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人正在沒法,隻見秋紋帶著些人趕來,對襲人道:“你好大膽!怎麼領了二爺到這裏來?老太太、太太他們打發人各處都找到了,剛才腰門上有人說是你同二爺到這裏來了,唬得老太太、太太們了不得,罵著我,叫我帶人趕來。還不快回去麼!”寶玉猶自痛哭。襲人也不顧他哭,兩個人拉著就走,一麵替他拭眼淚,告訴他:“老太太著急!”寶玉沒法,隻得回來。
襲人知老太太不放心,將寶玉仍送到賈母那邊。眾人都等著未散。賈母便說:“襲人,我素常知你明白,才把寶玉交給你。怎麼今兒帶他園裏去?他的病才好,倘或撞著什麼,又鬧起來,這便怎麼處?”襲人也不敢分辯,隻得低頭不語。寶釵看寶玉顏色不好,心裏著實地吃驚。倒還是寶玉恐襲人受委屈,說道:“青天白日,怕什麼!我因為好些時沒到園裏逛逛,今兒趁著酒興走走。那裏就撞著什麼了呢?”鳳姐在園裏吃過大虧的,聽到那裏,寒毛倒豎,說:“寶兄弟膽子忒大了!”湘雲道:“不是膽大,倒是心實。不知是會芙蓉神去了,還是尋什麼仙去了!”寶玉聽著,也不答言。獨有王夫人急得一言不發。賈母問道:“你到園裏可曾唬著麼?這回不用說了,以後要逛,到底多帶幾個人才好。不然,大家早散了。回去好好的睡一夜,明日一早過來,我還要找補,叫你們再樂一天呢。不要為他又鬧出什麼原故來。”眾人聽說,辭了賈母出來。薛姨媽便到王夫人那裏住下,史湘雲仍在賈母房中,迎春便往惜春那裏去了,餘者各自回去。不題。
獨有寶玉回到房中,唉聲歎氣。寶釵明知其故,也不理他,隻是怕他憂悶,勾出舊病來,便進裏間叫襲人來,細問他寶玉到園怎麼的光景。
未知襲人怎生回說,下回分解。第一百零九回候芳魂五兒承錯愛還孽債迎女返真元第一百零九回候芳魂五兒承錯愛還孽債迎女返真元第 一 百 零 九 回候芳魂五兒承錯愛還孽債迎女返真元話說寶釵叫襲人問出原故,恐寶玉悲傷成疾,便將黛玉臨死的話與襲人假作閑談,說是:“人生在世,有意有情;到了死後,各自幹各自的去了,並不是生前那樣個人死後還是這樣。活人雖有癡心,死的竟不知道;況且林姑娘既說仙去,他看凡人是個不堪的濁物,那裏還肯混在世上?隻是人自己疑心,所以招些邪魔外祟來纏擾了。”寶釵雖是與襲人說話,原說給寶玉聽的。襲人會意,也說是:“沒有的事。若說林姑娘的魂靈兒還在園裏,我們也算好的,怎麼不曾夢見了一次?”
寶玉在外聞聽得,細細的想道:“果然也奇!我知道林妹妹死了,那一日不想幾遍?怎麼從沒夢過?想是他到天上去了,瞧我這凡夫俗子,不能交通神明,所以夢都沒有一個兒。我就在外間睡著,或者我從園裏回來,他知道我的實心,肯與我夢裏一見,我必要問他實在那裏去了,我也時常祭奠;若是果然不理我這濁物,竟無一夢,我便不想他了。”主意已定,便說:“我今夜就在外間睡了,你們也不用管我。”寶釵也不強他,隻說:“你不要胡思亂想。你不瞧瞧,太太因你園裏去了,急得話都說不出來;若是知道還不保養身子,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又說我們不用心。”寶玉道:“白這麼說罷咧!我坐一會子就進來。你也乏了,先睡罷。”寶釵知他必進來的,假意說道:“我睡了。叫襲姑娘伺候你罷。”寶玉聽了,正合機宜。候寶釵睡了,他便叫襲人、麝月另鋪設下一副被褥。常叫人進來瞧二奶奶睡著了沒有。寶釵故意裝睡,也是一夜不寧。那寶玉知是寶釵睡著,便與襲人道:“你們各自睡罷,我又不傷感。你若不信,你就伏侍我睡了再進去,隻要不驚動我就是了。”襲人果然伏侍他睡了,便預備下了茶水,關好了門,進裏間去照應一回,各自假寐,寶玉若有動靜,再為出來。
寶玉見襲人等進來,便將坐更的兩個婆子支到外頭。他輕輕地坐起來,暗暗的祝了幾句,便睡下了,欲與神交。起初再睡不著,以後把心一靜,便睡去了。豈知一夜安眠,直到天亮。寶玉醒來拭眼,坐起來想了一回,並無有夢,便歎口氣道:“正是‘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此二句詩係出自唐·白居易《長恨歌》。!”
寶釵卻一夜反沒有睡著,聽寶玉在外邊念這兩句,便接口道:“這句又說莽撞了。如若林妹妹在時,又該生氣了!”寶玉聽了,反不好意思,隻得起來,搭訕著往裏間走來,說:“我原要進來的,不覺得一個盹兒就打著了。”寶釵道:“你進來不進來,與我什麼相幹?”襲人等本沒有睡,眼見他們兩個說話,即忙倒上茶來。已見老太太那邊打發小丫頭來,問:“寶二爺昨睡得安頓麼?若安頓時,早早的同二奶奶梳洗了就過去。”襲人便說:“你去回老太太,說寶玉昨夜很安頓,回來就過來。”小丫頭去了。
寶釵起來梳洗了,鶯兒、襲人等跟著,先到賈母那裏行了禮,便到王夫人那邊起至鳳姐都讓過了,仍到賈母處,見他母親也過來了。大家問起:“寶玉晚上好麼?”寶釵便說:“回去就睡了,沒有什麼。”眾人放心,又說些閑話。
隻見小丫頭進來說:“二姑奶奶要回去了。聽見說孫姑爺那邊人來到大太太那裏說了些話,大太太叫人到四姑娘那邊說:‘不必留了,讓他去罷。’如今二姑奶奶在大太太那邊哭呢。大約就過來辭老太太。”賈母、眾人聽了,心中好不自在,都說:“二姑娘這樣一個人,為什麼命裏遭著這樣的人?一輩子不能出頭!這便怎麼好?”說著,迎春進來,淚痕滿麵,因為是寶釵的好日子,隻得含著淚,辭了眾人要回去。 賈母知道他的苦處,也不便強留,隻說道:“你回去也罷了。但是不要悲傷,碰著了這樣人,也是沒法兒的。過幾天我再打發人接你去。”迎春道:“老太太始終疼我,如今也疼不來了。可憐我隻是沒有再來的時候了!”說著,眼淚直流。眾人都勸道:“這有什麼不能回來的?比不得你三妹妹,隔得遠,要見麵就難了。”賈母等想起探春,不覺也大家落淚;隻為是寶釵的生日,即轉悲為喜說:“這也不難。隻要海疆平靜,那邊親家調進京來,就見的著了。”大家說:“可不是這麼著呢!”說著,迎春隻得含悲而別。眾人送了出來,仍回賈母那裏,從早至暮,又鬧了一天。眾人見賈母勞乏,各自散了。
獨有薛姨媽辭了賈母,到寶釵那裏,說道:“你哥哥是今年過了,直要等到皇恩大赦的時候減了等才好贖罪。這幾年叫我孤苦伶仃,怎麼處?我想要與你二哥哥完婚,你想想好不好?”寶釵道:“媽媽是為著大哥哥娶了親,唬怕的了,所以把二哥哥的事猶豫起來。據我說很該就辦。邢姑娘是媽媽知道的,如今在這裏也很苦。娶了去,雖說我家窮,究竟比他傍人門戶好多著呢!”薛姨媽道:“你得便的時候就去告訴老太太,說我家沒人,就要揀日子了。”寶釵道:“媽媽隻管同二哥哥商量,挑個好日子,過來和老太太、大太太說了,娶過去,就完了一宗事。這裏大太太也巴不得娶了去才好。”薛姨媽道:“今日聽見史姑娘也就回去了,老太太心裏要留你妹妹在這裏住幾天,所以他住下了。我想他也是不定多早晚就走的人了,你們姊妹們也多敘幾天話兒。”寶釵道:“正是呢。”於是薛姨媽又坐了一坐,出來辭了眾人回去了。
卻說寶玉晚間歸房,因想:“昨夜黛玉竟不入夢!或者他已經成仙,所以不肯來見我這種濁人也是有的;不然,就是我的性兒太急了,也未可知。”便想了個主意,向寶釵說道:“我昨夜偶然在外間睡著,似乎比在屋裏睡的安穩些,今日起來心裏也覺清淨些。我的意思還要在外間睡兩夜,隻怕你們又來攔我。”寶釵聽了,明知早晨他嘴裏念詩是為著黛玉的事了,想來他那個呆性是不能勸的,倒好叫他睡兩夜,索性自己死了心也罷了;況兼昨夜聽他睡的倒也安靜,便道:“好沒來由!你隻管睡去,我們攔你作什麼?但隻不要胡思亂想,招出些邪魔外祟來。”寶玉笑道:“誰想什麼?”襲人道:“依我勸,二爺竟還是屋裏睡罷。外邊一時照應不到,著了風,倒不好。”寶玉未及答言,寶釵卻向襲人使了個眼色。襲人會意,便道:“也罷。叫個人跟著你罷,夜裏好倒茶倒水的。”寶玉便笑道:“這麼說,你就跟了我來。”襲人聽了,倒沒意思起來,登時飛紅了臉,一聲也不言語。寶釵素知襲人穩重,便說道:“他是跟慣了我的,還叫他跟著我罷。叫麝月、五兒照料著也罷了;況且今日他跟著我鬧了一天,也乏了,該叫他歇歇了。”寶玉隻得笑著出來。寶釵因命麝月、五兒給寶玉仍在外間鋪設了,又囑咐兩個人:“醒睡些,要茶要水,都留點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