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隴上大寫意(2 / 3)

兩條小腿粗的鬆木抬杠同時斷裂,護靈士兵同時驚呆了,他們是將軍的親兵,半月前,將軍的生命被對手的箭鏃射落馬下,而今,他們又將將軍的魂魄摔落在地。親兵們圍攏在一起,雙手拍打著棺材,放聲號啕。他們哭將軍,也哭自己。一個年輕的士兵揭去頭盔,露出清麗娟秀的麵龐。看得出,她是哭過的,但那悲傷是刻在心口上的,像一冊發黃的古書,臉色卻如遠古蠻荒般平靜。她輕聲說:就這裏吧。

她是將軍的遺孀,家族後人給了她一個尊稱:十八太太。這不是指將軍的第十八個太太,而是年方十八歲的太太。她是將軍的發妻,成婚後,隨夫遠征。戰事即將結束,遠征軍大獲全勝,而此時,將軍卻意外受傷。傷很重,將軍在彌留之際,將心愛的妻子和隨他南征北戰的親兵叫來,留下遺言:軍人以四海為家,在送我還鄉的路上,抬杠斷在哪兒,哪兒就是我的故鄉。

一座小高地成為將軍的墳塋,十八太太指揮親兵伐木,在墳塋旁邊建起一間小木屋。她草擬一封奏章,讓兩名親兵前去朝廷報信,又寫了一封家信,讓一名親兵回將軍故裏報喪,她讓別的親兵尋找大軍歸隊,她要留下來,終身為夫守墓。親兵們環顧群山蒼蒼密林莽莽,再看嬌小孱弱的十八太太,好似虎狼群中的一隻小白兔。親兵們明白她的心誌,沒有人勸阻她離開,而是爭相要求留下來,陪伴她一同守墓。十八太太淡然說,諸位心意小女子我心領了,想必泉下將軍也是聽得見的,可是,我朝雖定鼎中原,但疆埸未定,烽火未息,你等身為軍人,怎可逍遙世外?

半年後,朝廷敕命下達,為將軍確定了名分,隨敕命而來的是兩戶將軍的本族兄弟。他們奉命在這裏屯田,陪伴十八太太為將軍守墓。將軍姓索,這一條荒溝於是有了人煙,也有了名字:索家溝。

最初的索家溝真是世外桃源,兩條大河一前一後夾持著,成為保障安全的天然護城河,無數的泉眼彙成一條小河,縱貫索家溝全境,保證了生產生活用水,密匝匝的雜木林遮天蔽日,建築材料,炭薪用度,應有盡有。林中平地積攢了億萬斯年的肥沃,山坡上禽獸奔突,肉食皮毛之利源源不斷,還有那珍貴藥材和各種山貨,而朝廷給他們的優惠政策是:“額外墾荒,永不起科”,“給以印信,永準為業”。

人丁繁衍,接納外來流民,數十年後,索家溝已是百業並舉,人丁興旺。一座座宅邸建起來了,家族祠堂建起來了,漢傳佛寺建起來了,山神廟建起來了,學堂建起來了。這時候,最初來這裏定居的人驚訝地發現,原來感到逼仄的索家溝竟是如此空曠,空曠得讓人感到寂寥恐慌。高大的樹木早已化為各色建築的棟梁,陽光可以直射村莊的每一個角落,人們早已等不及小樹長成大樹,無窮無盡的生產生活需要容不得它們長大,最後,連樹根一起變為燃料。樹木沒有了,人們退而求其次,揮舞斧子頭鐮刀,撲向灌木叢、荊棘、茅草,而耕地已經由平台緩坡延伸到陡坡了。禽獸絕跡,原來少女眼睛般水汪汪的山泉變成老婦人的眼窩,幽深而無神,清澈的小溪變成季節河,河水苦鹹,牲口渴瘋了,閉著眼睛喝一口,會仰天幹嚎好一陣子。幹旱頻發,十年九旱,偶爾一場雨,引發的卻是泥石流的山呼海嘯。

新生的索家溝人開始埋怨祖先不長眼睛,怎麼會從中原沃土來到這個破地方。這時,資深居民會伸出虛飄無力的手,說這兒原來是什麼,多麼多麼的美好,那兒原來是什麼,多麼多麼的引人入勝。可是,原有的美好不能換回當下的生存,年年有小災,小災之年,人們吃糠咽菜,勉強度日;三年一大災,大災之年,年輕人出外逃荒,老弱病殘等死,災荒過後,出外的人返回,從頭建設家園,周而複始,數百年輾轉輪回。

老人們刻在魂魄深處的饑餓是民國十八年和1960年,中年人提起1960年,則不由得心膽俱裂。冬閑季節,老年人蹲在背風向陽的地方曬暖暖,偶爾會有人悵惘枯焦地遠天遠地,幽幽說,民國十八年那可是死了一茬子人呢,誰家誰家死絕了,誰家誰家死得剩了個誰。有人接過話茬說,1960年,那可是死了一茬子人呢,誰家誰家死絕了,誰家誰家死得隻剩了個誰。說著說著,便發生了小小的爭執,有人說誰家誰家是民國十八年死絕的,有人反駁說是1960年。爭執不下時,往往有中年人加入進來,他們的意見往往是最後定論,因為他們不知道民國十八年的事情,他們的記憶庫中存儲的隻能是1960年的訊息,如此便把這兩個恐怖的慘絕人寰的年代分開了。老人們忘性大,過了幾天又為同樣的事情發生了爭執,又經過中年人的參與,爭論暫時又有了結論。

這是改革開放之初的事情,那幾年,索家溝的資深居民都說,他們過上了從來沒有過的好日子。好日子最主要的標誌是不再餓肚子了。而此時,索家溝的人口規模已突破千人了。老人們的憶苦思甜還在繼續,而政府卻來人動員他們搬遷到數百裏外的平原地區。老人們不解,說日子剛過好了幹嗎要搬遷,政府的人指了指周圍幾十座一棵草也見不著的山頭,什麼話也沒說,老人們個個默然無語。道理他們懂,但他們在這裏習慣了,這是祖先留給他們的基業。從祖輩開始,人人都有出門逃荒的經曆,他們受盡了人間屈辱,屈辱的經曆化為家族血脈中最重要的人生經驗,新生的人還處在無限向往外部世界的年齡段,但從長輩那裏得來的經驗告訴他們,隻有眼前這片荒寒的家園是世界上唯一安全的地方,日子雖然苦些,但,生活在自己的家園,哪怕餓死都是人,流落在外,連畜生都不如。

僵持了很久,終於有一個見過外部世界的年輕人,決定去搬遷之地實地考察。回來後,他一次將全家都搬走了,走時,全家喜氣洋洋。村裏有過漫長討飯經曆的老人撇嘴說,別看他們是笑著走的,那是苦笑懂不懂,用不了多久,他們會哭著回來的。一年,兩年,那家人沒有回來,資深村民更加堅信他們最初的判斷,都說,那是沒臉回來了,餓死事小,丟臉事大,說不定都死到外頭了。幾個心眼活泛的年輕人悄悄去了一趟,實地偵察的結果,讓他們自己都不好意思說自己過的是人的日子。他們回來的當天說服自己的父母兄弟,很快全家遷走了。真是千裏之堤毀於蟻穴,索家溝人的堅守意誌動搖了,不幾年,大部分居民都外遷了。留下的幾十口人一下子擁有了原來上千人的生存資源,以為從此會過上傳說中的祖先曾經有過的幸福生活。有人開始養羊,幻想廣闊的山場,漸趨昂貴的羊產品會讓他們很快發家致富。可他們等來的是從小就與他們如影隨形的旱災、雹災、風災、洪災、泥石流,一年幾度,山裏生長不出足夠的牧草,養羊宣告失敗,隻好繼續在那十種九不收的旱地裏討活路。政府聘請的專家說,這裏的生態係統徹底崩潰了,用夠破壞所耗的時間也未必能恢複到原來的樣子。留守索家溝的人舉頭一想,這是多麼漫長的時日啊,自己是等不到了,把下一輩,下下一輩人的人生搭進去,仍然是未知數。

這一次,他們信了政府的話,更要緊的是,搬遷到別處的鄉鄰的火熱生活徹底擊潰了他們堅守下去的意誌。索家溝搬遷工程耗費了三十年的時光,最後一批居民搬走了,雖然故土難離,還是離開了,擁有六百四十多年的村莊史,於此,畫上了一個令人傷感,也多少有些幸運的句號。

又一個村莊消失了

八年前,我現在居住的這個小區還是一片桃園,蔣大為先生《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唱的就是這個地方。一邊是逶迤群山,一邊是滔滔黃河,幾百年前,這裏便以十裏桃園名聞天下。我的工作地點距離桃園不過二三千米,當年選擇在這裏定居,與這片桃園有很大關係。

這片桃園也沒有虧待我,初來乍到,對這座城市還不適應,唯一完全適應的便是這片桃園。春天,桃花盛開,一眼豔紅,一腔芬芳。那豔紅是聞得到的顏色,那芬芳是看得見摸得著的香味。我不用坐班,每天日上三竿時,夾上一本書,帶一壺茶和些許幹糧,在桃園隨意選取一個地方讀書。書讀得累了,在桃園裏隨意走走,這兒看看,那兒嗅嗅,花色足以娛目,花香足以養心。旁邊是黃河,我有時也會站在桃園邊,目送河水滔滔東去,生發一會逝者如斯夫的千古之歎。到了暮春時分,桃花如同曾經滄海難為水的遲暮美人,韶華雖不再,那曾經的繁華,奢靡,卻更添了幾分頹廢而幽深的絢麗。一朵朵殘紅跌落波濤中,獷悍的河水似乎受到了某種曖昧的暗示,一時喧嘩聲大作,將那一抹殘紅馱載於波峰,一路呼嘯而去。

這便是那曾經引發無數人的婉約情懷的桃花汛,一曲曲千萬年唱給桃花的挽歌。

到了中秋前後,一撥撥人,一串串車輛,來了,失望而去,去不多時,又來。他們在等待果農采摘桃子。他們等待的便是那讓無數人枕不安席的蘭州安寧白粉桃,兩三顆即重達一斤。說是桃子,其實就是一張粉白的薄紙包裹的一袋蜜汁兒。俗濫文人常常用桃色形容少女膚色的粉嫩,那是他沒有見過安寧白粉桃,見過了,還這樣形容,那是要遭人笑話的。安寧桃采摘期不過十天,而且最好是現采現吃。采摘早一天,沒有熟透,口感沒有達到最佳,遲一天,桃子會自己跌落樹下的。等待吃桃子的人,每人手中端著一隻塑料盆子,桃園主人將熟透的桃子輕拿輕放擱在盆中,吃客管不住肚中饞蟲,雙手捧起一枚,幾口便可吸食下去。解饞了,乘車來的,由專人開車,自己雙手將盆子摟在懷中,身子一動不動,將桃子保護回家。那些離家近步行來的,雙手端著盆子,舉步巍巍,四肢顫顫,極力佝僂著腰,若是稍許磕碰,桃子便會潰爛。我也往家帶過桃子,任怎麼小心,離開桃園時溜高的一盆桃子,雙手捧回家中,隻剩多半盆了。是桃子經不住自身的重量塌陷了。

我在這樣一片桃園流連了幾年,滿以為會繼續流連下去,忽然有一天,大批的人開著大批的工程機械,開進了桃園。幾年光景,十裏桃園隻剩大約一裏方圓了,而且,成了與城市沒有多少區別的農家樂。在桃園故址,一片片高檔小區似乎遊戲高手在搭積木,一眨眼工夫,便是廣廈千萬間了。我成為其中一套樓房的主人,我的身份在小區物業那裏被稱為業主。原來在飯後抬腳就可以進入的村莊,隨時隨意可以在桃園自由散步的村莊,隨時隨意便可吐納清新永恒的大地之氣的村莊,如今,偶或看一眼已如同發了一筆橫財,我與最近的村莊中間隔著數十裏的水泥樓房。

遠離城鎮的村莊因為自然條件差,村民生活不便,被一個個整體遷移了,自然條件好的村莊,因為城鎮化的需要,又一個個被城鎮化了。據統計,我國每天有一百個村莊消失,而我國目前約有一百萬個村莊,算一算,哪年哪月哪天,我們就可以生活在一個沒有村莊的國度。

村莊的痛和愛

我又去了一趟這個名叫洪水莊的村莊。

兩條高山平行延展時,好似商量好的,在這裏同時拐彎兒,恰如兩根粗糲的糾結在一起的胳臂肘子間留出的薄薄的一條縫隙。風從這裏尖叫著擠過去,洪水從這裏喧囂著擠過去,昨天擠過去的風今天又來了,一年四季,這裏便成了一條風路。以前每逢春夏秋三季隔三間二都要從這裏擠過去一回的洪水,如今隻有在盛夏季節偶爾光顧一次,除了把殘留在洪水溝中數量極其菲薄的枯枝敗葉和羊糞豆兒清洗幹淨外,在情緒比較昂揚時,還會迅捷地漫上兩邊扁擔寬的條田裏,將各種本來就顯得萎靡的莊稼連根卷起,哂笑著,逍遙遠去。

不知在何年何月,有那麼一個人,或是男人,或是女人,或是一對男女,也可能是兄弟倆,或母女倆,抑或是父子倆、姊妹倆——都有可能的——看見風從這裏擠過去了,洪水擠過去了,他們本來也是打算從這裏擠過去,像風或洪水那樣,走向遠方的,但,他們在往過擠時,也許是累了,也許覺得這地方還不錯,就在這裏的黃土峭壁上鑿出幾孔簡易的窯洞,落腳了。不知過了多少年月,峭壁上居然被鑿出了上百孔窯洞,數百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以家的形式分住在屬於自己的窯洞裏。

一個村莊儼然誕生了。誕生了的生命就有理由活下去,就要想辦法活下去,誕生了的村莊當然有理由,也有責任,以村莊的姿態延續下去。

村莊名叫洪水莊。這名字不知出自誰的智慧,想當然地說,當年以洪水命名村莊,到底是實至名歸的,這有那一條貫穿了全村的深刻的洪水溝作證的。同樣可以想當然地說,洪水是這個村莊成為村莊的前提。因為村裏逼仄的空地上殘留著大大小小十多處澇池,每個澇池都有岔口連接洪水溝。澇池的作用是,將洪水引入,積攢下來,作為旱季的生活用水。如今,大多澇池終年無水可蓄,龜裂的幹泥片兒象征著這隻是一個曾經的村莊。國家在千裏之外的荒漠地帶開辟了一片廣闊的綠洲,洪水莊被列為首批移民村莊。政府來人三番五次動員搬遷,可是,沒有人願意離開洪水村。多少年了,村民們無數次望著不下雨的天,一遍遍劃拉著不長莊稼不生草木的土地,他們小聲咒罵著不通人情的天,甚至咒罵著瞎了眼睛的祖先,恨不能憑空生了翅膀,攜家帶口飛向冥冥之中的肥田沃土,享受現世的幸福。可是,當真的生出了飛翔的翅膀後,他們卻不願飛了。一夜間,故土是那樣的令人留戀,這裏的山山水水仿佛自身的血脈經絡,牽扯到某個部位,引發的都是深刻的痛,由衷的愛。公家人是懂得洪水莊人的心理的,他們說,前往的地方,沒有別的居民,洪水莊的建製不會被打亂,甚至洪水莊的村名都可以保留。那裏平原廣闊,灌渠縱橫,國家出資建造的房屋寬敞明亮,居住條件比城裏人都要好。某個心眼較活的村民心動了,也隻是動了一下,隨即心口那裏便是一陣驚悸。離開村莊無異於嬰兒離開父母,世間的一切景致帶來的都是無一例外的迷茫和恐懼。

一些讀過幾年書的年輕人心眼活了,真的活了,他們能看得懂國家提供的地圖。遷往的地方仍然是地球上的一片土地,不僅屬於中國,也屬於本省。一個群體在麵臨同樣的抉擇時,所有的人在某個特定時刻都處在無主張狀態,這時,隻要有一個人做出了決定,哪怕這個決定是最糟糕的決定,所有的人立即都會心明眼亮,把它當成最佳的、唯一的決定。離開村莊的時刻無可阻擋地到來了,此時,哪怕隻是一束茅草都是那樣的寶貴,他們把一切能拿走的,統統裝上國家提供的大卡車。牛驢豬羊雞,壇壇罐罐,一樣不能少。隻可惜,土地拿不走,哪怕隻有扁擔寬的、十種九不收的土地。小孩歡叫著爬上從未坐過的卡車,他們還不懂得離鄉背井的意義,大人一步三回頭,女人和老人哭哭啼啼,互相解勸著,被解勸的人哭,解勸別人的人也在哭。終於,一輛輛卡車開動了,洪水莊在卡車的轟鳴中陷於沉寂。

那一天,我去了洪水莊,他們要遷往的地方此前我已去過了,在我看來,無論以什麼樣的眼光,以什麼樣的觀點看待世界,洪水莊的人都應該算是由地獄步入天堂了。可是,幾年後,我聽說,稍有點年紀的人大多又返回洪水莊了。

這是我再度來洪水莊的原因。我想探究是什麼理由讓他們放棄天堂重返地獄。我問了許多人,許多人默然無語,許多人言語囁嚅,而神情既淡然,又堅定。我問是那裏生活苦嗎,他們說,不苦,比這裏好多了,我問是受本地人欺負嗎,他們說,那裏沒有本地人,一個村子都是洪水莊人。我的理解能力受到了空前的挑戰,我不知道到底該問什麼,該怎樣發問,沉默許久,一個原來當過村支書的老者也許看見了我的尷尬,先前他是應付過一些場麵的。他有些難為情地說,住在那裏,主要是心裏不踏實嘛,在田裏幹活好像腳下踩的是浮雲,看見滿倉的糧食老覺得是夢境,吃完飯,肚子倒是飽了,可嘴裏一點味道都沒嚐出來,寬敞漂亮的房子老覺得是畫上的,收工回家忍不住要伸手摸摸牆壁,看是不是真的,半夜醒來,也要摸一摸牆壁,害怕是做夢睡在野地裏呢。說完,他呆望著眼前的禿山,神情一片空茫,繼而臉生激憤之色,他說,我不是說你,沒當過農民的人純粹不理解農民嘛,有些人說我們是愚民,誰不知道國家是為我們好,我們沒有文化,難道連飯香屁臭都聞不出來?不是那回事嘛!在哪裏長大的人,一輩子都是哪裏的人,等那些生在灌區的孩子長大了,你去問問他們還願不願回到洪水莊?人家的父母把人家生在那裏,那裏當然就是人家的家,我們的父母把我們生在這裏,這裏當然就是我們的家,自己的家自己不愛讓誰去愛?自己的爹媽生得醜,難道要找一個生得漂亮的男人女人當爹媽?

我是懷著滿肚子的惆悵離開洪水莊的,出村口時,我回頭對村莊盯視了好大一會兒,村莊比先前更破敗了,在田間地頭忙碌的人們注定了,他們的忙碌是沒有什麼好結果的。當我在村口跨上縣裏提供的轎車離開洪水莊時,我突然覺得,那些在無望的田地裏忙碌的身影與那片天地是那樣的諧和,他們行走在山窩裏的腳步是那樣的堅實,他們憂鬱的眼神投射在那片土地上時,顯現出來的卻是心安理得的淡定和從容。

此時,我似乎勘破了某些有關村莊的玄機,我似乎窺見了村莊對於生長於村莊的人所擁有的那種超越功利的意義。

從此,我便拒絕用功利的眼光去審視村莊。

別人的村莊

離開村莊後,對我來說,所有的村莊都是別人的村莊了。我的村莊也是別人的村莊了。非要說一個村莊與自己有關係,準確的說法隻能是:我曾經的村莊。依照前妻前夫的說法,應當說成:前村莊。當然,我不會這樣說。我這樣說了,有遮掩自己頭發叢裏高粱花子的嫌疑。可是,村莊又是我記憶最多最深刻的地方,免不了時常提起。問題於此產生了。我要繼續說我的村莊或我們的村莊這類話,認真的人會問:你的(或,你們的)村莊在哪兒,你領我去看看呀。這我就得犯難了。我要是搪塞推諉,別人會懷疑我在撒謊,要是硬了頭皮領他們去,哪一塊土地是我的,我又能坦然掏出鑰匙打開哪一扇柴門上的鎖,哪一隻狗見了我會搖尾巴?所以,為了避免這類誤會,我隻能謹慎地說:我曾經的村莊。如同一個人在說前妻時,最能鬧的人也不會說:走,咱們去找嫂子討酒喝。老家,娘家,在家的前麵加上任何限定詞,就意味著這不是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