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老太太道:“你來了,不是要行令嗎?”鴛鴦道:“聽見寶二爺說老太太叫,我敢不來嗎?不知老太太要行什麼令兒?”賈母道:“那文的怪悶的慌,武的又不好,你倒是想個新鮮頑意兒才好。”鴛鴦想了想,道:“如今姨太太有了年紀,不肯費心。倒不如拿出令盆骰子來,大家擲個曲牌名兒,賭輸贏酒罷。”賈母道:“這也使得。”便命人取骰盆放在桌上。鴛鴦說:“如今用四個骰子擲去,擲不出名兒來的罰一杯;擲出名兒來,每人喝酒的杯數兒擲出來再定。”眾人聽了道:“這是容易的,我們都隨著。”鴛鴦便打點兒。眾人叫鴛鴦喝了一杯,就在他身上數起,恰是薛姨媽先擲。薛姨媽便擲了一下,卻是四個幺。鴛鴦道:“這是有名的,叫做‘商山四皓’。有年紀的喝一杯。”於是賈母、李嬸娘、邢、王兩夫人都該喝。賈母舉酒要喝,鴛鴦道:“這是姨太太擲的,還該姨太太說個曲牌名兒,下家兒接一句《千家詩》。說不出的罰一杯。”薛姨媽道:“你又來算計我了!我那裏說得上來?”賈母道:“不說到底寂寞,還是說一句的好。下家兒就是我了,若說不出來,我陪姨太太喝一鍾就是了。”薛姨媽便說:“我說個‘臨老入花叢’“臨老入花叢”:與後文的“二士入桃源”、“江燕引雛”、“公領孫”、“張敞畫眉”、“十二金釵”、“浪掃浮萍、“秋魚入菱窠”均為骨牌骰子點數的別名。。”賈母點點頭兒,道:“將謂偷閑學少年’“將謂偷閑學少年”:《千家詩》中所收宋·程顥《春日偶成》詩。。”說完,骰盆過到李紋,便擲了兩個四、兩個二。鴛鴦說:“也有名了,這叫作‘劉、阮入天台’劉、阮入天台:《太平廣記》載漢代劉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藥,遇到兩位仙女。後文“二士入桃源”亦指此事,二士即指劉晨、阮肇。。”李紋便接著說了個“二士入桃源”。下手兒便是李紈,說道:“‘尋得桃源好避秦’“尋得桃源好避秦”:《千家詩》中所收南宋謝枋得《慶全庵桃花》詩。”。大家又喝了一口。骰盆又過到賈母跟前,便擲了兩個二、兩個三。賈母道:“這要喝酒了?”鴛鴦道:“有名兒的,這是‘江燕引雛’“江燕引雛”:語出唐·殷遙《春晚山行》詩:“野花成子落,江燕引雛飛。”。眾人都該喝一杯。”鳳姐道:“雛是雛,倒飛了好些了。”眾人瞅了他一眼,鳳姐便不言語。賈母道:“我說什麼呢?‘公領孫’罷。”下手是李綺,便說道:“‘閑看兒童捉柳花’“閑看兒童捉柳花”:出自《千家詩》中所收宋·楊萬裏《初夏睡起》詩。。”眾人都說好。

寶玉巴不得要說,隻是令盆輪不到。正想著,恰好到了跟前,便擲了一個二、兩個三、一個幺,便說道:“這是什麼?”鴛鴦笑道:“這是個‘臭’這是個“臭”:意為擲骰所得的點數糟糕,會輸。。先喝一杯再擲罷。”寶玉隻得喝了又擲,這一擲擲了兩個三、兩個四。鴛鴦道:“有了,這叫做‘張敞畫眉’張敞畫眉:西漢的張敞夫妻和美,曾為妻子畫眉,傳為千古佳話。。”寶玉明白打趣他,寶釵的臉也飛紅了。鳳姐不大懂得,還說:“二兄弟快說了,再找下家兒是誰。”寶玉明知難說,自認:“罰了罷,我也沒下家。”過了令盆,輪到李紈,便擲了一下兒。鴛鴦道:“大奶奶擲的是‘十二金釵’。”寶玉聽了,趕到李紈身旁看時,隻見紅綠對開。便說:“這一個好看得很!”忽然想起十二釵的夢來,便呆呆的退到自己座上,心裏想:“這十二釵說是金陵的,怎麼家裏這些人,如今七大八小的就剩了這幾個?”複又看看湘雲、寶釵,雖說都在,隻是不見了黛玉,一時按捺不住,眼淚便要下來,恐人看見,便說身上躁的很,脫脫衣服去,掛了籌掛籌:指飲酒、賭博時臨時離席。出席去了。

這史湘雲看見寶玉這般光景,打量寶玉擲不出好的,被別人擲了去,心裏不喜歡,便去了;又嫌那個令兒沒趣,便有些煩。隻見李紈道:“我不說了,席間的人也不齊,不如罰我一杯。”賈母道:“這個令兒也不熱鬧,不如蠲了罷。讓鴛鴦擲一下,看擲出個什麼來。”小丫頭便把令盆放在鴛鴦跟前。鴛鴦依命,便擲了兩個二、一個五,那一個骰子在盆中隻管轉,鴛鴦叫道:“不要五!”那骰子單單轉出一個五來。鴛鴦道:“了不得!我輸了。”賈母道:“這是不算什麼的嗎?”鴛鴦道:“名兒倒有,隻是我說不上曲牌名來。”賈母道:“你說名兒,我給你謅。”鴛鴦道:“這是‘浪掃浮萍’。”賈母道:“這也不難,我替你說個‘秋魚入菱窠’。”鴛鴦下手的就是湘雲,便道:“‘白萍吟盡楚江秋’“白萍吟盡楚江秋”:《千家詩》中所選北宋程顥《題淮南寺》詩。。”眾人都道:“這句很確。”賈母道:“這令完了。咱們喝兩杯吃飯罷。”回頭一看,見寶玉還沒進來,便問道:“寶玉那裏去了?還不來?”鴛鴦道:“換衣服去了。”賈母道:“誰跟了去的?”那鶯兒便上來回道:“我看見二爺出去,我叫襲人姐姐跟了去了。”賈母、王夫人才放心。等了一回,王夫人叫人去找來。

小丫頭子到了新房,隻見五兒在那裏插蠟。小丫頭便問:“寶二爺那裏去了?”五兒道:“在老太太那邊喝酒呢。”小丫頭道:“我在老太太那裏,太太叫我來找的。豈有在那裏,倒叫我來找的理?”五兒道:“這就不知道了。你到別處找去罷。”小丫頭沒法,隻得回來。遇見秋紋,便道:“你見二爺那裏去了?”秋紋道:“我也找他,太太們等他吃飯。這會子那裏去了呢?你快去回老太太去,不必說不在家,隻說喝了酒不大受用,不吃飯了,略躺一躺再來。請老太太們吃飯罷。”小丫頭依言回去告訴珍珠,珍珠依言回了賈母。賈母道:“他本來吃不多,不吃也罷了,叫他歇歇罷。告訴他今兒不必過來,有他媳婦在這裏。”珍珠便向小丫頭道:“你聽見了?”小丫頭答應著,不便說明,隻得在別處轉了一轉,說告訴了。眾人也不理會,便吃畢飯,大家散坐說話。不題。

且說寶玉一時傷心,走了出來。正無主意,隻見襲人趕來,問是怎麼了。寶玉道:“不怎麼,隻是心裏煩得慌。何不趁他們喝酒,咱們兩個到珍大奶奶那裏逛逛去。”襲人道:“珍大奶奶在這裏,去找誰?”寶玉道:“不找誰,瞧瞧他現在這裏住的房屋怎麼樣。”襲人隻得跟著,一麵走,一麵說。走到尤氏那邊,有一個小門兒半開半掩。寶玉也不進去。隻見看園門的兩個婆子坐在門檻上說話兒。寶玉問道:“這小門開著麼?”婆子道:“天天是不開的。今兒有人出來說,今日預備老太太要用園裏的果子,故開著門等著。”寶玉便慢慢地走到那邊,果見腰門半開,寶玉便走了進去。襲人忙拉住道:“不用去,園裏不幹淨,常沒有人去,不要撞見什麼。”寶玉仗著酒氣,說:“我不怕那些!”襲人苦苦的拉住不容他去。婆子們上來說道:“如今這園子安靜的了。自從那日道士拿了妖去,我們摘花兒、打果子,一個人常走的。二爺要去,咱們都跟著,有這些人怕什麼?”寶玉喜歡,襲人也不便相強,隻得跟著。

寶玉進得園來,隻見滿目淒涼,那些花木枯萎,更有幾處亭館彩色久經剝落。遠遠望見一叢修竹,倒還茂盛。寶玉一想,說:“我自病時出園,住在後邊,一連幾個月不準我到這裏,瞬息荒涼。你看獨有那幾杆翠竹青蔥,這不是瀟湘館麼?”襲人道:“你幾個月沒來,連方向都忘了。咱們隻管說話,不覺將怡紅院走過了。”回過頭來,用手指著道:“這才是瀟湘館呢。”寶玉順著襲人的手一瞧,道:“可不是過了嗎!咱們回去瞧瞧。”襲人道:“天晚了,老太太必是等著吃飯,該回去了。”寶玉不言,找著舊路,竟往前走。

你道寶玉雖離了大觀園將及一載,豈遂忘了路徑?隻因襲人恐他見了瀟湘館,想起黛玉,又要傷心,所以用言混過。豈知寶玉隻望裏走,天又晚,恐招了邪氣,故寶玉問他,隻說已走過了,欲寶玉不去。不料寶玉的心惟在瀟湘館內。襲人見他往前急走,隻得趕上,見寶玉站著,似有所見,如有所聞,便道:“你聽什麼?”寶玉道:“瀟湘館倒有人住著麼?”襲人道:“大約沒有人罷。”寶玉道:“我明明聽見有人在內啼哭,怎麼沒有人?”襲人道:“是你疑心。素常你到這裏,常聽見林姑娘傷心,所以如今還是那樣。”寶玉不信,還要聽去。婆子們趕上說道:“二爺,快回去罷,天已晚了。別處我們還敢走走,隻是這裏路又隱僻,又聽得人說這裏林姑娘死後常聽見有哭聲,所以人都不敢走的。”寶玉、襲人聽說,都吃了一驚。寶玉道:“可不是!”說著,便滴下淚來,說:“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兒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別怨我,隻是父母作主,並不是我負心。”愈說愈痛,便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