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紈道:“他的年紀其實也不小了,前日聽見說還要給他說親呢,如今又得等著了。噯!還有一件事——咱們家這些人,我看來也是說不清的,且不必說閑話,——後日送殯,各房的車輛是怎麼樣了?”眾人道:“璉二奶奶這幾天鬧的像失魂落魄的樣兒了,也沒見傳出去。昨兒聽見我的男人說,璉二爺派了薔二爺料理。說是咱們家的車也不夠,趕車的也少,要到親戚家去借去呢。”李紈笑道:“車也都是借得的麼?”眾人道:“奶奶說笑話兒了,車怎麼借不得?隻是那一日所有的親戚都用車,隻怕難借,想來還得雇呢。”李紈道:“底下人的隻得雇。上頭白車白車:即送葬車。因均用白布裹飾,故名。也有雇的麼?”眾人道:“現在大太太、東府裏的大奶奶、小蓉奶奶都沒有車了,不雇那裏來的呢?”李紈聽了,歎息道:“先前見有咱們家裏的太太、奶奶們坐了雇的車來,咱們都笑話,如今輪到自己頭上了。你明兒去告訴你的男人,我們的車馬早早兒的預備好了,省得擠。”眾人答應了出去。不題。
且說史湘雲因他女婿病著, 賈母死後隻來得一次,屈指算是後日送殯,不能不去;又見他女婿的病已成癆症,暫且不妨,隻得坐夜坐夜:舊時喪俗,送葬的前一夜,死者親屬須在靈前坐守,徹夜不寐,也叫“伴宿”。前一日過來。想起賈母素日疼他;又想到自己命苦,S剛配了一個才貌雙全的男人,性情又好,偏偏的得了冤孽症候,不過挨日子罷了。於是更加悲痛,直哭了半夜。鴛鴦等再三勸慰不止。
寶玉瞅著也不勝悲傷,又不好上前去勸,見他淡妝素服,不敷脂粉,更比未出嫁的時候猶勝幾分;轉念又看寶琴等淡素裝飾,自有一種天生豐韻;獨有寶釵渾身孝服,那知道比尋常穿顏色時更有一番雅致。心裏想道:“所以千紅萬紫終讓梅花為魁,殊不知並非為梅花開的早,竟是‘潔白清香’四字是不可及的了。但隻這時候若有林妹妹,也是這樣打扮,又不知怎樣的豐韻了!”想到這裏,不覺的心酸起來,那淚珠便直滾滾的下來了,趁著賈母的事,不妨放聲大哭。眾人正勸湘雲不止,外間又添出一個哭的來了。大家隻道是想著賈母疼他的好處,所以傷悲,豈知他們兩個人各自有各自的心事。這場大哭,不禁滿屋的人無不下淚。還是薛姨媽、李嬸娘等勸住。
明日是坐夜之期,更加熱鬧。鳳姐這日竟支撐不住,也無方法,隻得用盡心力,甚至咽喉嚷破。敷衍過了半日,到了下半天,人客更多了,事情也更繁了,瞻前不能顧後。正在著急,隻見一個小丫頭跑來,說:“二奶奶在這裏呢!怪不得大太太說,裏頭人多,照應不過來,二奶奶是躲著受用去了。”鳳姐聽了這話,一口氣撞上來,往下一咽,眼淚直流,隻覺得眼前一黑,嗓子裏一甜,便噴出鮮紅的血來,身子站不住,就蹲倒在地。幸虧平兒急忙過來扶住,隻見鳳姐的血吐個不住。
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第一百十一回鴛鴦女殉主登太虛狗彘奴欺天招夥盜第一百十一回鴛鴦女殉主登太虛狗彘奴欺天招夥盜第 一 百 十 一 回鴛鴦女殉主登太虛狗彘奴欺天招夥盜說話鳳姐聽了小丫頭的話,又氣又急又傷心,不覺吐了一口血,便昏暈過去,坐在地下。平兒急來靠著,忙叫了人來攙扶著,慢慢的送到自己房中,將鳳姐輕輕地安放在炕上,立刻叫小紅斟上一杯開水,送到鳳姐唇邊。鳳姐呷了一口,昏迷仍睡。秋桐過來略瞧了一瞧,卻便走開。平兒也不叫他。隻見豐兒在旁站著,平兒叫他“快快地去回明白了,二奶奶吐血發暈,不能照應”的話,告訴了邢、王二夫人。邢夫人打諒鳳姐推病藏躲,因這時女親在內不少,也不好說別的,心裏卻不全信,隻說:“叫他歇著去罷。”眾人也並無言語。隻說這晚人客來往不絕,幸得幾個內親照應。家下人等見鳳姐不在,也有偷閑歇力的,亂亂吵吵,已鬧的七顛八倒,不成事體了。
到二更多天,遠客去後,便預備辭靈辭靈:出殯之前,死者親屬向靈柩告別。。孝幕內的女眷大家都哭了一陣,隻見鴛鴦已哭的昏暈過去了。大家扶住,捶鬧了一陣才醒過來,便說“老太太疼我一場,我跟了去”的話。眾人都打諒,人到悲哭,俱有這些言語,也不理會。到了辭靈之時,上上下下也有百十餘人,隻鴛鴦不在。眾人忙亂之時,誰去撿點?到了琥珀等一幹的人哭奠之時,卻不見鴛鴦。想來是他哭乏了,暫在別處歇著,也不言語。
辭靈以後,外頭賈政叫了賈璉,問明送殯的事,便商量著派人看家。賈璉回說:“上人裏頭派了芸兒在家照應,不必送殯;下人裏頭派了林之孝的一家子照應拆棚等事。但不知裏頭派誰看家?”賈政道:“聽見你母親說是你媳婦病了,不能去,就叫他在家的。你珍大嫂子又說你媳婦病得利害,還叫四丫頭陪著,帶領了幾個丫頭、婆子照看上屋裏才好。”賈璉聽了,心想:“珍大嫂子與四丫頭兩個不合,所以攛掇著不叫他去;若是上頭就是他照應,也是不中用的。我們那一個又病著,也難照應。”想了一回,回賈政道:“老爺且歇歇兒,等進去商量定了再回。”賈政點了點頭,賈璉便進去了。
誰知此時鴛鴦哭了一場,想到:“自己跟著老太太一輩子,身子也沒有著落。如今大老爺雖不在家,大太太的這樣行為我也瞧不上。老爺是不管事的人,以後便亂世為王起來了,我們這些人不是要叫他們掇弄了麼?誰收在屋子裏,誰配小子,我是受不得這樣折磨的,倒不如死了幹淨!但是一時怎麼樣的個死法呢?”一麵想,一麵走回老太太的套間屋內。剛跨進門,隻見燈光慘淡,隱隱有個女人拿著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樣子。鴛鴦也不驚怕,心裏想道:“這一個是誰?和我的心事一樣,倒比我走在頭裏了。”便問道:“你是誰?咱們兩個人是一樣的心,要死一塊兒死。”那個人也不答言。鴛鴦走到跟前一看,並不是這屋子的丫頭。仔細一看,覺得冷氣侵人時就不見了。鴛鴦呆了一呆,退出在炕沿上坐下,細細一想道:“哦,是了,這是東府裏的小蓉大奶奶啊!他早死了的了,怎麼到這裏來?必是來叫我來了。他怎麼又上吊呢?”想了一想道:“是了,必是教給我死的法兒。”鴛鴦這麼一想,邪侵入骨,便站起來,一麵哭,一麵開了妝匣,取出那年絞的一綹頭發,揣在懷裏,就在身上解下一條汗巾,接著秦氏方才比的地方拴上,自己又哭了一回。聽見外頭人客散去,恐有人進來,急忙關上屋門,然後端了一個腳凳,自己站上,把汗巾拴上扣兒,套在咽喉,便把腳凳蹬開。可憐咽喉氣絕,香魂出竅。
正無投奔,隻見秦氏隱隱在前。鴛鴦的魂魄疾忙趕上說道:“蓉大奶奶,你等等我。”那個人道:“我並不是什麼蓉大奶奶,乃警幻之妹可卿是也。”鴛鴦道:“你明明是蓉大奶奶,怎麼說不是呢?”那人道:“這也有個緣故,待我告訴你,你自然明白了。我在警幻宮中原是個鍾情的首坐,管的是風情月債。降監塵世,自當為第一情人,引這些癡情怨女早早歸入情司,所以該當懸梁自盡的。因我看破凡情,超出情海,歸入情天,所以太虛幻境癡情一司竟自無人掌管。今警幻仙子已經將你補入,替我掌管此司,所以命我來引你前去的。”鴛鴦的魂道:“我是個最無情的,怎麼算我是個有情的人呢?”那人道:“你還不知道呢。世人都把那淫欲之事當作‘情’字,所以做出傷風敗化的事來,還自謂風月多情,無關緊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樂未發之時便是個性,喜怒哀樂已發便是情了。至於你我這個情,正是未發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樣,欲待發泄出來,這情就不為真情了。”鴛鴦的魂聽了點頭會意,便跟了秦氏可卿而去。
這裏琥珀辭了靈,聽邢、王二夫人分派看家的人,想著去問鴛鴦,明日怎樣坐車的。在賈母的外間屋裏找了一遍不見,便找到套間裏頭。剛到門口,見門兒掩著,從門縫裏望裏看時,隻見燈光半明不滅的,影影綽綽。心裏害怕,又不聽見屋裏有什麼動靜,便走回來說道:“這蹄子跑到哪裏去了?”劈頭見了珍珠,說:“你見鴛鴦姐姐來著沒有?”珍珠道:“我也找他,太太們等他說話呢。必在套間裏睡著了吧。”琥珀道:“我瞧了,屋裏沒有,那燈也沒人夾蠟花兒,漆黑怪怕的,我沒進去。如今咱們一塊兒進去瞧,看有沒有。”琥珀等進去正夾蠟花兒,珍珠說:“誰把腳凳撂在這裏,幾乎絆我一跤。”說著往上一瞧,唬的“噯喲”一聲,身子往後一仰,“咕咚”的栽在琥珀身上。琥珀也看見了,便大嚷起來,隻是兩隻腳挪不動。
外頭的人也都聽見了,跑進來一瞧,大家嚷著報與邢、王二夫人知道。王夫人、寶釵等聽了,都哭著去瞧。邢夫人道:“我不料鴛鴦倒有這樣誌氣!快叫人去告訴老爺!”隻有寶玉聽見此信,便唬的雙眼直豎。襲人等慌忙扶著,說道:“你要哭就哭,別憋著氣。”寶玉死命的才哭出來了,心想“鴛鴦這樣一個人,偏又這樣死法!”又想:“實在天地間的靈氣獨鍾在這些女子身上了!他算得了死所。我們究竟是一件濁物,還是老太太的兒孫,誰能趕得上他?”複又喜歡起來。那時寶釵聽見寶玉大哭,也出來了;及到跟前,見他又笑。襲人等忙說:“不好了!又要瘋了!”寶釵道:“不妨事,他有他的意思。”寶玉聽了,更喜歡寶釵的話:“倒是他還知道我的心,別人那裏知道?”
正在胡思亂想,賈政等進來,著實的嗟歎著,說道:“好孩子,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場!”即命賈璉出去吩咐人連夜買棺盛殮,“明日便跟著老太太的殯送出,也停在老太太棺後,全了他的心誌。”賈璉答應出去。這裏命人將鴛鴦放下,停放裏間屋內。平兒也知道了,過來同襲人、鶯兒等一幹人都哭的哀哀欲絕。內中紫鵑也想起:“自己終身一無著落,“恨不跟了林姑娘去,又全了主仆的恩義,又得了死所。如今空懸在寶玉屋內,雖說寶玉仍是柔情蜜意,究竟算不得什麼。”於是更哭得哀切。
王夫人即傳了鴛鴦的嫂子進來,叫他看著入殮。遂與邢夫人商量了,在老太太項內賞了他嫂子一百兩銀子;還說等閑了,將鴛鴦所有的東西俱賞他們。他嫂子磕了頭出去,反喜歡說:“真真的我們姑娘是個有誌氣的,有造化的!又得了好名聲,又得了好發送發送:送靈柩去殯葬,這裏指喪葬費用。。”旁邊一個婆子說道:“罷呀!嫂子,這會子你把一個活姑娘賣了一百銀子,便這麼喜歡了;那時候兒給了大老爺,你還不知得多少銀錢呢!你該更得意了!”一句話戳了他嫂子的心,便紅了臉走開了。剛走到二門上,見林之孝帶了人抬進棺材來了,他隻得也跟進去幫著盛殮,假意哭嚎了幾聲。
賈政因他為賈母而死,要了香來,上了三炷,作了一個揖,說:“他是殉葬的人,不可作丫頭論。你們小一輩都該行個禮。”寶玉聽了,喜不自勝,走上來恭恭敬敬磕了幾個頭。賈璉想他素日的好處,也要上來行禮。被邢夫人說道:“有了一個爺們便罷了,不要折受他不得超生。”賈璉就不便過來了。寶釵聽了,心中好不自在,便說道:“我原不該給他行禮,但隻老太太去世,咱們都有未了之事,不敢胡為。她肯替咱們盡孝,咱們也該托托他好好的替咱們伏侍老太太西去,也少盡一點子心哪!”說著,扶了鶯兒走到靈前,一麵奠酒,那眼淚早撲簌簌流下來了。奠畢拜了幾拜,狠狠的哭了他一場。眾人也有說寶玉兩口子都是傻子,也有說他兩個心腸兒好的,也有說他知禮的。賈政反倒合了意。
一麵商量定了看家的仍是鳳姐、惜春,餘者都遣去伴靈。一夜誰敢安眠?一到五更,聽見外麵齊人,到了辰初發引,賈政居長,縗麻哭泣,極盡孝子之禮。靈柩出了門,便有各家的路祭,一路上的風光不必細述。走了半日,來至鐵檻寺安靈,所有孝男等俱應在廟伴宿,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