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未知何事,下回分解。第一百零四回醉金剛小鰍生大浪癡公子餘痛觸前情第一百零四回醉金剛小鰍生大浪癡公子餘痛觸前情第 一 百 零 四 回醉金剛小鰍生大浪癡公子餘痛觸前情話說賈雨村剛欲過渡,見有人飛奔而來,跑到跟前,口稱:“老爺,方才進的那廟火起了!”雨村回首看時,隻見烈炎燒天,飛灰蔽目。雨村心想:“這也奇怪!我才出來,走不多遠,這火從何而來?莫非士隱遭劫於此?”欲待回去,又恐誤了過河;若不回去,心下又不安。想了一想,便問道:“你方才見這老道士出來了沒有?”那人道:“小的原隨老爺出來,因腹內疼痛,略走了一走。回頭看見一片火光,原來就是那廟中火起,特趕來稟知老爺。並沒有見有人出來。”雨村雖則心裏狐疑,究竟是名利關心的人,那肯回去看視?便叫那人:“你在這裏,等火滅了,進去瞧那老道在與不在,即來回稟。”那人隻得答應了伺候。

雨村過河,仍自去查看。查了幾處,遇公館便自歇下。明日又行一程,進了都門,眾衙役接著,前呼後擁的走著。雨村坐在轎內,聽見轎前開路的人吵嚷。雨村問是何事。那開路的拉了一個人過來,跪在轎前稟道:“那人酒醉,不知回避,反衝突過來。小的吆喝他,他倒恃酒撒賴,躺在街心,說小的打了他了。”雨村便道:“我是管理這裏地方的,你們都是我的子民。知道本府經過,喝了酒不知退避,還敢撒賴!”那人道:“我喝酒是自己的錢,醉了躺的是皇上的地。便是大人、老爺,也管不得!”雨村怒道:“這人目無法紀!問他叫什麼名字?”那人回道:“我叫醉金剛倪二。”雨村聽了生氣,叫人:“打這金剛,瞧他是金剛不是!”手下把倪二按倒,著實的打了幾鞭。倪二負痛,酒醒求饒。雨村在轎內笑道:“原來是這麼個金剛麼!我且不打你,叫人帶進衙門,慢慢的問你。”眾衙役答應,拴了倪二,拉著便走。倪二哀求,也不中用。

雨村進內複旨回曹回曹:回到官衙。古代分職治事的官署或部門稱曹。,那裏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那街上看熱鬧的三三兩兩傳說:“倪二仗著有些力氣,恃酒訛人。今兒碰在賈大人手裏,隻怕不輕饒的。”這話已傳到他妻女耳邊。那夜果等倪二不見回家,他女兒便到各處賭場尋覓,那賭博的都是這麼說,他女兒急得哭了。眾人都道:“你不用著急。那賈大人是榮府的一家,榮府裏的一個什麼二爺和你父親相好。你同你母親去找他說個情,就放出來了。”倪二的女兒聽了,想了一想,“果然我父親常說間壁賈二爺和他好,為什麼不找他去?”趕著回來,即和母親說了。娘兒兩個去找賈芸。

那日賈芸恰在家,見他母女兩個過來,便讓坐。賈芸的母親便倒茶。倪家母女即將倪二被賈大人拿去的話說了一遍,“求二爺說情放出來”。賈芸一口應承,說:“這算不得什麼,我到西府裏說一聲就放了。那賈大人全仗我家的西府裏,才得做了這麼大官,隻要打發個人去一說就完了。”倪家母女歡喜,回來便到府裏告訴了倪二,叫他不用忙,“已經求了賈二爺,他滿口應承,討個情便放出來的。”倪二聽了也喜歡。

不料賈芸自從那日給鳳姐送禮不收,不好意思進來,也不常到榮府。那榮府的門上原看著主子的行事,叫誰走動,才有些體麵,一時來了,他便進去通報;若主子不大理了,不論本家親戚,他一概不回,支了去就完事。那日賈芸到府上,說:“給璉二爺請安。”門上的說:“二爺不在家,等回來我們替回罷。”賈芸欲要說“請二奶奶的安”,生恐門上厭煩,隻得回家。又被倪家母女催逼著說:“二爺常說,府上是不論那個衙門,說一聲誰敢不依?如今還是府裏的一家,又不為什麼大事,這個情還討不來,白是我們二爺了!”賈芸臉上下不來,嘴裏還說硬話:“昨兒我們家裏有事,沒打發人說去,少不得今兒說了就放。什麼大不了的事!”倪家母女隻得聽信。

豈知賈芸近日大門竟不得進去,繞到後頭要進園內找寶玉,不料園門鎖著,隻得垂頭喪氣的回來。想起“那年倪二借銀與我,買了香料送給他,才派我種樹。如今我沒有錢去打點,就把我拒絕。他也不是什麼好的,拿著太爺留下的公中銀錢在外放加一錢加一錢:一種高利貸,月息為本金的十分之一。,我們窮本家,要借一兩也不能。他打諒保得住一輩子不窮的了,那知外頭的聲名很不好。我不說罷了,若說起來,人命官司不知有多少呢!”一麵想著,來到家中,隻見倪家母女都等著。賈芸無言可支,便說道:“西府裏已經打發人說了,隻言賈大人不依。你還求我們家的奴才周瑞的親戚冷子興去才中用。”倪家母女聽了,說:“二爺這樣體麵爺們還不中用,若是奴才,是更不中用了。”賈芸不好意思,心裏發急道:“你不知道,如今的奴才比主子強多著呢!”倪家母女聽來無法,隻得冷笑幾聲,說:“這倒難為二爺,白跑了這幾天,等我們那一個出來再道乏罷。”說畢出來,另托人將倪二弄了出來,隻打了幾板,也沒有什麼罪。

倪二回家,他妻女將賈家不肯說情的話說了一遍。倪二正喝著酒,便生氣要找賈芸,說:“這小雜種,沒良心的東西!頭裏他沒有飯吃,要到府內鑽謀事辦,虧我倪二爺幫了他。如今我有了事,他不管。好!罷咧!若是我倪二鬧出來,連兩府裏都不幹淨!”他妻女忙勸道:“噯,你又喝了黃湯,便是這樣有天沒日頭的。前兒可不是醉了鬧的亂子?挨了打還沒好呢,你又鬧了!”倪二道:“挨了打便怕他不成?隻怕拿不著由頭。我在監裏的時候,倒認得了好幾個有義氣的朋友。聽見他們說起來,不獨是城內姓賈的多,外省姓賈的也不少,前兒監裏收下了好幾個賈家的家人。我倒說,這裏的賈家小一輩子並奴才們雖不好,他們老一輩的還好,怎麼犯了事?我打聽打聽,說是和這裏賈家是一家,都住在外省,審明白了解進來問罪的,我才放心。若說賈二這小子他忘恩負義,我便和幾個朋友說,他家怎樣倚勢欺人,怎樣盤剝小民,怎樣強娶有男婦女。叫他們吵嚷出來,有了風聲,到了都老爺耳朵裏,這一鬧起來,叫你們才認得倪二金剛呢!”他女人道:“你喝了酒睡去罷!他又強占誰家的女人來了?沒有的事,你不用混說了!”倪二道:“你們在家裏,那裏知道外頭的事?前年我在賭場裏碰見了小張,說他女人被賈家占了,他還和我商量。我倒勸他才了事的。但不知這小張如今那裏去了,這兩年沒見。若碰著了他,我倪二出個主意,叫賈老二死,給我好好的孝敬孝敬我倪二太爺才罷了。你倒不理我了!”說著,倒身躺下,嘴裏還是咕咕嘟嘟的說了一回,便睡去了。他妻女隻當是醉話,也不理他。明日早起,倪二又往賭場中去了。不題。

且說雨村回到家中,歇息了一夜,將道上遇見甄士隱的事告訴了他夫人一遍。他夫人便埋怨他:“為什麼不回去瞧一瞧?倘或燒死了,可不是咱們沒良心!”說著,掉下淚來。雨村道:“他是方外的人了,不肯和咱們在一處的。”正說著,外頭傳進話來,稟說:“前日老爺吩咐瞧火燒廟去的回來了回話。”雨村踱了出來。那衙役打千請了安,回說:“小的奉老爺的命回去,也不等火滅,便冒火進去瞧那個道士,豈知他坐的地方多燒了。小的想著那道士必定燒死了。那燒的牆屋往後塌去,道士的影兒都沒有,隻有一個蒲團、一個瓢兒還是好好的。小的各處找尋他的屍首,連骨頭都沒有一點兒。小的恐老爺不信,想要拿這蒲團、瓢兒回來做個證見,小的這麼一拿,豈知都成了灰了!”雨村聽畢,心下明白,知士隱仙去,便把那衙役打發了出去。回到房中,並沒提起士隱火化之言,恐他婦女不知,反生悲感,隻說:“並無形跡,必是他先走了。”

雨村出來,獨坐書房,正要細想士隱的話,忽有家人傳報說:“內廷傳旨,交看事件。”雨村疾忙上轎進內。隻聽見人說:“今日賈存周江西糧道被參回來,在朝內謝罪。”雨村忙到了內閣,見了各大人,將海疆辦理不善的旨意看了,出來即忙找著賈政,先說了些為他抱屈的話,後又道喜,問:“一路可好?”賈政也將違別以後的話細細的說了一遍。雨村道:“謝罪的本上去了沒有?”賈政道:“已上去了。等膳後下來,看旨意罷。”正說著,隻聽裏頭傳出旨來叫賈政。賈政即忙進去。各大人有與賈政關切的,都在裏頭等著。

等了好一回,方見賈政出來,看見他帶著滿頭的汗。眾人迎上去接著,問:“有什麼旨意?”賈政吐舌道:“嚇死人!嚇死人!倒蒙各位大人關切,幸喜沒有什麼事。”眾人道:“旨意問了些什麼?”賈政道:“旨意問的是雲南私帶神槍一案。本上奏明是原任太師賈化的家人。主上一時記著我們先祖的名字,便問起來。我忙著磕頭,奏明先祖的名字是代化。主上便笑了,還降旨意說:‘前放兵部後降府尹的不是也叫賈化麼?’”那時雨村也在旁邊,倒嚇了一跳,便問賈政道:“老先生怎麼奏的?”賈政道:“我便慢慢奏道,‘原任太師賈化是雲南人,現任府尹賈某是浙江湖州人。’主上又問:‘蘇州刺史奏的賈範是你一家了?’我又磕頭奏道:‘是。’主上便變色道:‘縱使家奴強占良民妻女,還成事麼?’我一句不敢奏。主上又問道:‘賈範是你什麼人?’我忙奏道:‘是遠族。’主上“哼”了一聲,降旨叫出來了。可不是詫事!”眾人道:“本來也巧,怎麼一連有這兩件事?”賈政道:“事到不奇,倒是都姓賈的不好。算來我們寒族人多,年代久了,各處都有。現在雖沒有事,究竟主上記著一個賈字就不好。”眾人說:“真是真,假是假。怕什麼!”賈政道:“我心裏巴不得不做官,隻是不敢告老。現在我們家裏兩個世襲,這也無可奈何的。”雨村道:“如今老先生仍是工部,想來京官是沒有事的。”賈政道:“京官雖然無事,我究竟做過兩次外任,也就說不齊了。”眾人道:“二老爺的人品、行事我們都佩服的;就是令兄大老爺,也是個好人。隻要在令侄輩身上嚴緊些就是了。”賈政道:“我因在家的日子少,舍侄的事情不大查考,我心裏也不甚放心。諸位今日提起,都是至相好,或者聽見東宅的侄兒家有什麼不奉規矩的事麼?”眾人道:“沒聽見別的,隻有幾位侍郎心裏不大和睦,內監裏頭也有些。想來不怕什麼,隻要囑咐那邊令侄諸事留神就是了。”眾人說畢,舉手而散。

賈政然後回家,眾子侄等都迎接上來。賈政迎著,請賈母的安,然後眾子侄俱請了賈政的安,一同進府。王夫人等已到了榮禧堂迎接。賈政先到了賈母那裏拜見了,陳述些違別的話。賈母問探春消息。賈政將許嫁探春的事都稟明了,還說:“兒子起身急促,難過重陽,雖沒有親見,聽見那邊親家的人來,說的極好。親家老爺、太太都說請老太太的安,還說今冬明春大約還可調進京來,這便好了。如今聞得海疆有事,隻怕那時還不能調。”賈母始則因賈政降調回來,知探春遠在他鄉,一無親故,心下不悅;後聽賈政將官事說明,探春安好,也便轉悲為喜,便笑著叫賈政出去。然後弟兄相見,眾子侄拜見,定了明日清晨拜祠堂。

賈政回到自己屋內,王夫人等見過,寶玉、賈璉替另替另:單另。拜見。賈政見了寶玉果然比起身之時臉麵豐滿,倒覺安靜,並不知他心裏糊塗,所以心甚喜歡,不以降調為念,心想:“幸虧老太太辦理的好。”又見寶釵沉厚更勝先時,蘭兒文雅俊秀,便喜形於色;獨見環兒仍是先前,究不甚鍾愛。歇息了半天,忽然想起“為何今日短了一人?”王夫人知是想著黛玉。前因家書未報,今日又初到家,正是喜歡,不便直告,隻說是病著。豈知寶玉的心裏已如刀絞,因父親到家,隻得把持心性伺候。王夫人家筵接風,子孫敬酒。鳳姐雖是侄媳,現辦家事,也隨了寶釵等遞酒。賈政便叫:“遞了一巡酒,都歇息去罷。”命眾家人不必伺候,待明早拜過宗祠,然後進見。

分派已定,賈政與王夫人說些別後的話,餘者王夫人都不敢言。倒是賈政先提起王子騰的事來,王夫人也不敢悲戚。賈政又說蟠兒的事。王夫人隻說他是自作自受,趁便也將黛玉已死的話告訴。賈政反嚇了一驚,不覺掉下淚來,連聲歎息。王夫人也掌不住,也哭了。旁邊彩雲等即忙拉衣。王夫人止住,重又說些喜歡的話,便安寢了。

次日一早,至宗祠行禮,眾子侄都隨往。賈政便在祠旁廂房坐下,叫了賈珍、賈璉過來,問起家中事務。賈珍揀可說的說了。賈政又道:“我初回家,也不便來細細查問。隻是聽見外頭說起你家裏更不比往前,諸事要謹慎才好。你年紀也不小了,孩子們該管教管教,別叫他們在外頭得罪人。璉兒也該聽聽。不是才回家便說你們,因我有所聞,所以才說的。你們更該小心些。”賈珍等臉漲通紅的,也隻答應個“是”字,不敢說什麼。賈政也就罷了。回歸西府,眾家人磕頭畢,仍複進內。眾女仆行禮,不必多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