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對這個城市的怕與愛(1 / 2)

廣州人 廣州事

作者:黃金明

1994年9月,我負笈廣州求學。我正式告別了長達20年的農民生涯,畢業後將返原籍工作。這是大多數師範生的命運。廣州隻是一個暫居之地。無論如何,這4年將改變我的命運。當公交車經過廣州大道的某報業大樓時,我望著樓頂上的“火焰”標誌說,我會來這兒上班。轉眼四年過去,誰去誰留,立見分曉。根據規定,德智體美勞等綜合測評居前20%的學生可以留在廣州工作或跨市分配,其他的須返原籍。我連續四年綜合測評都名列第一,隻要找到工作,就可以留在廣州。我當時決心融入這座商業之城,沒想到如今做夢都想著逃離。1998年,我畢業並執教於某師範院校。這份讓鄉下人豔羨的“鐵飯碗”,我一年半後放棄了。我跳槽到了那個龐大的媒體機構工作。這次,我幹了8年,之後調到某期刊,兩年後搞專業寫作。這就是我簡單的工作履曆。

回頭來看,我在某報工作的意義愈加凸顯。那時我年輕。那段歲月是我最生猛的青春,我將其交給它是值得的。我縱非良禽,它卻是巨木。盡管當時生活黯淡,我的青春沒有生鏽,反而點石成金。那8年,我的命運跟報社相聯係,所幸我們都收複了失地。2000年初,我遭遇了生命中的黑暗隧道,一直到2008年,我仿佛經曆了一場阻擊乖戾命運的抗戰,並反敗為勝。如今報社蒸蒸日上,亦難以想象當年之困境。

我在該報一出手就建立了編輯形象。評報很嚴格,如果差錯多,錢可會扣光。我對差錯如仇人相見,又如美猴王見了白骨精,不會手軟。我對錯別字很敏感,總能將潛伏的奸細揪出來。說得玄了,無非是認真二字。我也不想那些就要到手的鈔票飛走。那時我比現在更需要錢。當時月薪很低,後來好轉了才一翻再翻。那幾年,我為家庭辦了幾件實事。譬如為父母買了套三居室。幫助三個弟妹讀完大學、最小的弟弟讀完高中。我受益於麥倩明、陳君英、劉小驊諸位前輩的指點。劉老師對標題的修改堪稱一絕。我以看他改稿為樂。經他處理過的稿坯,真是脫胎換骨。他能錦上添花,還能化腐朽為神奇。他像高明的化妝師乃至整容大師,使無鹽也變成西施。他撫摸每一個句子猶如西門慶撫摸潘金蓮,不放過任何一處。

我可能屬於世界上最容易管理的員工之列。我不跟人家爭什麼。我有更值得花精力的東西。我的寫作逐漸寬廣。這使我省了許多麻煩。另外,我也不想諱言自己做編輯的天分。作為副刊部的負責人,八年中,我不敢說對報社複興起了多大作用。我為報社取得了四十多個省級以上的獎項。我後來要辭職時,在主編辦公室磨蹭了半小時,麵紅耳赤,仍吐不出一個字來。主編後來說,當時他還以為我想借錢呢。主編提出好幾項條件挽留我,包括每年讓我享受三個月帶薪創作假。不可能有對一個員工更好的禮遇了。我充滿歉疚,但去意已決。我的理想是寫作。早在2004年,有關方麵有意調我去做專業作家。我難下決心,四個弟妹讀書要花的錢均著落在我身上。

“他在廣州生活了15年,一切都在難以覺察中改變,惟有一樣事根深蒂固,就是貧瘠的鄉村成長經曆與之俱來的苦難以及憂患情緒!他至今仍為自己卑微的出生和成長支付著代價,他頻頻周旋於鄉村未竟的俗事當中脫身不得,譬如家裏購買化肥和農藥、修補房子等等的資金,四個弟妹的學費和生活費以及他們成長的煩惱……他從拿第一筆工資至今,就一直是那個我已經離開但一生都無法割舍的鄉村家庭的經濟支柱。而他欠缺經濟頭腦,除了微薄的工資,惟一的途徑就是疲於奔命地寫稿,透支、濫支著內心的文字!譬如在《南方都市報》寫了幾個關於愛情、武俠、遊戲之類的專欄。這對於他的文學理想是極大的傷害。”(安石榴《黃金明:他在廣州裏的化州》)當時我別無選擇,我需要錢供弟妹讀書。兩個妹妹因為供我讀大學而同時離開校園。參加工作後,我暗下決心,有機會要盡力將她們送回校園,並鼓勵她們去考大學。都成了。

第一次遭遇廣州的感覺仍曆曆在目。當我背著行囊走出火車站,我被洶湧的人流以及瘋狂的車輛嚇呆了。我不喜歡人多嘈雜的地方,那些野牛般狂奔的汽車讓人膽戰心驚,我忘不了第一次穿越廣州馬路的戰戰兢兢。幸好,車輛在每一路段都會減速乃至停頓,讓人深惡痛絕的堵車,卻讓一個鄉村少年惶恐的心平靜下來。我離開家鄉充滿偶然性。我不是那種走南闖北、行走江湖的人。我心渴求自由如蒲公英,人卻像一棵樹那樣喜歡安定和紮根。與其說是我選擇廣州,毋寧說是它選擇了我。因為命運之手的擺布,是廣州的高校錄取了我而非其他。回頭來看,那個憂鬱而充滿幻想的少年,不僅僅是我,“他”屬於更廣大的人群,屬於那些在鄉村成長而自我蛻變的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