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是一本大書,每朵浪花,河邊每種風景,都傳達著生命的啟示。那個秋冬,我坐在河邊,數著水鴨,目送流水,讀完了幾十本我此前讀過但似是而非的古書,黃河的巨浪大波淹沒了我心中那些小小不然的杯水風波。
二、漩渦與房子
熬過冬天,春天來了。
春風一起,古柳吐綠,柔枝婆娑,逗引得河水一片喧鬧。河邊台地上的萬畝果園,一夜之間,萬紫千紅。杏花粉紅,粉嘟嘟,色迷一片天地;桃花猩紅,一片天地醉眼惺惺;梨花粉白,又一片天地春宵夢醒。一片,一片,又一片,河岸花團錦簇,蜂狂蝶亂,河水卻由清變渾。渾濁是黃河的本色,黃河的魂魄,水一變渾,眼見得黃河的精氣神都來了,蕭郎寶馬,熱鬧過市。
我把那一個春天依然留給了黃河。我的腳步走得更遠。一腳踩著亂石,一腳踏著撲上堤岸的水漬,我向上遊亂走。漫無目標,隻要不離開河岸,就永遠不會迷失方向,逆流而上,無論走多遠,即使走到千公裏以外的巴顏喀拉河源,順流而下,還會與出發的腳印會合的。有一天早晨,我從門前的河邊朝上遊走,內心一片澄明,什麼也不想,連我是誰,“彼將安逝矣”這類不想也在隨時奔來心頭的問題都沒想。看見激流洶湧處,我隨手丟出一塊鉛球大的圓石,石頭入水時,居然會乘水漂浮幾尺許,才一頭紮下去。我不懂物理中關於浮力之類的定理,也不想懂,看見圓石也會浮水就夠了。在漩渦流轉的水麵,我知道這裏的水是很深的,河底藏有暗坑,黃河在這裏也展示了其卑劣的一麵。九歲那年,我與最小的胞兄在家鄉那條小河的漩渦耍水,他水性極好,我倆一同下去,一同沒頂,可我居然死裏逃生。那一個午後,我目睹了手足兄弟溺水身亡的全過程,半個小時的生死搏擊啊,最後還是水性好的人從漩渦底的爛泥中把屍首撈出來的。午後斜陽,山川塗血。從此我心中眼中便有了一個永遠的漩渦,經常平白無故地天旋地轉。也從此,每遇一條河流,我格外關注她的漩渦,每看見一個漩渦,我的心智便不由自主地沉淪於九歲那年午後的陰謀中。黃河的漩渦真是波瀾壯闊呀,浩浩濁水低頭俯衝,一展腰,漩渦便誕生了。渦輪飛轉,劃出桶粗的渦心,渦輪一圈圈散開,大小相扣,一個釣命的圈套宣告完成。胞兄的遇難教會了我對付漩渦的手段:坐著,或平躺在水麵上,用身體的麵積蓋住渦心,隨渦輪陀螺似地打轉,任它如何拽扯,也沉不到水下去。可是,聽人說,在黃河這一招是不靈的。沙質河床極易形成滲洞,進洞口在河底,出洞口也許會在太平洋,多少一流的弄潮兒便喪生在經驗的漩渦中。那年,一位外地詩人來看我,我請他在雨中的黃河渡船上喝啤酒。大雨如注,黃河也在耍酒瘋,飛漩激濺,動人心腸。詩人奮臂大呼要一展泳技,征服黃河,我越是勸阻,他詩興越發,說他曾橫渡過長江。看他醉了,我也信口胡說,敗他的興致。我說長江是長江,黃河是黃河,毛澤東曾在長江中閑庭信步,但麵對黃河卻隻說了一句“一定要把黃河的事情辦好”,並沒有“不管風吹浪打”,跳進去“當今世界殊”一回。我們都是手捧紅寶書高唱語錄歌長大的,偉大領袖沒說過的話,我們不能說;偉大領袖沒做過的事,我們不能做。他識破了我的陰謀,還要往下跳,我用更難聽的話繼續敗他的興。我說,作為人,你的人不如偉大領袖偉大,作為詩人,你的詩比偉大領袖差得遠,偉大領袖都不去暢遊黃河,你憑什麼?我知道,這話是很傷人自尊的,雖士可殺不可辱,但好死不如賴活著,我本善良,說這話無非為詩人的生命負責。再說,把他與偉人相比,出於下風,其實也不丟人。就好比有一次我在打乒乓球,人讚我球技不錯,我謙虛說:比劉國良差得遠。眾人大笑。發笑的人說明是有幽默感的人,要是誰說,你是什麼東西敢跟世界冠軍比,那就煞風景了。
詩人高興地放棄了遊河計劃。
這一回,我在河邊走,風自吹,水自流,我真個勝似閑庭信步。每遇漩渦,投石一擊,以水的回聲測水之深淺。到水流平緩處,揀一石片,打一兩個水漂。我的這門手藝堪稱精絕,石片像衝鋒舟,橫波擊浪,一石擊出數十朵水花,方才力竭而沒。一路閑走,一路閑耍,城市走完是山川原野,天朗風清,雞鳴狗叫,塵囂遠遁,好不祥和。看看日落西山,來到兩水彙流處。一水從斜刺邀擊黃河,黃河聳身抵敵,一清一濁,壘壘分明。相持片刻,兩水握手言和,相視一笑,綻出一片巨大的渦流,一張如花的笑臉包藏著深不可測的禍心。心下一驚:這裏距蘭州已是百裏之遙了。
回家吧。當然我要回的家是那兩間過渡房。在農業文明時代,家是一處累世不移的根,那一座山下,那一條河邊,那一個以姓氏或山水方位命名的村莊,與那一方天地共榮共損,一座座土墳,便是個人和家族永遠的靈魂所係。“祖父埋在這裏,父親埋在這裏,我也會埋在這裏,這是一塊惟一可以埋人的地方。”在現代社會裏,人都變成了無根的漂萍,家充其量隻是一間隨城區改造而不斷挪移的水泥房,嘴上說著以四海為家的大話,內心永遠藏著從何處來到何處去的憂傷和彷徨。在離開家鄉前,那個村莊的五孔土窯洞便是我的家,無論出門多遠,多久,那五孔土窯洞就像五隻眼睛在時刻看著我,我的一切言行都要為它們負責;後來,我的家在高原小鎮,十八年間,換過八次房子,一間,兩間,一套,搬家八次,家的方位以及形式和內容變更八次,老家來人,常常找不到我的家,而我回老家則無此麻煩。我呢,每次出差,或乘汽車、火車,或坐輪船、飛機,但無論走向哪個方位,回家的箭頭都一律指向高原小鎮。在京求學幾年間,每到回家時分,擠火車,擠汽車,套買高價票,心急火燎,不憚辛勞,隻因那所叫家的房子在勾扯著我的心。今天,偷得一日閑,遠足閑遊,離家時,並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要走多遠,到回家時分,目標便明確了,我要回的就是那兩間過渡房的家。而既然是過渡房,就注定是要搬遷的,這隻是我今天的家,也許下次出門,要回的將是另一個家了。
臨走,我忍不住又看一眼那片飛揚跋扈的漩渦,渦輪依然舒展剛勁,渦心依然深幽難測,此際,我恍然一醒,家其實與漩渦類似,進去了,是很難出來的,即便僥幸拔出了身子,心會永遠留那兒的。
三、風情與風景
從此,我離不開黃河了,雖然我不再住過渡房。
白天,我有了一張平靜的書桌了。
晚飯一過,黃河開始以響亮的濤聲呼喚我。此際,我再也坐不住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每當遇到不開心的事情,一見到黃河,種種的不快便會浮水遠去;每當才思枯索之時,一見到歡暢的河水,心弦往往會被撥動。我愛上了這四季四色的黃河。他鄉的人愛上了他鄉的河,於是,他鄉也升華為故鄉。
冬天的河水是清澈的,清澈得可以看見河底的磊磊卵石;春天的河水是土黃色的,與河邊黃土地渾然一色;夏天的河水是暗紅的,暴雨將上遊青藏高原的紅黏土帶下來,滿河陳舊的血色;秋天的河水又是土白色,一個夏天,山上的青草覆蓋了地表,雨水帶走的隻是些許浮土。河水可以隨季節換顏改色,而我隻能以一種臉色應對人生。坎坷也罷,順遂也罷,該做的事還得做,該說的話還得說,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罷。移又能移哪去呢,與其移無可移,何如堅守不移。
我愛上了亂石雜陳的河灘,愛上了破碎伶仃的柳堤,愛上了那歲歲枯榮的果園,甚至愛上了那暗示人間五顏六色生活的垃圾場。而這一切,在一個夏天轟然寂滅。一夜之間,果實累累的果園夷為曠野,拔了果樹載樓房,是再也平常不過的風景。嶄新的條石和水泥掩埋了垃圾場,換上了寬闊的濱河馬路。這樣巨大的工程是用一個夏天一個秋天完成的。冬天來臨,這一段河水,已被南北兩岸各長四十裏的黃河風情線夾峙。條石砌成十米高的嶄新河堤,一米多高的水泥護欄,沿河婉轉,幾十米寬的綠化帶,樹一片,草一片,花一片,四車道高速路,各色車輛開足馬力呼嘯而過。走在風情線上,享受新風情。人是念舊的動物,而我尤其念舊,雖然還不到念舊的年齡。黃河在我黯淡的日子裏接納了我,給了我安寧,而我這麼容易就喜新厭舊,是否有不仗義之嫌?我在尋找黃河舊跡,除了寥落的河之洲,還有洲上茂盛的野草,舊貌邈然,新顏披陳。後來的人再也見不到黃河的原貌了,而我所見的原貌依然是黃河的新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