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且說賈璉打聽得父兄之事不很妥,無法可施,隻得回到家中。平兒守著鳳姐哭泣,秋桐在耳房中抱怨鳳姐。賈璉走近旁邊,見鳳姐奄奄一息,就有多少怨言,一時也說不出來。平兒哭道:“如今事已如此,東西已去,不能複來。奶奶這樣,還得再請個大夫調治調治才好。”賈璉啐道:“我的性命還不保,我還管他麼!”鳳姐聽見,睜眼一瞧,雖不言語,那眼淚流個不盡。見賈璉出去,便與平兒道:“你別不達事務了。到了這樣田地,你還顧我做什麼?我巴不得今兒就死才好!隻要你能夠眼裏有我,我死之後,你扶養大了巧姐兒,我在陰司裏也感激你的。”平兒聽了,放聲大哭。鳳姐道:“你也是聰明人。他們雖沒有來說我,他必抱怨我。雖說事是外頭鬧的,我若不貪財,如今也沒有我的事。不但是枉費心計,掙了一輩子的強,如今落在人後頭。我隻恨用人不當,恍惚聽得那邊珍大爺的事,說是強占良民妻子為妾,不從逼死,有個姓張的在裏頭,你想想還有誰?若是這件事審出來,咱們二爺是脫不了的,我那時怎樣見人?我要即時就死,又耽不起吞金服毒的,你倒還要請大夫,可不是你為顧我,反倒害了我了麼?”平兒愈聽愈慘,想來實在難處,恐鳳姐自尋短見,隻得緊緊守著。
幸賈母不知底細,因近日身子好些,又見賈政無事,寶玉、寶釵在旁,天天不離左右,略覺放心。素來最疼鳳姐,便叫鴛鴦:“將我體己東西拿些給鳳丫頭,再拿些銀錢交給平兒,好好的伏侍好了鳳丫頭,我再慢慢的分派。”又命王夫人照看了邢夫人。又加了寧國府第入官,所有財產、房地等並家奴等俱造冊收盡。這裏賈母命人將車接了尤氏婆媳等過來。可憐赫赫寧府,隻剩得他們婆媳兩個並佩鳳、偕鸞二人,連一個下人沒有。賈母指出房子一所居住——就在惜春所住的間壁。又派了婆子四人、丫頭兩個伏侍。一應飯食起居在大廚房內分送,衣裙什物又是賈母送去,零星需用亦在賬房內開銷,俱照榮府 每人月例之數。
那賈赦、賈珍、賈蓉在錦衣府使用,賬房內實在無項可支。如今鳳姐一無所有,賈璉況又多債務滿身。賈政不知家務,隻說已經托人,自有照應。賈璉無計可施,想到那親戚裏頭薛姨媽家已敗,王子騰已死,餘者親戚雖有,俱是不能照應。隻得暗暗差人下屯,將地畝暫賣了數千金,作為監中使費。賈璉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見主家勢敗,也便趁此弄鬼,並將東莊租稅也就指名借用些。此是後話,暫且不題。
且說賈母見祖宗世職革去,現在子孫在監質審,邢夫人、尤氏等日夜啼哭,鳳姐病在垂危,雖有寶玉、寶釵在側,隻可解勸,不能分憂,所以日夜不寧,思前想後,眼淚不幹。一日傍晚,叫寶玉回去,自己紮掙坐起,叫鴛鴦等各處佛堂上香,又命自己院內焚起鬥香,用拐拄著,出到院中。琥珀知是老太太拜佛,鋪下大紅短氈拜墊。賈母上香,跪下磕了好些頭,念了一回佛,含淚祝告天地道:“皇天菩薩在上:我賈門史氏虔誠禱告,求菩薩慈悲。我賈門數世以來,不敢行凶霸道。我幫夫助子,雖不能為善,亦不敢作惡。必是後輩兒孫驕侈暴佚,暴殄天物,以致合府抄檢。現在兒孫監禁,自然凶多吉少,皆由我一人罪孽,不教兒孫,所以至此。我今即求皇天保佑:在監逢凶化吉,有病的早早安身;縱有合家罪孽,情願一人承當,隻求饒恕兒孫。若皇天見憐,念我虔誠,早早賜我一死,寬免兒孫之罪。”默默說到此,不禁傷心,嗚嗚咽咽的哭泣起來。鴛鴦、珍珠一麵解勸,一麵扶進房去。
隻見王夫人帶了寶玉、寶釵過來請晚安,見賈母悲傷,三人也大哭起來。寶釵更有一層苦楚:想哥哥也在外監,將來要處決,不知可減緩否;翁姑雖然無事,眼見家業蕭條;寶玉依然瘋傻,毫無誌氣。想到後來終身,更比賈母、王夫人哭得更痛。
寶玉見寶釵如此大慟,他亦有一番悲戚。想的是老太太年老不得安;老爺、太太見此光景,不免悲傷;眾姐妹風流雲散,一日少似一日。追想在園中吟詩起社,何等熱鬧!“自從林妹妹一死,我鬱悶到今,又有寶姐姐過來,未便時常悲切。見他憂兄思母,日夜難得笑容。”今見他悲哀欲絕,心裏更加不忍,竟嚎啕大哭。鴛鴦、彩雲、鶯兒、襲人見他們如此,也各有所思,便也嗚咽起來;餘者丫頭們看得傷心,也便陪哭,竟無人解慰。滿屋中哭聲驚天動地,將外頭上夜婆子嚇慌,急報於賈政知道。
那賈政正在書房納悶,聽見賈母的人來報,心中著忙,飛奔進內。遠遠聽得哭聲甚眾,打諒老太太不好,急得魂魄俱喪,疾忙進來。隻見坐著悲啼,神魂方定。說是“老太太傷心,你們該勸解,怎麼齊打夥兒的哭起來了?”眾人聽得賈政聲氣,急忙止哭,大家對麵發怔。賈政上前安慰了老太太,又說了眾人幾句。各自心想道:“我們原恐老太太悲傷,故來勸解,怎麼忘情,大家痛哭起來?”
正自不解,隻見老婆子帶了史侯家的兩個女人進來,請了賈母的安,又向眾人請安畢,便說:“我們家老爺、太太、姑娘打發我來,說聽見府裏的事原沒有什麼大事,不過一時受驚。恐怕老爺、太太煩惱,叫我們過來告訴一聲,說這裏二老爺是不怕的了。我們姑娘本要自己來的,因不多幾日就要出閣,所以不能來了。”賈母聽了,不便道謝,說:“你回去給我問好。這是我們的家運合該如此。承你老爺、太太惦記,過一日再來奉謝。你家姑娘出閣,想來你們姑爺是不用說的了,他們的家計如何?”兩個女人回道:“家計倒不怎麼著,隻是姑爺長的很好,為人又和平。我們見過好幾次,看來與這裏寶二爺差不多,還聽得說才情、學問都好的。”賈母聽了,喜歡道:“咱們都是南邊人,雖在這裏住久了,那些大規矩還是從南方禮兒,所以新姑爺我們都沒見過。我前兒還想起我娘家的人來,最疼的就是你們家姑娘,一年三百六十天,在我跟前的日子倒有二百多天,混得這麼大了。我原想給他說個好女婿,又為他叔叔不在家,我又不便作主。他既造化,配了個好姑爺,我也放心。月裏出閣,我原想過來吃杯喜酒的,不料我家鬧出這樣事來,我的心就像在熱鍋裏熬的似的,那裏能夠再到你們家去?你回去說我問好,我們這裏的人都說請安問好。你替另告訴你家姑娘,不要將我放在心裏。我是八十多歲的人了,就死也算不得沒福的了。隻願他過了門,兩口子和順,百年到老,我便安心了。”說著,不覺掉下淚來。那女人道:“老太太也不必傷心,姑娘過了門,等回了九,少不得同姑爺過來請老太太的安。那時老太太見了才喜歡呢。”賈母點頭。那女人出去。
別人都不理論,隻有寶玉聽了發了一回怔,心裏想道:“如今一天一天的都過不得了。為什麼人家養了女兒,到大了必要出嫁?一出了嫁就改變?史妹妹這樣一個人,又被他叔叔硬壓著配人了,他將來見了我,必是又不理我了。我想,一個人到了這個沒人理的分兒,還活著做什麼?”想到那裏,又是傷心。見賈母此時才安,又不敢哭泣,隻是悶悶的。
一時賈政不放心,又進來瞧瞧老太太,見是好些,便出來傳了賴大,叫他將合府裏管事家人的花名冊子拿來,一齊點了一點。除去賈赦入官的人,尚有三十餘家,共男女二百十二名。賈政叫現在府內當差的男人共二十一名進來,問起曆年居家用度,共有若幹進來,該用若幹出去。那管總的家人將近來支用簿子呈上。賈政看時,所入不敷所出;又加連年宮裏花用,賬上有在外浮借俘借:暫借。浮,暫時。的也不少。再查東省地租,近年所交不及祖上一半,如今用度比祖上更加十倍。賈政不看則已,看了急得跺腳道:“這了不得!我打量雖是璉兒管事,在家自有把持,豈知好幾年頭裏已就寅年用了卯年的,還是這樣裝好看,竟把世職俸祿當作不打緊的事情,為什麼不敗呢?我如今要就省儉起來,已是遲了。”想到那裏,背著手踱來踱去,竟無方法。
眾人知賈政不知理家,也是白操心著急,便說道:“老爺也不用焦心,這是家家這樣的。若是統總算起來,連王爺家還不夠。不過是裝著門麵,過到那裏就到那裏。如今老爺到底得了主上的恩典,才有這點子家產;若是一並入了官,老爺就不用過了不成?”賈政嗔道:“放屁!你們這班奴才,最沒有良心的!仗著主子好的時候任意開銷,到弄光了,走的走,跑的跑,還顧主子的死活嗎?如今你們道是沒有查封是好,那知道外頭的名聲?大本兒都保不住,還擱得住你們在外頭支架子、說大話,誆人騙人?到鬧出事來,望主子身上一推就完了。如今大老爺與珍大爺的事,說是咱們家人鮑二在外傳播的,我看這人口冊上並沒有鮑二,這是怎麼說?”眾人回道:“這鮑二是不在冊檔上的。先前在寧府冊上,為二爺見他老實,把他們兩口子叫過來了;及至他女人死了,他又回寧府去。後來老爺衙門有事,老太太們、爺們往陵上去,珍大爺替理家事帶過來的,以後也就去了。老爺數年不管家事,那裏知道這些事來?老爺打量冊上沒有名字的就隻有這個人,不知一個人手下親戚們也有,奴才還有奴才呢!”賈政道:“這還了得!”想去一時不能清理,隻得喝退眾人,早打了主意在心裏了,且聽賈赦等事審得怎樣再定。
一日,正在書房籌算,隻見一人飛奔進來說:“請老爺快進內廷問話!”賈政聽了心下著忙,隻得進去。
未知凶吉,下回分解。第一百零七回散餘資賈母明大義複世職政老沐天恩第一百零七回散餘資賈母明大義複世職政老沐天恩第 一 百 零 七 回散餘資賈母明大義複世職政老沐天恩話說賈政進內,見了樞密院各位大人,又見了各位王爺。北靜王道:“今日我們傳你來,有遵旨問你的事。”賈政即忙跪下。眾大人便問道:“你哥哥交通外官,恃強淩弱,縱兒聚賭,強占良民妻女不遂逼死的事,你都知道麼?”賈政回道:“犯官自從主恩欽點學政,任滿後查看賑恤,於上年冬底回家;又蒙堂派工程;後又往江西糧道,題參回都,仍在工部行走,日夜不敢怠惰。一應家務並未留心伺察,實在糊塗,不能管教子侄,這就是辜負聖恩。亦求主上重重治罪。”北靜王據說轉奏,不多時傳出旨來,北靜王便述道:“主上因禦史參奏賈赦交通外官,恃強淩弱。據該禦史指出平安州互相往來,賈赦包攬詞訟。嚴鞫鞫:審訊,查問。賈赦,據供平安州原係姻親來往,並未幹涉官事。該禦史亦不能指實。惟有倚勢強索石呆子古扇一款是實的;然係玩物,究非強索良民之物可比。雖石呆子自盡,亦係瘋傻所致,與逼勒致死者有間間:區別。。今從寬將賈赦發往台站台站:清代為傳送文書、情報在全國各地交通線上設的驛站。效力贖罪。所參賈珍強占良民妻女為妾不從逼死一款,提取都察院原案,看得尤二姐實係張華指腹為婚未娶之妻,因伊貧苦,自願退婚,尤二姐之母願結賈珍之弟為妾,並非強占。再尤三姐自刎掩埋並未報官一款,查尤三姐原係賈珍妻妹,本意為伊擇配,因被逼索定禮,眾人揚言穢亂,以致羞忿自盡,並非賈珍逼勒致死。但身係世襲職員,罔知法紀,私埋人命,本應重治;念伊究屬功臣後裔,不忍加罪,亦從寬革去世職,派往海疆效力贖罪。賈蓉年幼無幹省釋省釋:經審查無罪,予以釋放。。賈政實係在外任多年,居官尚屬勤慎,免治伊治家不正之罪。”
賈政聽了,感激涕零,叩首不及,又叩求王爺代奏下忱。北靜王道:“你該叩謝天恩,更有何奏?”賈政道:“犯官仰蒙聖恩,不加大罪,又蒙將家產給還,實在捫心惶愧,願將祖宗遺受重祿積餘置產一並交官。”北靜王道:“主上仁慈待下,明慎用刑,賞罰無差。如今既蒙莫大深恩,給還財產,你又何必多此一奏?”眾官也說不必。
賈政便謝了恩,叩謝了王爺出來。恐賈母不放心,急忙趕回。上下男女人等不知傳進賈政是何吉凶,都在外頭打聽。一見賈政回家,都略略的放心,也不敢問。隻見賈政忙忙的走到賈母跟前,將蒙聖恩寬免的事細細告訴了一遍。賈母雖則放心,隻是兩個世職革去,賈赦又往台站效力,賈珍又往海疆,不免又悲傷起來。邢夫人、尤氏聽見那話,更哭起來。賈政便道:“老太太放心,大哥雖則台站效力,也是為國家辦事,不致受苦,隻要辦得妥當,就可複職;珍兒正是年輕,很該出力。若不是這樣,便是祖父的餘德,亦不能久享。”說了些寬慰的話。賈母素來本不大喜歡賈赦,那邊東府賈珍究竟隔了一層。隻有邢夫人、尤氏痛哭不已。邢夫人想著:“家產一空,丈夫年老遠出,膝下雖有璉兒,又是素來順他二叔的,如今是都靠著二叔,他兩口子更是順著那邊去了。獨我一人孤苦伶仃,怎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