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隴上大寫意
浪漫的高原
曆來素麵朝天塵埃裹人的黃土高原,在我的眼裏卻充滿著恣肆和刻骨的浪漫。這種感覺的產生和成熟大抵不過是因為我生長於斯、安身立命於斯而情有獨鍾的緣故。徹底地說來,黃土高原本來就是造物主天真爛漫的遺產,鋪張揚厲的漠北雄風將沙土攏於高曠的天宇,排闥南下之際,又淩空洋洋灑下,代複代,紀複紀,就灑出了這片如夢似幻的高原,正如一張白紙,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繪最新最美的圖畫。那麼,造物主手中的筆墨色彩就是風雨雷電了,而其藝術品便是溝壑千回百旋的黃土高原和纏纏繞繞於土縫中的民歌了。
高原誕生於造物主的浪漫,生民的存活便也循著造物主浪漫的程式。多少年來,我視自己如一粒隨風而逝的沙粒,不斷地遊走於黃土高原的溝壑梁峁間。經過多少次的走出與返回、迷茫與繾綣後,我發現,與其說我一直在被漫卷的黃塵所覆蓋,倒不如說一直在被盡意揮霍的浪漫所淹沒。晉陝寧蒙,隴東隴中,有黃土堆積的地方就有浪漫薈萃,而且那種浪漫是因著黃土層的厚薄而有飄逸和滄桑之分,那高揚的隨風飄蕩的浪漫旗幟無疑便是與風和鳴的民歌了。
那一年盛夏,在伴著《走西口》那飄蕩於五湖四海,柔盡人間至情歌聲的西口,我第一次被那飄逸的浪漫所懾服。無羈黃河,劈地而瀉,留下一段彎彎曲曲的山野和不絕如縷的彎曲的人生。晉陝蒙三地宛如狹路相逢,各將蠻橫的觸角拚接於此,撞出一片混沌的天地和紛亂的人生。當我正要為造物主對生民的殘忍而悲苦,突然在那泥流瑟縮的黃河濤聲中溢出一陣清越的歌聲。因循美女鸝喉的邏輯,那展喉的一定是位如詩如畫的少女了。歌分三節,其詞曰:“小妹妹河邊洗衣裳,雙腿腿跪在了石板上,小親格蛋!小親親那個小愛愛,把你的臉兒扭過來,小親格蛋!你說扭過就扭過,好臉臉要對好小夥,小親格蛋!”西口女性的歌喉如西口的野風那樣清麗,那風一過,便也天碧氣朗,泥河渾濁的濤聲即刻就潺潺渙渙,直觸心田。此時,你如果無視於腳下的山川,就仿佛置身於月韻酒風中了。哦,那醉人的酒,那夢幻般的月,真實粗糲的人生如果披上一件月與酒浸泡過的蓑衣,那生活就如此地迷離溫婉高古邈遠了。
不同地域風情的相互激發,使我突然明白了一個冥思多年而不得其解的道理:在我家鄉如許峻切的生計下,一代代的人生為何又那般的行雲流水?那曾經被鄉親如砂石般粗糲的歌喉揉搓了十幾年的耳朵,此刻又被隨黃河沉悶濤聲而來的歌聲擊中了。當然,首先擊中我的便是我曾在小說中不厭其煩用過的那首《半碗碗豆豆半碗碗米》了。這首歌本該出自柔情似水的女性之口才對,歌喉一展,我敢肯定,聽到歌聲的男子便會如瘋似狂,或舉目向天,或五體投地,把那從祖輩起就淹沒了心智的苦水化為幸福的淚水噴薄四溢。可是,這樣牽腸掛肚的呢喃卻由孤寡終生的老人以噪音般的嗓門喊出來,它不隻揪心,且複驚心動魄了。其詞曰:“半碗碗豆豆半碗碗米,幹哥哥,想死了,前半夜想得熄不了燈,後半夜想得翻不了身,幹哥哥,想死了。想哩想哩實想哩,想得眼淚直淌哩。”最動聽的情歌往往是由最孤獨的人唱出來的,這種殘酷的真實恐怕不僅僅是造物主的殘忍和幽默所致。據與這位老人同生同長的老者講,歌者將這首歌唱了一輩子。我在家鄉的時候,歌者已然風燭殘年了,他整天將羊撒在山坡上,早晨麵向朝陽,午間舉頭向陽,黃昏目視夕陽,一遍又一遍地唱著這支歌,沙啞的歌聲如鋸齒般使每一個人毛骨悚然,也使每一個人內心翻江倒海,無著無落。歌者徹底的生理缺陷使他終生與女性陌路,可是,他那如影隨形的歌聲卻使他成為一個真正的感情的富翁。在歌聲裏,他擁有著天底下所有溫婉曼妙的女性,他每時每刻終身終世都生活在心上人那刻骨的思念中。也許,正是那無端的浪漫情懷醞釀出來的虛幻的愛情圖景使他終生風流自況,將那嵯峨的人生砥礪得如流如轉,嬌嬌滴滴。
依著太陽的腳步走,晉陝的信天遊披滿陽光以後,便是西部蒙古那馬背上顫悠悠的爬山歌了。踏過賀蘭山闕,陽光便與六盤山花兒一起像新娘的紅蓋頭一樣蒙住了沙塵漠漠的甘寧大地。與隴東是子午嶺與六盤山的過渡地帶一樣,位於隴東地界的我家鄉那位老人唱的歌兒是信天遊和花兒雜交生成的被當地人稱為“上山杆子調”的民歌新種。罷了,罷了,扯這些幹嗎,我不是研究民歌的專家,將鮮活生動的歌聲變成深奧生硬的理論就等於將浪漫的高原還原為蒼涼的溝壑了。月亮走,我也走,太陽往西走,我也隨太陽西去。當陽光輝煌了六盤山峰時,峰穀中的花兒也像陽光一樣花絮紛紛了。我曾聽到過一首使“西部歌王”王洛賓先生心甘情願一輩子紮根於大西北的後來被命名為《六盤山令》的花兒。初次聽到這首歌是負笈京華期間,由我的一位著名的西部詩人朋友唱的。那一天深夜,我們一夥天南地北的文友相聚於一家公園的湖中。正逢炎夏,晚風徐起,繁華嘈雜與暑氣悄然遠遁,陣陣清風將每個人的心兒吹得如湖水一般蕩漾。扁舟搖搖,楊柳絮絮,酒酣耳熱之際,詩人朋友突然揚首高歌:“走哩走哩者越走越遠了,眼淚的花兒也飄遠了,眼淚花兒把心淹了。走哩走哩者越走越遠了,褡褳裏的鍋盔也輕下了,心上的愁腸就重下了。窮光陰把哥哥害苦了,尕阿哥他走口外了,丟下呀尕妹妹受罪了。五朵梅開呀開敗了,我把阿哥想壞了,清眼淚淌成個大海了。”歌聲一起,滿湖隻有歌聲,歌聲一落,滿湖還是歌聲。阿哥出門謀生了,阿妹獨依柴門相送,遠了,遠了,阿妹望不見阿哥了,阿哥身上的幹糧沒了,阿妹的心讓眼淚給淹了。遠了,遠了,這無邊無際的人生!羈旅繁華中的冷寂似那靜夜裏撲撲閃閃的湖水,而我卻浮在湖水之上,飄於繁華之外,歌聲把我的心淹了。此後,每逢聚會,無論是豪華酒店,還是胡同深處,詩人朋友皆憑酒而歌,遠遠近近的人,男女老少,豪客盲流,京華人外地人均聞歌而至。那思鄉韻律將身在異鄉的人和守門家居的人的心都淹了。
然而,民歌畢竟是從土縫裏蹦出來的聲音,離開本土就變成了藝術,紮根於本土才是生命的旋律。我被詩人朋友的藝術所導引專程闖進了六盤山。這支歌我在六盤山尋到了。它原來就是出自女性之情女性之口。這次,我捕捉到了女性的歌喉。歌者掩藏在夕陽下的山穀中,歌聲鋪灑在血色淋漓的山坡上,她也許是一位寡居的婦人,也許是一位思春的少女,而寡居與思春的聲音其底蘊理應都是傷感與向往。歌聲起了,懨懨的夕陽立即變為蓬勃的朝陽,柴門嘩然洞開,一位身著粗布衫肩挎褡褳滿臉倦容的西部漢子足欲行而趑趄,試回首,口欲言而囁嚅,終於還是歎口氣,低了頭,袖了手,一步三顛慢騰騰向前走去。身後影子般飄出來一個女人,頭纏花頭巾,腰裏紮著花圍裙,兩手麵粉斑斑,滿臉淚痕,無力地倚門而立。男人走了。像是逃離,像是不忍被眼淚淹了,腳下雄風漸起,越走越快,騰起一串土霧。女人的目光迢遙跟上,兩眼模糊了,舞袖揮淚,兩眼愈是模糊,昏黃的陽光和迷離的土霧將男人淹沒了。仿佛他回頭張望了,女人立即抹下花頭巾向那個虛幻的人兒招展,可是,強勁的晨風卻無力飄起煙霞似的花頭巾,她隻好拿它用力在兩眼上揩了幾回合。遠了,遠了,真的遠了,我的那個人離我遠了,他在苦澀地吞嚼著我親手為他烙的大餅,他出了淒風苦雨的口外,他在拚命做工,他在預備回家的盤纏。可是,他鄉隻有烈日烈風烈酒,沒有溫存體貼的我,誰為他烙歸途的大餅呢?一陣厲風卷來,地平線盡頭的塵霧隨風飄散,我的那個人望不見了,往日溫情蕩漾的土窯洞變成苦海了,海水把我的心淹了。
歌聲停了許久,我發覺我的眼睛仍牢牢地盯在一家土莊院的大門上,歌中所描繪的圖像仍清晰可辨。後來,我又多次地聽過這首歌,發現這首歌原本無首無尾,可以整段唱,可以截取其中的一句唱,也可以沒完沒了唱。風和日麗時唱,電閃雷鳴時唱,隻要你有氣力和心情,就可以整日整夜唱,越唱越悲涼,越唱越纏綿,越唱心裏越舒坦。生活於苦寒山區的女人,人生的基本主題就是苦守和苦戀,地裏不長糧食,男人必須出門謀生,掙回養家糊口之資。女人用眼淚把自己的男人送走了,用刻骨的思念把男人的心拴住,扯回;相互溫存幾番聊解相思之苦後,又送走,又扯回。回環往複,終生終世,無邊的苦海裏始終飄蕩著一艘往返不已的浪漫之船。在不絕的歌聲裏,我仿佛已變成了那個被自己的女人千呼萬喚千思萬念的男人,為了愛我憐我疼我想我的女人,我必須出門遠行,我必須在遠方流血流汗,為我的女人掙回一方花頭巾,讓那蒼白的土窯洞裏永遠飄揚起一麵豔麗的旗幟。這也許就是西部夫妻終生相廝相守的秘密。
真的,真正的溫情隻能滋生於苦難的心田,源於靈魂深處的浪漫隻能是苦難的象征,而遍布於黃土高原的民歌便為苦難的高原人生滋補了不可或缺的生命營養。
絕地之音
那年深秋的一個黃昏,我呆坐在陝甘交界處一座古長城的營盤上,悵望著大溝那麵踟躕在山坡上懨懨的夕陽,傾聽著那串如絲如縷如泣如訴的歌聲,被風沙折磨了半個月的幹涸的眼眶,不覺間盈滿了清淚。多年間我懷揣著那串無詞無調的歌聲遊曆了許多美麗的、荒瘠的地方,諦聽過許多古今中外的人都為之傾倒的樂音,但時刻能夠震撼我心靈、能進入我血液骨髓的仍然是這串無詞無調的歌聲。每到一地,每結識一個新的朋友,在酒酣無狀之時,我都要毫無例外地講起那天的經曆和感受。每一次的講述,所用的語調、詞彙、情緒,甚至描述的事實本身,一次和一次都不盡相同,甚至大相徑庭。但每一次都讓自己感動得不能自拔,也常使對方淚眼盈盈。之所以這樣,我想是我力圖使自己的心智接近那個黃昏,複原那個黃昏的感受,然而,一次一次的努力卻使自己對原來刻骨銘心的經曆的真實性也發生了懷疑:那一刻究竟是現實還是夢幻?然而,每當那串歌聲訇然回響心靈狂蕩難已之時,我仍鐵定了心,那就是詩人海子那響徹人寰的心願: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那年秋天,我隨導師踏上了徒步考察長城的征程。進入陝甘寧蒙一帶,我的心整日被強烈震撼著。那是一片什麼樣的土地嗬,大溝橫斷,小溝交錯,溝中有溝,原本平展開闊的黃土高原被洪水切割成猙獰的黃土林。我們背負著考察工具,和采集到的秦漢邊卒使用過的遺物標本,整日跋涉在這無邊無際的黃土迷宮中。晚秋的朔風走澗竄穀,刮得幹枯的黃土崖麵一片亂叫如蟬鳴。在這典型的黃土溝壑地形裏,唯一標誌我們方向的是長城。細心看,有一條高約二三米的土壘順山脊若隱若現、時斷時續蜿蜒伸展。這一帶的長城在修築時,充分利用了天然地形,因高而置險,因險而置塞,因溝而開塹,因塹而起壘,千百年來,由於洪水衝刷,原來較為和緩的溝壑現多為絕壁危溝,有些區段的長城高懸於數十米、甚至百米的溝崖之上,使殘存的一線土壘,倒顯得格外威風壯觀。
整日裏見不著生存在現時現地的人,能與我們交流的隻有秦漢邊卒的遺跡,那無阻無礙的朔風挾著遠古的靈感,一撥一撥地注入我們的身心。殘磚斷瓦、夯土層、灰燼、烽縫城障、破碎伶仃的白骨,還有零星的箭鏃,將這些置於山川地理之中,置於浩繁的典籍之中,啟動那顆秦時的心漢時的心,還有共和國的心,已逝的時代風貌便一一披露眼前。那天,我們向營盤梁進發,在熹微的晨光裏,已能清楚地看見營盤梁的一切。這是一座屯兵的城堡,高居於眾壑之首,無論從哪個方向望去,這都是一個襟山帶河,俯視四周的所在。站在溝這邊,似乎邁出一大步就可站在營盤梁上。預料之中的是,我們下了溝,立即就被淹沒在黃土林中。為越過一條洪水隨意衝出的毛溝,也得七繞八繞,曆經艱難,費盡氣力。在大自然輕描淡寫的惡作劇中,人竟是如此的疲弱。午後三時許,我們才繞至營盤梁的腳下,仰麵一望,不由倒吸幾口冷氣。在群溝群壑之間,托出一座饅頭似的山峰。山頂塵霧迷蒙,陡直的山坡連羊腸小道也無一根,隻有些許衰草在朔風中絮絮叨叨。一天未見著人影,全部食物隻有一塊幹硬的饅頭和半壺涼水。必須趕天黑前翻過營盤梁找到借宿的人家,要不山中的野狼會使我們成為古長城線上的遺骨。我和導師開始爬山。我背著幾十斤重的標本,導師帶著考察工具,在無路處尋路,在陡崖上尋找立足之地。我敢說,我的腳印,今生今世以至永遠,都不會再有第二個腳印與之重疊。該緩口氣了,該補充力量了,一塊饅頭,此手傳入彼手,饅頭上隻留下幾道模糊的牙印;半壺涼水,你喝了我喝,搖起來仍咕嘟有聲。這可是我們師徒的生命啊!
終於,攀上了山頂。黃乏的太陽已站在了一根黃土柱上,隨時準備一躍而下,將山川人靈都置於無際的黑暗之中。山頂的風很厲,似乎這仍是一座被圍困的營盤,風從四麵溝崖齊向山頂衝擊,一道道土煙合圍上來,營盤蕭瑟,隱隱有金戈鐵馬之音。趁著天色尚明,我們立即架起望遠鏡,觀察四周形勝、拍照,搜集遺物,繪圖,記錄。這是一座巨大的城障,城頭上攻戰、生活設施一應俱全,處處遺跡都透射著當年的威武壯觀。我們站在城牆上,尋找繼續前行的路。這時,一個場景牢牢地攫住了我。
麵前又是一條大溝。夕陽仍然漂在那麵溝坡上,一眼望不見邊沿的溝坡破碎而陡直。有一塊平地,滿溝坡隻有那麼一塊平地。那是一塊什麼樣的平地嗬,溝坡向溝底延伸,突然被溝內衝出來的洪水迎麵斬斷,在麵前劃出一道深達百米的危崖,山坡上湧下來的洪水則從兩麵切割下來,各自形成危崖,中間隻留下兩畝見方的一塊平地,岌岌懸於三麵陡崖之上,餘下的一麵如一根細繩拴在山體之上。距平台不遠處有兩棵山椿樹,樹下有幾孔土窯洞,一群雞,一條大黑狗,幾頭豬,還有幾頭大騾子在樹下或站或臥。山坡平緩處,鋪展著有耕種痕跡的山坡地。平台上正在打碾莊稼。一頭大騾子拉著碌碡在場內不緊不慢地轉圈兒,一個人一手牽繩韁,一手揚皮鞭,皮鞭並不往下抽,隻繞在空中,偶爾鞭梢一抖,啪的一聲,那聲音就沿著三麵溝崖嘩啦啦傳出去,很遠很遠,直到聽不見任何聲響,還覺得有一股聲音馳向遙遠。那人拉著騾子轉在了崖邊,陽光依然灑下來,遠遠看去,人和騾和碌碡好似在空中行走。我的心跳起來,人或騾隻要走歪一步……那人高揚起手臂,鞭梢張揚起來,騾子和碌碡也似乎歡樂了幾分。突然,那人唱了起來,細聽,那歌無詞,也無統一的曲調,隻有一種內在的音韻連續在一起。如果說有歌詞的話,那隻有“咧”一個字。咧——咧——咧——歌聲好似被鞭梢越溝撩過來,抑或是被風斷斷續續扔過來。滿地是無邊的黃土壑,昏黃的夕陽浮在黃土上,滿地好似塗著秦漢邊卒那風幹的血。那歌聲,似情歌卻含雄壯,似悲歌卻多悠揚,似頌歌卻兼哀怨,似戰歌卻嫌淒婉……那是一首真正的絕唱,無詞,而包含萬有,無調,卻調兼古今。
根據地勢,那是長城的外側,也就是長城要守禦的對象。長城一線,僅一牆之隔,即便同民族,甚至同家庭也是風俗迥異。其顯著標誌便是寒食節,長城內側家家戶戶送寒衣,而長城外側則無此風俗。長城不光是一道軍事防禦線,更是一道文化分界線,心理分界線,這條線已超越了曆史,超越了民族,它是一種習慣,一種地域自覺。那麼,對麵平台上引吭高歌的究竟是秦漢邊卒的骨肉還是匈奴的遺脈?僅一溝之隔,便有山河懸遠,可望而不可即之感。我隻有傾聽他那洞穿物障的聲音。咧——咧——咧——他究竟要詠歎什麼,歌頌什麼,怨懟什麼,冀求什麼?他是為秦漢邊卒而歌還是為匈奴先民而歌?抑或是為千年曆史陳跡而歌?甚而至於他壓根兒什麼都不想不屑也沒有表達?無詞,無調,那單調而變幻無端的音符隨著朔風灑向山川溝壑,沿著陡崖一路流淌而去,彙入風沙草棵中。
多年來,我一直在尋找那支歌的詞和調,為此我翻遍了幾乎所有可以找得到的形式各異的黃土高原民歌卷冊,為此,我還喜歡上了聽各種音樂和各種嗓門唱出的歌。盡管,我仍不懂音樂,不會唱歌,但我堅信人的心靈是相通的,隻要有一支歌與那支歌重合,我便會立即將其捕捉。遺憾的是我的尋找距離原目標愈來愈遠,我甚至不能確定世間有無那首歌,或者我曾否聽到過那首歌?盡管那首歌仍時時刻刻奔來耳畔,那清晰的音符仍有力地敲打著我的心靈,讓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動。我相信那是真實的歌聲,要不自己怎麼會不斷地被感動,並且不斷地感動著越來越多的天南地北經曆迥異的朋友?
我無法確定它,但我必須接近它,捕獲它。
過了幾年,我闖進了騰格裏大沙漠。不知不覺間,滿世界隻剩下我一條生命。這時夕陽平灑下來,望不盡的沙丘便如遠古宮殿的金柱,矗滿了我的四周。哪一根金柱可供我依靠,哪座宮殿可供我憩息,悵然良久,滿地都是與生命無緣的荒漠。那串歌吟這時突然奔入我的心房,我濡濕了幹裂的嘴唇,迎著依依下沉的夕陽唱了起來。咧——咧——咧——哦,是那聲音,是那來自古長城線上的聲音。我至今也不知道那天我究竟唱了什麼,但我肯定,那一次我確切地捕捉住了那串古長城線上的音符。
絕地,才能迸發出絕唱,絕唱,永遠是絕地的宿命。絕地之音,並不僅僅傳達悲壯哀婉,它是生命本身,每一個音符裏都透射著生命的全部內涵。它不是用具體的詞、調所能表達清楚的,身處無語無理性之境地,廢詞失調才是真實生命的展示。
一個村莊消失了
六百四十多年前的一個早晨,一隊士兵抬著一副巨大的黑漆棺材,穿行在一條荒蠻的深溝裏。他們是朱元璋的西征部隊,棺材裏抬著他們戰死的將軍。他們抬著棺材走在返回中原的路上。他們沒有走官道,官道離這裏很遠,他們走的是一條隻有動物,或者獵人偶爾涉足的野路。
這是青藏高原和黃土高原的接壤地,他們的一隻腳已經從青藏高原下來了,另一隻腳已經踏在黃土高原上。一邊是湟水,一邊是黃河,湟水峽穀很深邃,兩道高可摩天的山嶺,夾持著一條河,雖在豔陽高照的白天,黃河峽穀亦如陰曹地府,一陣陣陰風從被高山陰影籠罩的河道出發,透過幽暗的鬆林,侵襲著這一隊眼看要讓悲傷和疲憊打垮的護靈士兵。這時,隻聽一聲巨響,沉重的黑漆棺材轟然落地,給樹蔭濃重的大地上砸出一團沉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