,對著鵝毛筆吹了一口氣,就完事了。事情看著挺簡單,其實還得動動腦筋!”
士兵狡黠地擠擠眼睛,用一個手指頭敲著自己的腦門:
“這兒還是蠻機靈的!”
庫茲馬聳聳肩,沒說什麼。後來,走過獨院女地主的家,從她的兒子先科那裏才得知大兵的名字,原來他叫帕爾緬。
“你們今天布置了什麼作業?”庫茲馬問道,帶著好奇看著先科火紅的蓬亂頭發,看著他機靈的綠眼睛,看著他長著雀斑的小臉,看著他孱弱的身子和凍得裂口的小手。
“習題,背詩。”先科說道,用右手抓住向後抬起來的腳,另一隻腳在原地,跳躍著。
“什麼樣的習題?”
“數大雁。飛過一群大雁的時候……”
“哦,我知道,”庫茲馬說道,“還有什麼?”
“還有老鼠……”
“也數老鼠嗎?”
“嗯。跑來六隻老鼠,每隻銜著六個銅幣,”先科嘟囔著,蹦跳著,瞟著庫茲馬的銀表鏈子。“有一隻老鼠多搬了兩個銅幣……一共搬了多少個銅幣……”
“挺好。那背什麼樣的詩呢?”
先科放下腳。
“詩歌。《他是誰》。”
“背過了嗎?”
“背過了……”
“那你背背看。”
先科嘟囔得更快了——這是一首關於一個在涅瓦河上沿著森林騎行的騎士的詩歌。森林裏隻有:
雲杉、青鬆和飛白的苔蘚……
“灰白的,”庫茲馬說,“不是飛白的。”
“哦,是非白的。”先科表示同意。
“那個騎士是誰?”
先科想了想。
“是個巫師。”他說道。
“好吧。告訴你媽媽,讓她給你修修鬢角,要不老師來揪你的頭發,你就倒黴了。”
“他隻會揪我耳朵。”先科漫不經心地說道,又抓起一隻腳,沿著牧場跳來跳去。
三角地和杜爾諾夫卡正如互相毗鄰的村子一樣,總是互相仇視,互相蔑視。三角地的人視杜爾諾夫卡的人為強盜和乞丐,而杜爾諾夫卡的人也這樣看待三角地的人。杜爾諾夫卡是“老爺的”,三角地上則住著“加爾曼”,就是獨院小地主。隻有獨院地主婆處於這種敵視和糾紛之外。她個頭不高,身材瘦削,整潔利索,性格活潑,做事穩重,待人和藹,對人總是露出一張笑臉。她對三角地和杜爾諾夫卡的每一戶人家的情況都了如指掌,總是第一個把村上哪怕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傳到田莊上去。大夥也清楚地了解她的生活,她從不對任何人隱瞞自己,總是平靜而大方地談論起丈夫和杜爾諾沃少爺的事。
“能怎麼辦呢,”她輕輕地歎著氣說道,“真是太窮了,打下的新糧還是不夠吃。說實話,丈夫是真心疼我,萬般無奈,還是得聽人家的。少爺為了我,給了整整三大車黑麥。‘怎麼辦?’我問丈夫。‘看來,你還是去吧。’他說。他去搬黑麥,一鬥一鬥地搬著,眼淚也滴答滴答地落下來……”
白天她從不歇手地幹活,晚上也一樣不閑著,縫縫補補,還到鐵路上去偷防雪柵上的擋板。有一次,深夜十分,庫茲馬駕車去找季洪·伊裏奇,剛駛上高地就被眼前的景象嚇得愣住了:在晚霞的餘暉中,在那片漆黑的耕地上,有個黑溜溜的大怪物,朝庫茲馬慢慢跑來,越來越大……
“誰?”他拉緊韁繩,輕輕問了一聲,聲音中帶著恐懼。
“哦!”那個在空中迅速變大的東西也驚恐地喊了一聲,接著,什麼東西便劈劈啪啪地掉下來。
庫茲馬清醒過來,黑暗中,立刻認出這是獨院地主婆。她赤腳弓背,快速地跑向他,身上背著兩塊兩俄尺長的木板——那是冬天蓋在鐵路上防雪用的。她歇過氣來,微笑著輕輕地說:
“您快要把我嚇死了。夜裏這麼跑上一趟,全身都一直哆嗦,可能怎麼辦呢?整個村子都靠這個取暖,就靠這個活命呢……”
最沒意思的雇工是科舍利,同他沒什麼可聊的,他也從來不說話,就像大多數杜爾諾夫卡人一樣,他隻會重複那些陳舊的諺語,說些大家早已熟知的道理。
天不好了,他就望向天空:
“要下雨了。春雨是綠苗的頭等大事。”
該耕二遍地了,他就說:
“不耕二遍地,來年沒米麵。老一輩人都這麼說。”
他曾在高加索服過役,但服役生活似乎沒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記。他對高加索的風土人情似乎一無所知,除了那裏青山連綿,從地下能冒出一種奇怪的熱水:“把羊肉放進去立刻就煮熟了,要是不及時拿出來,就又變成生的了……”他絲毫沒有為見過世麵而感到驕傲,甚至瞧不起那些閱曆頗深的人:認為那些人隻是不得已或者迫於貧窮才“到處流浪”的。他不相信任何流言,“全都是胡扯!”可又信誓旦旦地說,不久前從巴索夫村黃昏時候滾過一個大車的車輪,那是一個巫婆變的;一個精明的莊稼漢抓住這個車輪,用腰帶穿過車輪,捆了起來。
“後來呢?”庫茲馬問道。
“後來?”科舍利回答道,“第二天早上這個巫婆醒來,一看,有根腰帶從她嘴裏塞進去,從屁眼裏鑽出來,還在肚子打了個結……”
“她怎麼不解開腰帶?”
“解不開,結上有十字的。”
“相信這種胡話,你不覺得害臊?”
“我有什麼好害臊的?人雲亦雲罷了。”
庫茲馬喜歡聽他唱歌。天黑下來,坐在敞開的窗戶邊,要是沒有一絲燈火,山溝對麵的村子更顯漆黑,更顯靜謐,似乎都能聽到屋角外麵蘋果落地的聲音。科舍利敲著梆子在院子裏緩緩地溜達著,自顧自地用假聲唱著,聲音淒涼而平靜:“金絲雀小鳥兒,你別唱……”他夜裏看守莊園,白天就睡覺,幾乎沒什麼事可做,因為季洪·伊裏奇今年很早就著急地處理了杜爾諾夫卡的事,畜群裏隻留下一匹馬和一頭母牛,需要做的事情確實不多。
原來晴朗的日子變得冰冷了,天空瓦藍,周圍悄無聲息。金翅雀和山雀開始在光禿禿的花園裏唱歌,交嘴雀在樅樹林裏啼囀著歌喉,還有一些太平鳥、灰雀兒和某些溫順的小鳥,成群地沿著穀倉從一處飛到另一處,有時有一隻這種溫順的小鳥孤獨地停在田野的草莖上,原本堆滿麥垛的地方現在已經長出了亮綠色的嫩芽,杜爾諾夫卡後麵的菜園裏就要刨出最後一批土豆了。
天黑得開始早了。田莊裏的人說道:“這會兒車來得晚了!”其實火車時刻表一點都沒有改變……庫茲馬整天坐在窗戶下麵讀著報紙,他把自己春天到卡紮科沃的旅行和同阿基姆的談話記錄下來,還在一本老舊的賬簿上做著村裏的見聞劄記。這裏麵,他最關注的是阿灰。
阿灰是整個村子裏最窮最無所事事的莊稼漢。他把田地出租了,卻不外出謀生;他在家裏饑寒交迫地坐著,幻想著發財買煙抽。所有的聚會他都去,從不放過一次婚宴、洗禮宴或是葬後宴。所有為買賣和交換後籌辦的應酬酒席上從來都不能沒有他:他不僅插手鄰居的酒席,連外人的酒席也從不放過。阿灰的綽號和他的外貌非常一致:灰頭土臉,身子幹瘦,中等個頭,溜肩膀,穿著破破爛爛的短皮襖,氈鞋穿得開了口,用繩子綁住,帽子就更別提了。他待在家裏,從來不摘下那頂帽子,嘴裏也不抽出煙鬥,那副尊容好像一直在等著什麼。在他看來,他一輩子都沒走運過,從來就沒有什麼好事會落在他身上,就是這樣!他也不願意幹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在所有人的眼中,他都是一無是處……
“舌頭什麼的沒有骨頭,”阿灰說,“你先給我事兒做,然後再來評頭論足。”
他的土地不少,有整整三俄畝,但要交十個人的人頭稅。阿灰不想自己種:“我不得不租出去,土地是我們的母親,應該好好種,可我怎麼能種得好,還不如租出去,讓別人好好種。”他自己種的不到一半,但還沒收割就賣了青苗,抱怨道:“好貨賣了賤價錢。”但他又為自己辯解了:“要等它熟,你倒試試看!”“凡事,比如說,還是等一等,也許會更好……”雅科夫眼睛朝向一邊,冷笑著嘟囔道。
阿灰也冷笑了一下,眼神裏滿是蔑視。
“更好?”他哼哼道,“你胡扯一氣倒是容易:你嫁了姑娘,又給小子娶了親,當然願意等一等了。我呢,你看看,都蹲在家裏,還有孩子,畢竟不是別人的,是自己的親骨肉,我不能不聞不問,不管不顧,我得給他們養羊,喂大豬崽兒,況且,他們也得要吃要喝呀。”
“說到養羊,比如說,這件事怪不得孩子,”雅科夫生氣了,反駁道,“比如說,我們總是忘不了煙鬥和酒杯……煙鬥和酒杯……”
為了不和鄰居毫無道理地亂吵一氣,他趕忙走開了。阿灰則平靜地說了一句蠻有道理的話:
“老兄,酒鬼能睡醒,糊塗蟲可永遠也不會醒的。”
同兄弟分家之後,阿灰一直東奔西走,在城裏和鄉下找活幹。他曾經去打過三葉草,就在打三葉草的時候走了運。合作社要雇一大批人,阿灰也加入了,打一普特給八十戈比,阿灰打了兩普特還多。打完了莢子,阿灰又承包了脫粒。他往秕子裏摻上草籽,然後把這些秕子買下來,轉手以秕子的價格轉賣。就這樣,他投機取巧,發了一筆財,那年秋天就蓋起了一所磚房。但是,他沒有考慮到,房子也需要生火取暖的,可是,拿什麼取暖呢?連吃的東西都沒有。他隻好燒房子上麵的麥秸,房子整年都沒有房頂,全都被熏黑了。煙囪也拿去換馬具了,盡管,當時,他連馬都沒有,不過總得一樣一樣地置辦……阿灰終於決定賣掉磚房,蓋一所或者買一所便宜點的土坯房。他是這麼盤算的:造這所房子最少也得要一萬塊磚,如果一千塊磚能賣五到六盧布,那麼這樣算來,能賣五十盧布還多,但原來磚頭隻有三千五百來塊,一根大梁估計能賣五個盧布,結果隻賣了兩個半。處理好了,他就一直在物色新房子,一整年的時間,都隻去詢問他根本買不起的房子。最後隻好同現狀妥協,隻是堅定地寄希望於未來——擁有一所堅固寬敞暖和的房子。
“說實話,這根本不是我住的房子!”有一天,他斬釘截鐵地說道,說話的時候咬牙切齒。
雅科夫認真地看了看這房子,搖搖頭。
“哦,就是說,你在等著大航船自己遊過來嘍?”
“會遊過來的。”阿灰答道,一臉陶醉。
“唉,你就別胡思亂想了,”雅科夫說,“還是去哪兒找個活兒幹吧,比如說,找份差事……”
但是阿灰一直幻想著一所像樣的房子,一切都拾掇得妥妥帖帖,有份舒服體麵的工作。這個想法折磨了他一輩子,因而他不想外出謀生。
“幹活可不是吃蜜。”鄰居們說道。
“要是東家是個明白人,那就是吃蜜!”
阿灰突然就活躍起來,從嘴裏拿出已經沒有火的煙鬥,講起他最喜歡的往事,那時,他還是個單身漢,在葉列茨城外一個神父家老老實實地幹了兩年的活。
“現在要是我去那裏,人家都得搶著要!”他感歎地說,“隻要說一句話:神父,我來給您幹活了。”
“那你就去一趟呀……”
“說去就去!我的孩子坐了整整一屋子!哎!當然,各家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眼睜睜地瞅著一個人就這麼完蛋了……”
阿灰今年又完蛋了。整個冬天他都愁眉苦臉地呆在家裏,沒有生火,又冷又餓。大齋節的時候,他不知用了什麼方法在圖拉鄉下的魯薩諾夫家裏找了個活幹,在本地已經沒人肯雇用他了。但還沒到一個月,他就嫌惡起魯薩諾夫家的莊園了。
“喂,夥計!”有一次管家說道,“我算把你徹底看透了:你就想撒個謊,借機溜了。你們這幫狗崽子,拿了錢就想往草叢裏鑽。”
“你說的那是二溜子,可不是我們,”阿灰一口咬定,自己不是那種為人。
管家沒能聽出阿灰話裏有話,對他態度更生硬了。有一次,他讓阿灰在接近傍晚時給牲口運穀糠。阿灰駕車來到打穀場,用木叉把麥秸裝上大車。這時管家來了:
“難道我不是用俄語跟你說的嗎——運糠?”
“現在不是運糠的時候。”阿灰理直氣壯地回答道。
“為什麼?”
“當家的都在中午喂糠,不是晚上。”
“你算是哪門子的師傅?”
“我不喜歡折磨牲口,所以我就教教你。”
“你要運麥秸?”
“我知道啥時候幹啥事兒。”
“你現在就停下!”
阿灰氣得臉都變白了。
“不,我不放下,我不能放下活兒。”
“把叉子拿過來,你這隻狗,別再作孽了。”
“我不是狗,是上帝的仆人。我運完這車就走,我要離開這個破地方。”
“老弟,我看未必吧!你走了,很快就得回來我們鄉裏。”
阿灰從大車上跳下來,一下把叉子扔到麥秸上:
“我還會回來?”
“是的,就是你,還會回來的!”
“哦,親愛的,我才不會回來呢!難道我還不知道你,老弟,你的所作所為,東家才不會誇獎你呢。”
管家肥胖的臉頰湧上了一層灰紫,眼白都要瞪出來了。
“好啊!原來這樣啊!不會誇獎我?你倒是說說,什麼時候有這種事,什麼時候?”
“我沒什麼好說的。”阿灰嘟囔道,在管家咄咄逼人的氣勢下,感覺他的腿馬上就動不了了。
“不,老弟,你既然敢這麼胡扯,就得說出來!”
“那麵粉藏到哪裏去了?”阿灰突然大叫道。
“麵粉?什麼麵粉?什麼樣的?”
“頭道粉。磨坊裏剛出來的……”
夥計死命地抓住阿灰的衣領,抓住胸口,有那麼一瞬,兩個人都沒動。
“你幹什麼抓著我的胸口?”阿灰平靜地問道,“你想掐死我?”
接著他突然憤怒地大喊:
“打吧,打吧,趁現在氣頭上狠狠打吧!”
他使勁掙脫出來,一把抓住叉子。
“來人呀!”管家大喊起來,雖然周圍什麼人也沒有。“快去叫村長!你們看看,這個狗崽子想要打死我啦!”
“別過來,看好你自己,”阿灰說道,橫著叉子,“現在可不比從前啦!”
但是管家突然揮起拳頭,阿灰就一頭栽到麥秸上了……
整個夏天,阿灰都呆在家裏,期待著來自杜馬的恩典。他整夜整夜地挨院溜達,期盼著有個來收三葉草的人,和他合夥……
有一天,村子邊上一個新草垛著了火,阿灰第一個跑來救火,嗓子喊啞了,眉毛燒焦了,全身都讓水淋透了,指揮著運水的雇工和拿著叉子撲向火海的人。救火的村民從四麵八方爬上房子,揭掉著火的房頂,人們在火海中、柴禾的爆裂聲中、潑灑的水中、喧嘩聲中奔走著,在聖像、木桶、紡車、馬衣、哭哭啼啼的婆娘和從燒焦的柳樹上掉落下來的黑樹葉間跑來跑去……
十月的一天,剛下了一場瓢潑大雨,又襲來一股寒流,池塘結冰了。鄰居的一頭騸豬從冰凍的土堆上滑了下來,砸碎了池塘裏的冰凍,沉下水裏。阿灰第一個使勁全力撲向水裏施救……騸豬還是淹死了,但這一切,還是讓阿灰得以從池塘上跑到下房裏要點伏特加、煙葉和吃食。起初他全身都凍紫了,牙齒不斷打著顫,勉強翕動著兩片慘白的嘴唇,換上了科舍利的衣服。隨後他喝醉了,活躍起來,就開始胡謅,又說起他在神父家怎麼誠實而虔誠地幹活,去年如何機靈地把女兒嫁了出去。他坐在桌邊,貪婪地咀嚼著一塊生火腿肉,得意洋洋地講述著:
“好,她勾搭上了馬特留什卡,還有那個葉戈爾卡……就勾搭上了,就讓她勾搭吧。有一天,我在窗戶底下坐著,看見葉戈爾卡一次次地走過家門口……我那閨女呢,也一直往窗戶跟前湊……我想,這是他倆都有那個意思了。我對老太婆說:你去喂牲口,我出去一下,有人約我見麵。我繞到屋後的麥秸堆裏坐著等著。過了一會,我看見葉戈爾卡鬼鬼祟祟地走過來了……閨女也來了。他們一起走到地窖那裏,然後溜進一間沒人住的新房子。我等了一小會兒……”
“原來是這麼回事!”庫茲馬苦笑著說道。
阿灰認為這是庫茲馬對他聰明的一種誇獎,他便講得更起勁,時而提高聲音,時而壓低聲音說道:
“等等,聽著,下麵還有呢。我說,我等了一小會兒,後來就跟過去……突然就跳上門檻,在閨女身上抓住了他!他們倆都嚇呆了。他就像個大麻袋包從她身上滾到地上來,而她像隻鴨子一樣躺在地上,傻傻的,手足無措。‘你揍我吧,’他說道。我說:‘我用不著打你。’我拿了他的內衣,還有外衣,就給留下一條褲衩,簡直就跟剛出生的時候一個樣。我說:‘你現在想上哪兒就滾哪兒去……’我自個兒就回家了,他在後麵跟著我,小心翼翼地走著:雪很白,他也那麼白,一邊走一邊呼哧著喘著氣……沒地方可躲,能上哪兒去?而我的馬特廖娜·米科拉芙娜,等我剛一走出茅屋,就往田野裏奔去,她哇哇大哭著,還是我那鄰居大嬸兒抓著她的袖子,用勁兒從巴索夫村那邊把她拉回家。我讓她喘了喘氣,就說道:‘我們是不是窮人?’她沒吭聲。‘你媽糊塗不糊塗?’她還是沒吭聲。‘你怎麼讓我們這麼丟臉的?啊?你想養下一屋子的私生子,讓我幹瞪眼啊?’我就開始抽她,我有一根像鞭子似的玩意兒……這麼說吧,把她的腰都要抽爛了!而他坐在凳子上大聲嚎著,接著我就把他也收拾了……”
“就叫他娶她了嗎?”庫茲馬問道。
“可不是!”阿灰尖叫道,他感覺酒勁兒上來了,就從盤子裏抓起那幾塊火腿,塞進褲袋裏。“你還不知道婚禮是怎麼操辦的呢!老兄,花起錢來,我就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唉,還有這種事兒!”這天晚上過後,庫茲馬想了好久。
天陰下來了。庫茲馬不想寫作,心裏很是苦悶。隻有有人來請他幫忙的時候,才能讓他從苦悶中解脫出來,才能高興點。巴索夫村的一個光頭來過幾次,那是個禿頭的莊稼漢,戴一頂大帽子,想求他寫狀子,狀告他的親家,因為親家打折了他的鎖骨。三角地的寡婦“小酒瓶”也來過,想求他幫忙給她兒子寫封信。“小酒瓶”全身都穿著破衣爛衫,因為下雨,全身都濕透了,還結了冰。她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傷心地說著:
“謝裏普霍夫市,貴族澡堂旁,熱爾圖欣公寓……”
她哭了起來。
“怎麼啦?”庫茲馬難過地皺起眉,從夾鼻眼鏡上麵看著“小酒瓶”。“寫下來了。好了,下麵寫什麼?”
“下麵嗎?”“小酒瓶”輕輕問道,竭力控製著自己的聲音,繼續說道:
“親愛的,下麵你寫得清楚點……交米哈伊爾·納紮雷奇·赫盧索夫親啟……”
她接著說下去,有時斷斷續續,有時滔滔不絕:
“我親愛的寶貝米沙,米沙,你難道忘了我們嗎,你一點消息也沒有……你也知道,我們現在租房住,這會兒人家要趕我們走,我們能上哪兒去啊……我們親愛的小兒子米沙,看在上帝份上,能不能快點回來……”
她又繼續流著淚水,不停地嘟囔著:
“哪怕我們挖個土窯也好啊,那也是自己的窩呀……”
冰涼的暴雨一直下著,白天猶如傍晚,很是灰暗。田莊上一片泥濘,上麵撒落著一層槐樹的小黃葉,杜爾諾夫卡周邊是一望無垠的耕地和冬麥地,烏雲一直飄蕩著,讓人滋生出對這片萬惡土地的無比厭惡之情。這裏,一年有八個月刮著暴風雪,四個月下著連陰雨,解手得跑到畜棚或櫻桃園裏。陰雨天到來的時候,庫茲馬不得不把客廳的門窗都釘得牢牢的,為了躲避風雨的侵襲,無奈地搬到大廳去住,整個冬天都在那裏過夜、吃飯和抽煙,在廚房裏一盞黯淡的油燈下度過漫漫長夜,穿著呢外衣、戴著帽子從屋裏一角踱到另一角,以此抵禦著灌進門窗縫隙的冷風。有時發現忘了儲存煤油,庫茲馬隻好度過沒燈沒火的黃昏,晚上隨便找一截蠟燭頭點上,隻是為了吃點權當晚飯的土豆湯和黃米粥,那是新嫁娘悶悶不樂默默地端上來的。
“去哪裏走走好呢?”他有時想道。
近旁的鄰居隻有三個:一家是老公爵小姐沙霍娃,連本地的首席貴族都不接待,嫌人家沒有教養;另一家是退役憲兵紮克熱夫斯基,他患了痔瘡,脾氣很爆,有時連家門都不讓人進;最後還有小地產貴族巴索夫,住在一間小屋裏,娶了一個普通的農婦,隻會談馬具和牲口。有一次科洛傑齊(杜爾諾夫卡村屬於這個教區)的一位彼得神父前來拜訪庫茲馬,此人又高又瘦,有著大大的肩胛骨,黑而濃密的頭發,眼珠一直滴溜溜地轉著。但他們彼此都沒有繼續相處的願望。庫茲馬隻請神父喝了點茶,神父一看到桌上的茶炊就不自然地哈哈大笑起來:“茶炊嗎?不錯!我看您並不想慷慨地招待客人!”那笑聲並不是發自內心的,同他完全不相稱,好像是另一個人發出來的。
庫茲馬不常去哥哥那裏,而那個神父隻有在不太痛快的時候才來。庫茲馬感到孤獨,令人絕望的孤獨,有時感覺自己就是鬼島上的德萊福斯。他常把自己和阿灰相比,畢竟,他就像阿灰一樣,貧窮而懦弱,一生都在期盼著,有一天能過上做著舒服工作的好日子!
下過頭場雪後,阿灰不知去了哪裏,消失了整整一個禮拜,回來的時候一臉灰暗。
“你又上魯薩諾夫那兒去了嗎?”鄰居們問道。
“去了。”阿灰回答道。
“去幹嗎?”
“人家說要雇我。”
“這樣啊。你不願意?”
“我又不比他們笨,一輩子也不會去的!”
阿灰帽子也不摘,長久地坐在凳子上。暮色中,抬頭看到他的小房子,心裏就泛起一股苦澀。在這片暮色蒼茫中,在寬闊的落滿大雪的山溝對麵,杜爾諾夫卡村、幹燥棚和家家院落後麵的柳枝都變暗了,看著讓人很是鬱悶,很是壓抑。但天色一暗下來,家家戶戶點起燈火,農舍就籠罩在祥和的氛圍中,顯得寧靜而舒適。隻有阿灰家,還是依然令人沉悶的黑暗。他家的屋子總是一片死寂。
庫茲馬知道:隻要走進那半開的黑乎乎的過道屋,立馬就會感覺到,幾乎像掉進了一個獸穴一樣,寒氣襲來,裏麵散發著一股冰雪的氣息,從屋頂的窟窿裏可以看見昏暗的天空,風吹著扔在屋架上的糞肥和枯枝,沙沙作響。可以用手摸到歪斜的牆壁,打開門,迎麵而來的隻有寒冷和黑暗,還有一片漆黑中微微發亮的結了冰的小窗……什麼人也看不到,但能猜到主人就坐在長凳上,他點燃的煙鬥發出絲絲紅光,女主人是個溫和而沉默的婆娘,她輕輕地搖晃著吱呀作響的搖籃,裏麵晃蕩著一個臉色蒼白、餓得昏昏欲睡的佝僂病兒。一群孩子擠在還算暖和的炕上互相耳語著什麼。床板下麵腐爛的麥秸上沙沙作響,一隻山羊和一頭小豬在玩耍著——它們早就成了好朋友。人在這屋裏不敢挺直身子,因為會把頭撞到天花板。轉身也要提心吊膽,從門檻到對麵的牆總共才有五步遠。
庫茲馬推開了門。
“誰呀?”黑暗中傳來並不響亮的聲音。
“是我。”
“怎麼,是庫茲馬·伊裏奇嗎?”
“正是。”
阿灰挪了挪,在椅子上騰出了點地方,庫茲馬坐下開始抽煙。他們慢慢地聊起天來。阿灰被黑暗壓抑著,他苦不堪言,憂心忡忡。他的聲音時不時地顫抖著……
漫長的冬天來臨了,大地一片冰天雪地。
在青灰色的天空下,白茫茫的田野顯得更加寬闊與空曠。一座座農舍、倉房、柳枝和幹燥棚都在初雪的映襯下顯得分外清晰。後來又刮起了暴風雪,大風裹挾著雪花,肆意飛舞,整個村子便呈現出蕭索的北方景象。房屋上都低低地壓著雪殼子,土台上也堆積了很厚的雪,隻有門窗還是黑的。暴風雪過後,結了一層灰色冰層的田野又吹起凜冽的風,吹散了山溝裏那些孤零零的橡樹叢裏最後的枯葉。一生酷愛打獵的獨院小地主塔拉斯·米利亞耶夫,又開始穿行於遍布野兔蹤跡的難行的雪原裏,尋找獵物。運水車變成了冰坨子,冰窟窿周圍結出了冰凍溜滑的冰瘤,雪堆上軋出了一條條馬路——冬天就這樣來了。整個村子流行起了各種病:天花、熱病、猩紅熱……整日都有婆娘從凍得發紫的光禿膝蓋上卷起裙子,穿著濕漉漉的樹皮鞋,把頭包得嚴嚴實實的,弓著腰從一口鑿出的冰窟窿裏汲著發臭的暗綠色的水,這是整個杜爾諾夫卡的水源。
她們從裝著爐灰的罐裏拿出自己灰色的麻布襯衫、丈夫厚實的褲子、嬰孩弄髒的繈褓,洗涮著,用木棒捶打著,互相告知著各種新聞,比如手要凍僵了,馬秋京家的奶奶得了熱病快死了,雅科夫的兒媳婦喉嚨噎住了……三點鍾天就變黑了,幾隻毛茸茸的狗坐在屋頂上,高度幾乎與雪堆持平,沒人知道這些狗吃什麼維生,然而他們都活蹦亂跳,還凶巴巴的。
田莊裏的人們醒得都很早。黎明時分,藍灰色的晨曦中,家家戶戶都點起燈,生起爐子,屋簷下慢慢散發出濃厚的乳白色的煙霧,窗戶被凍住的廂房裏還是很冷,和過道屋裏一樣。庫茲馬被敲門聲和夾雜著冰雪的麥秸沙沙聲吵醒,那是科舍利從雪橇上拖下來的。聽得到他喑啞的聲音,那是起得很早,空著肚子又被凍僵的人特有的聲音。茶炊的煙囪響著,新嫁娘同科舍利嚴肅地輕聲交談著。她不睡在下房裏,那裏的蟑螂能把手腳啃出血來,而是睡在前廳裏,整個村子都堅信這不是簡簡單單的理由,一定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全村的人都清楚新嫁娘去年秋天的遭遇。沉默寡言的新嫁娘變得比修女還要嚴肅,還要悲傷。但怎麼會這樣呢?她怎麼會是這樣?庫茲馬已經從獨院地主婆那裏得知了村裏人議論的內容,每天醒來時一想起這些,不由得感到羞恥和反感。他用拳頭敲著牆壁,好讓他們知道他想喝茶,開始抽起煙來,煙嗆得他不住地咳嗽,這樣他倒覺得心裏輕鬆些。他蓋著皮襖躺著,貪戀著溫暖的被窩,一邊抽煙一邊想著:“這些不要臉的人!我女兒都和她一般大了……”新嫁娘在牆後過夜,隻能激起他內心溫柔的父愛,白天她十分嚴肅,不苟言笑,晚上睡覺的時候,她臉上常常帶著某種純潔、憂鬱而孤獨的神情。然而村子裏的人能夠相信這份父愛嗎?連季洪·伊裏奇都不相信,有時他甚至還陰陽怪氣地笑。他總是疑心很重,並且粗暴地讓自己的懷疑顯露了出來,近來他簡直失去理智了,無論別人對他說什麼,他總是一樣的回答。
“季洪·伊裏奇,聽說了嗎?人們都說紮克熱夫斯基得了卡他病快死了,都運到奧廖爾了。”
“胡扯。我可知道卡他是啥病!”
“醫士告訴我的。”
“你再去多聽聽他說些啥吧……”
要是有人跟他說:“我想訂份報紙,請從我的薪水裏拿十盧布給我。”
“哼!人就是願意往腦子裏塞那些胡話。說實話,我兜裏就剩十五個或者二十個戈比了……”
新嫁娘低垂著睫毛走進來:
“季洪·伊裏奇,麵粉就剩一點兒了……”
“咋能就剩一點兒?你這個婆娘就是在胡扯!”
他皺起眉頭,他硬說麵粉至少還夠兩到三天,還時而迅速地看看庫茲馬,時而看看新嫁娘。有一次甚至嬉皮笑臉地問道:
“你們睡得怎麼樣,還暖和吧?”
新嫁娘的臉刷地紅了,低著頭走出門去,庫茲馬則因為羞恥和憤恨,手指都冰涼了。
“季洪·伊裏奇,哥哥,你怎麼不害臊呢,”他嘟囔著,身子轉向窗戶,“尤其在你親自向我坦白了那件事以後……”
“那她幹嗎臉紅?”季洪·伊裏奇問道,他又狠又窘,幹巴巴地笑著。
每到早晨,最不愉快的事就是洗漱了。前廳裏的麥秸散發出陣陣寒氣,冰塊像碎玻璃一樣在洗臉盆裏漂著。庫茲馬有時僅僅洗洗手就坐下喝茶,他剛睡醒,看起來就像個老頭。由於環境肮髒,天氣寒冷,一個秋天下來他瘦得很厲害,頭發也花白了。他的手也消瘦了,上麵的皮膚變得薄而發亮,還布滿了老人斑。
早上灰蒙蒙的。在結了一層冰的髒雪覆蓋下,整個村子也成了灰色,晾在幹草棚屋簷橫梁上的衣服,也好像灰色的凍樹皮一般。茅屋周圍也結了冰——全是倒出來的髒水和拋出來的灰燼。一些穿著破衣爛衫的男孩子從農舍和幹草棚間的街道趕著去上學,他們穿著樹皮鞋跑上雪堆,又從上麵溜下來。他們身上都背著亞麻布書包,裏麵盛著石板和麵包。上了歲數的、病懨懨的黑臉膛的“鐵鍋”穿著一件粗呢上衣,穿著用豬皮縫製的硬而難看的氈靴,挑著兩隻沉甸甸的水桶,步履蹣跚地迎麵走來。不知誰家的運水車用麥秸塞住,搖晃著從一個雪堆走到另一個雪堆,不時潑灑出水來。一群婆娘來來回回,互相借一點鹽、黃米或者一小鏟子麵粉好烙餅或者燒麵糊。打穀場上荒無人煙,隻有雅科夫家的幹燥棚的門上冒著煙,他也仿效那些富裕的農民在冬天脫粒。打穀場和院落後光禿禿的柳樹後麵,低矮晦暗的天空下,伸展著一片灰色的大雪覆蓋的田野,罩著一層雪殼子的荒原,起伏不平,伸向遠方。
有時庫茲馬去科舍利的下房那裏吃早飯,吃的是像火一樣發燙的土豆或者隔夜的酸菜湯。
有時他回想起幾乎生活了一輩子的城市,令他感到詫異的是,他一點兒也不想念那裏。對季洪來說,城裏的生活就是一個夙願,他從心底蔑視和仇恨著鄉村。庫茲馬卻恨不起來。現在他回想起自己的生活,覺得那樣的日子比從前更讓他寢食難安。在杜爾諾夫卡他變得更加懶惰了,更加懈怠了,他經常不洗臉,整天不脫他那件厚呢子大衣,和科舍利在一個盆兒裏舀菜湯喝。但最可怕的是,那些日子已經讓他急速地衰老了,衰老的速度並不是每日,而是每時每刻,這種感覺讓他極其不安,還好,他多少找回了一種感覺,他感覺又回到了那個從出生起就注定的軌道上:看來,在他的身上到底還是奔騰著杜爾諾夫卡人的血液!
早飯後,他有時沿著莊園或村子散步。他去過雅科夫的打穀場,到過阿灰或者科舍利家的農舍。科舍利的老母親一個人住著,她是個遠近聞名的巫婆,個頭很高,幹瘦得嚇人,像死神一樣長著利齒,講話粗魯而果斷,像男人一樣抽煙鬥,她燒好暖炕,就坐到板床上自顧自地吸煙,晃動著她那細長的腿,連同穿著沉重的黑樹皮鞋的腳。
在整個大齋節期間,庫茲馬出門了兩次,去郵局和哥哥那裏。這些出行是很費勁的,天氣寒冷,道路泥濘,庫茲馬感到渾身都凍透了,身體都沒有任何感覺了。他身上的羊皮襖穿了太久,都變得光禿禿的了。田野刮來的風極其猛烈,穿透了他的羊皮襖,他打了一個哆嗦。在杜爾諾夫卡呆久了,讓人直想呼吸這冬天裏凜冽爽氣的寒風,想呼吸個夠。一個人若是一直看到的隻是村子,無法看到新鮮的東西,來到這灰白的冰天雪地,就會感到靈魂接受一次全新的洗禮。冬天,這白茫茫的遠處一望無垠,就像圖畫一樣美麗。馬兒迎著凜冽的寒風奔馳著,打著響鼻,精神抖擻,馬蹄刨出的碎冰飛濺到雪橇上。科舍利的臉凍得發紫,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下坡時從馭座上跳下來,前行時再從側麵跑上馭座。風從兩腳間吹過,腳凍得發痛,額頭和顴骨也酸痛不已……烏裏揚諾夫卡低矮的郵局裏很是冷清,是那種偏僻的公家辦事處特有的冷清。屋裏散發著一股黴味和火漆味,一個破衣爛衫的郵差在蓋郵戳,麵色陰沉的薩哈羅夫衝一群漢子高喊著,生著氣,也許是因為庫茲馬沒想到托人給他捎去五隻雞或是一普特麵粉吧。季洪·伊裏奇房子的周圍冒出蒸汽機車的煙味,讓人想到世界上還有城市、人群、報紙和新聞。同哥哥聊聊天,在他那裏休息一下,取取暖,本來是很愉快的。但他們的談話不能順利進行,鋪子裏的生意或者其它的事情經常打斷他們的談話,而哥哥也隻會談談買賣上的事,要不就是覺得人家都在瞎掰,數落著莊稼漢們的下流和凶狠,還有盡快賣出產業的必要。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很可憐,看起來她非常懼怕自己的丈夫。她常常在談話中插嘴,又總是說得不是時候。她還喜歡誇獎丈夫,誇他聰明,眼神犀利,全部事務都親力親為,可也總是說得不合時宜。
“他樣樣都拿手,樣樣都拿手!”她說道,一臉的謙卑,然而季洪·伊裏奇粗魯地打斷了她,她窘迫地停止了。這樣談了一個鍾頭,庫茲馬就想回家,回田莊上去了。“他瘋了,唉,瘋了!”庫茲馬在回家的路上喃喃道,回想起季洪陰鬱而凶狠的臉龐,他的閉塞,多疑和絮絮叨叨,他就不想有一刻的停留。他不時地催促科舍利,或是吆喝著拉車的馬,急著回到自己的小房子裏,藏起自己的苦澀心情和那身老舊的、難以禦寒的衣物……
在聖誕節期間,巴索夫村的伊凡努什卡突然到庫茲馬這兒來了。那是個老派的莊稼漢,年老而又有點糊塗的莊稼漢,從前因為臂力過人而遠近聞名。他肩膀寬厚,身體敦實,腰彎成拱形,栗色毛發蓬鬆的腦袋從不抬起,走路的時候腳尖朝裏。在一八九二年霍亂流行時期,伊凡努什卡的整個大家庭裏所有的成員都死光了,隻有一個當過兵的兒子活了下來,現在在離杜爾諾夫卡不遠的鐵路上當護路工。伊凡努什卡本來可以在兒子那裏過活,但是他更喜歡遊蕩著討討飯。他左手拿著一頂帽子和拐棍,右手拿著一個麻袋,笨拙地邁著八字小腳顛簸地走著,光腦袋上飄上了雪花,挨家挨戶地討著飯,不知為什麼,那些牧羊犬都不咬他。他走進屋子,嘟囔著:“願上帝賜福這一家人和當家的”,就在牆邊的地板上坐下了。庫茲馬將目光從書上移開,驚訝而害怕地從夾鼻眼鏡上麵看著他,看著這位不速之客,就像看著一頭來自草原上的野獸,這樣的一個老頭在房間裏顯得尤為奇怪。新嫁娘依舊低垂著睫毛,掛著親切的淺笑,沉默溫柔地邁著穿著樹皮鞋的腳,端給伊凡努什卡一盆煮土豆和一大塊麵包,上麵還撒了一層鹽,然後就靠在門框上,靜靜地看著。她穿著樹皮鞋,肩膀厚實寬闊,美麗而蒼白的臉龐淳樸自然,如同古時的農婦,讓人覺得她叫伊凡努什卡爺爺真是再恰當不過。她微笑著——隻衝他一個人微笑,——小聲地說道:
“吃吧,吃吧,爺爺。”
他連頭都沒抬,從聲音裏就能分辨出她的好意,低聲哼了哼作為回答,有時嘟囔一句:“願上帝保佑你,孫女兒”,舉起雞爪一般的手不甚靈活地匆忙畫了一下十字,就貪婪地吃起飯來。雪珠在他褐色的、非人般濃密而粗硬的頭發上融化了,樹皮鞋上的水珠流到了地板上,套在肮髒的粗麻布襯衫外麵的破舊褐色外衣上散發出煙火氣息。他狼吞虎咽,用常年勞動而變形的雙手,用難以彎曲的手指艱難地抓著土豆。
“穿一件外衣不冷嗎?”庫茲馬親切地問道。
“啥?”伊凡努什卡微弱地回應著,側著一隻被頭發遮住的耳朵。
“你不冷嗎?”
伊凡努什卡想了想。
“有啥冷的?”他斷斷續續地回答,“沒啥冷的……以前比這可冷得多了。”
“你抬起頭來,給你修修頭發!”
伊凡努什卡緩慢地搖了搖頭。
“現在,老兄,抬不起來了……快低到地上去了……”
他帶著呆滯的笑容,努力抬起自己可怕的、滿是毛發的臉,睜開自己微小的、眯縫起來的眼睛。
他吃飽了,歎了口氣,畫了一下十字,把落到膝蓋上的一些麵包碎屑收攏在一起,吃完,隨後在自己周圍摸了一陣子,找口袋、拐棍和帽子,找到後就安下心來,開始不急不緩地聊起天來。他可以一整天都沉默地坐著,但庫茲馬和新嫁娘不斷地問他,他就打開了話匣子。他就像在夢中,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回答著,有種滄海桑田的味道。他用自己不太清楚的古老語言告訴他們一些傳說。他說沙皇全身都是金子的,他不能吃魚,因為“太鹹了”;說先知伊利亞有一次砸穿了天空,掉到了大地上,因為“太重了”;說施洗者約翰出生時像山羊一樣渾身是毛,在施洗的時候,會用一根鐵手杖敲打施洗者的頭,為了讓他“蘇醒”;說一年一度,每一匹馬在花神和月桂節都想要殺了一個人;他描述著從前的黑麥是那樣茂密,簡直沒法從中爬過去,一個人每天隻能收割兩俄畝;說他曾有過一匹騸馬,一直用“鐵鏈子拴著”,因為它身強力壯,非常可怕;說有一天,大約六十年前,有人從他伊凡努什卡那兒偷走了一張彈弓,那張彈弓哪怕兩個盧布也買不來;他堅信,他的家庭不是亡於霍亂,而是由於火災後搬新家時,沒有先讓一隻公雞在裏麵過夜,而他和兒子能夠幸免於難實屬偶然,因為他那天睡在幹燥棚……
將近傍晚時,伊凡努什卡站起來就走,不管外麵的天氣怎麼樣,怎麼勸他都不肯留下過夜……後來他得了重感冒,這是他致死的最終原因——在主顯節前他在兒子的崗亭裏去世了。臨終前兒子勸他領聖餐,伊凡努什卡不同意:他說,領了聖餐就是要死了,而他堅決 “不屈服於”死神。他整日整日地昏迷,即使在說夢話的時候還吩咐兒媳,如果死神來敲門,就說他不在家。一天晚上他恢複了意識,使足力氣爬下暖炕,跪在長明燈的聖像前,他沉重地呼吸著,一直嘟囔著,重複著:“求主赦免我的罪……”然後將頭緊貼在地板上,長久地沉默著,思索著。突然他站起身來,堅定地說:“不,我不屈服!”第二天早上,他看到兒媳婦正在做餡餅,把爐子燒得熱熱的……
“這是給我準備葬禮嗎?”他顫抖著聲音問道。
兒媳婦沒說話。他積聚起力氣爬下暖炕,走進過道屋:確實,牆邊豎著一口巨大的紫色棺材,上麵是東正教的十字架!於是,他回憶起三十年前發生在鄰居老頭盧基揚身上的事:盧基揚生了重病,家裏人給他買了口棺材——也是上好的貴棺材,還從城裏運來了麵粉、伏特加和鹹鱸魚,而他卻突然康複了。把棺材放哪兒呢?花出去的錢怎麼能收回來呢?盧基揚被咒罵了五年,就這樣被咒死了……伊凡努什卡回憶起這件事,低垂下頭乖乖地走回屋裏去。晚上他昏昏沉沉地躺著,開始用顫抖而淒涼的聲音唱著歌,但是聲音漸漸微弱……他突然膝蓋顫抖,說話結結巴巴的,呼吸時高高地挺起胸脯,終於口吐白沫,不動了……
因為去看伊凡努什卡,庫茲馬在床上病了大概一個月。主顯節那天早晨,天氣特別冷,人們都說鳥都凍得飛不起來了,而庫茲馬甚至連雙氈靴都沒有,但他還是冒著嚴寒,乘著雪橇去看了一下死者。伊凡努什卡那僵硬的雙手,交疊著放在穿著幹淨粗麻布衫的巨大胸膛上,整整八十年的野蠻沉重的勞動,讓那雙手布滿了老繭,是如此地粗糙與可怕,庫茲馬趕忙扭過頭去,甚至沒敢瞧上一眼伊凡努什卡的頭發和野獸般的臉龐,就趕快蓋上了白布。為了暖和點他喝了些伏特加,在燒得很熱的爐灶前坐了一會兒。崗亭裏暖和和的,像過節一般,很是幹淨,屋角,放著蓋著細棉布的寬闊的紫色棺材,上麵,發黑的聖像前蠟燭金色的火苗閃閃發光,牆上掛著一張色彩明亮的木版畫——《約瑟被兄弟出賣》。殷勤的大兵老婆輕輕鬆鬆地就用爐叉叉起一普特重的鐵鍋,放到爐灶上,快活地談論著官家供柴的事情,一直勸他多呆一會,等丈夫從村裏回來。但庫茲馬患了寒熱,他的臉發燙,伏特加如同毒藥一般流遍了他陣陣發冷的全身,眼裏沒來由地翻滾出淚水。還沒暖和過來,庫茲馬就駕著雪橇沿著起伏不平、滿是冰雪的田野駛向季洪·伊裏奇家裏。那渾身掛霜的長著白色鬈毛的騸馬迅速地跑著,肚子咕咕響著,從鼻孔裏噴出一股股灰白色的煙柱。雪橇的擋雪板吱吱響著,滑鐵響亮地沿著堅硬如鐵的雪地尖聲叫著,一路向前。身後低矮的夕陽在層層寒氣中泛著黃色,更顯寒冷。前麵,從北方刮起了令人窒息的刺骨的風,迎麵吹來,像是刀子刻在臉上。不少房屋的頂棚在濃密的冰霜中傾斜著,顫動著。灰色大鵐成群地在騸馬前飛過,沿著光滑的道路扇動翅膀,時而飛起,時而又落下,啄食著冰凍的馬糞,填飽肚子。庫茲馬透過沉重的、結了冰的眼睫毛看著這些大鳥,感覺自己變僵的臉和白色卷曲的胡子就像個聖誕老人。太陽落山了,在橙色餘暉中的雪原,起起伏伏,變成了灰蒙蒙的綠色,高高的雪丘和豁口處出現了淺藍色的暗影……庫茲馬突然改變了要去哥哥家的想法,猛地調轉馬頭,趕著它向前朝著回家的方向去。太陽已經完全落下了,荒蕪的灰色玻璃窗的屋裏僅僅透過一點微弱的光,暮色蒼茫,屋裏顯得空洞而冷清。一隻紅腹灰雀關在花園窗戶附近的一個籠子裏,已經死了,爪子朝上地躺著,羽毛蓬著,紅色的嗉子脹大著。
“完蛋了!”庫茲馬說道,抓出灰雀扔掉。
杜爾諾夫卡在這靜謐的草原裏,在這覆蓋著冰封大雪的季節裏,在這令人傷懷的黃昏裏,如此幹脆地遠離整個世界,突然讓他覺得很恐怖。他那灼熱的腦袋迷糊而沉重,理不出半點思緒。他現在躺著,簡直不想再起來了……新嫁娘穿著樹皮鞋,踩著大雪吱吱嘎嘎地走近台階,一隻手裏拎著一個水桶。
“杜紐什卡,我病了!”庫茲馬溫和地說道,希望從她那裏聽到幾句安慰的話,得到關切的問候。
但是新嫁娘隻是冷漠地、幹巴巴地回答道:
“要燒上茶炊嗎?”
她甚至都沒問問他得了什麼病,也沒問問伊凡努什卡的事。哎,庫茲馬渾身哆嗦著返回自己黑漆漆的房間,他帶著恐懼想道,我這是怎麼了,要大小便怎麼辦,越想越害怕,就一頭栽倒在沙發上……於是,他黑白顛倒,夜晚混到白天,白天混到夜晚,不知過了多少日子……
有一天夜裏大概三點鍾,他恢複了知覺,用拳頭敲著牆壁想要點水喝:在夢裏他很是焦渴,“那隻死的灰雀是否真的扔了”的問題一直折磨著他。但他的敲擊一直沒人應答,新嫁娘去下房過夜了。庫茲馬驚慌地意識到他病得快死了,心裏不禁一陣難受,簡直像睡在墓室裏。就是說,在這散發著冰雪、麥秸和馬具味道的過道裏空蕩蕩的!就是說,他這樣一個疾病纏身而又無依無靠的人,獨個兒呆在這又黑又冷的冰屋子裏!在這漫漫冬季的死寂裏,隻有窗子射進一絲絲朦朧的光亮,上麵還掛著一個毫無用處的鳥籠子!
“主啊,請拯救我,可憐我吧,主啊,求你幫助我,幫幫我吧。”他喃喃道,抬起身子,用顫抖的雙手在口袋裏摸索著。
他想點燃一根火柴。
他說的其實都是熱病的胡話,滾燙的腦袋裏嗡嗡直響,手腳冰涼……克拉莎,他親生的、可愛的小女兒來了,一下推開門,把他的頭輕輕地放在枕頭上,把手放在他的額頭,端來了茶水,然後坐在沙發旁的椅子上……她像個貴族小姐:穿著天鵝絨的皮衣,戴一頂白色裘皮雪帽,手上套著白色裘皮暖手筒。她的雙手散發著芬芳,眼睛閃爍著光芒,兩頰凍得通紅,越發好看……“啊,太好了!一切都解決了!”他喃喃自語著。但不太明白克拉莎為什麼不點燈,她似乎並不是來看他的,而是來參加伊凡努什卡的葬禮的……她突然伴著吉他聲低低地唱起來:“哈茲-布拉特是個好小夥,就是你的房子太寒磣……”
剛生病的時候,庫茲馬心裏很是愁悶,內心很是苦澀,念叨著灰雀、克拉莎、沃羅涅日,他再三囑咐別人一件事,隻要在這一件事情上可憐他就好——別把他葬在科洛傑齊,他就感激不盡了。但是,上帝啊,指望得到杜爾諾夫卡村人的憐憫,那不是發瘋嗎!那不是荒唐嗎!有一天清晨,他蘇醒過來,科舍利和新嫁娘當時正在生爐子,嘴裏小聲地說著什麼,他們那些平常而平靜的談話聲在他聽來都是非常無情,非常陌生,非常奇怪的,就像一個患病的人在看一個健康人的日常生活一樣,感覺很傷悲。他想喊他們燒茶炊,卻一時語塞,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他聽到科舍利氣呼呼地說著話,當然是在談論著他這個病人,還聽到新嫁娘斷斷續續地回應:
“管他幹啥!死了,埋了就是了……”
後來窗子漸漸明晰起來,傍晚前的餘暉透過槐樹光禿禿的樹枝射進來,屋裏彌漫著煙草的淡藍色煙霧。床邊坐著一位年老的醫生,身上散發出藥物和冰雪的新鮮氣息,正從胡子上抹掉冰碴兒。桌上的茶炊吱吱作響,高個頭、花白頭發、神情嚴肅的季洪·伊裏奇站在桌邊,正沏著芬芳的茶。醫生談論著自家的母牛、麵粉和黃油的價格,而季洪·伊裏奇談論著他怎樣厚葬了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說他終於找到了杜爾諾夫卡的買主,這是他最為順心如意的一件事。庫茲馬聽出來,季洪·伊裏奇剛剛從城裏回來,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在去車站的路上暴卒;他聽出來季洪·伊裏奇花了大筆的銀子來操辦葬禮,他已經拿到了買主購買杜爾諾夫卡村的定金——這下可以完全放心了……
有一天,他醒來得很晚,感覺身子虛弱,就坐到茶炊邊喝著茶。天氣陰暗卻並不寒冷,剛剛下過了一場很大的新雪。阿灰從窗邊走過,他穿的樹皮鞋在雪地裏留下滿是十字的印跡。幾隻牧羊犬在他周圍跑來跑去,嗅著他破爛的衣衫。他拉著一匹毛皮肮髒、個頭很大的黃色老馬的韁繩,老馬已經瘦骨嶙峋,肩膀被軛具磨破,脊背被打傷,稀拉拉的尾巴也肮髒不堪。它的一條腿在膝蓋以下的地方就骨折了,用三條腿一瘸一拐地勉強行走著。
季洪·伊裏奇已經來了三天,他吩咐阿灰找匹沒用的老馬殺掉,好給這幾隻牧羊犬找點美味。他說之所以選擇阿灰,因為阿灰以前就幹過這種營生:買一匹死了的或是沒用的牲口宰了,還能混張皮。季洪·伊裏奇說,阿灰前不久剛剛遭遇了一件驚心動魄的事:阿灰正準備宰一匹馬,可是忘了把馬蹄子絆住,隻把馬頭綁上了,拴在一旁。他畫了一下十字,就用尖銳的小刀一下刺進那匹馬鎖骨邊的血管裏,馬在那一瞬嘶叫了一聲,因疼痛和狂怒齜著滿口黃牙,噴湧到地上一口黑血,四肢亂蹦,它嘶叫著衝向宰殺自己的人,一直緊緊追著不放,似乎要報仇雪恨,要不是“感謝上帝,積雪太深”,它肯定能追上阿灰的……庫茲馬聽到這件事,心糾結了一下,很震驚,瞧了一眼窗戶,感覺雙腿似灌鉛一般沉重,胡亂吞了幾口熱茶,沉重的感覺稍微緩解了一下。他抽著煙,坐了一會兒……最後他站起來,走進過道屋,瞅了一眼融雪的窗子外那蕭索的花園:在花園裏覆蓋著皚皚白雪的空地上,裸露著的馬身和剝了皮的馬頭把雪地染紅了;幾隻狗弓著身子,爪子按在馬肉上,貪婪地撕扯著腸子;兩隻老黑鴰從一旁跳向馬頭,尋找可口的食物,狗發現了,就吠叫著衝向它們,兩隻老黑鴰就慌亂地飛起來,落在潔白的雪地上。“伊凡努什卡,阿灰,老鴰……”庫茲馬想道,越想越傷感:“主啊,可憐可憐我吧,把我從這兒帶走吧!”他祈禱著。
庫茲馬的病痛很久沒有痊愈。想到春天將至,他悲喜交加,真心盼望著早點離開杜爾諾夫卡,但他也清楚地知道,冬天並沒有真正離去,好在大地已經開始解凍了。二月份的第一個禮拜是陰暗的,天空中滿是霧霾,模糊糊的一片,一切都隱隱約約,看不清楚。濃霧籠罩著田野,冰雪開始消融,白雪的顏色逐漸褪去,村子漸漸變黑了,肮髒的雪堆間滿是融化的雪水。據說,有一天區警察局長駕車經過村子,車輪碾壓路麵,髒水、馬糞和沒有融化的積雪,濺了他一身,他暴跳如雷。
公雞開始啼叫了,從通風口裏吹進了令人興奮的春天的微濕氣息……庫茲馬迫切想要活下去,活下去,等待春暖花開,那時就能夠搬回城裏,聽天由命地活著,做點什麼都行,哪怕就為了一口麵包……當然,還是到哥哥那裏,不論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哥哥已經建議他這位病人搬到沃爾戈爾去了。
“我能把你趕到哪兒去,”他想了想,說道,“三月一號我就得把鋪子連同房子都交出去了。弟弟,跟我走吧,還回城裏去,還是離這些強盜遠點為好!”
哥哥說的沒錯,確實,這就是一幫強盜。獨院地主婆來了,前前後後、仔仔細細地說了不久前發生在阿灰身上的事。傑尼斯卡從圖拉回來了,沒事可幹,就在村子裏閑逛,說他想成親了,他現在有了大錢,完全可以過上上等人的生活。村裏的人開始以為他是胡扯,後來聽出了傑尼斯卡的暗示,明白了事情的緣由,就相信了他。阿灰也相信了,開始巴結這個兒子。可是等他剝了一張馬皮,從季洪·伊裏奇那兒得了一個盧布,賣馬皮又賺了半個盧布的時候,就搖頭擺尾地尋歡作樂去了,完全忘了更好地巴結兒子了。他昏天黑地喝了兩天,醉醺醺的,煙鬥也丟了,隻好躺到炕上。他的腦袋難受,又沒有煙抽,無奈之下,他開始剝天花板上的紙片卷煙抽,天花板是傑尼斯卡用報紙和各種畫片糊上的。他當然是偷偷剝的,糟糕的是,有一次還是被傑尼斯卡撞上了。他一看見就咆哮起來。阿灰也借著酒勁兒跟著大吼一氣——傑尼斯卡就把他從炕上拖下來死命地揍,直到鄰居們趕來,才把他拉開……庫茲馬想道,季洪·伊裏奇喪心病狂地非要讓新嫁娘嫁給這個強盜,他自己不也無異於強盜嗎!
一幫強盜!
一聽到這樁婚事,庫茲馬就下定決心要阻止它。多麼可怕和荒謬啊!後來,他在生病期間清醒的時候,甚至為這件荒謬的事感到痛快。他為新嫁娘對他的冷漠感到震驚,感到痛心。“畜生,蠻人!”他想到這樁婚事,還惡狠狠地加上一句:“真不錯!這是她活該!”現在他的病快好了,那種抱怨和氣憤也隨之消失了。有一次他同新嫁娘談起季洪·伊裏奇這個打算,她卻淡淡地回答道:
“我已經和季洪·伊裏奇談過這件事了。願主保佑他安康,他打算得挺好。”
“挺好?”庫茲馬驚訝道。
“有啥不好的嗎?庫茲馬·伊裏奇,您這人可真怪!他答應給我們一筆錢,還答應為我們舉辦婚禮……再說他給我找的又不是什麼死了老婆的漢子,而是個年輕小夥,沒什麼毛病……不亂搞,也不是酒鬼……多好的事呀!”
“但是他是個二流子,就知道打架,是個十足的蠢貨。”庫茲馬補充道,有些著急了。
新嫁娘垂下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她歎了口氣,轉過身向門口走去。
“您知道嗎,”她聲音顫抖著說道,“這是您的事……您就勸勸他吧……上帝保佑您。”
庫茲馬猛地睜大雙眼,尖叫道:
“等等,你是瘋了嗎?難道我希望你遭殃嗎?”
新嫁娘轉過身來,站住。
“難道您這不是讓我遭殃嗎?”她粗魯地說道,怒氣衝衝,漲紅著臉,目露凶光,“您覺得我應該上哪兒去?老是在別人家的門檻上蹲著?撿別人的麵包皮填飽肚子嗎?像個無家可歸的叫花子到處討飯?還是找個死了老婆的老頭兒?我咽進肚子裏的眼淚還少嗎?”
她突然不說了,哭著走了出去。晚上,庫茲馬竭力解釋,讓她明白,他並不想拆散這樁婚事,隻是想讓她生活得更好。最後她終於相信了,溫柔而靦腆地微笑了。
“謝謝您。”她用同伊凡努什卡說話時的親切腔調對他說道。
但她的眼睫毛上又抖動著淚花,庫茲馬不由得為難地攤開了雙手。
“這又是怎麼了?”他說道。
新嫁娘輕輕地回答道:
“恐怕跟傑尼斯卡也沒有什麼好日子過……”
科舍利從郵局取來了大約一個半月前的報紙。天氣昏暗而多霧,在這些苦悶無聊的日子裏,幸好,還有這些報紙,讓他得以打發日子。庫茲馬從早到晚坐在窗邊閱讀著。新近發生的“恐怖行為”和死刑事件數不勝數,令他大為震驚。
白色的雪糝歪歪扭扭地打下來,落到黑糊糊的窮山村裏,落到坑坑窪窪的肮髒的道路上,落到糞肥、冰層和水麵上,黑沉沉的霧色覆蓋了田野……
“阿夫多季婭!”庫茲馬喊道,從座位上站起來,“告訴科舍利,給雪橇備馬!”
季洪·伊裏奇在家。他穿著一件印花布的豎領襯衫,臉色黝黑,胡子花白,灰色的雙眉緊皺,又高又壯,坐在茶炊邊燒著茶。
“哎,弟弟!”他溫和地喊道,眉毛並沒有舒展。“你可算從屋裏出來啦!當心,還好吧?”
“要悶死了,大哥。”庫茲馬同他吻了吻,回答道。
“是要悶死了,來,咱們暖和暖和,聊聊天吧……”
他們互相聊了聊最近的新聞,就開始默默地喝茶,隨後抽起了煙。
“你真是瘦多了,弟弟!”季洪·伊裏奇說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皺著眉頭看著庫茲馬。
“要是你,你也會瘦的。”庫茲馬輕聲回答道,“你沒讀報紙嗎?”
季洪·伊裏奇笑了笑。
“看那些瞎扯的玩意兒嗎?不,你還是饒了我吧。”
“你不知道處死了多少人!”
“處死的吧?活該……你沒聽說葉列茨鄉下發生的事嗎?貝科夫兄弟倆田莊的?……你還記得那對說話不太清楚的兄弟倆嗎?……這倆兄弟的感情不比咱倆差,一到晚上就下棋……突然,你說怎麼啦?台階上腳步聲咚咚直響,有人喊著:‘開門!’我的好兄弟,貝科夫兄弟的眼睛都沒來得及眨一下,他們家的長工,就是長得有些像阿灰那個,就闖了進來,後麵跟著兩個暴徒,就是兩個流浪漢……都拿著鐵棍,他們舉起鐵棍,喊道:‘他媽的,把手舉起來!’貝科夫兄弟倆自然嚇得半死,跳起來喊著:‘這是怎麼回事兒?’他們的長工也一個勁兒地喊著:‘舉起來,舉起來!’”
季洪·伊裏奇苦笑了一下,陷入了沉思。
“接著說啊。”庫茲馬說道。
“沒什麼可說的了……當然他倆就把手抬起來,問道:‘你們要什麼?’‘把火腿拿來!鑰匙放哪啦?’‘狗崽子,你難道不知道嗎?那不就是,不就掛在門上嗎?’”
“那是舉著手說的嗎?”庫茲馬打斷他問道。
“當然,舉著手啊……現在也該收拾收拾這幫叫人舉手的家夥了!肯定得絞死他們。他們已經蹲在監獄裏了,這群小可憐……”
“為了一隻火腿就要絞死他們?”
“不,是為了他們的愚蠢,主啊,寬恕我的罪孽吧,”季洪·伊裏奇半真半假地說道。“得了吧,上帝看著呢,別充自己是巴拉什金了!早該醒醒了……”
庫茲馬揪了揪自己花白的胡子,站在鏡子跟前,他飽經風霜的瘦臉上,那雙哀怨的眼睛,那揚起的左眉,他瞧著自己,輕輕地同意道:
“充自己是巴拉什金了?是的,早就應該醒醒了……早就該醒醒了……”
季洪·伊裏奇把話題轉到正事上。很顯然,他剛才在談話中間停下來,思索了一會兒,是因為想起了比處死人犯更為重要的事兒。
“我已經跟傑尼斯卡說了,叫他盡快把事辦了。”他堅定、清晰而嚴肅地說道,抓了一撮茶葉放進茶壺裏。“兄弟,請你出麵操辦這件事吧。你也知道,我出麵不太方便。弟弟,到時候準得操辦得歡天喜地的!肯定會風風光光的!完事之後你就搬到這兒來。我們既然決定把那邊全部的財產處理幹淨,你也就沒有必要再呆在那裏,那樣隻會花雙倍的開銷,在這個窮山溝裏不會有什麼出息的!咱們把這個大包袱甩掉,把它徹底甩掉,就算它下地獄也與咱們無關,可別在那兒等死了!你搬來,和我一起趕車吧。上帝保佑,到城裏去做糧食買賣。走著瞧吧,”他皺起眉頭,伸出雙手,攥緊拳頭,“我還會翻身的,想讓我躺在炕上等死,還早著呢!妄想吧!我要把魔鬼的犄角給折斷!”
庫茲馬幾乎是帶著恐懼聆聽這些內容的,望著他凝固不動卻瘋狂的眼睛,看著他歪斜的嘴角,聽著他惡狠狠地脫口而出的言辭,沉默著,一句話也沒有說,似乎是無話可說。後來他問道:
“大哥,看在上帝麵上,告訴我,在這樁婚事上你能撈到什麼好處?上帝見證,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竭力促成這樁婚姻。說實話,我簡直不能對你的傑尼斯卡看上一眼,這個新人,新羅斯人,比所有舊式的人都壞。你別看他那麼靦腆,那麼多愁善感,裝得像個傻瓜,其實是個厚顏無恥的畜生!是個極其齷齪的家夥!他老說我和新嫁娘同居了……”
“你說話老是沒個分寸,”季洪·伊裏奇皺起眉頭打斷他說道,“你不總是嘮叨:不幸的人民,不幸的人民嗎,怎麼現在卻變成了畜生?”
“是的,我一直嘮叨,還要接著嘮叨!”庫茲馬激動地接著說道。“不過現在我也糊塗了!我現在什麼也不明白:不知是不幸,還是幸運,或者其他別的什麼……你聽著:你自己畢竟也討厭那個傑尼斯卡的,你們倆互相仇視!他說你是‘咬住老百姓的肩胛不放的強盜’,你同樣也罵他是強盜!他在村子裏厚顏無恥地自吹自擂,說他現在成了什麼大富商的幹親家了……”
“我知道!”季洪·伊裏奇又打斷他。
“你知道他說新嫁娘什麼嗎?”庫茲馬繼續說道,有些激動,“你知道,她的臉白白淨淨,而他這個畜生,你知道他說什麼?‘簡直就是瓷塑的,不中用!’還有一點你應該明白,他不會一直住在村裏,現在就是用套索也別想把這個流浪漢拴在村裏。他算啥樣的當家人,算啥樣的成家的人?昨天我聽見他在村裏油腔滑調地唱著:‘美麗得就像天使啊,陰險得就像魔鬼……’”
“我知道!”季洪·伊裏奇吼道,“他不會住在村裏,怎麼也不會住的!讓他見鬼去吧!至於他不像個當家人,我和你難道就是好當家人嗎?我記得在小酒館裏跟你談過一件正事,你還記得嗎?你一句話都沒有聽進去,卻在那聽鵪鶉叫……後來呢,後來又怎麼樣呢?”
“後來怎麼樣?這跟鵪鶉有什麼關係?”庫茲馬問道。
季洪·伊裏奇用手指在桌上敲著,一字一頓地厲聲說道:
“走著瞧吧:臼裏搗水——瞎忙活。我一諾千金,說到做到,我不是想為我的罪孽上香,隻是想做件善事,哪怕隻捐一個雷普塔雷普塔,古希臘的小麵值銅幣;現希臘輔幣,100雷普塔等於1德拉克馬。,上帝也會記住我的。”
庫茲馬霍地跳起來。
“上帝,上帝!”他尖聲叫喊起來,不能控製自己的情緒,“我們心裏哪有上帝!傑尼斯卡心裏哪兒有上帝啊?阿基姆卡、梅尼紹夫、阿灰、你,還有我,心裏怎麼可能會有上帝!”
“等等,”季洪·伊裏奇嚴肅地問道,“哪一個阿基姆卡?”
“我躺著快死的時候,”庫茲馬沒理他,繼續說道,“我想到上帝了嗎?我隻想到一點:我對他一無所知,也不會想起他!”庫茲馬尖叫道,“我根本沒有文化!”
他那飽經滄桑的眼睛遊移不定,四下裏環視著,一會兒扣上紐扣,一會兒解開,在房子裏踱著步,然後在季洪·伊裏奇的麵前站住了。
“記著,大哥,”他說道,兩頰通紅,“記住:我們的好日子快到頭了。燒什麼好香也救不了咱倆。聽見了嗎,咱們是杜爾諾夫卡人!”
他激動地找不到什麼言辭,不知怎樣才能更好地表達自己。季洪·伊裏奇自顧自地想著,突然同意了他的看法:
“說得對,老百姓根本什麼用都沒有!你隻要想想……”
他活躍起來,為自己的新想法感到洋洋得意:
“你隻要想想:他們種地種了整整一千年了,也許更多,但是要想好好種,沒有一個人會,連這一件事兒也不會幹,不知道什麼時候該下地,什麼時候播種,什麼時候收割。‘人家咋樣,我們就咋樣’,這就是全部,這就是老百姓。注意,”他嚴肅地說道,皺著眉頭,像庫茲馬一度向他尖叫的那樣,“‘人家咋樣,我們就咋樣!’沒有任何一個婆娘不會烤麵包——可是上麵的皮總是見鬼地往下掉,隻剩下一團酸麵!”
庫茲馬慌了神,思緒一片混亂。
“他瘋了!”他想道,茫然的眼睛望著正在點燈的哥哥。
季洪·伊裏奇沒等他緩過神來,就情緒激昂地繼續說道:
“人民!都是些鬼話連篇、好吃懶做、隻會撒謊的人,全都那麼無恥,根本都不相信對方!注意,”他吼叫著,全然不管點燃的燈撚猛地燃起來,黑煙幾乎冒到了天花板上,“不是不相信我們,而是彼此都不相信!他們全部都是這樣,全部!”他帶著哭聲喊著,一下把燈罩罩到燈上。
窗外天空漸漸變藍了,水窪和雪堆上都飄來了潔白的新雪。庫茲馬看著哥哥沉默不語,談話的轉變讓庫茲馬的火氣也消了。他舉棋不定地看著哥哥狂怒的神情,開始卷起煙來。
“他瘋了,”他無望地想道。“報應啊,哎,都一樣!”
季洪·伊裏奇也抽起煙來,情緒漸漸平複下來。他坐下,望著燈裏的火光,嘟囔道:
“而你就會抓著傑尼斯卡不放……你聽說過馬卡爾·伊凡諾維奇那個雲遊派教徒幹的好事嗎?他和一個朋友在路上抓了個婆娘,把她拖進克留基齊的更房裏,兩個人輪奸了她四天……現在正在蹲監獄呢……”
“季洪·伊裏奇,”庫茲馬關切地說道,“你在說些什麼?何必說這些?你一定是不舒服了。一會兒說這個,一會兒又說那個的……你是不是喝多啦?”
季洪·伊裏奇沉默了。他隻是擺擺手,盯著燈光的眼睛突然滾下淚珠來。
“喝酒啦?”庫茲馬輕輕地問道。
“喝了,”季洪·伊裏奇也低聲回答道,“你也會喝的!你想想,我造這個金籠子容易嗎?你想想,我就像一條被鎖鏈拴了一輩子的公狗,還帶著一個老太婆,過活容易嗎?弟弟,我從來沒有可憐過誰,也很少有人可憐過我!你想想,難道我不知道他們有多麼恨我嗎?你想想,要是我落在這幫莊稼漢手裏,要是他們在這場革命裏頭走了運,他們一定會搖頭擺尾,把我碎屍萬段的!走著瞧吧,走著瞧吧,後頭會有好事的!我非宰了他們不可!”
“就為了一隻火腿——就要絞死他們?”庫茲馬問道。
“絞死他們好了,”季洪·伊裏奇痛苦地回應,“這就是隨便說說……”
“可現在真在絞死人!”
“這就不幹咱們的事了,他們最終都要麵臨最後的審判。”
他皺著眉頭,閉上眼睛思索著。
“唉!”他悲痛地深深歎了口氣,“唉,我親愛的弟弟!很快,很快我們就都要麵臨最後的審判了!現在我每天晚上都要讀聖禮書,讀著讀著常常嚎啕大哭。這讓我驚訝:這些令人感動的話都是怎麼想出來的!你等等……”
他霍地抬起身來,從鏡子後麵拿出一本厚厚的教堂用書,用顫抖的雙手戴上眼鏡,聲音裏含著抽泣,像害怕被人打斷似的匆匆念道:
“隻要想到死亡,就能看到在棺槨裏躺著的、按照上帝他本人形象造的人,他已麵色慘淡,形容枯槁,口不能言,足不能走,不成樣子,我便失聲大哭……”
“奔忙與生計,不過浮華的蔭蔽一場。人隻會徒勞無益地奔波,恍若聖經言辭:贏得世界之日,即為蓋棺之時,不論帝王與乞丐……”
“帝王與乞丐!”季洪·伊裏奇悲喜交加地重複道,搖著頭,“日子到頭了,弟弟!你知道嗎,我從前有過一個啞廚娘,我曾送給這個帶點傻氣的婆娘一條外國頭巾。她接過來,竟然翻著戴……明白嗎?因為她太傻了,舍不得用。她不舍得在平常日子裏戴,要等著節日來了才戴,等到節日來了,頭巾就隻剩下碎片了……我也是一樣……我就是這樣過日子的。確實!”
庫茲馬回到杜爾諾夫卡後,隻感覺到太過苦悶,沒有絲毫樂趣。他就在這苦悶裏度過了自己在杜爾諾夫卡最後的時光。
這些日子一直在下雪,隻有阿灰一家一直盼望著下雪,好把路凍平整了,方便舉行婚禮。
二月十二號傍晚,在寒冷昏暗的過道屋裏有過一場低低的談話。新嫁娘站在爐灶旁邊,一條黃底兒黑點的頭巾拉到腦門上,瞅著自己的樹皮鞋。門邊站著短腿的傑尼斯卡,光著頭,穿一件溜肩膀的厚實上衣。他也向下望著,手裏擺弄著一雙釘了鐵掌的短筒靴。短筒靴是新嫁娘的。傑尼斯卡拿去修好了它們,來要五戈比的工錢。
“我沒有錢。”新嫁娘說道,“庫茲馬·伊裏奇已經睡下了,你等明天吧。”
“我可不能等。”傑尼斯卡用指甲摳著鐵掌,拖著長聲若有所思地說道。
“那怎麼辦?”
傑尼斯卡想了想,歎了口氣,甩了甩自己一頭濃密的頭發,突然抬起頭。
“算了,幹嘛白費口舌呢。”他沒有看新嫁娘,大著膽子,果斷地說道。“季洪·伊裏奇和你談過了嗎?”
“談過了,”新嫁娘回答,“都談厭了。”
“那我馬上就和爹來。反正庫茲馬·伊裏奇馬上就要去喝茶了……”
新嫁娘想了想。
“隨你的便吧……”
傑尼斯卡把短筒靴放在窗台上,沒有再提工錢的事,走了。半個小時後台階上響起了從樹皮鞋上跺下雪來的咚咚聲:傑尼斯卡和阿灰來了,阿灰還在外衣腰間係了一條紅腰帶。庫茲馬來見他們。傑尼斯卡和阿灰向著昏暗的屋角久久祈禱著,隨後甩甩頭發,抬起臉來。
“親家不是親家,而是好人!”阿灰不慌不忙地說道,說得和緩而流暢,“你嫁養女,我兒娶親,為了他們的幸福而喜結良緣吧,請兌現你的諾言。”
他不失身份地低低鞠了一躬。
庫茲馬強忍住苦笑,吩咐讓人喊新嫁娘。
“你去找找她。”阿灰像在教堂裏一樣輕輕地吩咐傑尼斯卡。
“我在這兒,不用找了。”新嫁娘說道,從門外的爐灶旁走進來,向阿灰也鞠了一躬。
大家都沉默了。在黑暗中燒紅了爐柵的茶炊沸騰了,在地上呼嚕呼嚕作響,煙氣繚繞,看不見人的臉。
“怎麼樣,閨女,同意吧?”庫茲馬笑了笑,說道。
新嫁娘想了想。
“我對小夥沒意見……”
“你呢,傑尼斯卡?”
傑尼斯卡也沉默了。
“反正總要結婚的……上帝保佑,還可以。”
婚事有了良好的開端,於是兩個親家彼此祝賀了一番。茶炊被端到下房裏去了。比所有人消息都要靈通的獨院地主婆從三角地跑來,在下房點起了燈,張羅科舍利去買伏特加和葵花子,安排未婚夫妻坐在聖像下,給他們倒茶,她自己則坐在阿灰旁邊。為了活躍氣氛,她看看傑尼斯卡麵如土色的臉龐和長長的眼睫毛,尖著嗓子唱道:
我們沿著小花園,
摘下葡萄來嚐鮮,
來了一個好小夥,
相貌堂堂白臉蛋……
第二天,所有從阿灰那兒聽說了這場訂婚宴的村民都興高采烈的,還勸他:“你得幫幫小兩口呀!”連科舍利都說:“他們年輕人的事,你是得幫一把。”阿灰默默地回了一趟家,給正在過道裏熨衣服的新嫁娘拿來了兩口鐵鍋和一團黑線。
“兒媳婦,”他窘迫地說道,“喏,這是你婆婆叫拿來的,也許還能中點用……家裏別的沒什麼了,就算有,也都不能用了……”
新嫁娘向他鞠了一躬,道了謝。她在熨一塊窗幔,這是季洪·伊裏奇拿來“當頭紗用的”。她的眼睛又濕又紅。阿灰想安慰她,說她“也不是過喝蜜的日子的人”,但是躊躇了一下,歎了口氣,把鐵鍋放在窗台上,走了。
“我把線放在鐵鍋裏了。”他嘟囔著。
“謝謝您了,爹,”新嫁娘用她那種隻同伊凡努什卡說話時才有的溫柔口氣又一次道著謝。阿灰剛走,她突然苦澀地笑了一下,開始唱道:“我們沿著小花園……”
庫茲馬從大廳探出身子,從夾鼻眼鏡上麵嚴厲地看了她一眼,她便不作聲了。
“聽著,”庫茲馬說道,“這件事還是收手了吧?”
“已經晚了,”新嫁娘小聲說道,“反正丟臉是免不了的……何況,誰不知道這是誰花的錢辦的婚禮……再說錢已經花了……”
庫茲馬聳聳肩。是的,和窗幔一起,季洪·伊裏奇還送來了二十五盧布,一袋上等麵粉、黃米和一頭還沒養肥的豬……但是不能因為宰了一頭豬,就葬送自己的一生啊!
“唉,”庫茲馬說道,“你真讓我難受!‘丟臉,花錢’,難道你還比不上一頭豬?”
“比得上比不上都一樣,哎,反正都這樣了。”新嫁娘簡單而果斷地答道。她歎了口氣,工工整整地折起剛剛熨好的、還微微發燙的窗幔。“現在要吃午飯嗎?”
她的臉色很平靜。“算了,和她談不攏!”庫茲馬想道,說:
“隨你便吧,隨你便吧……”
吃過午飯,他抽著煙,看著窗外,天已經暗下來了。他知道,在下人房裏已經烤好了一種黑麥點心卷——“喜餅”。還準備煮上兩鍋豬凍,一鍋麵條,一鍋菜湯,一鍋粥,都會加上鮮肉。阿灰在穀倉和草棚間的雪堆上忙活著。在淺藍色的黃昏裏,雪堆上一把麥秸點燃起橙黃色的火光,正在給這頭被宰的豬褪毛。幾隻牧羊犬圍著火光,它們雪白的臉和胸膛被火光照耀得如絲綢般緋紅,正等著美餐一頓。阿灰在雪地上奔忙著,一邊看著火,一邊趕著狗。他把上衣的下擺解開,拉到腰間,用那隻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尖刀的右手,把帽子整個兒推到後腦勺去。阿灰的身子來回跑動著,一會兒被火光照亮這邊,一會兒被照亮那邊,雪地上留下了跳動的身影,就像一個多神教徒。隨後獨院地主婆經過穀倉沿著小路跑向村子,背影很快消失在了雪堆後——她去召喚為婚禮唱歌的姑娘們,還得去向多馬什卡借樅樹,這棵樅樹被珍惜地放在地窖裏,經曆了一個又一個姑娘的婚禮。庫茲馬梳洗完畢,脫下兩肘已經磨破的外衣,穿上珍藏的長擺常禮服,穿戴完畢,走上落雪的台階。在灰白色的稀薄暮色裏,下房通亮的窗戶邊已經黑壓壓地圍了一群姑娘、小夥子和小孩子們。到處都人聲喧鬧,三架三弦琴各自拉著調,一齊演奏起來。庫茲馬弓著背,手指扳得咯咯響,走進人群,彎腰走進黑洞洞的過道屋裏。到處都是人,過道屋裏也擁擠不堪,小孩子們在大人的腿間鑽來鑽去,被大人揪住脖子扔出去,又爬進來……
“看在上帝麵上,讓他們進來吧!”庫茲馬說道,被人群擠到門口了。
他被擠得更使勁了,這時,有人猛地打開了門,在一團團蒸汽中他邁過門檻,停在門框邊。擠在那裏的人穿戴整潔——姑娘們披著鮮豔的披巾,小夥子們也穿著全新的行頭。房間裏彌漫著衣料、短皮襖、煤油、馬合煙和鬆樹枝的味道。一棵碧綠的小樹蒙著鮮紅的布條立在桌子上,伸展的樹枝一直垂到昏暗的鐵皮油燈上。桌子擺在滴水的解凍的窗下,在烏黑潮濕的牆邊,坐著打扮好了來唱歌的姑娘們,她們個個塗脂抹粉,眼睛閃爍著快樂的光芒,頭上包著絲綢或是羊皮頭巾,鬢角上插著五彩斑斕的公雞尾羽。庫茲馬走進來時,那個臉色黝黑、長相凶狠而狡黠機靈的姑娘多馬什卡,長著一對銳利的黑眼睛和濃黑的一線眉,正扯著粗獷豪放的大嗓門唱著一首古代的喜歌:
我們在這夜晚,
在最後那一夜,
送別阿夫多季婭……
姑娘們用不太和諧的聲音齊聲唱出了最後一句歌詞,目光齊刷刷地全都轉向新娘:她按照當地的習俗坐在爐子旁,未加梳洗,頭上披著一個黑披巾,本來該用大聲的哭訴來回應姑娘們的這首歌:“我的好爹爹,我的親媽媽,叫我怎麼承受,這嫁人後的永恒苦楚?”但是新娘默然不語。姑娘們唱完歌,都不滿地斜睨著她。隨後她們竊竊私語了一陣,便皺著眉頭,緩慢地拖長調子唱起了“孤兒之歌”:
可愛的澡堂燒起來,
這教堂的鍾啊敲起來!
寒氣從頭到腳襲來,庫茲馬咬著牙哆嗦起來,顴骨一陣陣酸痛,在歌聲中,庫茲馬的眼睛蒙上了一層淚水。新娘裹緊披巾,突然哆嗦著嚎啕大哭起來。
“別唱了,姑娘們!”有人喊道。
但是姑娘們沒有聽:
你敲響這響亮的鍾,
叫醒我的老父親……
新娘呻吟著把頭埋在膝間,埋在雙手裏,淚水爬滿臉頰,傷心地嗚咽著……最後她顫抖地邁著步子被人帶走,帶到隔壁沒有一絲熱氣的房間梳妝打扮。
隨後庫茲馬為她祝福。新郎帶著雅科夫的兒子瓦西卡來了。新郎穿著瓦西卡的長筒靴,頭發已經修剪妥當,脖子刮得通紅,豎起帶花邊的淺藍色襯衫的領子。他用肥皂洗過臉,顯得相當年輕,甚至頗為英俊,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便莊嚴而謙遜地垂下了烏黑的睫毛,用謙卑的態度彰顯他新郎的身份。伴郎瓦西卡穿著一件紅襯衫,外麵套著羅曼諾夫王朝式樣的短皮襖,敞著懷,走了進來,嚴厲地看了一眼姑娘們。
“別吵了!”他粗魯地說道,然後按照儀式說,“都出來吧,都出來。”
姑娘們齊聲回答道:
“沒有三人蓋不起房,沒有四角撐不起屋。四角中間各一個,中間再加一瓶酒。”
瓦西卡從口袋裏拿出一瓶半俄升的酒放到桌上,姑娘們拿了酒站起來,屋裏更擠了。門敞開了,吹進來一股蒸汽和寒氣,獨院地主婆撥開人群走進來,手裏捧著貼著金箔的聖像。新娘在她後麵走著,穿著天藍色帶寬皺褶鑲邊的連衣裙,大家不由得驚歎了一聲:她是那麼典雅、嫻靜而美麗。瓦西卡甩出一個耳光,使勁打在了一個寬肩膀、大腦袋、腿腳像達克斯狗一樣彎曲的男孩臉上,製止男孩貪婪的目光。又把一件舊皮襖扔到了房子中間的麥秸上,新郎和新娘站到了上麵。庫茲馬沒有抬頭,從獨院女地主手裏接過聖像,周圍立刻變得寂靜無聲,甚至能聽到那好奇的大腦袋男孩的抽噎。新郎和新娘一齊跪下,向庫茲馬叩首,站起來又二叩首。庫茲馬看著新娘,他們的目光在刹那間交彙,卻閃爍出恐懼的神色。庫茲馬的臉刷地變白了,他恐懼地想:“我現在要把聖像扔到地上去……”但是他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拿著聖像在空中畫了一下十字,新嫁娘輕輕吻了一下聖像,又吻了一下他的手。庫茲馬把聖像交給旁邊的一個人,帶著父親送別女兒的心酸與溫柔捧住新嫁娘的頭,吻了吻她芬芳的新頭巾,痛哭起來。他的淚水模糊了雙眼,轉過身,推開人群,邁著大步走進過道屋。風夾雜著雪片打上他的臉,門檻落滿積雪,在黑暗中泛著白光,屋頂上寒風隱隱呼嘯,門外刮起了白茫茫的暴風雪,從窗戶散落下來的燈光,越過滿是積雪的土台,形成了一道道煙塵迷離的光柱……
暴風雪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沒有停止。在紛紛揚揚飄舞的灰白色雪花裏,既看不見杜爾諾夫卡村,也看不見三角地上的磨坊。有時天色變晴,有時卻很像黃昏時候。花園裏滿是積雪,與喧囂的風聲相合,一切都讓人恍惚覺得遠處教堂響起了鍾聲。雪堆的尖頂上冒著蒸汽。幾隻牧羊犬身上沾滿了雪坐在台階上,透過凜冽的暴風雪嗅著從下房的煙囪裏飄來的溫暖的炊煙。
庫茲馬站在台階上,艱難地辨認出霧色裏的幾個莊稼漢和幾匹馬陰暗的身影,聽著還有雪橇和鈴鐺的叮當聲。新郎的雪橇上套著一對馬,新娘的隻套了一匹。雪橇上鋪著兩頭有黑色花紋的喀山氈子。迎親的人都係著五顏六色的腰帶。婆娘們穿著棉襖,裹著披巾,邁著小碎步小心翼翼地走向雪橇,還扭扭捏捏地喊著:“老天爺,啥也看不清呀!”新娘把皮襖和淺藍色連衣裙都撩到頭頂,隻穿著白色的襯裙,以免把裙子壓皺。她戴著一隻紙花冠,裹著一層的小頭巾和一層大披巾,她已經哭得身子虛弱,恍惚中好像看見暴風雪中的幾個黑暗身影,聽見暴風雪的呼嘯聲,客人的喧喧嚷嚷打鬧的聲音,還有慶賀的鈴鐺聲。馬匹耷拉著耳朵,轉過臉躲避著夾雪的大風。風吹散了喧嚷的人聲,遮住了人們的眼睛,吹白了人們的胡子和帽子,迎親的人艱難地在霧色和黃昏中辨認著對方。
“嘿,他媽的!”瓦西卡嘟囔著,低垂著腦袋,抓緊韁繩,坐到新郎旁。
他粗魯而平靜地迎著風喊道:
“老爺們,為迎親的新郎祝福吧!”
有人回應道:
“上帝會祝福的……”
於是鈴鐺叮當地響起來,雪橇的滑木吱吱響著,被雪橇撞碎的雪堆碎成一股煙霧,漩渦般翻飛著,升騰著,旋風、鬃毛和馬尾都向後飛快掠去……
村子教堂的更房裏燒得很暖和,人們都在等待著神父的到來,煤氣味熏得人透不過氣來。教堂裏也充滿著煤氣味,因為外麵刮著暴風雪,拱頂拉低,還裝上了窗柵,顯得又冷又暗。地板上滿是水跡,都是從參加婚禮的客人的皮靴和樹皮鞋上淌出的雪水,門一打開就刮來一陣大風,吹打著人們的脊背,涼氣嗖嗖的。教堂裏一片昏暗,隻有新郎和新娘的手中,還有一身黑色教袍的、穿一雙大樹皮鞋的神父手中,握著點燃的蠟燭,閃爍著微弱的光芒。神父低低地看著一本滴滿蠟油的書本,透過眼鏡,迅速地讀著,他神情嚴肅,一會兒看看門,一會兒又看看新郎和新娘,看看他們那緊張的表情,看著他們那時刻準備接受一切承諾的樣子,看著他們那被燭光照射著的恭謹溫順的臉龐。按照習慣,他頗有感情地念了幾句詞,為他們進行甜蜜的祝福和祈禱,雖然對這些語句的含義一概不知,也不知道這些美麗的句子是對誰而說的。教父依然在虔誠地讀著,聲音抑揚頓挫,感情厚重莊嚴。
“至聖的上帝和萬物的創始人……”他匆忙念道,時而壓低聲音,時而抬高聲音,“您曾為您的奴仆亞伯拉罕祝福,曾使撒拉得以生育……把利百加賜予以撒……讓雅各和利亞結合……請賜予你的奴仆……”
“名字?”他嚴肅地輕輕問道,臉上表情依舊,壓低聲音,轉向誦經士。在聽到回答“傑尼斯卡,阿夫多季婭”後,他又富有感情地繼續念道:
“請賜予你的奴仆傑尼斯卡和阿夫多季婭生活平靜、安康與純潔……賜予他們子孫滿堂……令他們的房舍滿是小麥、醇酒和橄欖油……就如黎巴嫩的雪鬆般長盛不衰……”
周圍的人即使聽見了神父的話語,聽懂了神父的祝福,也隻會下意識地回憶起阿灰的房子和傑尼斯卡,而不是撒拉的房舍,不會是黎巴嫩的雪鬆和亞伯拉罕。這個短腿的新郎,穿著借來的靴子和外套,齊耳戴著王冠,一動不動地站著。那個王冠是一頂銅質的花環,上麵有一個十字架,看起來別扭而恐怖,同樣戴著王冠的新嫁娘,顯得更加美麗,婚禮上繁瑣的事宜讓她更加憔悴,一隻手顫抖著,滴落的蠟油落到她淺藍色連衣裙的皺邊上……
黃昏中暴風雪愈加猛烈,呼嘯而來,呼嘯而去,寒風裹挾著冷雪,肆意飛舞。參加婚禮的人都飛快地趕馬回家,頂著暴風雪艱難前行。萬卡·克拉斯內的大嗓門老婆站在前麵的雪橇上,像薩滿巫師一般搖頭晃腦,揮舞著頭巾,朝著這大風,朝著這濃濃夜霧大喊著,雪花飛落到她的嘴唇上,削弱了她狼嚎般的聲音:
瓦灰色的小鴿子,
有著金子的腦袋!
莫斯科。1909—19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