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蘭州:黃河之都(3 / 3)

河邊林草帶中蜿蜒著碎石路。從家門口到安寧黃河大橋下,來去二十四裏路程,晚飯後,隻要在蘭州,我是一定要走一趟的。無論春夏秋冬,無論雨雪烈風,夜幕降臨時,我準時出發,走到橋下,手扶欄杆,目送河水,抽一支煙,煙滅,耍一套拳路,搖身返回。風情線建成了,風情來了。春夏秋三季,在我瀟然獨步時,幾所大學的男生女生也成雙成對,相擁相抵,在河邊喁喁私語,繪製著愛的藍圖。僅僅二十年光陰呀,我在上大學時,與班上女同學說過的話,還寫不滿一張明信片。那時候,我雖然還沒有到談戀愛的年齡,可有那麼多早該當爸爸媽媽的大齡同學,也沒聽說誰把大好時光用於談戀愛,偶有走得稍近的一對兩對,畢業時,也讓校方天各一方分開,以儆後來。而今在河邊走一圈,就會知道黃河在變,世界在變,越變越好看,變一回,離人近一回。“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我隻願麵朝大海,春暖花開。”這是與我同齡的詩人海子的心願,也是我的心願。讓我把這幾行感天動地的詩轉送給所有幸福的和正在追求幸福的人們吧。

我在河邊徒步十年。冬天夜幕下的河邊,常常隻有我孤身孑影,的的篤篤,踏著碎石路來來去去。可我並不感到孤獨。這倒不是如馬爾誇德所說的,我缺乏孤獨能力,還不配孤獨,而是我確實不感到孤獨。兩岸彩燈林立,河水波光瀲灩。冬天的草木雖由青變紫,卻依然是活著的草木;花雖然也易容變色,可仍然是花。我與堅守著的生命在一起,也把堅守當做生命之至要。蘭州是幹旱地區,冬天偶爾也下雪。幹旱的蘭州,雪下起來急而猛,一片片,橫空砸下,碎石地上錚錚有聲。一天白雪,兩道白山,兩岸白堤,夾峙著一川清流,那該是何等景象。每遇下雪,無論白天夜晚,我一定是在黃河邊上的,我喜歡雪,喜歡雪中的黃河。枯瘦的河水看見雪片砸下來,一起鼓浪掀濤,爭相延攬這天外來客。而這時,孤身孑影的我,卻絕無冰冷淒清之感,反倒倍覺溫暖。老家那疙瘩雪多,一抹高原,一冬白雪漫漫。童年時,身穿單衣,腳蹬破損的布鞋,在大雪中下深溝抬水,上高山砍柴,臉生凍瘡,手腳潰爛,那是沒法子的事情。我恨過雪,恨過冬天,後來愛上了雪,愛上了冬天,再後來,離不開雪了,依戀有雪的冬天了。可這時,我來到了少雪的蘭州。在如此難得的雪天,又是黃河邊的雪天,怎可兩相辜負。

夏天的蘭州進入雨季,雨水不算多,隻要下起來,卻是又急又猛的暴雨。這種天氣,我一定是要去黃河邊的。那不是雨,是天河決堤,大水漫灌。通暢的泄洪道,泄不及滿天急雨,三幾分鍾,路麵可積水盈尺。缺水的黃河乍遇暴雨,便如餓急的嬰兒見了母乳,恨不得連奶頭也揪扯下來。河邊的花草樹木雖常有河水提灌,可旱地植物帶著與生俱來的幹渴秉性,濕風剛過,滿河灘的花花草草就嘩地抬起頭來,張開大大小小的嘴,待雨落下,一世界都是不分點的吞咽聲。我走在花草叢中,一任暴雨灌頂,眼見得花豔了,草嫩了,一場天浴,身外的汙垢,內心的雜念,一時蕩滌幹淨。我獲得了短暫的純潔。天人有約,這場雨雲破天開,又一場雨還會知時如令而至。一塊洗洗吧,讓我們的身心內外,幹淨一點,再幹淨一點。

四、老鼠與水鴨

風情線建成了,引來了人間風情,也引來了與人如影隨形的老鼠。風情不是人的專利,我無端揣想,凡生命都是解風情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春風解語,草木生情,天地間便芳草萋萋,歲枯歲榮;老鼠過街,人人喊打,隻見人喊打,不見鼠絕種,無時無地解風情的鼠輩,在絕對數量上便壓過了解風情但須擇時擇地的人類。

風情線上風情有,黃河老鼠大如鬥。也許舊河灘也是有老鼠的,因為雜亂,鼠輩便逞天縱之才,隱身藏形,晝伏夜出,鑽人的空檔,解風情的盡情解風情,毀堤岸的埋頭毀堤岸。風情線峻工那一天,我便踏上了花草坪間的碎石路。夜幕降臨,彩燈閃閃爍爍,猛地腳下竄出一物,頭大如拳,身碩似貓,擋住去路,磨牙奮爪,人樣直立,鞠躬如儀。細看是鼠,不禁心下駭然。草坪坦蕩如垠,碎石深嵌,並無順手之物擊打,急切間,一跺腳,碩鼠款款收勢,大搖大擺鑽入花草叢,燈光下,趟出一路暗影浮雲月黃昏。老鼠這家夥,外形猥瑣,頭腦可笑,雖不見得敢吃活人,卻會讓人惡心得四肢乏力,食欲不振。我不知道用作醫學實驗的小白鼠與老鼠是否為同一品種,若是,說明這物與人有相似之處。看看吧,在家中,若遇人追殺,它想都不想,一頭紮入值錢易碎的物件下,時而探出頭來,朝人磨牙奮爪,聲聲在說:打呀,打呀,不打,你是孫子!見人擺出真打的架子,又急忙隱身寶物下。人被它撩撥得心火大發,忍痛打下去,一片破碎聲響起,老鼠皮毛無損,早已找到了更加妥帖的藏身之地。在草坪也一樣,它知道人怕濕了手腳,不會下身份逮它,找武器又不順手,可能還知道,人植的草坪是不允許人踩踏的,喊打,隻是虛張聲勢,它便不怎麼在乎,逍遙自在,與人捉迷藏玩。

當然,這是成了精的碩鼠。幼鼠閱曆欠豐,見了人,第一反應還是抱頭鼠竄。那是一個深秋寒雨過後之夜,我走在濕滑的碎石路上,眼見得腳前一米處有一枯葉隨風滾動,細看卻是一隻剛生出絨毛的幼鼠。聽見腳步聲,大驚失色,低頭瞎跑。顯然,這是一隻離群的幼鼠,鼠爹鼠媽還未教會它最起碼的生存本領,就失散了。往左往右稍拐就是雨露淋漓的草坪,可它不知變通,像一個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死也要死在陽關大道的偉丈夫,占住路麵,一路猛跑。跑出一截,蹲下歇息。我跟在身後,它跑出無數步,我一步即可趕上。聽見腳步聲逼近,它又猛跑,再蹲下歇息。我停,它停,我走,它跑。我不想置它於死地,雖然見鼠不打犯的是姑息罪,我要看它究竟有多大耐力。整整一小時,它在前麵跑,我在後麵走,一公裏過去了,幼鼠癱臥在地,隻見蠕動,不見前行,可始終沒離開路麵。我深為折服,隻好一步越過,邁步不顧而去。走出老遠,回頭看,它仍在路麵蠕動。

河邊是有水鴨的。水鴨也解風情,於是,生生不息,雛鴨成行。那個夏末黃昏,河水看漲,淹沒了河邊草叢。我見一鴨蹲在水邊向水悲鳴,身前身後圍著六隻雛鴨,夜風襲來,隻隻迎風瑟縮,而它們竟不識利害,站在燈光顯眼處。我一怕不良之人加害,又怕鼠輩偷襲,便抓起一把土,將它們趕往水中。大鴨呱呱叫著,雛鴨嘰嘰相隨,像幼稚園童子,排成一列整齊縱隊,依依走進水中。

約一小時後,我返回原地,猛聽得鴨鳴大噪,扶欄一望,大鴨帶著雛鴨又回到燈光下,幾隻老鼠四麵瘋狂圍攻,大鴨斜翅奮喙抵擋,身邊雛鴨已剩兩隻,看看情急,我抓起一把土,大喝一聲,砸了下去,老鼠驚懼四散,大鴨護著碩果僅存的雛鴨向水中走去。平時,河中隻有水鴨時,隨便一跺腳,一喝喊,它們便會驚飛衝天,而危情時刻,遭遇喝喊聲和擊打,卻儀態從容,不驚不懼。是否,水鴨也像善良的人,看見警燈閃爍,不但不會心虛膽寒,反倒會增添一分安全感?水鴨無語,這事情頗費思量。

如今出家門不遠處,就是一片占地達一千二百多畝的濕地公園,黃河從旁邊流過,春夏秋冬,依舊水枯水榮,依舊水色變幻,不變的是浪奔浪湧,聲聲斷斷,公園內蘆蕩迷離,春夏秋冬,容顏各自不同,各色飛禽隨季節變化,調整各自的棲息方式,而不變的卻是一種安全和寧靜的家園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