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河西:歐亞大陸的走廊(1 / 3)

第五章河西:歐亞大陸的走廊

烏鞘嶺上的風

蘭州西走百多公裏,有一道南北走向的山地,威威赫赫,阻斷東西交通,這就是不怎麼著名但地位特殊的烏鞘嶺。說她不甚著名,是因為華夏大地的名山太多了,以名山論之,她默默無聞。以大山而論,雖然也不可說她小,但她更適合在小毛頭群中廝混。

然而,她仍是一座重要的山。人說大西北,大多是以行政地理而言的,其實,廣闊的關隴地區與中國的北方地區,無論地理地貌,還是文化風俗,都沒有太大的區別。從潼關西行兩千裏,過了烏鞘嶺,才算到大西北了。也就是說,當你進入大西北兩千裏以後,才算到了大西北。烏鞘嶺海拔不到四千米,可她是太平洋暖濕氣流能夠觸摸的最西點,一條山嶺便形成一道重要的氣候分界線,一嶺之隔,嶺東是半幹旱半濕潤氣候,嶺西,包括千裏河西走廊,廣袤的新疆和中亞,都是幹旱荒漠氣候。實際上,用不著這麼專業,到這兒,一眼就會看明白的。烏鞘嶺以東,山上的草木也很稀少,枯黃的缺少營養的那種,河流很少,水量也不豐沛,但絕沒有沙漠戈壁;翻過嶺,滿眼便是沙漠戈壁了,這種景象,一直可以延伸到地中海東岸的以色列。當然,沙漠戈壁中是有綠洲的。從文明形態上說,這叫綠洲文明。河西走廊便是典型的綠洲文明。

烏鞘嶺便是一條農耕文明和綠洲文明的分界線。

從中原大地一路西來,爬上烏鞘嶺,人會突然感到,已經來到了另外一個天地。正是七月流火的日子,中原的秋莊稼大概都長成了,這裏卻是油菜花爛漫的季節。這裏的油菜花是概念意義上的黃色,像是用水著意搓洗過,或是高明的油畫家繪製在山坡上的。確實,這種油菜花的黃隻有在西洋油畫中看得到。最先給人發出信號的還是風。太陽正紅正豔,天空正高正藍,草木真像是塗抹在畫布上的,紋絲不動。可是有風。風沒有來路,沒有去向,可風在刮。這裏的風很硬,可能你經曆過台風的摧枯拉朽汪洋恣肆,但台風襲人是鋪天蓋地劈頭蓋臉的那種,烏鞘嶺的風卻不這樣,她隻往人懷裏鑽。大熱的天,你隻覺身子一緊,第一反應便是掩住懷。掩住也是不頂用的,風還會想辦法鑽將進來。風是帶了冰冷的、尖銳的刺的,別說是一件普通的衣服,即便是身披擋得住箭鏃利刃的鎧甲,這裏的風也照樣與你肌膚相親。

大概,烏鞘嶺的風是在奉命告訴你:閣下,你的雙腳已經正式踏在大西北的土地上了。

奉誰的命呢?你就別問那麼多了,沒人會告訴你,該讓你知道的,就是眼裏所看到的。高山牧場上散落著一群群白犛牛,它們在吃草,打架,遊戲,當然也少不了戀愛。白犛牛聽說過嗎?見過嗎?地球上隻有烏鞘嶺山地有。烏鞘嶺是甘肅天祝藏族自治縣的地盤,天祝是新中國設立的第一個少數民族自治縣。白犛牛是國家保護的動物種群,雖然它們與別的顏色的犛牛一樣都是馴養的。皮毛的顏色讓它們身價不凡。沿山脊蜿蜒著一道土牆,你可別把它當土牆看待,那是長城。一截是漢長城,一截是明長城。白犛牛出入於長城內外高天白雲下,逐水草而徜徉。在它們的眼裏,長城就是一道土牆,哪邊的草好,我便跳過豁口去哪邊吃。烽火台上的狼煙早已讓嶺上的硬風吹散了,城牆上的士兵早已讓引吭高歌的牧人趕進曆史了。抬眼望,一派綠山群中,突兀著一座白山。那是馬牙雪山。怎麼會叫這樣一個山名?不外乎山的形體像馬牙罷。好似誰把一顆白玉米粒立在了那兒,扁扁的,聳聳的,一掌即可扇飛一般。當然,上帝也沒有那樣大的掌力。也許正是上帝從哪裏弄來了這麼一座山。馬牙雪山是幾條河的源頭,在大西北,哪怕是多麼小的一條河,都是彌足珍貴的。如果河流是商品,你用多少金銀去交換,都是沒人跟你換的,除非你用河流去交換。水是生命之源,在大西北的任何地方走一遭,你都會由衷服膺,首先說出這句話的人,是一個偉大的家夥。馬牙雪山的重要性就在這裏,而烏鞘嶺無所不在的硬風就是馬牙雪山的雪光水意氳氤而成的。

有水的地方

許多年了,烏鞘嶺在秋冬交替時,山色是都灰暗的,像遭過山火一般。山火燒過的樹木和山火燒過的土,顏色是不一樣的。烏鞘嶺像是剛從炕洞裏挖出來的那種土,堆起來的。

這是往年的情形。

今年的這個時候,烏鞘嶺的上半截身子被白雪覆蓋了。人說,女要俏,穿身孝。積雪退去的烏鞘嶺是男性的,獷悍而可憎,雪中的烏鞘嶺是那種隻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女性,俏麗而冷峻。一座座山頭挺拔而敦厚,與藍天離得很近,與白雲若即若離。雪線以下是枯黃的草,枯黃的底色上塗了一層隱隱的青色。一條高速公路纏繞在山裙基上,把山和平地隔斷了。平地的那一麵仍然是山,山叫馬牙雪山,是祁連山的一部分,整個河西走廊的東端,多數的河流都源於她的積雪融水。所以,方圓幾百公裏的綠洲平原上,用不著關心天氣預報,用不著過多考慮另外的因素,抬頭看一看馬牙雪山有多少白色,大體就知道今年的收成了。今年的馬牙雪山像一個摩登女郎,把一身的粉白一直展露到腰部。公路的一側是農民的莊稼地,連綿一個月的陰雨,把收割了的莊稼留在莊稼地裏了。人們在等待晴天的到來。十多捆小麥堆成一旋,左右每隔五六米便是一旋,一旋旋延伸到肉眼看不到的遠處。小麥被鐮刀撂倒了,小麥穗兒與麥秸稈還連在一起,一捆小麥矗在那裏,有半人高低,無數小麥穗兒被綁縛在一起,像一顆戴帽子的人頭。帽子是日本鬼子士兵戴的那種帽子,迎風忽閃。被割倒的小麥由金黃褪色為土黃,像日本鬼子的軍服。一眼望不到頭的麥旋子,仿佛抗戰結束時,放下武器,等待審判的鬼子大部隊。

這一條川名叫抓喜秀龍。金強河從馬牙雪山流下,從馬牙雪山和烏鞘嶺的空隙中向東流去。這條河是蘭州西達烏鞘嶺之間二百公裏地界的生命之河。在距離蘭州城西數十公裏處注入從青海趕來的大通河,接著又注入黃河。所以,烏鞘嶺是黃河與石羊河的分水嶺。石羊河是內流河,方圓數百公裏的武威綠洲全要看她的眼色榮枯盛衰了。

金強河把抓喜秀龍分為兩半,河那邊、河這邊都是農田。河那邊的農田沿馬牙雪山的山腿延伸到河邊,河這邊的農田就是烏鞘嶺的延伸部分,一台比一台低一些,直達河邊。台地上白楊樹成林的地方一定是村莊,以樹林的大小可知村莊的大小。當然,也不盡然。河堤上和河床裏栽滿了白楊樹,有的白楊樹雄壯而傲慢,把樹梢伸向無盡的虛空,有的白楊樹以低調的姿態,守護著漸行漸遠的流水。越靠近河邊,白楊樹的葉兒越綠,都經受過冷雪的拍擊了,葉兒還是綠的,如同血氣旺盛的後生小子,在風雪中,仍然可以敞胸露懷,身上仍然熱氣騰騰。離河邊越遠,樹葉的綠色淡了,一半淡綠,一半淡黃。到了山根下,樹葉全都枯黃了,但還沒有掉下來的意思,冷風襲來,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同一棵白楊樹兩種顏色,麵朝陽光的那一麵是枯黃的,在陽光下,發出清冷而又熱烈的金光,背向陽光的那一麵是淡綠的,在那半麵枯黃色的映襯下,蒼涼而超然。

金強河流出一段路程,變名為莊浪河。莊浪是羌語音譯,意為野牛出沒的地方。莊浪河畔原本是水草豐茂的草原,野牛不知在哪個年代遠去了,代替草原的是炊煙嫋嫋的田園農舍,代替野牛的是一川佇立的小麥旋子。我不知道這可以象征什麼,但,要我說,隻要莊浪河裏的水量不要減少,象征什麼都是可以的。

有水,就有生動。

古浪的冬天有多冷

千裏河西走廊是從這裏開始的。

二十多公裏長的一道峽穀,東依一直可以綿延到中亞腹地的祁連山係,西傍祁連山餘脈烏鞘嶺,餘脈盡頭,便是廣袤的戈壁灘,還有那條橫斷北中國東西交通的黃河。峽穀中間一條小河自烏鞘嶺而來,穿過峽穀,流入沙漠戈壁,然後像一個體力不支的跋涉者,死在沙漠深處。古浪就是因為有這條水流澆灌出來的一片綠洲而獲得設縣資質的。這條峽穀最寬處不足百米,最窄處,原本不知道有多窄,公路拓寬後,也隻容一條公路堪堪擠過。

小河名叫古浪河。古浪是藏語,是古浪哇爾的縮寫,意為黃羊奔跑的地方。古浪峽穀南北走向,古浪縣城卡在北出口。口外便是漠野千裏的河西走廊。這是一條串聯亞歐大陸的關口要道,西去東來的人,從這條關口進進出出數千年。來了,走了,走了,來了,關口要道大抵如此。先前的人,依靠自己的雙腳,或者騎馬騎駱駝,現在的人乘火車汽車,行走的方式和速度不一樣,都是行走,都得通過古浪峽。

關口要道大抵如此。

確實,關口要道大抵如此。

我再一次來到古浪,與以往多少次一樣,我來古浪沒有任何事情要做,一定要說有什麼事,就是體驗一下那種穿越峽穀的奇妙感覺。像是從母體來到人世間,像是從遠古走來,像是穿越時光隧道。進入峽口的那一刻,無論是從北口進南口出,還是從南口進北口出,進了峽穀,原來感到巨大無邊的世界瞬間縮小了,你也因此縮小了。你不過是某個人腸胃中一條蠕動的蛔蟲,你不過是一個按部就班走在人生路上的芸芸眾生中的一分子。所有的高遠想法,所有的天高地闊,所有的放浪形骸,都得走出這條回環九轉的峽穀再說。而走出後,無論天地有多麼廣闊,你如果時時能夠記起,這世界不可能永遠都是高天闊地,一道道如古浪峽般的逼仄峽穀,也是人世間再也尋常不過的風景。

這就夠了,這就是你來到古浪峽的意義。

不過,這一次,我卻是冬天來的。

冬天來古浪,除非情勢所迫,或者便是某種不夠理智的衝動,而這兩種情形都不適合我。我選擇冬天來古浪,隻是因為我分別在春夏秋三季多次來過,卻從來沒有在冬天來過古浪。一年有四季,春夏秋冬各有定數,奈何厚此而薄彼?

僅此而已。

夜晚,我走在古浪的大街上,雖有華燈映照,兩麵高山投下來的巨大陰影,仍時時在提醒我,這是一處從古以來的險關要道。一輪圓月高掛天際,淒清的月光憑空拋灑下來,如霰雪打在頭臉上,讓人激靈連連。這真是明月啊,在城市哪能見到這麼冰清玉潔又徹骨冰冷的月光啊。還有那繁星點點的空宇。在小學課本中,早已認定天空隻要有星星,一定是繁星點點的,然而,多少年的多少個夜晚了,舉頭望星月,望見的從來都是月不明而星稀。原來,月亮還是明月,星星依舊是繁星,隻是明月繁星都逃離城市,獨照古浪的天空了。

由東出了古浪峽口,突然出了促狹之地,進入廣袤的河西走廊了,或者,由西向東,從廣袤千裏的河西走廊,倏然間鑽進可以把人擠扁的古浪峽口了。怎麼表達,取你的方便。冬天的風卻是從西邊來的。想想看啊,一支並排百裏的戰陣,橫掃千裏,衝突至此,此時仍然要並排從百米寬闊的狹路上衝突過去。這如何使得?冬天河西走廊的風就這樣以不講理的姿態,一頭撞入古浪城。而這個夜晚,我是城裏兩個夜行者之一,另一個是生活在古浪城的朋友,他要陪我現場感受一次古浪的冬天到底有多冷。

今夜古浪城的寒風是為我倆而吹的。這是風嗎?好似有無數的人,每人拉扯著一把破鐵鍁,從街衢,從樓頂,從一切縫隙,劃拉出一天一地破碎的聲音,自北而南,剽掠而去。說實話,我不怕冷,即便在這個可以把青石凍破的冬夜,即便我並未采取什麼特殊的保暖措施。我在破碎的風聲中聽到了一種聲音。那是來自七十多年前的聲音。公元1936年的冬天,一支從南方一路拚殺而來的紅軍,也許真的不知道古浪的冬天有多冷,他們穿著這個季節即便在南方老家也會凍死凍傷的破爛單衣,腳踏“三條繩”草鞋,與另一支由西北人組成的軍隊,於此狹路相逢,數萬名中華子弟在我如今住腳瑟縮的地方,代表著兩個陣營,兩個立場,拚殺三晝夜。雙方都是熱血男兒,雙方的熱血都在沸騰,而當沸騰的熱血溢出生命後,眨眼間,便化為一道紅色的冰河。

三天後,雙方各自撂下兩千多具戰友的屍體,前後離開了古浪。那個冬天,古浪城的死人比活人多多了。十年前,古浪城興盛時,也隻有三百多戶人家,一場八級地震,死亡七百多人,又剛被雙方的炮火覆蓋了三天,城裏的活人能有多少呢。打仗的雙方都是外鄉人,他們隻負責將對方殺死,盡可能多地殺死對方。仗打完了,他們走了。而古浪城的人還得繼續在這裏生活,他們總不可能活在死人堆裏吧。城南角是戰鬥最激烈的地方,也是死人最多的地方。那是一塊天然的埋人的地方,在這個世界上最適合開辟為萬人坑的地方。

古浪城的幸存者顧不得,或者無須分辨哪具屍體是哪支隊伍的人。對於他們,挖坑是一項繁重而無趣的苦役,將散布在周圍幾裏地界的死人一個個集中到這兒是一項繁重而無趣的苦役,將一具具屍體撂入坑中是一項繁重而無趣的苦役,將巨大的儲滿屍體的土坑填平是一項繁重而無趣的苦役,將數千名曾經的熱血生命安頓妥帖,不讓冤魂出來幹擾古浪人的正常生活,雖也繁重無趣,但卻是一項莊嚴而神聖的使命。