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蘭州:黃河之都(1 / 3)

第七章蘭州:黃河之都

黃河本紀

一、動蕩與安寧

說話間,與黃河為鄰已經十年了。十年前的那個秋日,一輛東風大卡車承載著我們一家三口人,和全家的現在與未來,在黃昏時分,從千裏之外逃到黃河邊一座舊樓上落了腳。誰也無法猜度我在那個秋日的心情,天上沒有細雨秋霧的暗示,地上沒有落葉鋪陳的渲染,可我的心卻是冰涼冰涼的。雖然,我蜷伏在車廂黴味撲鼻的書捆中,不時把頭伸向駕駛樓,一個個笑話,逗得愛人和女兒開懷大笑。我是一家之主,家裏唯一的男人,就有責任把一切的沮喪和傷懷都深深埋於心中,怎麼著也得營造一種喜慶的氣氛,誰又能知道,即使在說笑話時,我的心仍是冰涼冰涼的。十六歲從農村考入那座黃土高原腹地的小鎮,一口氣生活了十八年,一邊是青春的夢想與失落,成長的驅馳與收獲,幾度風雨幾度春秋,終於安身立命了;一邊是小鎮變大鎮,大鎮變城市,荒涼變繁華,在外界的聲名與日俱增,我所供職的學院也改容換色,眼見得有些氣象了。而此時,已經失去青春年華的我,又將失去與我一塊長大的城市和事業。依照哲人烏納穆諾的說法,記憶是一個人最重要的財富,而小鎮賜予我的記憶無疑卻是我用全部的青春作抵押換來的。如今我卻要將親手獲得的財富親手扔那兒,而且必須棄之如敝屣,怎麼說都是一件殘酷而又失公允的事情。在小鎮工作期間,我曾去北京深造四年,在那兒立住腳後,我驚訝地發現,我內心深處的種種衝動,無不來源於那座遙遠的小鎮;我還發現,這個世界無論多麼精彩,對我最大的誘惑仍然隻是一張平靜的書桌,無論這張書桌擱在什麼地方。京華煙雲隻是他人的風景,我隻有回到小鎮,也許才可找回內心的那份安寧。

我回來了,我不得不回來。當年,在我人生最黯淡最絕望的時刻,小鎮以她的古樸和寬容,接納了一個來自鄉野的漂泊者和尋夢者。根似乎是紮下了,我不再是一片大風中的枯葉;夢似乎也尋到了,我知道了,此生我該做什麼,能做什麼。原以為,僅憑對小鎮的深刻記憶和感情投入,還有所求甚少,即可在這裏獲得生活下去的理由。在卡車開出小鎮時,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感情投入越多,越易受到傷害,受到的傷害也越深。你掏出的是心,別人玩的是皮球,假如你掏出的本來就是皮球,別人如何對待,是無所謂的事情。我從多年來眾多的最終不得不逃離小鎮的人的身上,還明白了:小鎮是一個以平均為至高生活準則的社會,這麼多一心與人為善的人卻無善報,隻因為他們一不小心把頭顱竄出了平均線,理所當然要遭到群體性的亂砍濫伐。

安寧充其量隻是內心的祈禱,而動蕩往往是祈禱的結果。人在自感最安寧時,動蕩已經在抬手敲門了,猶如美國德克薩斯的颶風是由南半球的某隻蝴蝶祥和地扇動翅膀時引發的一樣,動蕩的起因常常是以不經意的和風細雨的方式展現的。一句傷麵子的話,一件不足掛齒的小事,都可迫使一個人痛別昨天,重新安排明天後天的人生。按說,我應該算是一個了身達命堅強的人,從童年起,幾乎每年都有重大的不幸強加於我,而我並沒有從中感受到有什麼活不下去的理由,是否,人的年齡、體能、社會地位,以及應變能力的增長,並不一定意味著按正比例走向堅強,而是會按正比例走向脆弱?我就是為了一件不足掛齒的小事舉家逃竄的,什麼事就不再追述了,因為它的不足掛齒。個人所遭遇的傷害,脫離特定的語境,孤立地看來,許多都應該是不足掛齒的,隻有局中人才可體會到其中的重大和致命。誰又敢說,黃河決堤一定比自家的下水道堵塞更煩人呢。而我的倉皇逃竄必須戴著喜慶的麵紗笑容可掬地進行,因為表麵看來,我是從地方城市上調省城的,按通常說法,這是人往高處走,為免矯情之譏,我也隻好努力把自己裝扮成另謀高就的樣子,在各界朋友長達一個月每天兩場的送行宴上,每次都不惜以醉倒的方式來遮掩內心的動蕩和神色的倉皇。而這,正是我在小小挫折麵前極端脆弱的體現。

蘭州不僅是省城,她還有一條黃河,兩山南北夾峙,城市東西魚貫,黃河穿城而過,綿延數十公裏。據說,這是國內唯一一座大河貫穿全城的省城,而黃河又是民族的母親河,我有幸成為河邊一人,又有什麼理由不縱情歡呼呢。說起來,我與黃河的緣分早了,童年時,家鄉小河邊的台地上挖出一副世界上保存最完整的重達八噸的劍齒象化石,雖然,無論從哪個方向走,本村距黃河都在千裏以上,可是,那條小河屬黃河流域,化石也就命名為“黃河古象”了。那時候,我知道世間是有一條名叫黃河的大河在浪奔浪湧的,可怎麼也沒想到,三十年後,我真的會在黃河邊上討生活。我生在水邊,從此命中便離不開水了,不是海或湖那種在盆子裏晃蕩的水,特指一去不複返的河流。我不大相信命相家的譫妄無稽,但一日不見河流便心氣生澀不順倒是確實的。無論我失去了什麼,身邊有了一條大河,也算是命運對我的一種格外眷顧吧。我是蘭州的不速之客,也是黃河的闖入者,全家住在兩間陰暗汙穢的過渡房裏,大房子住慣了,女兒伸頭一看為她安排的小屋,立即淚流滿麵,鬧著要去住賓館。好說歹說,女兒安定下來了。安頓家小是我的責任,可誰來安頓我呢。我同樣有一顆冰涼破碎的心需要撫慰,需要修整。好在我不用坐班,我的雙腳是自由的。白天,愛人上班了,女兒上學了,我無法待在家裏,挾起一本書來到黃河邊。我希望這條被稱之為母親河的河真的能夠擔當起母親的責任,伸出她溫暖的手,給飄零者以生活下去的動力。

那時的黃河邊還是一片亂石灘,采石場一家挨一家,挖出來的大大小小的碎石堆成一座座亂石山,石山之間是垃圾場,大風一來,五顏六色的塑料袋如五顏六色的蝴蝶,滿河灘飛舞。用石塊砌成的年久失修的河堤上,生長著百年老柳,一棵棵排出去,像一隊古道烈風的士卒。樹根裸露,盤錯如蛇,幾人才可合抱的樹幹,粗皮黝黑,樹冠如傘遮天,一樹之蔭可以覆蓋一個籃球場的陽光。堤內是一望無際的果園,桃杏已謝,蘋果和梨綴滿枝頭,豐收在望,果農喜氣洋洋。我徜徉其中,恍然憶起童年的農家生活,倍感落魄淒涼之外,又暫時得到了虛幻的安寧。說起安寧,我所在的區就叫安寧區,以安寧桃聞名於世,我所在的單位周圍,都是大專院校,以此命名,可謂實至名歸。身在安寧,理當安寧。我坐在古柳下,背依田園,頭頂綠蔭,麵朝黃河,口誦古人華章,不覺間,不平之氣隨水而去,安寧之願如約而來。

來了一趟河邊,我有了把他鄉當故鄉的虛妄。那個秋天的白天,我寄身河邊,用那從天上來又奔流入海的河水,把黯淡的日子打發得水波蕩漾。冬天來了,我發現,我已離不開黃河了。河邊古柳枯枝,田園荒寒,北風勁吹,刀刀傷人。冬天的黃河在蘭州是不結冰的,黃河瘦了,河床裸露出來,青光可鑒,河水也是清的,藍格瑩瑩的,滿河激濺著透骨的寒氣。聽老蘭州說,二十年前,河冰可以跑載重汽車,我想象不出,那該是多麼壯觀的景象啊。家鄉的那條小河,冬天結冰後,就變成孩子們的樂園了,揭起一塊青石板,坐在冰麵上呼嘯往來,發出飛機掠天那樣的震響,生動了一個村莊的冬天。而蘭州的黃河,在這個冬天的這一段河邊,隻有我孤影徘徊,向水悵然。我沿著亂石雜陳的河邊,無目標地來來去去,冰冷的陽光鋪灑在冰冷的河麵上,泛著凜凜寒光。在一個長滿雜草的回水灣裏,一群水鴨在自由嬉戲,我心中不由一熱:冬天的黃河並不寂寞呀。我不懂得水鴨的種類,把它們通稱水鴨。黑的,白的,紅的,黑白相間的,紅黑相間的,大的,小的,一並旁若無人,任我從容計數。數到兩百隻時,河對岸傳來一聲巨響,水鴨一齊竄向空中,一串驚怖的叫聲過後,河岸平靜了,水鴨重獲自由和安寧。我突然覺得,我就是一隻水鴨,偶遇驚擾,本能避險,動蕩一過,生活如常。生命不能老處在過去的陰影中,和對現實的不安中,得安寧時且安寧,安寧一天,就得一天安寧。我心安寧,天下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