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且說家中林之孝帶領拆了棚,將門窗上好,打掃淨了院子,派了巡更的人到晚打更上夜。隻是榮府規例,一、二更,三門掩上,男人便進不去了,裏頭隻有女人們查夜。鳳姐雖隔了一夜,漸漸的神氣清爽了些,隻是那裏動得?隻有平兒同著惜春各處走了一走,吩咐了上夜的人,也便各自歸房。
卻說周瑞的幹兒子何三,去年賈珍管事之時,因他和鮑二打架,被賈珍打了一頓,攆在外頭,終日在賭場過日。近知賈母死了,必有些事情領辦。豈知探了幾天的信,一些也沒有想頭,便唉聲歎氣的回到賭場中,悶悶的坐下。那些人便說道:“老三,你怎麼樣?不下來撈本了嗎?”何三道:“倒想要撈一撈呢,就隻沒有錢麼。”那些人道:“你到你們周大太爺那裏去了幾日,府裏的錢你也不知弄了多少來, 又來和我們裝窮兒了!”何三道:“你們還說呢!他們的金銀不知有幾百萬,隻藏著不用。明兒留著,不是火燒了,就是賊偷了,他們才死心呢!”那些人道:“你又撒謊,他家抄了家,還有多少金銀?”何三道:“你們還不知道呢,抄去的是撂撂:此處意為存放、收藏。不了的。如今老太太死,還留了好些金銀,他們一個也不使,都在老太太屋裏擱著,等送了殯回來才分呢。”
內中有一個人聽在心裏,擲了幾骰,便說:“我輸了幾個錢,也不翻本兒了,睡去了。”說著便走出來,拉了何三道:“老三,我和你說句話。”何三跟他出來。那人道:“你這樣一個伶俐人,這樣窮,為你不服這口氣!”何三道:“我命裏窮,可有什麼法兒呢?”那人道:“你才說榮府的銀子這麼多,為什麼不去拿些使喚使喚?”何三道:“我的哥哥!他家的金銀雖多,你我去白要一二錢,他們給咱們嗎?”那人笑道:“他不給咱們,咱們就不會拿嗎?”何三聽了這話裏有話,便問道:“依你說,怎麼樣拿呢?”那人道:“我說你沒有本事,若是我,早拿了來了。”何三道:“你有什麼本事?”那人便輕輕地說道:“你若要發財,你就引個頭兒。我有好些朋友,都是通天的本事。不要說他們送殯去了,家裏剩下幾個女人,就讓有多少男人也不怕!隻怕你沒這麼大膽子罷咧。”何三道:“什麼敢不敢!你打諒我怕那個幹老子麼?我是瞧著幹媽的情兒上頭,才認他作幹老子罷咧,他又算了人了?你剛才的話,就隻怕弄不來,倒招了饑荒。他們那個衙門不熟?別說拿不來,倘或拿了來,也要鬧出來的。”那人道:“這麼說你的運氣來了。我的朋友還有海邊上的呢,現今都在這裏看個風頭,等個門路;若到了手,你我在這裏也無益,不如大家下海去受用,不好麼?你若撂不下你幹媽,咱們索性把你幹媽也帶了去,大家夥兒樂一樂,好不好?”何三道:“老大,你別是醉了罷,這些話混說的什麼!”說著,拉了那人走到一個僻靜地方,兩個人商量了一回,各人分頭而去。暫且不題。
且說包勇自被賈政吆喝派去看園,賈母的事出來也忙了,不曾派他差使。他也不理會,總是自做自吃,悶來睡一覺,醒時便在園裏耍刀弄棍,倒也無拘無束。那日賈母一早出殯,他雖知道,因沒有派他差事,他任意閑遊。隻見一個女尼帶了一個道婆,來到園內腰門那裏扣門,包勇走來說道:“女師父哪裏去?”道婆道:“今日聽得老太太的事完了,不見四姑娘送殯,想必是在家看家。想他寂寞,我們師父來瞧他一瞧。”包勇道:“主子都不在家,園門是我看的,請你們回去罷。要來呢,等主子們回來了再來。”婆子道:“你是那裏來的個黑炭頭?也要管起我們的走動來了!”包勇道:“我嫌你們這些人!我不叫你們來,你們有什麼法兒!”婆子生了氣,嚷道:“這都是反了天的事了!連老太太在日,還不能攔我們的來往走動呢。你是那裏的這麼個橫強盜,這樣沒法沒天的?我偏要打這裏走!”說著,便把手在門環上狠狠地打了幾下。妙玉已氣地不言語,正要回身便走,不料裏頭看二門的婆子聽見有人拌嘴似的,開門一看,見是妙玉,已經回身走去,明知必是包勇得罪了走了。近日婆子們都知道上頭太太們、四姑娘都親近得很,恐他日後說出門上不放他進來,那時如何擔得住?趕忙走來說:“不知師父來,我們開門遲了。我們四姑娘在家裏還正想師父呢,快請回來。看園子的小子是個新來的,他不知咱們的事。回來回了太太,打他一頓,攆出去就完了。”妙玉雖是聽見,總不理他。那經得看腰門的婆子趕上再四央求,後來才說出怕自己擔不是,幾乎急的跪下。妙玉無奈,隻得隨了那婆子過來。包勇見這般光景,自然不好攔他,氣得瞪眼歎氣而回。
這裏妙玉帶了道婆走到惜春那裏,道了惱,敘了些閑話。說起在家看家:“隻好熬個幾夜。但是二奶奶病著,一個人又悶又是害怕,能有一個人在這裏我就放心。如今裏頭一個男人也沒有。今兒你既光降,肯伴我一宵,咱們下棋說話兒,可使得麼?”妙玉本自不肯,見惜春可憐;又提起下棋,一時高興,應了,打發道婆回去,取了他的茶具、衣褥,命侍兒送了過來,大家坐談一夜。惜春欣幸異常,便命彩屏去開上年蠲的雨水,預備好茶。那妙玉自有茶具。那道婆去了不多一時,又來了個侍者,帶了妙玉日用之物。惜春親自烹茶,兩人言語投機,說了半天。那時已是初更時候,彩屏放下棋枰。兩人對弈,惜春連輸兩盤,妙玉又讓了四個子兒,惜春方贏了半子。
這時已到四更,天空地闊,萬籟無聲。妙玉道:“我到五更須得打坐一回,我自有人伏侍,你自去歇息。”惜春猶是不舍,見妙玉要自己養神,不便扭他。正要歇去,猛聽得東邊上屋內上夜的人一片聲喊起,惜春那裏的老婆子們也接著聲嚷道:“了不得了!有了人了!”唬得惜春、彩屏等心膽俱裂。聽見外頭上夜的男人便聲喊起來。妙玉道:“不好了,必是這裏有了賊了!”正說著,這裏不敢開門,便掩了燈光,在窗戶眼內往外一瞧,隻見幾個男人站在院內。唬得不敢作聲,回身擺著手,輕輕的爬下來說:“了不得!外頭有幾個大漢站著。”說猶未了,又聽得房上響聲不絕,便有外頭上夜的人進來吆喝:“拿賊!”一個人說道:“上屋裏的東西都丟了,並不見人。東邊有人去了,咱們到西邊去。”惜春的老婆子聽見有自己的人,便在外間屋裏說道:“這裏有好些人上了房了!”上夜的都道:“你瞧,這可不是嗎!”大家一齊嚷起來。隻聽房上飛下好些瓦來,眾人都不敢上前。
正在沒法,隻聽園門腰門一聲大響,打進門來,見一個梢長大漢,手執木棍。眾人唬得藏躲不及,聽得那人喊說道:“不要跑了他們一個!你們都跟我來!”這些家人聽了這話,越發唬得骨軟筋酥,連跑也跑不動了。隻見這人站在當地隻管亂喊。家人中有一個眼尖些的看出來了,你道是誰?正是甄家薦來的包勇。這些家人不覺膽壯起來,便顫巍巍的說道:“有一個走了,有的在房上呢。”包勇便向地下一撲,聳身上房追趕那賊。這些賊人明知賈家無人,先在院內偷看惜春房內,見有個絕色女尼,便頓起淫心;又欺上屋俱是女人,且又畏懼,正要踹門進去,因聽外麵有人進來追趕,所以賊眾上房,見人不多,還想抵擋。猛見一人上房趕來,那些賊見是一人,越發不理論了,便用短兵抵住。那經得包勇用力一棍打去,將賊打下房來。那些賊飛奔而逃,從園牆過去。包勇也在房上追捕。豈知園內早藏下了幾個在那裏接贓,已經接過好些,見賊夥跑回,大家舉械保護。見追的隻有一人,明欺寡不敵眾,反倒迎上來。包勇一見,生氣道:“這些毛賊!敢來和我鬥鬥!”那夥賊便說:“我們有一個夥計被他們打倒了,不知死活,咱們索性搶了他出來。”這裏包勇聞聲即打,那夥賊便掄起器械,四五個人圍住包勇亂打起來。外頭上夜的人也都仗著膽子,隻顧趕了來。眾賊見鬥他不過,隻得跑了。包勇還要趕時,被一個箱子一絆,立定看時,心想東西未丟,眾賊遠逃,也不追趕。便叫眾人將燈照看,地下隻有幾個空箱。叫人收拾,他便欲跑回上房。因路徑不熟,走到鳳姐那邊,見裏麵燈燭輝煌,便問:“這裏有賊沒有?”裏頭的平兒戰兢兢地說道:“這裏也沒開門。隻聽上屋叫喊說有賊呢,你到那裏去罷。”包勇正摸不著路頭,遙見上夜的人過來,才跟著一齊尋到上屋。見是門開戶啟,那些上夜的在那裏啼哭。
一時賈芸、林之孝都進來了,見是失盜,大家著急進內查點。老太太的房門大開,將燈一照,鎖頭擰折;進內一瞧,箱櫃已開。便罵那些上夜女人道:“你們都是死人麼?賊人進來,你們不知道的麼?”那些上夜的人啼哭著說道:“我們幾個人輪更上夜,是管二三更的,我們都沒有住腳前後走的。他們是四更五更,我們的下班兒。隻聽見他們喊起來,並不見一個人。趕著照看,不知什麼時候,把東西早已丟了。求爺們問管四五更的。”林之孝道:“你們個個要死!回來再說!咱們先到各處看去。”上夜的男人領著走到尤氏那邊,門兒關緊。有幾個接音說:“唬死我們了!”林之孝問道:“這裏有沒有丟東西?”裏頭的人方開了門,道:“這裏沒丟東西。”
林之孝帶著人走到惜春院內,隻聽得裏麵說道:“了不得了!唬死了姑娘了,醒醒兒罷。”林之孝便叫人開門,問:“是怎樣了?”裏頭婆子開門說:“賊在這裏打仗,把姑娘都唬壞了,虧得妙師父和彩屏才將姑娘救醒。東西是沒失。”林之孝道:“賊人怎麼打仗?”上夜的男人說:“幸虧包大爺上了房,把賊打跑了去了。還聽見打倒一個人呢。”包勇道:“在園門那裏呢。”賈芸等走到那邊,果見一人躺在地下死了。細細一瞧,好像周瑞的幹兒子。眾人見了詫異,派一個人看守著,又派兩個人照看前後門,俱仍舊關鎖著。
林之孝便叫人開了門,報了營官,立刻到來查勘。踏查賊跡,是從後夾道上房的,到了西院房上,見那瓦破碎不堪,一直過了後園去了。眾上夜的齊聲說道:“這不是賊,是強盜!”營官著急道:“並非明火執杖,怎算是盜?”上夜的道:“我們趕賊,他在房上擲瓦,我們不能近前。幸虧我們家的姓包的上房打退。趕到園裏,還有好幾個賊,竟與姓包的打仗,打不過姓包的,才都跑了。”營官道:“可又來!若是強盜,倒打不過你們的人麼?不用說了,你們快查清了東西,遞了失單,我們報就是了。”
賈芸等又到上屋,已見鳳姐扶病過來,惜春也來。賈芸請了鳳姐的安,問了惜春的好。大家查看失物,因鴛鴦已死,琥珀等又送靈去了,那些東西都是老太太的,並沒見數,隻用封鎖,如今打從那裏查去?眾人都說:“箱櫃東西不少,如今一空,偷的時候自然不小了,那些上夜的人管什麼的!況且打死的賊是周瑞的幹兒子,必是他們通同一氣的!”鳳姐聽了,氣的眼睛直瞪瞪的,便說:“把那些上夜的女人都拴起來,交給營裏審問!”眾人叫苦連天,跪地哀求。
不知怎生發放,並失去的物有無著落,下回分解。第一百十二回活冤孽妙尼遭大劫死讎仇趙妾赴冥曹第一百二十回活冤孽妙尼遭大劫死讎仇趙妾赴冥曹第 一 百 十 二 回活冤孽妙尼遭大劫死讎仇趙妾赴冥曹讎仇:對頭。讎(chóu),仇人,仇敵。冥曹:陰曹地府。話說鳳姐命捆起上夜眾女人送營審問,女人跪地哀求。林之孝同賈芸道:“你們求也無益。老爺派我們看家,沒有事是造化。如今有了事,上下都擔不是,誰救得你?若說是周瑞的幹兒子,連太太起,裏裏外外的都不幹淨。”鳳姐喘籲籲地說道:“這都是命裏所招。和他們說什麼?帶了他們去就是了!這丟的東西,你告訴營裏去,說實在是老太太的東西,問老爺們才知道。等我們報了去,請了老爺們回來,自然開了失單送來。文官衙門裏我們也是這樣報。”賈芸、林之孝答應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