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業時代的廣州,不啻是一個製造富翁的實驗室或生產工場,常有激動人心的喜訊傳來:又一位千萬富翁新鮮出爐!他們躊躇滿誌顧盼自雄,使這座神氣活現的城市增色不少。在這繁華的背麵,在灰暗的小巷和郊區的出租屋裏,也生存著一大幫窮人——民工、走鬼、拾荒者以及落泊的自由職業者,我棲身其中。我常為街頭上的乞丐、暗巷裏的娼妓和垃圾堆旁的拾荒者而扼腕歎息——這跟悲天憫人無關,我為了自己或命運類似者而悲哀。我說過我愛廣州,其實是自作多情。這是一個體麵的城市,但我不是一個體麵的人。多年以來,我寄居於廣州猶如一隻清高的虱子寄生於美人的雲鬢,不僅卑微,而且滿懷歉疚——我痛恨自己的窮困潦倒,我為自己有損廣州的光輝形象而羞愧萬分。在現代整容術、修補術和包裝術的精心炮製下,廣州就像一位雍容高傲、風華絕代的超級貴婦,簡直完美無缺,全無瑕疵。城市是有錢人的樂園,而窮人對它又愛又怕。有七八年,我和我的窮人朋友居住在郊外陰暗潮濕的出租屋裏,隻有在午後輕風吹拂的白日夢中,才能摸一把皮細肉嫩、豐乳肥臀的廣州——這個一度在我頭腦根深蒂固的看法,今天看來難逃偏執。
但廣州絕對是一個生機勃勃的城市。它就是一個大舞台,無論你有什麼樣的才能,都能在廣州找到表現的機會。譬如作為一個謀生場所,它實在無可挑剔,它像一座工廠,但更像一個市場。廣州是吃喝玩樂的天堂,全國的美食都在廣州紮堆,也是全國美女紮堆的地方——它像一個龐大的美女集散地,集中了來自五湖四海的美人。出於複雜的原因,這兩者都跟我沒什麼關係。它也有不少東西讓我討厭。我有時悲哀地想,找不到一口幹淨的空氣來呼吸,掙更多錢又有什麼用?但廣州人這麼多,又證明了它的吸引力。我一直想逃離而不能,我首先得解決生存之難。
我在廣州16年了,經曆了無數次失敗與恥辱,總算站穩腳跟。考慮到我性格中的內向、保守、恐懼社交,能在城市的叢林法則中生存下來,連我自己都匪夷所思。而我的性格並沒有什麼扭曲。我將此歸功於命運的眷顧。我艱難地學會了自我教育,包括從失敗中汲取養料;我與人為善、與世無爭乃至於隱忍的性格,使我化險為夷。這可能跟遺傳及家庭相關。祖父在36歲餓死前遺言妻兒:“凡事切莫逞強。”父親理解為蝸牛哲學,他數十年龜縮在硬殼般的村莊,平時驚恐於風吹草動而甚少出頭。他50歲之後才因生計被迫遷居十多公裏外的縣城,這是他迄今為止去過的最遠方。
我對目前的境況略感滿意。除了寫作,我別無所長。如果不寫東西,我什麼也不是。成果是次要的,但寫作也是自我教育的途徑,我可以通過寫作來達到人的完善乃至自我完成,通過追求寫作來實現人的自由。我有個信條,盡量少做或不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盡量保持生活簡單而不被世俗及物質擾亂。不少早年的愛好已逐步放棄,譬如繪畫、下棋之類。一個人一輩子能幹好一件事就不錯了。寫作需要耗費大量時間、心血,精力實在有限,生存總要付出代價。沒有比寫作更適合我的崗位了。我也是寫了近廿年才如願以償。調動後果之一是,我供了五年的二居室無力再供,隻好賣掉還貸。
多年勞碌,還是有希望過上期待中的生活吧。我過去跟學生說過:一個人在夜深人靜時,應捫心自問:他想要過什麼樣的生活?他想成為什麼樣的人?他想要什麼?他不想要什麼?關鍵在於抉擇,一個人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就會向他走去並最終完成。我不敢說知道了。但一個人有錢買米了,就應當考慮一下錢之外的事。
責任編輯朱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