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答應著出來。看見寶玉端然坐在床上,閉目合掌,居然像個和尚一般。兩個也不敢言語,隻管瞅著他笑。寶釵又命襲人出來照應。襲人看見這般,卻也好笑,便輕輕的叫道:“該睡了,怎麼又打起坐來了?”寶玉睜開眼,看見襲人,便道:“你們隻管睡罷,我坐一坐就睡。”襲人道:“因為你昨日那個光景,鬧的二奶奶一夜沒睡。你再這麼著,成何事體?”寶玉料著自己不睡,都不肯睡,便收拾睡下。襲人又囑咐了麝月等幾句,才進去關門睡了。這裏麝月、五兒兩個人也收拾了被褥,伺候寶玉睡著,各自歇下。
那知寶玉要睡越睡不著,見他兩個人在那裏打鋪,忽然想起那年襲人不在家時,晴雯、麝月兩個人伏侍,夜間麝月出去,晴雯要唬他,因為沒穿衣服著了涼,後來還是從這個病上死的。想到這裏,一心移在晴雯身上去了。忽又想起鳳姐說五兒給晴雯脫了個影兒,因又將想晴雯的心腸移在五兒身上。自己假裝睡著,偷偷的看那五兒,越瞧越像晴雯,不覺呆性複發。聽了聽,裏間已無聲息,知是睡了;卻見麝月也睡著了,便故意叫了麝月兩聲,卻不答應。五兒聽見寶玉喚人,便問道:“二爺要什麼?”寶玉道:“我要漱漱口。”五兒見麝月已睡,隻得起來,重新剪了蠟花,倒了一鍾茶來,一手托著漱盂——卻因趕忙起來的,身上隻穿著一件桃紅綾子小襖兒,鬆鬆的挽著一個讚髟兒。寶玉看時,居然晴雯複生!忽又想起晴雯說的“早知擔個虛名,也就打個正經主意了”,不覺呆呆的呆看,也不接茶。
那五兒自從芳官去後,也無心進來了;後來聽見鳳姐叫他進來伏侍寶玉,竟比寶玉盼他進來的心還急。不想進來以後,見寶釵、襲人一般尊貴穩重,看著心裏實在敬慕;又見寶玉瘋瘋傻傻,不似先前風致;又聽見王夫人為女孩子們和寶玉頑笑都攆了,所以把這件事擱在心上,倒無一毫的兒女私情了。怎奈這位呆爺今晚把他當作晴雯,隻管愛惜起來。那五兒早已羞得兩頰紅潮,又不敢大聲說話,隻得輕輕的說道:“二爺漱口啊!”寶玉笑著接了茶在手中,也不知道漱了沒有,便笑嘻嘻的問道:“你和晴雯姐姐好不好啊?”五兒聽了摸不著頭腦,便道:“都是姐妹,也沒有什麼不好的。”寶玉又悄悄地問道:“晴雯病重了我看他去,不是你也去了麼?”五兒微微笑著點頭兒。寶玉道:“你聽見他說什麼了沒有?”五兒搖著頭兒道:“沒有。”寶玉已經忘神,便把五兒的手一拉。五兒急得紅了臉,心裏亂跳,便悄悄說道:“二爺有什麼話隻管說,別拉拉扯扯的。”寶玉才放了手,說道:“他和我說來著:‘早知擔了個虛名,也就打正經主意了。’你怎麼沒聽見麼?”五兒聽了這話,明明是輕薄自己的意思,又不敢怎麼樣,便說道:“那是他自己沒臉!這也是我們女孩兒家說得的嗎?”寶玉著急道:“你怎麼也是這麼個道學先生!我看你長的和他一模一樣,我才肯和你說這個話,你怎麼倒拿這些話來遭蹋他?”
此時五兒心中也不知寶玉是怎麼個意思,便說道:“夜深了,二爺也睡罷。別緊著坐著,看涼著。剛才奶奶和襲人姐姐怎麼囑咐了?”寶玉道:“我不涼。”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五兒沒穿著大衣服,就怕他也像晴雯著了涼,便說道:“你為什麼不穿上衣服就過來?”五兒道:“爺叫得緊,那裏有盡著穿衣裳的空兒?要知道說這半天話兒時,我也穿上了。”寶玉聽了,連忙把自己蓋的一件月白綾子綿襖兒揭起來,遞給五兒,叫他披上。五兒隻不肯接,說:“二爺蓋著罷,我不涼;我涼,我有我的衣裳。”說著,回到自己鋪邊,拉了一件長襖披上,又聽了聽,麝月睡的正濃,才慢慢過來,說:“二爺今晚不是要養神呢嗎?”寶玉笑道:“實告訴你罷,什麼是養神,我倒是要遇仙的意思!”五兒聽了,越發動了疑心,便問道:“遇什麼仙?”寶玉道:“你要知道,這話長著呢!你挨著我來坐下,我告訴你。”五兒紅了臉,笑道:“你在那裏躺著,我怎麼坐呢?”寶玉道:“這個何妨?那一年冷天,也是你麝月姐姐和你晴雯姐姐頑,我怕凍著他,還把他攬在被裏渥著呢。這有什麼的?大凡一個人,總不要酸文假醋才好。”五兒聽了,句句都是寶玉調戲之意——那知這位呆爺卻是實心實意的話兒。五兒此時走開不好,站著不好,坐下不好,倒沒了主意了。因微微的笑著道:“你別混說了!看人家聽見,這是什麼意思?怨不得人家說你專在女孩兒身上用工夫,你自己放著二奶奶和襲人姐姐,都是仙人兒似的,隻愛和別人胡纏。明兒再說這些話,我回了二奶奶,看你什麼臉見人!”
正說著,隻聽外麵“咕咚”一聲,把兩個人嚇了一跳。裏間寶釵咳嗽了一聲。寶玉聽見,連忙努嘴兒。五兒也就忙忙的熄了燈,悄悄的躺下了。原來寶釵、襲人因昨夜不曾睡,又兼日間勞乏了一天,所以睡去,都不曾聽見他們說話。此時院中一響,早已驚醒,聽了聽,也無動靜。寶玉此時躺在床上,心裏疑惑:“莫非林妹妹來了,聽見我和五兒說話,故意嚇我們的?”翻來覆去,胡思亂想,五更以後,才朦朧睡去。
卻說五兒被寶玉鬼混了半夜,又兼寶釵咳嗽,自己懷著鬼胎,生怕寶釵聽見了,也是思前想後,一夜無眠。次日一早起來,見寶玉尚自昏昏睡著,便輕輕的收拾了屋子。那時麝月已醒,便道:“你怎麼這麼早起來了?你難道一夜沒睡嗎?”五兒聽這話,又似麝月知道了的光景,便隻是訕笑,也不答言。
不一時,寶釵、襲人也都起來。開了門,見寶玉尚睡,卻也納悶:“怎麼外邊兩夜睡得倒這般安穩?”及寶玉醒來,見眾人都起來了,自己連忙爬起,揉著眼睛。細想昨夜又不曾夢見,可是仙凡路隔了。慢慢地下了床,又想昨夜五兒說的寶釵、襲人都是天仙一般,這話卻也不錯,便怔怔的瞅著寶釵。
寶釵見他發怔,雖知他為黛玉之事,卻也定不得夢不夢;隻是瞅的自己倒不好意思,便道:“二爺昨夜可真遇見仙了麼?”寶玉聽了,隻道昨晚的話寶釵聽見了,笑著勉強說道:“這是那裏的話?”那五兒聽了這一句,越發心虛起來,又不好說的,隻得且看寶釵的光景。隻見寶釵又笑著問五兒道:“你聽見二爺睡夢中和人說話來著麼?”寶玉聽了,自己坐不住,搭訕著走開了。五兒把臉飛紅,隻得含糊道:“前半夜倒說了幾句,我也沒聽真。什麼‘擔了虛名’,又什麼‘沒打正經主意’。我也不懂。勸著二爺睡了,後來我也睡了。不知二爺還說來著沒有。”寶釵低頭一想:“這話明是為黛玉了。但盡著叫他在外頭,恐怕心邪了,招出些花妖月姊來;況兼他的舊病原在姊妹上情重,隻好設法將他的心意挪移過來,然後能免無事。”想到這裏,不免麵紅耳熱起來,也就訕訕的進房梳洗去了。
且說賈母這兩日高興,略吃多了些,這晚有些不受用,第二天便覺著胸口飽悶。鴛鴦等要回賈政。賈母不叫言語,說:“我這兩日嘴饞些,吃多了點子,我餓一頓就好了。你們快別吵嚷!”於是鴛鴦等並沒有告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