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這日晚間,寶玉回到自己屋裏,見寶釵自賈母、王夫人處才請了晚安回來,寶玉想著早起之事,未免赧顏抱慚。寶釵看他這樣,也曉得是個沒意思的光景,因想著:“他是個癡情人,要治他的這病,少不得仍以癡情治之。”想了一回,便問寶玉道:“你今夜還在外間睡去罷咧?”寶玉自覺沒趣,便道:“裏間外間都是一樣的。”寶釵意欲再說,反覺不好意思。襲人道:“罷呀!這倒是什麼道理呢?我不信睡得那麼安穩!”五兒聽見這話,連忙接口道:“二爺在外間睡,別的倒沒什麼,隻要愛說夢話,叫人摸不著頭腦兒,又不敢駁他的回。”襲人便道:“我今日挪到床上睡睡,看說夢話不說!你們隻管把二爺的鋪蓋鋪在裏間就完了。”寶釵聽了,也不作聲。寶玉自己慚愧不來,那裏還有強嘴的分兒?便依著搬進裏間來。一則寶玉負愧,欲安慰寶釵之心;二則寶釵恐寶玉思鬱成疾,不如假以詞色,使得稍覺親近,以為移花接木之計。於是當晚襲人果然挪出去。寶玉因心中愧悔,寶釵欲籠絡寶玉之心,自過門至今日,方才如魚得水,恩愛纏綿,所謂“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二五之精,妙合而凝”:隱指男女交合,從而生命得以孕育。的了。此是後話。
且說次日寶玉、寶釵同起,寶玉梳洗了,先過賈母這邊來。這裏賈母因疼寶玉,又想寶釵孝順,忽然想起一件東西,便叫鴛鴦開了箱子,取出祖上所遺一個漢玉玦,雖不及寶玉他那塊玉石,掛在身上卻也稀罕。鴛鴦找出來,遞與賈母,便說道:“這件東西我好像從沒見的,老太太這些年還記得這樣清楚,說是那一箱什麼匣子裏裝著,我按著老太太的話一拿就拿出來了。老太太怎麼想著?拿出來做什麼?”賈母道:“你那裏知道?這塊玉還是祖爺爺給我們老太爺,老太爺疼我,臨出嫁的時候叫了我去,親手遞給我的。還說:‘這玉是漢時所佩的東西,很貴重,你拿著就像見了我的一樣。’我那時還小,拿了來也不當什麼,便撂在箱子裏。到了這裏,我見咱們家的東西也多,這算得什麼,從沒戴過,一撂便撂了六十多年。今兒見寶玉這樣孝順,他又丟了一塊玉,故此想著拿出來給他,也像是祖上給我的意思。”
一時寶玉請了安,賈母便喜歡道:“你過來,我給你一件東西瞧瞧。”寶玉走到床前,賈母便把那塊漢玉遞給寶玉。寶玉接來一瞧,那玉有三寸方圓,形似甜瓜,色有紅暈,甚是精致。寶玉口口稱讚。賈母道:“你愛麼?這是我祖爺爺給我的,我傳了你罷。”寶玉笑著請了個安謝了,又拿了要送給他母親瞧。賈母道:“你太太瞧了,告訴你老子,又說疼兒子不如疼孫子了。他們從沒見過。”寶玉笑著去了。寶釵等又說了幾句話,也辭了出來。
自此,賈母兩日不進飲食,胸口仍是結悶,覺是頭暈目眩,咳嗽。邢、王二夫人、鳳姐等請安,見賈母精神尚好,不過叫人告訴賈政,立刻來請了安。賈政出來,即請大夫看脈。不多一時,大夫來診了脈,說是“有年紀的人,停了些飲食,感冒些風寒,略消導發散些就好了。”開了方子。賈政看了,知是尋常藥品,命人煎好進服。以後賈政早晚進來請安,一連三日,不見稍減。賈政又命賈璉:“打聽好大夫,快去請來,瞧老太太的病。咱們家常請的幾個大夫,我瞧著不怎麼好,所以叫你去。”賈璉想了一想,說道:“記得那年寶兄弟病的時候,倒是請了一個不行醫的來瞧好了的。如今不如找他。”賈政道:“醫道卻是極難的,愈是不興時的大夫倒有本領。你就打發人去找來罷。”賈璉即忙答應去了。回來說道:“這劉大夫新近出城教書去了,過十來天進城一次。這時等不得,又請了一位,也就來了。”賈政聽了,隻得等著。不題。
且說賈母病時,合宅女眷無日不來請安。一日,眾人都在那裏,隻見看園內腰門的老婆子進來,回說:“園裏的櫳翠庵的妙師父知道老太太病了,特來請安。”眾人道:“他不常過來,今兒特地來,你們快請進來。”鳳姐走到床前回賈母。岫煙是妙玉的舊相識,先走出去接他。隻見妙玉頭帶妙常髻,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綢襖兒,外罩一件水田青緞鑲邊長背心,拴著秋香色的絲絛,腰下係一條淡墨畫的白綾裙,手執麈尾念珠,跟著一個侍兒,飄飄曳曳的走來。岫煙見了問好,說是:“在園內住的日子,可以常常來瞧瞧你。近來因為園內人少,一個人輕易難出來;況且咱們這裏的腰門常關著,所以這些日子不得見你。今兒幸會。”妙玉道:“頭裏你們是熱鬧場中,你們雖在外園裏住,我也不便常來親近。如今知道這裏的事情也不大好,又聽說是老太太病著,又惦記你,並要瞧瞧寶姑娘。我那管你們的關不關?我要來就來;我不來,你們要我來也不能啊!”岫煙笑道:“你還是那種脾氣。”
一麵說著,已到賈母房中。眾人見了都問了好。妙玉走到賈母床前問候,說了幾句套話。賈母便道:“你是個女菩薩,你瞧瞧我的病可好得了好不了?”妙玉道:“老太太這樣慈善的人,壽數正有呢。一時感冒,吃幾帖藥想來也就好了。有年紀人,隻要寬心些。”賈母道:“我倒不為這些,我是極愛尋快樂的。如今這病也不覺怎樣,隻是胸膈飽悶,剛才大夫說是氣惱所致。你是知道的,誰敢給我氣受?這不是那大夫脈理平常麼!我和璉兒說了,還是頭一個大夫說感冒傷食的是,明兒仍請他來。”說著,叫鴛鴦吩咐廚房裏辦一桌淨素菜來,請他在這裏便飯。妙玉道:“我已吃過午飯了,我是不吃東西的。”王夫人道:“不吃也罷,咱們多坐一會,說些閑話兒罷。”妙玉道:“我久已不見你們,今兒來瞧瞧。”又說了一回話,便要走。回頭見惜春站著,便問道:“四姑娘為什麼這樣瘦?不要隻管愛畫,勞了心。”惜春道:“我久不畫了。如今住的房屋不比園裏的顯亮,所以沒興畫。”妙玉道:“你如今住在那一所了?”惜春道:“就是你才進來的那個門東邊的屋子。你要來很近。”妙玉道:“我高興的時候來瞧你。”惜春等說著送了出去。回身過來,聽見丫頭們回說大夫在賈母那邊呢。眾人暫且散去。那知賈母這病日重一日,延醫調治不效,以後又添腹瀉。賈政著急,知病難醫,即命人到衙門告假,日夜同王夫人親視湯藥。
一日,見賈母略進些飲食,心裏稍寬。隻見老婆子在門外探頭,王夫人叫彩雲看去,問問是誰。彩雲看了,是陪迎春到孫家去的人,便道:“你來做什麼?”婆子道:“我來了半日,這裏找不著一個姐姐們,我又不敢冒撞。我心裏又急。”彩雲道:“你急什麼?又是姑爺作踐姑娘不成麼?”婆子道:“姑娘不好了!前兒鬧了一場,姑娘哭了一夜。昨日痰堵住了。他們又不請大夫,今日更利害了。”彩雲道:“老太太病著呢,別大驚小怪的。”王夫人在內已聽見了,恐老太太聽見不受用,忙叫彩雲帶他外頭說去。豈知賈母病中心靜,偏偏聽見,便道:“迎丫頭要死了麼?”王夫人便道:“沒有。婆子們不知輕重,說是這兩日有些病,恐不能就好,到這裏問大夫。”賈母道:“瞧我的大夫就好,快請了去!”王夫人便叫彩雲叫這婆子去回大太太去。那婆子去了。這裏賈母便悲傷起來,說是:“我三個孫女兒,一個享盡了福死了;三丫頭遠嫁,不得見麵;迎丫頭雖苦,或者熬出來,不打量他年輕輕兒的就要死了。留著我這麼大年紀的人活著做什麼?”王夫人、鴛鴦等解勸了好半天。那時寶釵、李氏等不在房中,鳳姐近來有病。王夫人恐賈母生悲添病,便叫人叫了他們來陪著,自己回到房中,叫彩雲來,埋怨這婆子不懂事,“以後我在老太太那裏,你們有事不用來回。”丫頭們依命。不言。豈知那婆子剛到邢夫人那裏,外頭的人已傳進來,說:“二姑奶奶死了。”邢夫人聽了,也便哭了一場。現今他父親不在家中,隻得叫賈璉快去瞧看。知賈母病重,眾人都不敢回。可憐一位如花似月之女,結縭結縭:古時女子出嫁之日,母親須為其係結佩巾,用以表示到男方家之後盡心操持家務。後遂以之代指女子出嫁結婚。年餘,不料被孫家揉搓,以致身亡;又值賈母病篤,眾人不便離開,竟容孫家草草完結。
賈母病勢日增,隻想這些孫女兒,一時想起湘雲,便打發人去瞧他。回來的人悄悄的找鴛鴦,因鴛鴦在老太太身旁,王夫人等都在那裏,不便上去。到了後頭,找了琥珀,告訴他道:“老太太想史姑娘,叫我們去打聽。那裏知道史姑娘哭得了不得,說是姑爺得了暴病,大夫都瞧了,說這病隻怕不能好,若變了個癆病,還可挨過四五年。所以史姑娘心裏著急,又知道老太太病,隻是不能過來請安。還叫我不要在老太太麵前提起,倘或老太太問起來,務必托你們變個法兒回老太太才好。”琥珀聽了,“咳”了一聲,就也不言語了。半日說道:“你去罷。”琥珀也不便回,心裏打算告訴鴛鴦,叫他撒謊去,所以來到賈母床前。隻見賈母神色大變,地下站著一屋子的人,嘁嘁的說:“瞧著是不好了!”也不敢言語了。
這裏賈政悄悄地叫賈璉到身旁,向耳邊說了幾句話。賈璉輕輕的答應出去了,便傳齊了現在家的一幹家人,說:“老太太的事待好出來了,你們快快分頭派人辦去。頭一件先請出板板:此指棺材。下文“掛裏子”,指給棺材內壁襯墊棺襯。來瞧瞧,好掛裏子。快到各處將各人的衣服量了尺寸,都開明了,便叫裁縫去做孝衣;那棚杠、執事都去講定;廚房裏還該多派幾個人。”賴大等回道:“二爺,這些事不用爺費心,我們早打算好了。隻是這項銀子在那裏打算?”賈璉道:“這宗銀子不用打算了,老太太自己早留下了。剛才老爺的主意,隻要辦得好,我想外麵也要好看。”賴大等答應,派人分頭辦去。
賈璉複回到自己房中,便問平兒:“你奶奶今兒怎麼樣?”平兒把嘴往裏一努,說:“你瞧去。”賈璉進內,見鳳姐正要穿衣,一時動不得,暫且靠在炕桌兒上。賈璉道:“你隻怕養不住了,老太太的事今兒明兒就要出來了,你還脫得過麼?快叫人將屋裏收拾收拾,就該紮掙上去了。若有了事,你我還能回來麼?”鳳姐道:“咱們這裏還有什麼收拾的?不過就是這點子東西,還怕什麼?你先去罷,看老爺叫你。我換件衣裳就來。”
賈璉先回到賈母房裏,向賈政悄悄的回道:“諸事已交派明白了。”賈政點頭。外麵又報太醫進來了,賈璉接入。又診了一回,出來悄悄的告訴賈璉:“老太太的脈氣不好,防著些。”賈璉會意,與王夫人等說知。王夫人即忙使眼色,叫鴛鴦過來,叫他把老太太的裝裹衣服預備出來。鴛鴦自去料理。賈母睜眼要茶喝,邢夫人便進了一杯參湯。賈母剛用嘴接著喝,便道:“不要這個,倒一鍾茶來我喝。”眾人不敢違拗,即忙送上來。一口喝了,還要。又喝一口,便說:“我要坐起來。”賈政等道:“老太太要什麼隻管說,可以不必坐起來才好。”賈母道:“我喝了口水,心裏好些,略靠著和你們說說話。”珍珠等用手輕輕的扶起,看見賈母這回精神好些。
未知生死,下回分解。第一百一十回史太君壽終歸地府王鳳姐力詘失人心第一百一十回史太君壽終歸地府王鳳姐力詘失人心第 一 百 一 十 回史太君壽終歸地府王鳳姐力詘力詘(qū):力窮,力所不及。失人心卻說賈母坐起,說道:“我到你們家已經六十多年了,從年輕的時候到老來,福也享盡了。自你們老爺起,兒子孫子也都算是好的了。就是寶玉呢,我疼了他一場。”說到那裏,拿眼滿地下瞅著。王夫人便推寶玉走到床前。賈母從被窩裏伸出手來,拉著寶玉道:“我的兒,你要爭氣才好!”寶玉嘴裏答應,心裏一酸,那眼淚便要流下來;又不敢哭,隻得站著,聽賈母說道:“我想再見一個重孫子,我就安心了。我的蘭兒在那裏呢?”李紈也推賈蘭上去。賈母放了寶玉,拉著賈蘭道:“你母親是要孝順的。將來你成了人,也叫你母親風光風光。鳳丫頭呢?”鳳姐本來站在賈母旁邊,趕忙走到眼前,說:“在這裏呢。”賈母道:“我的兒,你是太聰明了,將來修修福罷。我也沒有修什麼,不過心實吃虧,那些吃齋念佛的事我也不大幹,就是舊年叫人寫了些《金剛經》送送人,不知送完了沒有?”鳳姐道:“沒有呢。”賈母道:“早該施舍完了才好。我們大老爺和珍兒是在外頭樂了。最可惡的是史丫頭沒良心,怎麼總不來瞧我?”鴛鴦等明知其故,都不言語。賈母又瞧了一瞧寶釵,歎了口氣。隻見臉上發紅。賈政知是回光返照,即忙進上參湯。賈母的牙關已經緊了,合了一回眼,又睜著滿屋裏瞧了一瞧。王夫人、寶釵上去輕輕扶著,邢夫人、鳳姐等便忙穿衣,地下婆子們已將床安設停當,鋪了被褥。聽見賈母喉間略一響動,臉變笑容,竟是去了——享年八十三歲。
眾婆子疾忙停床。於是賈政等在外一邊跪著,邢夫人等在內一邊跪著,一齊舉起哀來。外麵家人各樣預備齊全,隻聽裏頭信兒一傳出來,從榮府大門起,至內宅門,扇扇大開,一色淨白紙糊了,孝棚高起,大門前的牌樓立時豎起,上下人等登時成服。賈政報了丁憂丁憂:舊時遭父母之喪稱為丁憂,居官者須辭職歸家,守孝三年,期滿後重新啟用。。禮部奏聞,主上深仁厚澤,念及世代功勳,又係元妃祖母,賞銀一千兩,諭禮部主祭。家人們各處報喪。眾親友雖知賈家勢敗,今見聖恩隆重,都來探喪。擇了吉時成殮,停靈正寢。賈赦不在家,賈政為長,寶玉、賈環、賈蘭是親孫,年紀又小,都應守靈;賈璉雖也是親孫,帶著賈蓉,尚可分派家人辦事。雖請了些男女外親來照應,內裏邢、王二夫人、李紈、鳳姐、寶釵等是應靈旁哭泣的;尤氏雖可照應,因賈珍外出,依住榮府,一向總不上前,且又榮府的事不甚諳練;賈蓉的媳婦更不必說了;惜春年小,雖在這裏長的,他於家事全不知道,所以內裏竟無一人支持。隻有鳳姐可以照管裏頭的事,況又賈璉在外作主,裏外他二人倒也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